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艺术秩序与《秃头歌女》中的时间

2013-08-15雷体沛

浙江工商大学学报 2013年3期
关键词:错乱歌女秃头

雷体沛

(浙江工商大学人文与传播学院,杭州310018)

对荒诞派戏剧及《秃头歌女》的研究,学术界已有一个基本的共识:用荒诞的形式和荒诞的内容来表现荒诞的现实世界。在大工业文明所带来的人的异化和消失,以及野蛮的世界性战争把人拖入灾难的现代社会,“人们普遍感受到生活的无意义,理想无可避免地贬值,人生目标的虚无……荒诞派戏剧在表现它所意识到人类生存状况的荒谬的时候,完全将理性的方式与逻辑推理弃之一隅。”[1]他们的作品使我们清楚地看到“同类在物的异化下失去人格的尊严,蜗居在方寸之间,苟延残喘,虽死犹生的种种凄惨图景。”[2]54只是具体的研究角度上有所不同,或从西方社会的特征出发来把握;或从艺术的表现形式入手;或从与传统戏剧的比较锲入;或从存在主义哲学的关系上来考察。有的甚至从原始宗教的人类历史纵深角度来进行“文化透视”,并发现荒诞派戏剧与原始宗教之间有惊人的相似:“它们在表现形式上是如此的相似——荒诞派戏剧怪异的艺术手法和原始人荒诞的准宗教仪式都具有一种原始美即强烈的动作性造成的动态美”,所不同的是“原始人在非理性的宗教活动中蕴含的是近乎理性的敬畏之心、庄严之情和美好生活的追求……原始人在他们的愿望得不到满足时,转而以宗教方式倾泻情感;现代西方荒诞派作家则是在他们的理想之柱坍塌,希望之光泯灭时,继而用虚幻的方式进行自虐、自嘲。”[3]以此得出现代人的荒诞是有着远古遗迹和原始记忆的。不管研究角度的区别如何,但对荒诞背后的严肃性的认识却是一致的,尤奈斯库自己就这样认为,“只有通过语无伦次的语言、杂乱无章的情节才能把丑恶和肮脏的现实搬上舞台,让人们有机会正视现实,直面人生。”[2]52

但是,当谈及具体的作品比如《秃头歌女》时,对荒诞的内容和形式的分析却又显得束手无策,只是笼而统之地做整体的大而化之的把握:荒诞不经、没有任何理性、没有任何逻辑……人物语言颠三倒四,不知所云,人物动作毫无意义;杂乱无章、稀奇古怪,让观众不甚了解、莫名其妙,荒诞的故事意在揭示荒诞的世界等等。应该说,这样的评述也是到位的,问题是这些荒诞的故事是如何达到揭示荒诞世界的效果的?这不能不说是一种缺乏细读智慧的解读。难道作者仅仅是把一堆杂乱无章的毫无意义的东西搬出来展示一番,或者达到愚弄观众的目的么?作为艺术的内容,杂乱无章除了荒唐以外,和荒诞却毫无关系。

艺术作品是以传达和揭示意义为宗旨的,就是说,艺术家不会在作品中罗列任何多余的东西,哪怕是一个句子甚或是一个词汇,作品所有的内容都是为了指向作者所要传达的那个“意义”,这个“意义”就是某一作品的意图或目的。意义就是作品的中心或者说核心,其外在感性形式都是在于揭示这个意义,即为意义服务。这就告诉我们,外在的语言、人物、情节等所有感性形式必须为这个中心服务,这就要求感性形式本身就具有自己的意义和指向中心的意义,即感性形式本身就必须包含能指和所指。否则,一个自身都毫无意义的能指何以具有所指的效力?就尤奈斯库的《秃头歌女》来看,在暗含的外在形式语言与意义之间就隐含着紧密而又深刻的联系。

表面看来,《秃头歌女》的内容确实具有荒诞不经、无头无尾、莫名其妙的情节,以及混乱的形式,显示出了彻底、决绝的反传统姿态,对传统戏剧进行了空前激烈的颠覆。而剧中墙上神经错乱似的英国挂钟尤为突出,其不断发出的混乱声响贯穿于整个剧情,更是将现代人推向了混乱而又荒诞的生存状态。

