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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规民约

2013-08-15山西张石山鲁顺民

名作欣赏 2013年34期

/ 山西_张石山 鲁顺民

编 辑:孙明亮 mzsulu@126.com

无论回乡还是下乡,旅游或是参观,我们稍加留意,都能在乡村政府的公告栏里、临街的墙面上,看到书写清晰、条款严整的“乡规民约”。不知情者,会觉得来到了君子国,斯地斯民,竟然这么有规矩、富仁义。其实,这些写上墙面的,大多只是供人参观的。你参观过了,那些字的使命便已经完成。

我们在本回要谈的乡规民约,不是书写在墙壁上供考察团观看的乡规民约。而是在百姓日常生活中自然形成的规矩,是乡村社会传统生活陶冶出来的民间约定,是大家自觉遵从的几乎成为日常习惯的不成文律条。

这样的乡规民约,有实事求是之意,无哗众取宠之心。涉及乡村生活的方方面面,近于包罗万象。真正关系到乡村的可持续发展,乃至可持续存在。

而无论是社会主义新农村抑或是凋敝没落的村寨,只要还有人群在此处生存,不成文的乡规民约就依然生存着。

张:红崖底1955年成立合作社的时候,正是暑假期间,曾是我村小学第一任教书先生的梁贵明娶了我村的长辫子闺女桂花,两口子来串亲戚。梁老师进步多多,自己说是会写美术字,又会写艺术字。在临街谁家的后墙那里,一块黑板报上卖弄艺术和美术,写的就是本村合作社的乡规民约。

他自己退后五六步,甩着偏分头来欣赏。多数农家不识字,瞎狗观星似的看看,老山鞋咔啦咔啦敲着石板街离去。认识三两个字的,认出来“不许随地大小便”,笑一笑:哈哈,拉屎尿尿也上了墙啦?

几个开裆裤顽皮小子,正在当街撒尿,比赛看谁尿得高;羊群下山回圈,满街拉的都是羊粪蛋子。

第二天早上,你看那街面上,羊粪被人扫得干干净净。

当街撒尿的娃娃,长大念书了,懂得了害羞,他就不再当街亮家伙了。饮牛饮羊的麻河泊池,哪个孩子都不会往里撒尿。为什么?不知道。反正都不敢。大一点的,知道那是不该。

什么叫乡规民约?这个就是。它不在墙上,而是在人们的生活习惯里。

鲁:在我的人生经验里,对于村规民约同结社集会一样,相当生疏。所闻皆是大队小队的通告,一波一波的政治运动,年年社论,岁岁献辞,遍地敌人,时时警惕。

但是,生在河边,细想生活中却有许多规矩。码头上的规矩不管你阶级斗争那一套,或者阶级斗争那一套也管不了船行河上的安全生产。

自幼所见所闻,先是船上的规矩。行船规矩多多,规约不得变更,不然就要出人命。

船是流动的村庄,船规即村规。

黄河两岸早有缔约,渡口上摆渡的木船每隔半月一轮,连接山西、内蒙古两岸,方便人们往来。早年,我们县城附近,渡口设在许家口,老规矩只允许两岸两个村庄的船汉来运行,其余村落不得染指。河西大辿村,河东南园村,早在清代就写有牛皮文约。其余村落倒也有船,船也大,却只能经营长短途航运事宜,不可经营渡口。

1990年前后,下游陕西的村子,从交通局跑下航运手续,也开始购置铁船经营渡口。大辿村、南园村两家的艄公们找到交通局:牛皮文约不算数啦?两个村子分属内蒙古和山西,去找的是陕西那边的交通局。你个小老百姓,还隔河隔省的想干甚?什么牛皮马皮的!结果可想而知。尽管其他村子也开始摆渡经营,但大家宁可绕路,都认老渡口。因为老渡口的老艄一代传一代,知道哪里水深哪里水浅,哪里水急哪里水缓,看一个旋涡,就识得水的企图。

那些后来有了执照的船家,仗恃水性好,以为水性好,就可以撑船无虞,结果还是发生了乘客落水溺亡的大事故。出了事故,交通局一声令下,说是要安全生产,河沿上下的渡口全部停摆。出事的船家抓起来,没出事的船家怨声载道:为了安全不生产啦?讲究科学不发展啦?

河岸上的老船家说,渡口船和行河船是两回事,渡口日日渡人过河,操的心不一样,这哪里是谁想做就谁能做的营生?

一语道破。牛皮文约自有牛皮文约的道理。牛皮文约执行了三百多年,没听说哪一个老渡口出过乘客落水的事情。

张:我走马黄河的时候,就听你说过这牛皮老约。

渡口生涯,关乎人命,牵扯的又是隔着黄河的州府许多村庄的民众,宜于有这样的牛皮老约。“牛皮”两字,有那种厚重庄严、不可更易损毁的神圣意味在。猜测它可能经由官府的权威认定,至少是面对河神歃血为盟的定约。

我们柏泉沟,即便只有三个村子,也有超出单个村社的乡规民约。

一道山沟,每到夏天必有洪水。洪水冲出十几里长的一条河槽,进出山沟的大道就在河槽里蜿蜒。山洪冲毁了大道,自然得整修。整修的时候,沟里田家庄的娃娃老汉也主动出来参加。我们村却无须进沟里去修路。这是什么规矩?原来,田家庄那儿山沟尚浅,洪水不大;道路既无损毁,我们也极少使用他村的道路。洪水流到我们村,水量大了许多,自然冲毁了道路。而这道路,三个村的人们都要行走,于是,使用与维修,有这样协同共管的不成文规矩。

三个村庄,地块相连,犬牙交错,像是县界、省界、国界一带的状况。坡梁如何分割?山林如何归属?河坝怎样修建?都有规矩在。县界、省界乃至国界的分割管理,属于村界管理的放大。

属于我村地界的大坝,阻挡洪水、保护农田,历代都有整修。记事年龄,村人都说前几十年的工程,是我爷爷当监工指挥修筑的。与我村相连的张家庄人,也都指着那工程夸赞不绝。一则,是夸赞工程做得结实,绝无偷工减料,经得起年代考验。一则,是夸赞选址与方位走向。既保护了本村农田,也绝无以邻为壑、冲刷别村的弊病。后来,农业社做过不大的整修工程,也都依循了古例。前人所作所为,便也成了无字的规约。

——咱们到晋南永济蒲津渡参观,关于黄河能听到些什么?山西、陕西,本来是秦晋之好,结果是这厢筑坝专门冲刷那厢。古来蒲州府跨河而治,司马迁故里虽在河西,州属却是河东龙门,河道管理哪里会出这样伤天害理的事件?相信那里也一定有更古老的河规,是这几十年来给破坏抛弃了。

鲁:老规矩自有老规矩的伟大珍贵之处。

小时候随母亲过河,渡船是那种老木船,漂在河上,水流会将老船的骨骼荡得吱吱咯咯。上面有三个明舱,船首坐男人,中间置牲畜货物,女人和孩子则坐在尾舱,尾舱尽头是一柄大棹,由艄公执掌。

这样的规矩有说道。说是女人阴气重,不可以坐船头,其实是为了格外保护妇女儿童。坐在船中间,怕牲口使性子一蹄子踢了;坐在船头,担心行船浪急,浪花溅起女人孩子难免呼长喝短,船只失去平衡。

你在2000年走马黄河,我在2004年游走渡口。原以为黄河行船定有黄河号子之类的浪漫歌吟,结果失望而归。河上的号子少之又少,几乎等于没有。慢慢想起来,小时候船家大爷讲,船令如军令,船一脱岸,无论逆水行舟还是顺风行船,都禁绝言声嬉笑,一切都听艄公号令。闯大碛,黄河大碛九九八十一道,碛碛都是鬼门关;绕恶滩,恶滩弯急浪大,浑水斜着翻滚。脚踏阴阳两界,人命关天,哪里容得你歌吟咏唱?专家们搜集的船工号子之类,只是舞台上的表演罢了。

1948年,晋绥二分区由河曲县筹集军用被服,要下送茅津渡支援南下大军。贸易局派来一位押运货物的干部,人一上船,老艄公恼得不说话。该干部是个年轻小伙子,一上船就想起来《黄河大合唱》,打拍子让大家一起真个来大合唱。自恃上级干部,连缨盒子枪一挂,嘴尖毛长不听指挥。给他说河神,他说那是迷信;给他讲行船规矩,他转着官话诋毁你的规矩。结果,船行一道碛狮吼碛,后生蹲在船舱里不敢再唱;船行二道碛天桥碛,后生吓得脸色蜡黄,把自己绑在桅杆上;船行三道碛软米碛,上级干部已经狂呼乱叫得了失心疯。再过罗峪碛,艄公怕出意外,死下人命,停船靠岸,好歹把浪漫的后生交还给了贸易局。

河上规矩多多,件件与安全相关。安全生产,自古而然。但凡河规船规,过去一定假以河神的名义而确立。以增添其权威,以强调其神圣。岂是简单粗暴破除迷信可以了事大吉?

