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立勃下野地题材小说的人性书写模式
2013-08-15邹淑琴新疆大学人文学院乌鲁木齐830046
⊙邹淑琴[新疆大学人文学院, 乌鲁木齐 830046]
董立勃的下野地题材小说大都着力关注特殊地域、特殊时期独特的人格,如《白麦》《烈日》《清白》《乱草》《静静的下野地》等。其小说对下野地的书写往往呈现出一种模式化的倾向。这种模式化书写的特征更加明显地表现在他对下野地人性的关注、对女性性格的书写等。深究形成这种人性书写模式的根源,可以发现作家明显的他审与自审意识。
一
董立勃的小说大都以新疆生产建设兵团为背景,故事也大都发生在“下野地”这样一个普通兵团农场。虽然作者写了婚姻、权力、男权、世俗,但其背后却透露出作家对人性、人的尊严与人格的独特思考。然而,我们发现,董立勃几乎每一篇下野地题材小说都多次反复出现两种相似的情节模式:一种是对于来到下野地的普通人,其人性特征都呈现出从蒙昧到觉醒再到抗争的过程;另一种是针对下野地的知识者,其人性特征则基本都表现出从常态的麻木直至沦丧的趋势。
模式一:人性发展的逐步觉醒型模式。作家对下野地普通人的人性书写都依次经历了两个阶段,即第一阶段:蒙昧;第二阶段:觉醒与抗争。
人性具有量变性特征。“人性在质上是生而固有、一成不变、不生不灭的,……;而在量上,在一定限度内,则可以是后天习得、不断变化的。”①如果一个人最初是蒙昧、无意识的,那么经过主客观因素的影响会发生量变,他可以由人性的不自觉变成人性自主、升华,人格独立。
新中国建立之初,解放军20余万官兵开进天山南北的亘古荒原,形成了新的社会意识形态下的特别集体——生产建设兵团。与一般乡镇相比,兵团农场有着独一无二的特殊性。它是一个准军事化组织,权力在这里就像一只无形的手,操纵着下野地每一个人的命运。在下野地,工作、生产、吃饭、住房都由组织管理和划分,甚至婚姻、女人也是由组织来分配。在这样的组织权力控制的背景下,普通的生命个体几乎没有自主生存的空间。对于在下野地出生长大的董立勃来说,如何看待这种在特殊时期被弃置、被掩藏的人性呢?纵观其小说中的人物,诸如白豆、白麦、梅子等,他们大都经历了一个相似的人性量变的过程:从蒙昧到觉醒抗争。
首先来看第一阶段——人性蒙昧期人物的状态。董立勃下野地小说中的普通人在初始阶段都表现出蒙昧状态。初到下野地的年轻女性们深信“在家靠父母,出门靠干部”的道理,绝对信任组织和干部们,就像离家前信任父母一样。这一点,最突出地表现在白豆身上。20岁的白豆参军到了下野地,在这荒原上成了男人们注意的焦点。当胡铁和老杨两人都找妇女干事吴大姐提亲时,白豆说:“大姐,我听你的,听组织的,你们说让我嫁谁,我就嫁谁。”对吴大姐最后以抓阄的方式来决定自己的人生大事时,白豆竟然也顺其自然。当老杨决定放弃她后,她又答应胡铁的追求。但马营长看中她后,她对胡铁说应该听吴大姐的,“她是干部,父母不在,我听干部的”。把按组织要求嫁给马营长视为忠于革命。当胡铁说要与其一起逃跑时,她认为这是背叛革命。此时的白豆表现出下野地权利气息俘虏下的人性最深处的蒙昧。
白麦的蒙昧不亚于白豆。老罗为了前妻的两个孩子,让医生给白麦做了结扎手术。但她内心对老罗的恨意在得知家人得到首长的经济资助时一笔勾销。当看到人们沉重的劳动、窘困的生活时,“白麦这才意识到她住的那座小楼,不是一般的房子而是人们的天堂。而她的生活用幸福来形容一点也不过分”。这时她主动放弃了自我。另外,《烈日》中老朱对梅子说:“我是党小组长,你要听党的话。”“我介绍你入党”,梅子就让他肆意扯开衣衫。
除了女性之外,下野地的普通男性在人性发展初期也表现为一种蒙昧状态,如《白豆》中的老胡,他知道马营长把白豆调进炊事班的目的,而当马营长大讲革命队伍婚姻自主的大道理后,老胡竟责备起自己来。
这些下野地的普通男女在面对被权力和世俗裹挟的世界时,起初几乎都任人宰割,并麻木地承受。但是,在经受艰难困苦之后其人性慢慢量变为觉醒和抗争。
模式的第二个阶段展现的就是这种人性的觉醒与抗争过程。最能代表这一觉醒过程的人是白豆。马营长调戏她时,白豆手执菜刀反抗。在得知胡铁是被冤枉的之后,她多方奔走为胡铁平反,并最终与胡铁私订终身。在组织掌控一切的环境背景下,白豆从逆来顺受到举刀维护尊严和爱情,表现出明显的自我意识。《烈日》中的梅子面对老胡三番两次的不轨举动誓死抵抗。最终,她为了寻找真爱而出走。雪儿和梅子一样,当得知佟队长为了升职出卖了自己后,她不再甘愿做佟队长的“玩物”,而是与吴克恋爱并最终双双殉情雪谷。《静静的下野地》中的了妹生性质朴、积极向上,顶着流言蜚语去找白小果学习识字,尽管被“捉奸在床”,但她没有屈服,身怀六甲但却坦然承受一系列的打击。最终,在得知白小果被大树砸死的消息后,她疯了,这是她最终极的抗争。而白小果也能够不顾组织的反对和世俗的冷眼,与了妹私下举行了“婚礼”。白麦受够了老罗一贯的人性冷漠,决心离婚,这些都是他们人性意识觉醒后的抗争。