作为后现代艺术的荒诞派戏剧,它虽然用自身的荒诞不经和混乱摧毁了传统戏剧的完整性及其所包蕴的意义,但作为一种艺术形式而出现,它绝不是混乱本身。就是说,这种混乱,也是作者所精心安排和挑选出的有意义的混乱。否则,艺术就没有必要出现,因为混乱已经存在于我们的生活中,存在于我们的精神世界。

人类的价值意义就在于它在不断地消除混乱而走向秩序,价值的实现都是在秩序中。艺术,作为人类生命意义的存在领域,它本身就是秩序化的体现。因为艺术是对人精神的把握,是人的寻求、探索和创造本身。寻求、探索和创造正是建立秩序——世界秩序和生命秩序。人并不是在秩序中生活,否则人就没有必要去寻找、探索和创造。人的价值和意义就在于它趋向于秩序,走向秩序。这就是说,人是为了摆脱混乱才走上秩序化的道路的;但摆脱与被摆脱者必然构成一种对立的又是相依为命的共在关系。看来,秩序化虽然是人的生命形式的实质,但它总是与混乱同在。而摆脱混乱本身就是秩序。一些格式塔心理学家在对艺术发展的考察中,通过大量资料证明,原始艺术几乎都是由简单和规划的图形所构成,这是因为在原始人的生活中,由于生产力不发达和人们认识能力的低下而处于混沌之中,走出混沌就成了他们最大的愿望,在他们心目中,“艺术呈现出规则、对称、简洁的图形,就等于在迷乱中创造了秩序,在混乱中创造了世界,在黑暗中创造了光明。”[4]艺术从原始发生阶段开始,就抓住了秩序这一实质形式,体现了人类摆脱混乱走向秩序的理想。

作为人类走向秩序的理想世界,艺术总是在努力寻求和建构着感性形式的秩序化,给生命历程一个秩序化的道路,这也正是我们在艺术中总能感到世界是清晰和透明的,感到生命是完整的缘故。一部艺术史,就是人类秩序的寻求与建立的历史。由此,我们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没有秩序就没有艺术。

可是,荒诞派戏剧却公然以混乱为艺术,使艺术失去了赖以存在的根本。那么也就是说,荒诞派艺术已经不是艺术,它走向了非艺术或反艺术。可为什么我们还将它看作艺术呢?这就涉及到艺术的另一实质问题:否定。艺术的目的是将人带向秩序化的世界,其方法有两种:一是直接建立一个秩序化的世界,一是在对混乱的否定中来建立。但否定的建立是没有建立的建立,即,这种建立不是在艺术中让秩序直接出现,而是通过对混乱的否定来预示着对秩序的呼唤和渴望——否定,就意味着对被否定者对立面的呼唤和渴望。荒诞派艺术的混乱正是艺术的这一否定性实质。

在文学中,否定构成了它的主要内容,文学几乎都是否定的艺术。那些所有现实批判性和人的批判性内容的作品皆属于否定性艺术。因为人还处在对完美的世界和完美的人的寻求之中,寻求本身就说明了被寻求者的缺席,否定混乱是文学和艺术的重要职责。这种否定在传统文学中却是以部分来展示的,在形式部分里,它是秩序化的:完整的故事情节,完整的人物,完整有序的语言;而否定的则是内容部分,比如,现实的混乱及人丧失了自我寻求的完整性而处于沉沦的混乱状态等等。即使是现代文学和艺术,其外在的感性形式虽然走向了被否定的混乱的,但也不是彻底的否定,因为在表面的混乱中,还有一个中心所指,它使各个杂乱、破碎的感性材料统一起来,从而具有了一个潜藏着的秩序。这个潜藏的秩序就是现代文学和现代艺术的特征,它仍然体现着人对世界秩序和生命秩序的呼唤和渴望。而荒诞派艺术的混乱则是一种彻底的混乱,秩序感完全消失了,作品的内容与形式全成了一堆碎片,读者想从中找到秩序或者说意义的努力也归于失败。但荒诞派作家们的意图绝不是拉出一堆混乱的碎片了事,他们的目的是赋予碎片以意义,即超越的否定意义。按照我们对荒诞派戏剧公认的确定的理解,这些碎片是剧作家们的一种手段,即以荒诞和混乱表现或展示荒诞和混乱的现实。问题是,第一,荒诞和混乱就存在于那里,再重复一次岂不多余!艺术的意义绝不是认同生活,与不合理的现实同流合污;艺术之为艺术,其神圣的职责就在于超越残缺与晦暗的现有,走向理想,荒诞派戏剧也不例外。第二,既然是表现和展示荒诞和混乱本身,那么艺术家就成了多余,人人都可能将自己的经历作为艺术而拉出来展示,因为人们都处于荒诞与混乱的现实与人生之中。