张:顺民,你是靠水说水,我只好来个靠山言山。咱们仁者乐山、智者乐水似的,谨言慎行,不敢像那贸易局干部把自己浪漫成了个失心疯。

鲁:你家乡红崖底,我去的时候看到村子背后那座山崖根底,立着一个牌子,上写“地质灾害观察点”。可能是怕山岩裂缝,随时有坍塌的可能。但我看那山上的林子起了作用,可以涵养水土,不至于发生大的地质灾害。记得你也说过有许多关于山林的禁忌,山林禁忌以山神崇拜的形式出现,这在山西许多地方都有。

张:你到过我们村,我一说方位你就能明白。村北一座红崖,红崖顶端古柏丛生。莫说是那万年古柏,那里任是一草一木,自古不得砍伐。

至于那“地质灾害观察点”,我多少啰唆两句。红崖底立村几百年,少有地质灾害;村落安全,近于铁壁铜墙。怎奈1965年有邢台地震,1976年有唐山地震。国家不幸,地动山摇。红崖边缘,就出现了小小裂缝,有几块浮石不很稳当了。村人担心,还是介绍过的那武俊和当副县长时代,我和人家讲了,县里拨出千把块钱,村里出人力除去了浮石。出力的,挣了几个工钱,村上还节余几百块。皆大欢喜。

说过村北,再说村南。村南一带山脉,几座山头,山头各有名堂,统称却是叫作禁山。所谓禁山,禁止砍伐林木草皮,同时禁止放牧牛羊。夏日雨后,人们顶多去挖采一点蘑菇。钻进山林,落叶沤成的肥土几尺厚,灌木种属,竟然都长了合抱粗细。

古人谁个听说过“环保”的词汇?防止泥石流,保护村庄永远平安,那是有巢氏以来的安居意识。禁山有其名,乡规民约也有明文。禁山脚下,我们的小学校,占的是药王庙,主神药王之外有山神、文昌。关于禁山的乡规民约,就在那庙院里有立碑刻石。可惜让破除迷信诛神拆庙历次运动将石碑打断成几截,我念书时节碑上那规矩约定早已残破不全了。可贵的是,刻着乡规民约的石碑被随便损毁了,化在历代村人血液中的意识却没有被扫荡尽净。

鲁:与北方的神明禁忌形成区别,南方有些村落则以宗祠禁忌的形式出现。比如广西、贵州,多喀斯特岩溶地貌,容易发生泥石流灾害。我曾读到过极其严厉的族规:村后的山林,禁止入内。若入山林取木,捡柴,要砍掉一根指头;若胆敢砍树,就要砍掉一只胳膊。这样的禁忌规矩之下,祖辈没有人敢上山砍伐木材、毁坏山林。假设没有这么严厉的规矩,恐怕村子早就让泥石流毁掉了。

张:咱们这次的整个对谈,第一回就是敬天法祖。神明禁忌乎、宗祠禁忌乎,不外都在敬天法祖涵盖之下。乡规民约,实在不是简单外在的法律条例,如孔夫子所言: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罚款、拘押等等,民众不过是恐惧刑罚,不会形成自觉。乡规民约,实在是一种文化与文明。子曰: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民众有道德感和羞耻心,乡规民约就能渐渐内化为人的自觉。

前头说了我们村的靠山与照山,再说说后山。后山主峰碧屏峰,碧屏峰下有那座玉帝庙,庙院面对沟里三个村子,还有满沟满坡的森林。

先说那庙里格局。过了山门钟鼓楼,是玉帝庙大殿。大殿背后,是千佛池,池水足够当年庙里的道士道姑饮用。道姑住在哪儿?大殿往西,绝壁上开出栈道,还开凿有一个王母洞,道姑住在王母近侧。千佛池盛夏丰水季节,有池水溢出,出水的水道不足二尺宽。二尺宽的水道上,盖着一块木板,供人往来踏脚。那块木板名字叫得好,叫个“吊桥”。入夜休息,尼姑们掀开木板,便是拉起了吊桥。庙规严谨,道士们一到天黑,再也不得越过吊桥。

二尺宽一个水道,能拦得住人跨过越过吗?能够拦住人的,那是庙规。那是禁忌。那是神明眼底的万丈深渊。

玉帝庙王母洞这儿顺山势下望,眼前果然好景致。沟壑幽邃,山林碧翠。耳际林涛阵阵,间以百鸟和鸣。这满目大片的林子,古来属三村共有。老百姓的说法,偏生要讲:这些树木,都是玉帝爷的。除了维修庙宇、补塑金身,乡规民约不许砍伐一棵树苗。道士道姑烧炕煮饭用什么?只能用通砍树木劈下来的枝条。道士庙祝替玉帝爷监护着山林,上庙烧香的村民人多眼杂也在监督着那些出家人哩!

庙院里立有专说有关规矩的石碑。无论出家在教还是俗人百姓,都敬奉神明,都自觉尊奉那些规矩。

老农民多数不识字,没有关系。祖祖辈辈念叨,口耳相传,早已家喻户晓、尽人皆知。良规良法,何必尽在竹帛简册碑刻?化民成俗,成了风俗规矩,那才是万古流传。

鲁:我上面所说的船规诸种,仅是村规之一种。人们上了船,一切按船规来;弃船登岸,村庄生涯,另有村规。

村规民约,这个“约”字有条约的概念,更有“约定俗成”的意思,未必会见诸文字。村人的行为规范、公共道德,往往尽在不言之中。前面咱们在《敬天法祖》一回里,曾讨论过民间宗教崇拜与民间禁忌之间的联系。许多村规民约,早已化为禁忌,变成了习俗。

比方谁家里生了孩子,生男孩子则在产房门上贴一个抓髻娃娃,生女孩子则是贴一块方形红纸。一方面告诉村里人这家有了喜事,另一方面则告诉村里人,从此后一月内,不能来随便串门。尤其是男人,更不能直接进家。这是一个非常普及的乡村禁忌,里头保护生育期妇女健康的意味十分明显。

我们河曲,涉及婚丧大事的若干乡俗,说是习俗也可,说是不成文的村规也可。

结婚,婚车要经过的街巷路段,前一夜要专门着人挨家挨户知会,门前的炭床,路边的井盖都要用红纸覆盖。喜庆通红的,图个吉庆。这些路段的住户,知情识趣的,自然也不会来什么恶作剧。

而出丧,凡出殡队伍经过的路段,也要提前一天挨家挨户通知。丧事嘛,毕竟不吉,免得大家没有心理准备。第二天出丧时,住户们听得唢呐声由远及近,早早在门前燃起秸秆,以示送行致哀。

