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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罪的诱惑——浅析原罪思想对《雷雨》的影响

2013-08-15柳州职业技术学院广西柳州545006

名作欣赏 2013年12期
关键词:侍萍原罪周萍

⊙杨 珩[柳州职业技术学院, 广西 柳州 545006]

作 者:杨 珩,文学硕士,柳州职业技术学院讲师,主要研究方向为中国现当代文学。

《雷雨》自诞生之日以来,就备受人们的关注,几十年来曹禺戏剧研究始终处于不断的争议和再认识之中。随着新观点、新办法的引进,研究者逐渐在新的研究视野中超越过去常用的一般社会学的研究模式,转而注重戏剧艺术和深层创作心理的开掘,建立各种新的理论视角,更新研究课题,扩大研究范围,新的研究成果大量涌现。近年来曹禺戏剧研究新的理论视角中较有代表性的观点主要包括:“基督教文化对曹禺戏剧的影响;运用精神分析派的观点来研究曹禺的戏剧;把比较文学视角引入曹禺研究;关于传统文化对曹禺影响的研究;从接受美学和其他不同的层面研究曹禺的戏剧。”①而从基督教文化的影响来考察曹禺戏剧无疑是众多新视角中独特的一派。

从基督教文化的影响来考察曹禺的戏剧,契合了曹禺早期接受基督文化启蒙教育的生活经历,这段经历深刻地影响着曹禺的戏剧创作。基督教对曹禺戏剧创作的影响又尤以《雷雨》为甚。“《雷雨》表现的是‘迷惘人生的罪与罚’,作品通过一个发生在封建大家庭里的乱伦悲剧,巧妙地将人们的审美视线引离了作品的现实层面,使他们在一种更高更远的境界里,感受和体验到生命的某种与生俱来的原始罪恶感,最终以‘原罪’的忏悔与赎罪显示出深刻的道德主题。”②对曹禺而言,“在《雷雨》里,宇宙正像一口残酷之井:落在里面,怎样呼号也难逃脱这黑暗的坑。自一面看,《雷雨》是一种情感的憧憬,一种无名的恐惧的表征”③。周朴园在欲望的井里沉沦、挣扎,他们并不知道命运会在何时、以何种方式来实现他的宿命。由于自己所犯下的罪行,周朴园内心里充满了一种在幽静与黑暗中无法驱赶的“无名的恐惧”。希腊哲学家克尔凯郭尔认为,害怕是可以驱逐的,而恐惧是无法驱逐的,因为恐惧是我们不知道自己恐惧什么,不知道如何驱逐它,这是一种无名的恐惧。周朴园就是在“原罪”的强大力量中等待着给予他恐惧的事物的来临——那些“很近很近的过去”——物理时间虽然已经过去几十年,然而在他的记忆中这些往事仿佛才在昨天夜里刚刚发生。

“原罪”意识是曹禺早期戏剧创作的中心主题之一,同时也是他受基督文化影响的一个显著标志。基督教的原罪论认为,人性当中总有一些阴暗和虚伪在蠢蠢欲动,人类始祖“犯罪”而使人笼罩在“罪”的阴影之下,因而人生只有一个目的,即赎罪。但“原罪”绝不等同于具体的罪恶,“原罪”是罪性,而非罪行。亚里士多德指出,悲剧借引起怜悯与恐惧来使不洁的感情得到净化。周朴园在《雷雨》乱伦与死亡的悲剧里独自承受着命运的打击和精神的磨难。在这一场无以复加的劫难里,周朴园既是一个罪恶的制造者,也是一个良心的忏悔者。很显然,曹禺更醉心于表现的不是前者而是后者,他要让读者在周朴园的悲剧里达到对自身行为的思考和对灵魂的震撼与净化。或许,这才是曹禺要为人们指引的一个“智慧的上帝”。

关于周朴园对待侍萍感情真伪的问题,学术界颇有争议。把周朴园对侍萍的感情完全归结为其阶级本质的虚伪表现,或干脆错开文本而认定周朴园对侍萍的感情是一种未经充分展开的真爱命题,这显然是有所偏颇,也不甚妥当的。但毋庸置疑的是,周朴园与侍萍未婚而公然同居生子,不要说在封建大家庭里,即使是在当下的开放社会里无疑也是离经叛道之举。因此,周朴园对侍萍的所作所为不能不说是一种“罪行”。既然犯下了“罪行”,按照曹禺的逻辑(也是按照基督教教义),戴罪之人就必须接受惩罚。周朴园作为“原罪”的形象,他承担了悲剧命运的严重后果:众叛亲离,妻离子散,陷入家庭分崩离析的孤单无助之中。他是周家唯一一个没有死去和发疯的人,但他的“活着”和“清醒”本身就是一件令人十分尴尬和痛苦的事。因为“活着”,他无法忘却死去的;因为“清醒”,他无法忽略自己所犯下的罪行。周朴园作为一个清醒的罪人被无情地抛入了沉重的道德负罪当中,面对活着的和死了的、年老的和年轻的,不得不无奈地重复着盗火者普罗米修斯不断忍受撕心裂肺痛苦的悲剧,直到灵魂苦苦挣扎的“迷途的羔羊”,最终都在“永久的寂寞里消失这短短的生存”,只留下一个“鲜血滴滴的印象”,了却余生。曹禺对周朴园的惩罚是严厉而残酷的。