董立勃小说中下野地的众多普通人在经历波折后,大都从蒙昧的无意识状态中觉醒,走向人性自觉。这种在量上的增长过程很明显地表现为一种人性向上的觉醒型模式。
模式二:人性发展的堕落、异化型模式。“异化”一词源自拉丁文,有转让、疏远、脱离等意。黑格尔用以说明主体与客体的分裂、对立,并提出人的异化。生活中,权力和世俗导致人性异化,人的能动性消失了,遭到权力的诱惑和奴役,从而使人性走向堕落或者畸形发展。
董立勃小说中除了描写军垦战士和普通农工,还有描写支边青年的故事。从上世纪60年代初开始,许多知识青年响应号召从内地城市陆续来到下野地,支援边疆建设。相比单纯质朴的乡土姑娘,见多识广的知识青年应该具有自由、独立的人格和人性自主意识。但在下野地,与白豆们人性自觉上升的表现相反,这些年轻知识者的人性量变却表现为一种逐渐坠落、异化的过程。面对着利益的抉择,他们轻易就被世俗权利收编。
《米香》中的许明最具代表性。许明是从上海来到新疆的支边青年,被大伙看做下野地的知识分子。米香拒绝了放羊倌和劳动模范老谢,在许明失落时,她给了许明莫大的慰藉。当吴场长说如果米香肚子里的孩子是许明的,那么他的党员资格要取消,也更不可能留在场部机关工作,同时还要接受组织上的处分。面对这种现实,许明选择保全自己的名誉和政治地位。宋兰也是上海支边青年,读过《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她被老谢侮辱后被迫嫁给了老谢,婚后屡遭文盲丈夫的性虐待和毒打。但由于她被组织树立为知识青年扎根边疆的典型,报纸上铺天盖地的溢美言辞,报告会上光彩瞩目的形象让她有了政治上的满足感,掩盖了她生活中的不幸,不自觉地沦为了一个政治宣传工具。《清白》中的李南也算是下野地的知识分子。对于刘付全在老婆穗子失贞后打骂穗子这件事,李南打抱不平,说穗子也是受害者。但在听到自己所爱的谷子失贞的流言后,却抛弃了谷子,并与小白结合,把爱情抵押给了权力。他的人性进一步异化。新婚妻子的不忠让他迷失方向,他开始和营里大部分女人偷欢,以此报复别人,惩罚自己,以致暴死。
传统文化中,知识分子常常被看做文化代言人的角色,是道德和社会义务的承担者。他们有独立的思想,但往往需要得到社会尤其是权势者的认可。当他们为了名利而一味投靠、附和世俗权势时,许明等下野地知识者的人性就走向异化并最终沦丧。小说的震撼之处,就在于描绘出了知识者向权力和世俗妥协的过程。
二
董立勃在下野地题材的一系列小说中,着力展示了那些淳朴、善良的人们对自由真诚人性的领悟与执著追求,同时也从相对的一面书写了下野地知识青年的人性堕落与异化,在这两种模式背后,透露出作家潜意识中对他者和自我的审视。
董立勃在其作品中首先关注的是来到下野地的普通人,尤其是普通女性的人性发展历程,并在书写过程中有意识地以一种他者的姿态出现。在下野地,人性的被压抑作为一种普遍现象已经被大家当做一种约定俗成的规范而认可,同时又用这种规范无声地压制那些初来下野地的、往往以弱者形象出现的人们。但小说中白豆等人最终都能以自己极端弱小的力量和卑微的处境,勇敢地突破下野地强大的“传统观念”而大胆追求爱情和自我人格。对这些普通人的性格、心理的逐步变迁,作家是秉持着热情肯定甚至激赏的情感态度进行书写的。小说中,下野地的普通人们作为书写的主体出现,但作家并未对其进行二元化的价值判断,而更加关注这些淳朴的人们由初来下野地的唯命是从到之后的觉醒与抗争,其所争取的并非世俗的权利与地位,而是自我人格的被尊重和自由意志的得以实现。
相对于下野地的普通人,青年知识者们却往往被权利、世俗所左右,名利的诱惑使他们宁可舍弃爱情和自尊,甚至甘于屈从非人性的生存状态。对于这些知识者们,作家是以一种自我审视的意识来进行塑造的。一方面,作家作为知识分子的一个个体,由于特殊的知识分子身份,使作家能够从自我的视角出发,客观审视知识分子的人性弱点,在一定程度上发现并挖掘出特殊历史背景下知识、文化、文明对人性的遮蔽和淹没;另一方面,以知识分子群体观念来观照第一代下野地人的精神状态,对来到这里的知识青年们进行人性深处的审视。在对知识分子群体的自我反观过程中,书写出下野地知识者人性的坠落与沦丧。这种自审意识渗透着浓厚的反思色彩,也是董立勃小说的独特成就。
由此可见,董立勃的小说虽有一定的模式化倾向,但从中透露出作家对特殊时代和特殊地域中人的生存状态的思考。
[1]王海明.人性论[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5: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