张:燃烧秸秆送丧,这样的乡俗其中暗含着避邪、洁净、消毒的意味。正如婚礼当中的新娘子跳火盆,那也是古老的禁忌:给这个外族来的陌生人消毒杀菌,以防瘟疫传染病之类。

婚丧娶嫁当中的禁忌,敬神祭祖当中的讲究,我们前面谈了不少,在此不做重复。村社里的日常生活,涉及方方面面,关乎公益,关乎公共道德,不成文的规矩更多。

下面我先讲几个小例子。

农家收回庄稼来,场里碾压脱粒,变作原粮。要下锅造饭,还得碾磨。并非家家都有碾子磨子,碾米磨面时候就要借用。磨完面,磨扇之间必定还有一点残存面粉,那叫磨底。红崖底的乡俗,借用磨子的人家不得扫磨底。留下那么一点粮食,算作借用的代价。悭吝主儿,磨完面,偷偷扫了磨底,那就破坏了村规。往后再借,可就难了。最低你得当面听一番数落,背后落一个歹名誉。

我们盂县,盛产核桃花椒。麦子上场,核桃半瓤,这个时候的核桃就能吃了。不油不腻,脆脆的可口。娃娃大人,用石块打下来几个,尝个鲜,常有常见。核桃树的主家,要是为此呻喝孩子们,那叫不开眼。等核桃将近成熟,不用谁专门通告,大人孩子绝对没有一个来糟害。别人地里的东西,长着金条结着元宝,允许眼红不允许偷抢。

主家打过核桃之后,孩子们在草棵子里捡拾遗漏,则没人干涉。好比白居易的《观刈麦》所记,允许贫妇到收获过的麦田捡拾遗穗。有精干后生,登上树梢再次打核桃,打下成口袋的也有。村人羡慕,但不出恶声。这也是乡规。

盂县花椒也非常著名,属于大红袍品种。初夏时节,农家摊煎饼,女人娃娃们会采摘一点花椒树的嫩叶来添加香味。主家放任采摘,人们小心翼翼地,不会伤损花椒果实。不小心连带嫩绿的花椒采回来,不用旁人数落,自家老人就要恶骂不止。

这些习惯或者规矩,谁给订立过乡规民约?哪家的规约又能这样事无巨细罗列完备?

传统社会,文明教化数千载,我们的乡野原本是个道德渊薮啊!

鲁:所谓乡规民约,我理解,国家政府层面的法律和法规止步的时候,乡村生活日常细节里会自然而然出现约定俗成的规矩。也就是说,乡规民约所关注的是法律不曾照射到的人情与人性,常常照顾到的是法律不曾光顾的常识与常理。

我生在农村,除了少年时期有过简单的体力劳动训练,对耕作其实没有多少经验。但是,村里的规矩还是知道一些。地里的瓜菜,垄上的花果,行人路过,随手摘一个并不为过,主人甚至感到荣耀,自家种的西瓜好,结的果子好。但若贪心不足再次采摘,性质就不一样了。

我们那里沿河一带,河滩地里产西瓜,岸边山畔植花果。小时候一群猴小子胆子泼天大,放了暑期,隔三岔五就横渡黄河到对岸去尝鲜。现在想来不可思议,将近四里宽的大河,先是狗刨,后是侧划,再不济肚皮翻起来随波逐流,叫作“亮死人水”,现在才知道那叫“仰泳”。中间在滩上歇一歇,再下河亮死人水狗刨侧划渡过去。好歹累狠狠上了岸,进西瓜地摘一颗西瓜,进树地摘一捧黄杏,村里没有人来管你:这是娃娃们过来尝个稀罕嘛。但若是摘第二颗西瓜,摘第二捧黄杏,就有后生撵出来抓贼了。至少会有人骂说:狼提鬼,枪崩货,手爪子那么不贵气!

有一次陪朋友上娘娘滩,滩上的海红果正熟,随手摘了一些,分给朋友们吃。主人笑吟吟地说:今年这果子好,没蛆没虫,甜圪盈盈价,尝吧尝吧,尽管尝。大家都感慨说此地民风淳厚,百姓淳朴。几个人边走边尝,纷纷说好。几个朋友意犹未尽,又折回到果树地里,等我反应过来,刚才还笑吟吟的女人翻脸恶骂出声:你们还是些念书人?让你们尝几个,以为回家收秋来啦!

几个人灰头土脸地折回来,兴味索然。

前面说到五寨的牛会子和马会子,村里挂锄之后将牛、马统统放在管涔山草甸子上,数家雇一名伙计看管。林莽浩荡,狼虎出没,常常来袭击牲口,放牧的伙计自不敢怠慢。但万一发生牲畜被咬死事件,秋天下山时,伙计如果把被咬死牛的一根牛尾或被咬死马的一只马蹄交给主家便不用赔。

张:耕者有其田,所有权明晰,田地里莫说农作物,任是一草一木皆有所属。主家慷慨好客,那是人情;外人绝不指染,那是本分。人情本分,如何度量?乡间生活本身,就磨合一个不成文的乡规民约出来。

前面几回介绍过我村那片芦苇地。端午前几日,外村寻常有人来采摘苇叶,红崖底的村民因之生出一点小小的自豪。对来人礼貌客套,抓住机会集中展示咱小山村的礼仪教化。

这些年,外村后生们骑摩托车带了女朋友,冲进芦苇地鬼子扫荡似的。本村赖小子不答应,开山斧子西瓜刀的,拦住了收取费用。乡规民约明晃晃写在墙上,真正的传统规矩早不知跑到哪个爪哇国去也。

鲁:我们家乡一带,黄河是两岸民众的唯一水源,不成文的规矩更多。比如:人不可冲河撒尿;垃圾不可随意丢弃在河里;上游溺亡者家属收尸之后,要给下游船家送烟酒以示歉意;冬天下河挑水,先由有经验的人凿一“龙眼”,由龙眼到岸边,拾阶而上,不得将水洒在路上,以免结冰;船家老艄行船归来,妇女不得上码头去接,老面上说船见了女人不吉利,其实是因为扳船汉通是一丝不挂的莽汉,精赤屁股扛包挠棹,一片一片像电闪一般。

诸般如此,可谓比比皆是,不一而足。

张:我们理解意义上的乡规民约,不像政令法律那样冰冷生硬。它更显得温情而细致入微,与乡野的生活非常融洽。

顺民关于黄河关于水的话题源源不断,我也插嘴进来,抢个话头。

红崖底古来缺水。吃水多是依赖旱井。天旱少雨,旱井干涸了,上山泉挑水。牛羊饮水,依赖池塘的蓄水。围绕水源,便有了若干村规。

池塘,俗称麻河泊池,丰水时节,户家可以打水使用。但绝对不许在里面直接洗衣物。否则,牛羊不肯饮用,后果就严重了。娃娃们耍水,也是在取土之后的水洼,不在饮牲口的麻河,当然更不许在麻河里撒尿。但凡被谁看到,臭揍一顿,还不敢哭告家里大人,否则会品尝一通厉害几倍的暴打。

我们上山砍柴,实在口渴,路经山泉都要用手掌捧了泉水痛饮。能上山砍柴的年龄了,也就早已懂得了维护山泉的规矩。绝对不会糟害污染。小小年纪,仿佛有了一点关于公德的自豪感。

农家院落,却又不是家家都有旱井水窖。实在缺水时节,相好邻家也有登门“借水”的。熟人熟面,开了口,主家就允许打水,三担五担的。借了水,没听说过归还的。这里面有了一点人情,维护的是邻里和气。

鲁:说到借水,咱们在《结社集会》一回中谈到的那个“四社五村”,沿沙窝峪四社五村及下面十多个附属村,也有“借水”风俗。所不同的是,村与村之间渠道相连,但由四社五村控制用水量。附属村落要借水,由社首村子允准之后,定量放水。借水的理由很多,春旱点种、婚丧大事、盖房起屋都是借水的理由。除此之外,神祀、庙会时节,凡来庙会摆摊的小吃摊点,不收水费,也是借水情形之一种。正如你所说,借水从来不用还。“借”是对出让水权者的尊敬,是一份情;不用还,则是出让水权者对“借”者的义——但凡开口,总有难事,而世上最难的事情莫过于开口求人,遇难不帮,说不过去。

