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析卡夫卡作品中的坚持主题
2013-08-15云南师范大学文学院昆明650500
⊙王 霞[云南师范大学文学院, 昆明 650500]
卡夫卡的作品写了一群孤独无望的小人物在这个荒诞而非理性的世界上的生存困境,他们一方面在各种有形无形的力量下不断地追寻,具有强韧的耐性,执拗地不肯放弃。但另一方面,结果却都是徒劳的,没有任何进展,只能够在困境中彷徨,甚至挣扎。笔者将卡夫卡作品中体现出的这种既忍耐、执拗却又徒劳无望的挣扎称为坚持主题,通过对卡夫卡作品的阅读和分析可以发现它具有以下特征:
一、有目标的无目标性 卡夫卡作品中的人物看似在为一个目标而坚持,而奔波忙碌。但是他们所坚持的目标已经不再是真理、上帝、意义中心、至纯的情感,甚至不再是对金钱、功名的追求、个人野心的实现,而只是弱小的生命在不甘于被毁灭的情况下所做的一种挣扎。因此,笔者将卡夫卡作品中体现出来的这种看似有目标,实际没有终极目标的特点称为“有目标的无目标性”。
卡夫卡的长篇小说《城堡》描写了一个叫K的土地测量员,不论他怎么努力,都到达不了城堡,得不到城堡的认可。从表面上看,城堡就是K坚持不放弃的目标。但是,K想得到城堡的认可只是出于一种生存需求,而并非是对终极目标的关注。虽然K一直在坚持,没有放弃,但事实上,他的坚持只是在原地徘徊。K对自己为什么不远千里来到完全陌生的城堡并不清楚,可以说,他是被命运抛到了城堡,于是,理所当然地要进入城堡。但实际上,他对自己的目标并没有一种明确的意识。他不知道城堡是什么,不知道进入城堡对他有什么意义。从某种程度上说,他只是为进入城堡而进入城堡,为了坚持而坚持。
马克斯·勃罗德曾这样分析这部小说:“这部作品与歌德的‘谁不停地努力奋斗,我们便可以解放他’的格言是相似的(其相似程度极其微小,似乎讽刺性地减少到最低限度)——所以也许可以称之为弗兰茨·卡夫卡的浮士德诗剧的这部作品本来正想以此告终的。这当然是一个故意衣着朴素,乃至衣衫简陋的浮士德,这个浮士德有一个本质的不同,推动这个新浮士德前进的不是对最后目标以及对人类终极认识的渴望,而是最起码的生存条件,对安居乐业、对加入公众生活的一种需求。”①从中我们可以看出,K与浮士德虽然都在坚持,都在不停地为目标奋斗。但是,他们有一个本质的不同,即浮士德的目标是最后意义上的目标以及人类的终极认识。这种目标决定了他知道自己追求和坚持的是什么,并且为之不断奋斗。而K的目标是最起码的生存条件。村子里的人都对他这个异乡人持怀疑、拒绝态度,甚至没有地方愿意留他过夜,他不得不屈辱地住到学生们上课的教室,还要忍受老师的责骂。因此,只有进入城堡,得到城堡的认可,他才可以在村子里生活和居住,才能拥有一个正常人所需要的安身之地。K在小说中这样表达他的斗争目标:“不管这一切多么微不足道,我好歹已经有了一个家,一个职位和实实在在的工作,我有了一个未婚妻,我工作忙不过来,她可以帮我点忙了。我将娶她为妻并且成为村里的一个居民。”②
造成浮士德与K的区别的主要原因在于,浮士德的心中有上帝,有一个至高的善,一个终极的意义中心。所以他的坚持是一种有目标的坚持。到了20世纪,随着“上帝死了”的叫喊,人们的心中不再有一个最高的善、真理,事物的背后不再有任何的意义中心,世界处于混乱、非理性之中,人们失去了方向和皈依。有学者指出:“在卡夫卡的小说里,也是上帝死了。或者说,传统基督教文化中所承认的那个上帝已经成为了压迫人、捉弄人的一种莫名其妙的力量;而人心中也没有上帝了,或者说人的心中只有对自己位置的关注而已经再没有了对人终极目标的关注了——里外的上帝都死了,所以人类才非常悲哀,才异化成了不能支配自己命运的可怜虫。”③在这种情况下,人所谓的目标也只是不甘于毁灭的“活着”状态。事实上,这种目标根本不能称之为目标,因为确立一个目标的时候,人必须是有意识的,能清醒地意识到自己为什么要将之作为目标。但是K对城堡这一目标并没有清醒的认识。用一句“卡夫卡式”的话可以概括为,K既有目标,又没有目标,体现了卡夫卡坚持观的“有目标的无目标性”的特点。
《地洞》中那个不知名的小动物总在不停地挖地洞,但挖得越深,它越没有安全感。“即使从墙上掉下一粒沙子,不弄清它的去向我也不能放心。”④事实上,文中的小动物坚持挖地洞只是为了免于被敌人发现,不甘于被毁灭,地洞已经很庞大复杂的时候,它的内心还是感到恐惧,所以到最后,不停地挖地洞似乎就变成了它的生存方式,变成一种机械的没有任何意义和创造性的动作。它失去了对更高的价值和意义的探求,只是日复一日地重复着同样的目标。挖地洞似乎是它坚持的目标,但是连它自己也承认这种目标是毫无意义的,它并没有一个终极的有意义的目标,只是“迟钝地执拗地去挖掘,仅仅为了挖掘而挖掘,几乎就像那些小畜生那样,它们不是毫无意义地掘地,就是仅仅为了啃泥而挖土吗?”⑤