艺术展示混乱的目的,在于认清混乱从而达到对混乱的否定与超越。荒诞派艺术也一样没有超出艺术的这一范围,作为一种艺术,它绝不会放弃艺术的神圣职责。

《秃头歌女》表面给人的印象,确实是混乱不堪,但这种混乱却是作家“意图”中的混乱,即赋予了混乱以否定与超越的意义,只不过这种否定是一种自否定。墙上那架神经错乱的挂钟走出了时间的范围,陷入混乱,这正是尤奈斯库的精心选择和安排。我们知道,时间是秩序的象征,人们一直在时间中来把握世界,探索和寻找着完美的理想,时间便成了价值生命的记录薄。因为时间使人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存在,失去了时间,人不仅仅是陷入存在的混乱,而且让人存在着却感觉不到存在,即失去了存在的意义,这种存在与死亡无异。《秃头歌女》所揭示的就是人的这种生存着的死亡。失去时间的挂钟的错乱声响贯彻全剧,它在时时提醒观众:人的时间的丧失,秩序的丧失,生命的意义的丧失。

剧中6个人物的胡言乱语,看似混乱,但都是在混乱时间下人的存在状态,所有的莫名其妙的语言和对话,都与混乱挂钟所揭示的混乱时间紧紧相联。剧作在史密斯夫人语无伦次的自言自语之后,正式对话是从有关勃比·华特森的死的消息开始的,错乱的钟声便伴随着人物的对话七下、三下、五下、两下地胡乱敲响。最先,史密斯先生从手中的英国报纸上看出了一个疑问:“为什么这民事栏总登去世人的年龄,却从来不登婴儿的年龄?”他认为这是荒唐的。如果孤立地看待史密斯先生的这一疑问,荒唐的应该是史密斯先生和问题本身,报上登一个生命刚刚开始或者说刚刚步入时间轨道的年龄岂不荒唐!在紧随着的七下、三下的时间错乱的钟声里,读者突然感到了这一疑问的意义:错乱的钟声宣告着人的秩序的消失和人的存在意义的消失,这种处境中的人的生存与死亡没有区别,即使是一个新生的婴儿,在这样一个没有存在意义的世界上,也一样失去了存在的意义。于是,一个随口而诌的荒唐的疑问,便有了它的所指。

夫妇两人谈到勃比·华特森死亡的时间混乱,也是对失去了生命秩序意义的生与死无异的抽象性表达,下面是史密斯先生关于勃比·华特森死亡的几段对话:

“他死了有两年了……一年半前你还去送过葬的。”

“是三年前有人讲他死了,我靠联想才想起这件事来了。”

“这是英国最出色的尸体!……死了四年了,还热呼呼的。一具真正的活尸……”

如果离开了错乱的钟声,读者确实会不知所云,但错乱的钟声告诉我们,这并不是人物莫名其妙的胡言乱语。死者的死亡时间不可能同时在一年半前、两年前、三年前、四年前,死只能发生在某一个具体的时间里。但失去了秩序,处于混乱中的人和死人又有什么两样呢?人在任何时间都和死去没有什么区别,每个人随时都在死去;一个人在这样的现实中活了几十年,也可以说死了无数次。而“出色的尸体”、“真正的活尸”,不正是我们这些还苟活着的生命的高度抽象吗?至于勃比·华特森家所有的人都叫着勃比·华特森这同一个名字,也是指他活着的家人都和他的死一样的抽象表达——活人即死人,死人即活人,这正是现代人的生存现实。