尊让之间,维持的是一个面子。所谓“一条河里吃水”,是一种大家处在同一乡土地面的乡缘;所谓“十借九不还”,维护留存的更是一份情义。

张老师家乡红崖底,既是山区,又是缺水区域,这样的规矩想来很多。其实,咱们山西普遍缺水,就水资源占有量而言,处于全国倒数第二,仅比宁夏多一点。就灌溉而言,亩均用水量一直维持在全国水平的百分之三十左右,有些地方水荒之烈,简直触目惊心。这种自然条件,折射到老百姓日常生活中时,呈现出来的是大致相同的节水生存风俗。或者说,种种风俗、村落生存规约都与节水纠缠在一起,难分彼此。

借水之外,用水也有不成文的约定。而较之借水的慷慨,用水则显得格外谨慎。具体到一个家庭,如何分配用水,简直是考验一个女人持家能力的标准。尊长的老人、干活的男人、出门上学的孩子先用水,家庭主妇自动退在人后,第一个承担起节水之责;家庭成员用水结束,女性会将用过的水留下来,喂牲口、饮家禽;再剩下的水,擦洗室内家具;再剩下的水,浇花和洒扫庭院。总之是一滴水也不浪费,将水的作用发挥到极致。

一家如此,家家如此,遂成村风,遂成村约,遂成不成文的规矩。

张:如你所说,我们村古来缺水,关于如何节水、如何惜水,我的记忆里可就太多了。你生在黄河边,怕是难有那种刻骨的体会。便是相距七八里的村寨之间,大家由于缺水与否,也形成了断然不同的饮食卫生习惯和规约风俗。十里不同俗,有了具体的缘由之一。

我家老院新院里,都有旱井。旱井的水哪里来?全靠老天下雨。房檐流注的雨水,要尽数注入旱井。所以,一看云头上来,快要下雨,家家忙着扫院子。说是红崖底不讲卫生,扫街扫院最勤快。对了,各家扫院子,各人自扫门前雪,这算是习惯,还构不成乡规民约;自觉扫街,就是不成文的民约。

各家院落,有进水、出水两个通道。雨水丰沛,旱井已经满了,要打开水道排水;雨水不大,出水通道堵死,临街的进水通道打开,要将街上的水流引进院里来。于是,看见天色变化,大人孩子纷纷出去扫街,就成了一条村规。没有旱井的人家,照样积极扫街,这是什么道理?前头不是说过借水的事儿吗?这便是邻里之间心照不宣的一点还报。

即便后来合作化了,关于用水方面的许多良好村规依然得以保持。牲口集体喂养,牛驴回到饲养院,院里有几口大锅,里面贮满饮水;羊群始终是羊倌放牧,羊群回圈时分,河槽里另外摆放些石槽、木槽,到时注水饮羊。任何调皮孩子,绝不会祸害水槽大锅里的那点水。

鲁:据我所知,因为节水的需要,缺水地区还诞生了种种风俗。

有的地方,小孩子出生、女子结婚都不洗澡,说辞是水性硬,洗了会肚子疼。产妇生育完毕,也不洗,说辞是一洗会毛孔张大,难免中风;一个正月忌吃面条,左不过因为和面费水,说辞是正月吃面条,一年里会“拉拉扯扯”做事不利索;清明节上坟前一天,要将水缸挑满,祭祖期间不得再行挑水,说辞是清明节野鬼会送水给女儿喝,要夺命索命云云。

每逢村里人家婚丧大事,用水量增大,主持红白喜事的人会安排分工。其中拉水、洗碗、洗菜一干与水相涉的岗位,要占到很大比例,而主持其事的都是村里有头有脸的人物,怕其他人靡费过甚。

与禁山的规约相类似,在缺水环境诞生的节水规约,不能不说是一种自然选择。千方百计节水的同时又慷慨大度借水,又呈现出超越环境的某种文化意蕴。种种乡规民约,符合人情世理,乃至上升到道德礼仪层面。

张:曰仁曰义,传统的乡野于是呈现出了道德社会的某种雏形。

回想小时候的乡村生活,觉得法律法规离我们非常遥远。

听说哪哪有人被法院抓走,说是犯了法。奶奶也会念叨:犯法身无主,可是不敢做犯法的事!国家具体有什么法?怎么就违反了,又如何才会不犯法?谁也不知道。

乡规民约,也属于后来的概念。写在黑板报上,觉得那玩意儿只是墙上的条文。

老百姓就那么活着。活得蛮好。村庄里和平安宁,和谐安定,和美安泰。大家依循的是传统风俗、生活习惯和不成文的规矩。

我们两个对谈“乡规民约”,要按不成文的村社规矩来说,我看那内容简直是包罗万象。我个人总结,大概能分出几个范畴。一个是有关村社公德公益方面的,牵扯到人际关系;一个是有关环境的,牵扯到如今大力倡导的环保,往大里说叫作天人合一。

公德公益方面,随便捡拾记忆,就有许多。

面对本村的,比如村里谁家的果木,枝丫伸出院墙外,孩子们不会损毁折断;果实成熟时节,看着眼馋,兴进去讨要一半个,不兴偷偷摘取。

比如割草放驴不免路经谁家坟地,人们往往在坟松下歇阴凉,碑楼下避雨,但不会在坟地里口出不逊,更不敢在那里随便解溲。说法是那样大不敬,会得病,会肿了小鸡鸡。包括到了庙里,不得乱指乱画、不得口出污言秽语,否则神仙降过,至少要眼斜嘴歪。禁忌恐吓维护的,其实是敬天法祖的神圣。

出殡发引,送葬队伍有些必经路段,会路过谁家的庄稼地;收秋送粪,牛车路经谁家地堰;这都有个借道的问题。占据地利,不肯借道的,那叫霸道不说理,会激起公愤。借道获得方便的人家,事后会有一点象征性的感谢,奉送几只供品馍馍之类。不懂得还报的,那叫不通礼数。

比之于庄禾成熟之后,娃娃们嘴馋吃点瓜果,农家最恨的是损毁青苗。比方“拔瓜苗、抽谷心”,这株作物就完全毁了。村里发生过这样的事,主家会找上门,不说孩子,要点着家长的鼻子数落。从家道说到门风,说到造孽断种绝户这么严重的程度。做下错事的人家,在宗族里也要受到指责:跟上你,祖宗遭人数落;你死了不进祖坟啦?好家伙,这就几乎要动族规啦。

盛夏时节,山野河滩里有了蝈蝈,孩子们会捉回来喂养。蝈蝈爱吃什么?最爱吃的是南瓜花。南瓜花分作公花和母花,公花授粉,母花坐果,农家孩子自小懂得只采公花。

对庄禾植物尚且爱护,有村规民约,对人更是这样。按辈分称呼,懂得个叫大叫小,不可呼名唤字;大人们聚谈的场所,孩子们不得喧哗吵闹;寻常走路,见了老人,要避让到墙根;山道狭窄,空身的要谨让担担子的;沟里大道上,一定是空车谨让重车。孩子们淘气打架,寻常多有,打破脑袋,揞住伤口就是。但谁要欺娃娃、骂老汉,欺负残疾老弱,那就叫缺德。

种种屑小琐碎,属于公德,无不关系到村中人际关系的和谐。

鲁:张老师说到村人的称呼礼节,牵扯到尊卑长幼关系,也是化成了生活习惯的一种规约。村里人的名讳,永远与辈分相连,辈分不同,一个人就拥有数个称叫,三爷爷、三大爷、三哥,指的就是同一个人。同辈间称呼,则免除姓氏,直呼其名;长辈称晚辈,也是免姓直呼其名。

比方我回到护城楼,假如听到有人叫我“鲁顺民”,心下定是一凛。不是曾经惹恼了人要来算账,就是准备要欺负你这是开场白。所谓“敦孝悌以重人伦”,我们上学的时候,同学们之间仍然保持这种习惯,甚至把这习惯带到城里,同辈同年间显得温良恭俭让,一团和气。我发现,凡是有农村经历的人进城进机关,仍然保持这种习惯。

有次回乡,村里一个人去世了,五十出头,死于车祸。但村里人鲜有同情,评说从来福报相连。那人少家教,从小见人就大名小字地呼来唤去,少规没矩。

张:就从你说的这个例子,也能看出乡野文化的敦伦作用。按说,一个人不幸横死,乡规民约也罢、习惯风俗也罢,一般是不会恶言相加了。这个人死后遭受到这样的评价,却是他违背公德在先。死后留哭声还是留骂名?对于执政的大人物是这样,对于我们身边的同事也是这样,风俗规约,一视同仁。可不慎哉!