剧中的原罪意识,曹禺是通过一系列细节来表现的。《雷雨》的序幕和尾声大有深意:舞台背景是教会医院,正面墙壁上悬挂着一个——钉在十字架上的耶稣神像。序幕拉开,由远而近传来教堂凝重洪亮的钟声,随后是低沉而悠扬的管风琴演奏着巴赫的《B小调弥撒曲》。这是一幅多么安详、肃穆、神圣、庄严的画面。当精神颓唐,老态龙钟的周朴园步履蹒跚地步入这个上帝的圣殿,面对着两个已经疯了的妻子,静静聆听修女朗读《圣经》时,读者先入为主的视觉形象他并不是一个冷酷残忍的家长专制式的暴君。在序幕里,曹禺用了几个词来形容周朴园进入医院看望侍萍和蘩漪时的神情:“沉静地”“失神地”“迷惘地”。这些词透露了周朴园在经历大劫大难之后的颓唐和对自身罪孽的认同与忏悔,在惨淡的背景之下默无声息地进行着灵魂的自我拷问。曹禺的高明之处还在于,他设置了姑甲、姑乙、姐姐、弟弟四个象征“善”与“纯”的旁观者,借他者的眼光观照出周朴园与“善”和“纯”的使者截然不同的精神向度。

对周朴园“原罪”心理的暗示,剧作中流露出五处信息:第一处信息是,周朴园与侍萍同居生子,后又将其无情抛弃,他的内心一直都在进行着强烈的自我谴责。几十年来,无论他人生的足迹漂泊到何处,他总是将侍萍“生前”住过的房间保持着原来的样子,保留侍萍不开窗的习惯,又总是在心烦意乱的时候一个人躲进房间静思,并且不许外人随便进入这个房间;第二处信息是,在周朴园尚未明确眼前的鲁妈就是当年的侍萍时,他小心翼翼地向鲁妈打听侍萍的消息。这几十年来他也曾经打听过侍萍的消息,想为侍萍修坟(这些都是通过周朴园的自述表现)。这是周朴园对侍萍的怀念也是对侍萍的忏悔;第三处信息是,虽然周朴园为了要“赶着娶那位有钱有门第的小姐”而将侍萍连同生下才三天的儿子冒雪赶出周家大门,但他心里始终念着侍萍,爱穿侍萍绣过的旧衣服,每年四月十八都要为侍萍做生日,常常独自一人长久地凝视侍萍的照片。第四出信息是,周朴园常以“死去的母亲”的名义训诫周萍,并且在乱伦悲剧真相大白时,严厉指责周萍对侍萍的态度:“(严厉地)混账!萍儿,不许胡说。她没有什么好的身世,也是你的母亲。”“(尊重地)不要以为你跟四凤同母,觉得脸上不好看,你就忘了人伦天性。”而在三十年前的隐情得以见光后他也终于可以发自内心地感叹:“萍儿,你原谅我。我一生就做错了这一件事。……我老了,刚才我叫你(侍萍)走,我很后悔……现在既然来了,我想萍儿是个孝顺的孩子,他会好好地侍奉你。我对不起你的地方,他会补上的。”这是周朴园对侍萍,同时也是对周萍的忏悔,一生做错了一件事却害苦了上下两代人,以至于造成乱伦之祸,家庭分崩离析。从他的话里我们也不难截获其痛心疾首的信息。第五处信息是,周朴园抛弃侍萍后,虽娶进蘩漪,却是“念经吃素”,“讨厌女人家”(通过四凤之口叙述)。这几处细节都表明了周朴园为弥补自己的过失所做的努力,哪怕这只是他一厢情愿地在这些行为中得到想象性满足,改变不了任何现实状况,他的自责、忏悔、负罪以及他对寻求心灵解脱的强烈欲望已是一目了然的了。序幕和尾声浓郁的宗教氛围也大大强化了这一意味。