错乱的钟声赋予了剧中所有混乱的语言以意义。因为钟声告诉人们,人的存在失去了意义,而失去了存在意义的人们行同死尸,而尸体是没有角色特征的。于是,我们在错乱的钟声里,听到史密斯夫人指责男人“抹粉、擦口红”(男女无别);看到了马丁夫妇同睡在一张床上,居然互相不认识(死亡的人是麻木的物质体,人的感情、感知、记忆已全部消失,这是多么残酷的现实);看到了马丁夫妇在剧的末尾与史密斯夫妇互换角色(活着的死人没有个性、没有人格特征、甚至没有外貌特征)。

错乱的钟声也打破了人的生存常规,人的生活也彻底进入混乱状态。门铃的响声也让人辨不清门外有人还是无人,“从理论上说”也就是从常规上说是有人,但在混乱的生活中并非如此,史密斯家的门铃响了三次门外皆无人;着火本是人间的灾难,可消防队长却为没有事干而无聊至极,看来,即使灾难也总比混乱中的无聊和麻木的生存要有意义;为改变这种没有生存意义的乏味与无聊,剧中的人物讲着各种无聊和乏味的故事,就是他们口中那些胡编乱诌的所谓“故事”,也能让这些处于混乱生活中无聊至极的人兴趣盎然。在“第十一场”中,两对夫妇四人的对话,几乎都是各人的自言自语,名曰对话,实则没有一个对话的中心或话题,各人只顾说着自己的语言,而每个人的语言又不对任何他人构成信息。这是失去了生存意义的人同时也失去了语言意义的形式化表达。而失去了意义的语言则与噪声无异,所以整个“第十一场”,就被嘈杂的噪音所充斥。

看似混乱不堪的《秃头歌女》,就被尤奈斯库巧妙地用一个神经错乱的挂钟赋予了意义。这种通过混乱达到对混乱本身的否定的艺术手法,在艺术的秩序形式里,可称之为“否定性秩序”。在艺术的形式里,混乱与偶然成为主体,秩序彻底丧失。我之所以称之为“否定性秩序”,在于作品在对混乱和偶然现实的直接展示中透露出对被展示因素的强烈否定。

荒诞派艺术完全丧失了秩序和理想,本文成为现实混乱本身的认同再现,人成为生活的被动存在。生活本身就充斥在破碎与混乱的无序状态,因此,“在这个不纯洁的世界上,纯净的形式已不够了”。[5]如果说现代艺术对异化的抗议是从否定意识出发来表现否定对象的话,那么在荒诞艺术的否定性秩序中则没有否定意识,而是让其进入自否定状态。这是人绝望后的无奈,只好任其如此,是人在混乱的生存领域对自身的把握无能为力的情况下,索性将这种混乱照搬出来的现象,以此来加速混乱自身的消亡。《秃头歌女》中挂钟的混乱声响虽贯彻于全剧,并将剧中人物满篇的语无伦次甚至胡言乱语统一起来,但由于挂钟的声响本身也是混乱的,因此,作品除了在混乱的极致中进入自否定状态外,已失去了人的寻求中的秩序感。

只要可以称作艺术的东西,就必然包含着艺术家的意图,艺术家的意图就决定了作品的内容和结构方式,艺术家的创作意图也就决定了作品的意义。这就是说,所有的艺术都有它的意义或中心,《秃头歌女》也不例外,尤奈斯库的意图就是让混乱进入自否定状态,但他却精心选择了混乱,这种混乱绝不是他的随意摆弄。假如没有这一挂钟,则剧中的混乱就会陷入了真正的混乱,而挂钟的出现,一下子让人们感到了混乱中的意义,感到了这些混乱所包含的意义也就走出了混乱本身,混乱同时也就具有了高度的抽象性。

一个神经错乱的挂钟将人带出了时间的秩序进程,将我们推向了混乱。但它却让人在混乱中看清了混乱,并让混乱随着它的混乱一起走向否定。混乱的挂钟走出了混乱,具有了自己的魅力。

[1]马丁·埃斯林.论荒诞之荒诞性[J].法国研究,1998(2).

[2]刘成富.荒诞性背后的严肃性[J].内蒙古大学学报,2002(2).

[3]杨亦军.荒诞派戏剧的“语言延伸”与原始宗教[J].四川师范大学学报,2000(1).

[4]康定斯基.论艺术的精神[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7:15.

[5]H·H·阿纳森.现代西方艺术史——80年代[M].北京:北京广播学院出版社,199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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