乡规民约,除了维护本村人际关系的,还有面向外部也就是面向更大社会而言的种种条规内容。尽管它不成文字、不上墙壁。

比如,谁家来了亲戚,那是一家的客人,但村人都会待之以礼。村口街面,撞上了会有亲切问候交谈。

张家庄、田家庄的人,路经我们红崖底,住在河槽大道边的户家,会主动问询,谨让来家喝水吃烟歇歇脚。

就这样一点礼节,说来却是成就了我爷爷和奶奶婚姻的由头。

我家老院,在河边。曾祖父在县城“大有乾”当掌柜,前头夫人去世,城里南街找回一个继室。算是我爷爷的后娘。爷爷和朋友们玩耍坐夜,无论多晚回来,要高声称呼“妈妈”,要禀报自己回来了。然后一定要进屋摸摸火炕凉热,炕凉了,给加上一把柴火。村人议论说:占意这后生,看来日后要过几天好光景哩!

爷爷这个继母,寻常也懂礼,里头田家庄的行路人,往往招呼进家来喝水吃烟歇脚的,老太太随口聊天,就扯到了儿子的婚事。我奶奶娘家不是大独头的嘛,她母亲的娘家却原来就是田家庄的,并且还就是这个歇脚汉子的外甥女。几句话聊过,这就有了提亲保媒下定纳采种种下文。老张家由之繁衍下我们百十口后人。

算是一段闲话讲过,我接着说咱的乡规民约。

红崖底和你们县城边上村庄不可比。除了个人走亲戚,出村看戏赶集,一个小山村还有什么外部交往?我看就剩走村串乡的货郎之类了。

初夏,有卖青菜小葱的菜担子进沟;入伏前后,有卖鲜桃瓜果的出现;货郎担着煤油食盐等必需,还有各种家常日用周期出没;钉盘碗的、钉秤的、箍漏锅的、钉马掌的、卖刮子(篦梳)的、张箩子的、收纸筋麻团老羊皮的、劁猪骟狗的、平山家卖家织布的、卖辣椒的,会应时出现在村子里。呐喊叫卖侉里侉气,孩子们耳朵尖,即刻飞奔围拢前去,过节一般。

到了跟前,规规矩矩观看新鲜。小孩子要懂什么规矩?第一,不能从人家的担杖上边迈过去;第二,不兴学人家那侉言侉调来笑话。

远道来的手艺人、生意人,天色晚了,村里一定要留宿管饭。村社的团头社首们,会主动负责起来。对于出门人嘛,款待要礼貌周全,饭食要讲究、被褥要干净。对方二日天明告辞,会留下一把辣子、二尺粗布。村里社首们格外稀罕白吃那一把辣子吗?那根本就抵不过一顿饭钱。对于出门人,将心比心,那是一点温情的善意、好客的良俗。

刚记事的年月,村里还来过走江湖耍把式的。那把式说来也一般,好把式还会钻山沟演出吗?河北地面的,遭了水灾,来山西讨口度荒的。这边演出着,村中社首已经开始在全村攒粮食米面。二汉后生拎着口袋,到谁家院里,谁家都会多少给些小米子玉茭面。这叫什么?这叫规矩。像我奶奶,小脚挪动不方便,压根没看什么把式,挖米挖得最多。济贫救难,那叫恻隐。

说不尽的乡规民约,在我有限的记忆里,它不成文字,但它活生生存在;它没有条律的生硬,有的是人情的温暖。

鲁:张老师归纳得是。与你相比,这方面我缺少目击而只是老辈人的传闻,但我也格外想做一些补充对话,那些老规矩给人的感触确实是充满了人间的温情和道义的价值。

仍以我们那里的船规为例。往来黄河两岸渡船的船费称为河利,前面几回里曾说过,负责摆渡的两个村里的闺女外甥,永世不收河利。如果闺女外甥住姥娘家,家里有要紧事情赶回,无论昼夜,都要解船脱岸,速速送回。

还有货物河利。货物以百斤为单位,每百斤顶一个人。牲畜与货物不同,算是活物,大牲畜顶一个人,猪羊一类顶半个人。

上世纪80年代,刚刚放开市场,我们那里有人到内蒙古倒贩粮食、调味品等等。有一次,一个小贩从陕北倒贩回一些粮食,也就两千多斤的样子,按渡口规矩,百斤顶一人,一人一元钱,也就二十多块钱。货到渡口,夜影下来,恰恰那一天轮对岸的村子摆渡,隔河喊了半天没有动静。小贩很着急,一来粮食放在河滩上不安全,二来主要是怕让工商家追过来抓住。于是,就央及村里的船汉送一送。那一天,老艄公不在,几个扳船的后生把价钱挑得老高,有三四百块钱的样子,讨价还价一番,同意二百元钱送过河对岸。

第二天,艄公四有红老汉知道这事,把几个后生骂了个不待骂。不该咱村摆渡,违规摆渡已经过分,多收客人的河利,岂不坏了规矩行情?要知道,这渡口是千年老渡,汉朝时候传下来就叫个“君子津”。

后生们辩解说:人家愿意给嘛!

四有红说:不是救人急难,你们是趁人的急难。人在关口上,你要他的命也便当。后生呀,不兴坏了几千年的老规矩呀!

张:好规矩,老规矩,却到底是被破坏殆尽了。正因为破坏殆尽,我们才有了这个对谈《礼失求诸野》。

本回所谈的乡规民约,犹如上一回我们谈的“集会结社”,损毁破败最为严重。尽量捡拾搜寻,应该是我俩在这方面所能做一点的努力。至于能否恢复,何时可以止住崩毁而有重建的苗头,非是你我所能知也。

下面,我再谈一点乡规民约方面关乎人和大自然如何相处的例子。

大家都知道,燕子是候鸟。燕子衔泥垒窝,多在庙宇或民居的屋檐下。燕子不惧人,这是人类祖辈多少年和燕子达成的信任啊!燕子捕食飞虫蚊蚋之类,客观上对它客居的人家有好处;它住在人家院子里,却也免除了垒窝在山野的种种危险。乡规是禁止损坏燕子窝窠的,豪门寒舍概无例外。谁家院里有燕子来筑窝,倒是积善人家的喜事,引动他人羡慕不已。

另有一种燕子,体型较小,羽毛间以火红色,称作火燕,在人家山墙外侧的小洞窟造窝。至于麻雀,农家瓦垄端头,寻常有三窝两窝。麻雀叽叽喳喳,扰人清梦,场院、碾磨还会叼食粮米。搭个梯子,不许麻雀筑窝,实在是太方便了。但大家与麻雀们也就那么相处。糟害粮食嘛,农民说得非常大气仁厚:一个麻雀,能吃多少?一窝红嘴小雀子,全凭它喂养哩!