雅斯贝尔斯曾经精辟地论述道:“悲剧惊人地透视所有实际存在和发生的人情物事。在它沉默的顶点,悲剧暗示并实现了人类的最高可能性。”周萍、蘩漪、四凤、周冲的悲剧便是这“人类的最高可能性”,似乎不可能,也不应该发生的一切,早已经在静默中完成。和繁漪在一起,周萍在良心的不安中窥视了自己内心的阴暗肮脏与卑鄙龌龊,而四凤的青春活泼给他带来一股活力,于是“周萍悔‘改了以往的罪恶’,他抓住四凤不放手,想由一个新的灵感来洗涤自己。但这样不自知地犯了更可怕的罪恶,这条路引到了死亡”④。他对繁漪与其说是“抛弃”,不如说是“远离罪恶”。周萍也是受害者,可受害者却因为急于摆脱罪恶而将美丽天真的四凤卷入自己与蘩漪的感情漩涡,三个人在罪恶的漩涡里越陷越深,最终都引向了灭亡。如果说周萍是“悔改了‘以往的罪恶’”,那蘩漪则是“……不悔改,她如一匹执拗的马,毫不犹疑地踏着艰难的老道,她抓住了周萍不放手,想重拾起一堆破碎的梦,救出自己,但这条路也引到了死亡”⑤。她“雷雨的”性格毁灭了周萍和四凤年轻的性命,毁灭了周冲纯真的梦想,同时也毁灭了自己最后一丝幻想。然而,蘩漪也是忏悔的,她把周冲的死归罪于自身:“冲儿,你该死,该死!你有了这样的母亲,你该死!”周冲突如其来的死亡震慑了她,她悔恨自己不该与周萍维持肮脏的关系,不该唆使和利用儿子破坏周萍与四凤。她对周萍扭曲畸形的感情将乱伦关系锁链中的人逐个摧毁:企图颠覆强大秩序的先行者最终还是被旧秩序践踏于脚下——命运对人的无情主宰和人对命运的无尽抗争始终是难以达成和解的。悲剧的残酷给读者以警示,如此看来并非是一个符号化了的叫做“雷雨”的好汉来主宰人物命运,主宰另有其人:这主宰是“希伯来的先知们赞它为‘上帝’,希腊的戏剧家们称它为‘命运’的一个抽象的象征,亦是《雷雨》人人心中自有的一个‘鬼’(原罪)”。周朴园如是,周萍如是,蘩漪如是,侍萍亦如是。侍萍作为受害最深的人,她的这番受苦似乎太残忍,已经超越了读者所能承受的期待,但曹禺还是要将“这种种宇宙里斗争的‘残忍’和‘冷酷’”撕破给人看,让人们在剧烈的裂痛中反省,否定自己内心的不洁欲望(即罪性)。这些都深刻地表达了《雷雨》的原罪意识。

侍萍与周朴园三十年前埋下“原罪”的苦果,最终还得由他们来咽下:周萍、四凤、周冲肉体的死亡也许正是对乱伦关系最适当的了结。但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巨大创痛却得由埋下“原罪”苦果的人用尽余生来品尝,精神上的惩罚甚至比肉体上的惩罚更残酷可怕。看看侍萍在认识到由于自己的“僭越”而导致儿子与女儿犯下了乱伦的罪恶之后(尽管他们的乱伦是无心之过),向老天发出了怎样痛彻心扉的忏悔:“啊,天知道谁犯了罪,谁造的这种孽!——他们都是可怜的孩子,不知道自己做的是什么。天哪,如果要罚,也罚在我一个人身上;我一个人有罪,我先走错了一步。如今我明白了,我明白了,事情已经做了的,不必再怨这不公平的天,人犯了一次罪过,第二次也就自然地跟着来。——他们是我的干净孩子,他们应当好好地活着,享着福。冤孽是在我心里头,苦也应当我一个人尝。他们快活,谁晓得就是罪过?他们年轻,他们自己并没有成心做了什么错。今天晚上,是我让他们一块儿走,这罪过我知道,可是这罪过我现在替他们犯了;所有的罪孽都是我一个人惹的,我的儿女们都是好孩子,心地干净的,那么,天,真有了什么,也就让我一个人担待吧。”这么长篇幅的人物对白,像是对自己罪过的忏悔,更像是罪人对上天的求戒,渴望上天的救赎。

“原罪”意识是曹禺早期戏剧创作的一个中心主题,他在《雷雨》中创造了一个充满罪恶的现实世界,悲剧作为罪恶的必然产物,剧中人物周朴园、侍萍、蘩漪因为私欲而犯下了“罪行”,没有一个逃得脱“欲望——沉沦——罪愆——受难”的命运,最终沦入“原罪”这个浩瀚无边的苦海中受责难。总而言之,把“原罪”意识作为一个切入视点来对曹禺的戏剧进行研究是一个尚不够成熟的命题,也是颇有争议的,而恰恰是这种独特的叙述模式和叙述策略赋予了《雷雨》以及曹禺戏剧经久不息的艺术魅力。

① 温儒敏、赵祖漠:《中国现当代文学专题研究》,北京大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87页。

② 宋剑华:《我所理解的曹禺》,《安徽教育学报》1997年第1期。

③④⑤ 曹禺:《雷雨·序》,四川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第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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