二、被动的无奈选择与挣扎 19世纪末20世纪初,随着“上帝死了”的呐喊,物的暴力和奴役无所不在以及传统的“二元对立”思维模式的破裂,世界充满了不确定,不再是以前那个可以用理性去感知和把握的世界,而是变得荒诞、非理性,成为一种压迫和控制人的强大力量,使得人们在精神上感到无望、焦虑、恐惧不安、无所适从,处于一种没有出路的两难境遇中。当坚持只是一种为了免于被毁灭的挣扎时,此时的坚持就已经不再是一种积极主动的坚持,而只是一种被动的无奈选择。
在卡夫卡的小说《绝食表演者》中,尽管无人理解和相信,绝食表演者也没有放弃绝食。但是,他坚持绝食并非是一种主动的积极的选择,而是被动的无奈的。事实上,他也不愿意绝食,只是因为没有符合他胃口的食物,除了绝食,他别无选择。正如他在临死前所说的:“因为我找不到适合自己胃口的食物。假如我找到这样的食物,请相信,我不会这样惊动视听,并像你和大家一样,吃得饱饱的。”⑥
与《绝食表演者》相似的是《女歌手约瑟芬或耗子民族》,女歌手约瑟芬的歌唱艺术不被人们理解,虽然大家都聚集在台下听她唱歌,但他们并没有认真听。虽然这个民族像父亲照顾女儿一样呵护约瑟芬,纵容她,对她做出很多让步,但是这种纵容和让步都是有限制的。当约瑟芬提出免去她的工作,专心唱歌时被他们拒绝了。尽管她的艺术得不到人们的理解和赞赏,但她还一直坚持唱歌,希望有一天,人们能对她的艺术进行公开的赞赏。但是她的这种坚持到后来已经变成了一种无奈,成为一种被动的选择。正如小说中所写的:“也许一开始她就该把进攻的目标指向另一个方向,也许她现在已认识到了这一失误,不过她现在已经无法回头了,走回头路就意味着背叛自己。不管成败与否,只有坚持下去。”⑦由此可见,约瑟芬坚持为艺术而唱歌以及为此进行的斗争,只是因为已经没有回头路可走,除了被动地坚持下去,她别无选择。
在《给某科学院的报告》中,一只猴子被人抓起来,关在木箱子里,没有出路。开始时它还反抗,想办法从箱子里逃出去。它发现箱子太坚固了,根本无路可逃。但是生存的本能决定了它不甘心站着等死,所以它给自己找了一个出路,即学习成为人。这个过程是艰难的。但他一直坚持,没有放弃,克制自己忍受烧酒的气味,学习像人那样喝酒;模仿人的发音;与猴子的本性作斗争……最后终于成功了。但是猴子的这种坚持是被动的,它对人的模仿只是为了生存,不甘于被毁灭。因为如果它不坚持,就会被永远关在箱子里。正如它在困境中所说的:“我没有出路,但必须给自己找到一条出路,因为没有出路我就没法活。老是摸着这木箱壁——我就死定了。”⑧所以,猴子坚持模仿人的行为,并非是主动的,只是一种被动的无奈选择。
《城堡》中K的坚持也是被动的。在一个暴风雪之夜,K来到城堡下属的一个小村庄。但村里人不允许他居住。于是K为了争取得到城堡的认可,为了争取自己合法的居住权,为了生存下去,而不断地奔波忙碌。可以说,K的坚持是完全被动的,是命运先把他抛到了城堡下属的村子,继而不允许他在此生活,所以他才被动地迎接这个挑战的。K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来到这个村子,缺乏明确的目的性,后来为争取居住权与城堡进行的斡旋也是在应战,为了进入城堡而进入城堡。K所不断坚持的行动只是为了一种无奈的选择,无所谓尊严,也无所谓勇气,只是不甘于被毁灭的命运而维持一种“活着”的状态。
可以说,卡夫卡作品中的这种坚持主题十分真实地反映了当时西方人的生存状态,写出了他们的困境、他们的悲伤、他们的无望,也写出了他们的不甘、他们的坚持、他们的挣扎。虽然卡夫卡最终也没有找到一条出路,但是他的这种深入骨髓的描写、他的力透纸背的文字本身就很有意义。
①② 马克斯·勃罗德:《〈城堡〉第一版后记》,见叶廷芳编:《论卡夫卡》,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8年版,第18页,第21页。
③ 刘建军:《基督教文化与西方文学传统》,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276页。
④⑤⑥ 卡夫卡:《卡夫卡短篇小说全集》,叶廷芳编,赵登荣、张荣昌等译,文化艺术出版社2003年版,第387页,第391页,第333页。
⑦⑧ 卡夫卡:《卡夫卡文集》(第三卷),谢莹莹、张荣昌等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3年版,第414页,第146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