村里村边,更有许多喜鹊、红嘴鹊、白和鹊、麻叶鹊,包括黑老鸹在树上搭窝。夕阳西下,炊烟升起的时分,各种飞鸟在村庄上空盘旋,夕阳照着它们的身姿点点发红,然后纷纷归窝。仿佛它们和人们共同营造着“人烟”二字。

有人通砍树枝来烧火,没有人捅鸟窝;有淘气孩子上树窥看鸟窝鸟蛋,没有孩子敢损毁鸟蛋。

到山里砍柴,有时能够见到黄鹂、八哥的窝窠。黄鹂、八哥,长得喜人,鸣声悦耳,窝窠也格外机巧。在灌木的僻静浓荫里,一根枝杈那儿用几根马尾吊着毛茸茸一只小窝窠。砍柴的孩子嘛,手里就是镰刀利器,我们顶多喊来同伴,看看那窝窠的精致小巧,感叹一回那生灵的聪明,然后远远离开那株灌木,绝不砍伐。

如今回想,那不只是乡规民约,那里边还有我们的赤子之心。

这两年我开始读《论语》,当看到《述而》篇第二十七章,“子钓而不纲,弋不射宿”,心中便有所动。我们和古人的心,是相通的。

鲁:红崖底是那样一个偏僻的小山村,在人们自古而然的生活中,曾经保有那么丰富的传统文明。那文明又那样细致入微地化入了人们的日常生活。张老师,你有这样的童年亲历,并且还能记得起来。我觉得,只要我们还能记起来、谈出来,它就不会没有意义。

张:但愿是这样。

说了一点人们和飞禽相处的情节,往下,我再多少说一点和走兽相处的习惯或曰民间规约。

前头介绍过合作化之前我家的老牛和毛驴。合作化之后,饲养院的牲口像人一样,实行草料定量,灾荒年间饲养员要活命,个个偷马料,牲口饿得只剩一个骨架,尾巴骨锋利如刀。驭手们使唤的不是属于自家的牲口,虐待毒打牛驴的情况经常发生。在往常,这是绝对不会出现的。牲口牛驴,是各家的主要劳动力,像家庭成员一般得到喂养呵护。我四伯是家里使牲口的把式,无论耕地拉车,记得他对牛驴最多是呵斥几声,一根鞭子只是行头装备,上坡吃力的时候挥舞起来,要牛驴知道要发力用劲。平日,给牲口梳理皮毛洗刷身子,像对孩子们一样充满爱意。

爱惜牲口,这样的条规需要订立公布写上墙壁吗?它本来就在那里。老百姓千百年口口相传大舜爱惜老牛的故事,歌赞舜帝贤良仁义,那是首选的故事。大舜本身就是一个自耕农。爱惜牲灵,和广施仁政,内在精神是一致的。

合作化之前,农家绝对自己不杀老牛。个别富户老财家,会将有功的牲口一直养到死,随后挖坑埋葬。一般农户嘛,达不到那个高度,牛老了,要好生喂它几天,依依不舍地拉去集上卖掉。君子远庖厨,有那么一点不忍和恻隐。

到农业社,才有在村里杀牛的先例。村口粪塘旁边的一株老柳树那儿开的杀场。我们野马似的奔跑玩耍,不经意跑到那儿,会突然头皮发紧,一时发怔。饲养院的其他老牛,路经那儿会集体哞哞地仰天哀鸣。那情景绝对令人落泪。

我们村的后山里,有狼有山猪有豹子。豹子还是两种,金钱豹和艾叶豹。豹皮豹骨很值钱,村里人打过豹子,只是因为豹子进村咬死过几十只羊。平常,豹子和人各办其事。我们砍柴,会冷丁撞上豹子。纯属无意,双方俱都怔住,然后各自走开。

初夏时节,犵狸学名叫作花鼠的,开始下崽。半桩娃娃有的会掏犵狸窝,掏回刚要睁眼的小犵狸来喂养,当作宠物。念书上课也带着,小犵狸钻袖筒爬后背的,看见老师过来了,连忙躲进口袋里,非常好玩儿。到尾巴开花的时候,蓬松开来松鼠尾巴一样,犵狸就长大了,不再安生听话。孩子们只好送回野外,恋恋不舍地。

同样是在这个季节,地里瓜秧豆角出土,松鼠犵狸寻常会糟害幼苗。有的农家,在地里支起了石板来打犵狸。小木棍,绳子做个机关,一旦触动,石板打下。往往就打住了小生灵,尸体龇牙咧嘴的,十分怖人。像我大伯四伯,另有说法:那些活物,也要奶娃娃哩,那是缺水口渴。于是在地头田间摆放一些器皿,里面贮一点水,松鼠犵狸就果然不来糟害瓜苗。

咱们北方人,特别怕蛇。有“见蛇不打三分罪”的说法。具体说来,北方人每年遭蛇咬的有多少?导致生命危险的有多少?于是,农家和蛇虫之间也是一种和平共处的格局。山里砍柴,看见蛇,有的也打;有的躲开来,或者用木棍挑得远远的。但有一条:见了交配的蛇,绝对不打。说是这样将有大大的不吉利云云。

这里面有点朴素的抑或是非常高深的道理。环保概念,人与其他生命和谐相处的概念,还要从国外引进,不知将本民族的优秀古老传统置于何地。

鲁:《古文观止》上选有“里革断罟匡君”的文章,记得是鲁君不合时令用网打鱼,被大臣割断网罟予以劝诫的故事。那就是古老的环保意识,并且用礼法条款作了规定,上升到了国家执政理念的高度。

张:虽然没有上过大学中文系,《古文观止》我也是读过几遍的。《国语》上的这篇短章,当时阅读就有点联想。

汉朝时候,有“丙吉问牛”的故事。当朝宰相对于大街上的人命案件掉头不顾,他说那是京兆尹的事儿;他更关注的是天气干旱、耕牛发喘,农事乃天下大事,这才是宰相职责。那境界就够高的了。里革断罟,境界更高。华夏先民上万年的农耕,积淀了极为深厚的博大文明。人类社会绝非孤立存在,先民对之早已走上了某种自觉。

鲁:这种文明,这种自觉,没有仅仅停留在简册文本上,而是深入普及到了广大民间,成为人们的行为规范,这个太了不起了。

张:治国层面的礼仪规范,与乡野民间的广泛具体实践,形成了一种有机互动。甚至可以这样认识:广大民间的普遍存在,是上升到礼治规约层面的根本和基础。

下面,我再说说我家小狗的故事?

鲁:我的段子多,张老师段子更多。够我追赶一些年的。您老说,我这儿洗耳恭听。

张:不开玩笑,咱正经讲故事。1942年,我大哥保山夏历六月十二出生不久,一支八路军的炮兵连驻扎我村。说是打了一个小胜仗,庆功修整。

奶奶给我念叨古话,我记下许多支离的细节。

奶奶说,当兵的在场院里支起大铁锅煮饺子,用铁锹来搅动。

拴在我家槽头的一匹马病倒了。四个当兵的用杠子往起抬,“一二、一二”侉声侉气地喊。那马没有救过来,一个当兵的是马夫,哭得怪伤心。

连长养着一只金丝哈巴,让打炮吓坏了,整天钻在奶奶屋里,特别黏人。煮饺子,它不吃,偏要吃奶奶给它嚼过的糠窝窝。奶奶说,那哈巴还小,消化不动,人替它嚼过,它才爱吃哩!

住了三五天,炮兵连出发,赶到四十里以外的下社村驻扎。可怜那小狗狗,连夜奔逃四十里,跑回红崖底,用小爪爪挖我家的大门。临明,爷爷起来打开大门,小狗狗一身汗透,蹿进我家正屋,蹲在炕沿根儿,眼巴巴地看我奶奶。奶奶好不怪异,拍拍炕席,小哈巴跳上炕,乖乖依偎在奶奶身边。

——奶奶指指我家的小哈巴:那不是?说的就是它。

小狗摇摇尾巴,听懂了似的。

奶奶抱着我在村口大槐树下乘凉,小狗狗卧在奶奶腿跟前。我刚刚有了记忆,记忆里是那样一个场景。它是那种“四眼”,眼睛上方,有两块眼睛大小的白色。

后来我上学了,每当放学,一到大门口,“四眼”总是迎出来,立起身子趴在我的肩上,和我亲昵拥抱。平常,还非常尽职地负责看家护院。一年四季,总是卧在东房的屋檐下,卧处给它垫着一块百纳布缝的垫子,那儿总是干干净净。

记得它最怕过年放炮。听到炮声,奔回正屋来,炕洞缸旮旯的,没命乱钻、悉索发抖。奶奶搂住了,这才不再哆嗦。

到1955年,盂县全境合作化。为了证明合作化的优越,虚报产量、超额征收已经开始。当年盂县就有饿死人的现象,何必要到1960年?我家的四眼小狗,说来十三四岁,是只老狗了。我极力回想,它是怎么死的?它不该是饿死的。奶奶掌家,家人吃不饱也饿不死;家人饿不死,小狗狗哪里会饿死?它应该是老死的。

奶奶看出来了,那几日格外疼爱它。它也知道自己的生命要完结了吧,和奶奶最后厮磨一回,挣扎下地,到院里东房屋檐下,卧回到它的岗位上。

四眼死了,小哈巴就那么离开了我们。

有人听说了,来讨小狗狗的尸体,说是要那张狗皮。

奶奶怕它的尸体被狼糟害,也怕饿疯了的人们拿它填肚子,让四伯黑夜间远远埋掉,土坑要挖得深深的。四伯埋掉小狗,那地方他连我四大娘都不会告诉的。

——饿死人的年头,奶奶的做法、四伯的做法,属于乡规吗?我觉着,人心之善,如天空大海,能够超越任何法律条规。

我的理解,法律总是生硬的,切割出若干框框,来规制人的恶的行为。传统的乡规民约则是人性的温情的,在培植和养护人的善的行为。

鲁:张老师的这段故事真是感人。发自心底而能达于笔端。

咱们不是研究乡规民约的专家,也无须管他那么些名词概念。不过,对谈到这儿,我们有必要提供出一段相对枯燥的考证文字。

关于乡规民约的对谈,咱俩举出的多是不成文的种种民间规矩。我想,古代政不下县,政权哪里能管得了你村里的事情?乡间治理靠什么?老百姓靠自己,也就是自治。历史证明,上千年的乡野自治,治理得非常好,非常有效。这中间依赖的是风俗习惯礼法教化,当然也有乡规民约。以中国之大,历史之久,一定会在一些地方形成过这些规约的文字样式。

张:你考虑得非常在理。莫不是你已经找到了一点考证文字?那就把它列举出来,我想一定会是有意义的。

鲁:村规民约,与家训、族规一起对乡村治理起到作用,该是不言而喻。家、族、村、社这样一个顺序,就是一个人由个体而群体的递进。家训、族规、乡规民约依次递进,由家庭而村落,则村落而社区,也正暗合“修齐治平”这样一个顺序。

中学时代接触的《增广贤文》,讲的是个人道德操守的修养;《朱子家训》《颜氏家训》,又是从个人道德修养讲到一个家庭必须具有的操守。而最早出现的宋代《吕氏乡约》,才真正具有了规范群体行为的意义。但它与诸种家训有重合的地方,或者说,诸种家训是乡约成形的一个基础。《吕氏乡约》,几乎是日后中国乡村村规民约的一个范本,逐渐修订增删,最终成形,重点放在群体行为的自我管理和自我约束上面。

张:家、族、村、社,这个顺序理得好。修齐治平,这个顺序本来也好。有这样一部《吕氏乡约》?顺民你是有心人,思路摆顺了,抓到的便是正经货色。

鲁:这个乡约讲什么呢?《吕氏乡约》,规定成员互助有四类事项,即:德业相劝,过失相规,礼俗相交,患难相恤。每一类事项下,又有具体的规定。

在规定的互助事项中,有大量涉及基层秩序和稳定的内容。如过失相规中,举出了三种过失。一是犯义之过,包括酗(酗酒闹事)博(赌博)斗(打架)讼(栽赃诬告),行止逾违(违反逾越礼制的行为),行不恭逊(侮慢年长、持人短长、恃强凌众等),言不忠信,造言诬毁和营私太甚;二是犯约之过,即违反德业相劝、过失相规、礼俗相交、患难相恤的行为;三是不修之过,包括交非其人,游戏怠惰(无所事事、嬉笑无度、不务正业),动作无仪(行为粗鄙)和临事不恪(忘记正事、遇事懈怠)。

患难相恤规定了七种情况下约中成员须得相互帮助,即水火、盗贼、疾病、死亡丧葬、孤弱无助、被诬枉和贫困。

到了明清时代,皇帝数度颁发御训,在各地儒生之中广泛宣讲,称为《圣谕广训》。其中,以“康熙十六条《圣谕广训》”最为完备。不妨录下来。

第一条,敦孝悌以重人伦;第二条,笃宗族以昭雍睦;第三条,和乡党以息争论;第四条,重农桑以足衣食;第五条,尚节俭以惜财用;第六条,隆学校以端正习;第七条,黜异端以崇正学;第八条,讲法律以儆愚顽;第九条,明礼让以厚风俗;第十条,务本业以定民志;第十一条,训子弟以禁非为;第十二条,息诬告以全善良;第十三条,诫匿逃以免株连;第十四条,完钱粮以省催科;第十五条,联保甲以弭盗贼;第十六条,解仇忿以重身命。

上面所列文字,从《吕氏文约》的“相劝”“相交”“相规”“相恤”,再到“圣谕《广训十六条》”,大致勾画出了传统乡村社会村规民约的轮廓。完全可以看出,遵循的是仁义礼智信这一套儒学规范。每一个村落有每一个村落的具体规约,但每一村的规约都没有偏离过这些范本和广训的轨道。

张:这个文约和广训都不错。正如我们的评价判断,条规中虽有禁止的项目,但总的精神还在倡导与规劝。

孔夫子倡导克己复礼,主张为政以德,希望建立道德社会,这个可能吗?这是幻想乌托邦吗?事实上,在中国的真实历史中,在曾经的乡野,道德社会就是一种活生生的存在。那是数千年中国社会的某种常态。政令严酷、刑罚烦苛,那样的统治能够历久不衰吗?强横暴虐无比的秦始皇建立的王朝,忽忽焉二世而亡。中国人,中国的御用学者,不肯直面这样的历史真实,汲汲于托臀捧屁罢了。

而朝廷腐败、官场腐败,带来横征暴敛、民不聊生,暴民作乱、盗贼蜂起,使社会整个失范,那绝不是中国历史的常态。

鼓吹阶级斗争,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不停地人为制造矛盾,心理变态、危害太大。

权力下行,权力控驭一切,过分挤压民间社会,从根上就步入了歧途。迷途而不知返,悲哉悲夫!

鲁:好多人都愿意将村规民约与法律联系在一起,错误地认为,似乎村规民约是国家法律法令的一个补充。其实两者完全是两码事情。有人曾经统计过《大清律》里的法律条文,这一部国家大法,几乎是《大明律》的翻版,少有改动。里面关于乡村日常生活发生的纠纷,几乎没有什么规定。政不下县的郡县管理体制,法律同样也是在县衙止步,它给村规民约留下了很大的空间。

规,可能有法的意义在里头,但绝不等同于法;约,则是乡村社会成员共同达成的一种默契。这些根本无须白纸黑字写出来,乡间生民照样遵循遵守;即或有个别违规违约,乡间社会对其处置的方式也完全不同。

小时候过河摘瓜下果子,严格按当代法律条款来看待,甚至已经构成法律意义上的偷窃。但在村民看来,这种行为与小偷小摸有着本质的不同。处置的时候至多咒骂一通,再不行告到家长那里挨一通臭揍。我们的少年时期,这种事情不知道干过多少,即便被抓住,不以为耻,反以为荣。觉得好玩儿,也知道不会有什么严重惩罚。

张:等我们在这样的宽松环境长大,我们扭回头看待那些光屁股孩子,会有一种理解的同情、同情的理解。调皮是人的童年天性。长大了,你花钱雇他光屁股狗刨过黄河,他也不干了。

鲁:当初,有的同伴遇上的不是老成农民,让抓住之后,直接送到学校,这下子坏了。学校开大会,押到全校同学面前受批判,如临大敌似的,全校学生呼口号批判,一副同仇敌忾的样子。

这就不好玩了。

张:孩子们嘴馋吃个瓜果,当作小偷盗贼一样的犯罪分子来处置,这属于人为树敌,简直是成心制造社会的对立面。这孩子恐怕就完了,他日后能学好才怪!

鲁:抓了学生送到学校来的农民,这时才觉得坏了。这学校原来是这么教育人啊?对学校的处置方式大为不满,指着校长的鼻子就骂:娃娃们摘两个酸果子烂杏咋就是偷了?我是让你教育他哩,让你这么糟蹋娃娃们哩?

1983年,严打,我已经十八岁,不再犯浑。埋头考大学,做题复习,六亲不认。有一个同学,因为偷西瓜被抓起来,听说判了两年徒刑,自己便是一凛。待我去上学,第一次见火车坐火车,好不新鲜,还没体味一会儿新鲜,赫然发现了我那个同学,被警察押着,我们居然是同一趟车!心里头顿时五味杂陈。

校纪校规,同约定俗成的村规民约大为不同,其处置方式更不一样。校规处置,实际上已经是一种政权处置,乡村民约更多的却是劝喻。动用了法律,彻底就是两回事了。那个时候,大概就是村规民约进一步萎缩的时候。村里开始变得一天和一天不一样。不知道哪儿不一样,反正是不一样。

张:传统的乡村自治弱化,村规民约原本的地位萎缩,这与权力下行、政权一竿子插到底,是此消彼长的关系。叫作由来已久,叫作所来有自。

草创根据地大石头“砸核桃仁”,“土改”运动诛杀大批乡绅,那是权力下行的预演。农村开始合作化,土地强行归公,合作社变成了一级政权。动不动抓人戴高帽子游街,把人吊在二梁上,相比之下村规民约就太弱势了,仿佛一下子变得可有可无,只能靠边。

强权管制的思路,随之进入了学校。我读小学的时候,学校里那是断不了要开斗争会。把成人社会的一套,几乎完全照搬到学校来,猜想顺民你一定没有过那样的经历。老师认定的捣蛋学生,定为落后分子,然后全班“斗争”,斗争方式之一,是全体男女学生排队给落后分子脸上吐唾沫!而且,不许你擦干!

我当时是所谓的少先队中队委,放学路上和挨斗争的同学说了几句抚慰的话,于是,转而开我的斗争会。罪名是“同情坏人,丧失革命立场”。连着开了半个月,整得你天天检查认罪、天天痛哭掉泪。

我觉得异常委屈,但绝对不敢,也不知道如何给自己辩护。同情弱者是不对的,我应该彻底泯灭掉自己的同情心吗?一个十岁的孩子,想不通那一切。你被孤立于人群之外,孤独与恐惧、无助和绝望,淹没了你。心底,平生第一次冒出想死的可怕念头。后来,听说某某三反分子“自绝于人民”等等说辞,我立即会有刻骨的同情。

学校教育,与传统教化、与乡规民约的倡导,产生了分裂与对抗。前者非常强势,将后者排斥出局,这与政权压扁了社会的趋势是完全一致的。

鲁:政权话语所昭示的,与乡村社会几千年所形成的一整套自治理念是两个话语系统。相比较之下,乡规民约更显示出理性的光辉。

比方所谓“对待同志要像春天般温暖,对待工作要像夏天一样火热,对待个人主义要像秋风扫落叶一样,对待敌人要像严冬一样残酷无情”,不说内容,单是转瞬之间的态度转变就不可理喻。春天般温暖与严冬一样残酷无情这种表情转换你怎么完成?况且你怎么判断他是同志还是敌人?你扶老太太过马路,发现她是个地主婆,莫非要当即将她扔在马路中间不管吗?或者是“残酷无情”地将她推到汽车轮子底下吗?这样的话语对传统道德的颠覆,包括对儿童心理的戕害,是灾难性的。

乡规民约作为村落成员自愿缔结的合同,或者是约定,总是把个体与群体、私有与共有之间的关系尽可能处置到恰到好处。1953年全国统购统销,合作化、公社化接踵而至,队为基础,三级管理,农民赖以生存的土地不再属于自己,个体从此变成一个物理意义的劳力。个体与群体之间、私有与共有之间的关系不复存在,乡规民约赖以存在的社会基础被彻底打破,乡规民约所尊崇的那一套仁义理智信荡然无存。所以,在生产队期间,公然偷盗、结伙偷盗习以为常,谁都不以为这是错的,甚至体现出对偷盗的群体性宽容。

张:我记事在五几年,你记事在七几年,合作化搞了二十年,农民简直人人变成了贼。偷盗,不再可耻,道德的坚城在根基上损毁。说到底还是所有制问题。农民被剥夺了土地,他没有了权利因之也拒绝履行义务。权利丧尽,尊严丧尽。

原先,我们整个乡镇周边,有一两个讨吃的。大秃子和小秃子,自幼是孤儿,从小讨吃为生。乡人乐得施舍一点,倒是培植了一种道德情怀。有一两个贼,名声在外。反正是手脚不干净,屡教不改。夏天偷点蔬果,秋天偷点庄禾。他又不集中偷一家,三穗两穗玉米的,抓住了,不红不绿的。大家拿他们来说事,成了教育孩子的活标本。

自从合作化,向来以讨吃为耻的农民迫于饥饿,开始撕破面皮乞讨。1955年,我二姨姨一家,实在要饿死了,姨姨带着我的表兄表弟去乞讨。后来每当说起,二姨姨羞得自己打脸。整个农村,光景过的是“贼来不怕客来怕”。

鲁:古今中外,农民的反抗特别有意思。他偷懒、撒谎、怠工、装傻充愣、假装听不懂,不明白,别人往往认为这是农民的劣根性,甚至已经归结为民族的劣根性。其实都是胡扯,那是在反抗。

最惨烈的形式是自杀。我曾经考察过农村的自杀现象,发现许多自杀者自杀的原因并非皆是冻馁之苦。而是处处挫败,失望而至于绝望,然后就自己把自己处理掉了。

以死相拼,那是怎样的惨烈?

我想说的,是乡村社会的原有秩序全面崩溃之后,伴随而来的是道德的全面崩毁。

人民公社解散,已经是包产到户了,偷盗现象依然顽固存在。我们村里都是水浇地,家家户户都种蔬菜,一到收获季节,有一段时间都发现自家的菜地有丢失现象。丢得很厉害,没等你收,就有人替你收走了。后来发现,是村里一位老太太,她每天起得很早,看谁家地里的菜好,收谁家的,收获之后,大模大样到市场上出售。有一天让人抓住了,人问说:你怎么摘我地里的菜?

老太太还挺有理:别人能摘我就不能摘?有他们摘的就有我摘的,你不是这么个小看人法!

不红不绿,扬长而去。

还有一天,抓住一个男人。让抓住了,被狠狠地骂了一通。男人面子上过不去,回去就喝了一瓶农药。人死了之后,家属把尸体放在失主的院里好长时间,赔了钱才下葬。做下不是,反过来讹人。

张:无须一一列举,我们所能看到的只是:传统社会不再,曾经的乡规民约不存。

鲁:话题摊开了说,即便是在传统乡村里,权力未尝绝对不下行。杀人放火,邪佞枉道,捕头还是要进村的。

张:乡规民约管不了的,政府与法律出面。乡间规约与官家律条,相辅相成。在具体处置的层面,衔接紧密,绝无脱节。

朝廷和之下的各级政府,执政理念基于民本思想。各级地方官,号称民之父母,对民众主张富而教之。即便是居高临下吧,也是要爱民、要教化,而不是将民众当作假想敌。

连年不断的反修防修,斗私批修,要不断改造,总是害怕人民变质,这样的心理其实在骨子里将人民当作了潜在的异己。

鲁:老百姓并不介意你权力下行,你能把一切都给我办妥了、管好了,岂不大好。问题在于权力下行后的走样和异化。

张:权力下行的状况不变,传统意义上的乡村社会不可能壮大,只会继续被压扁。

当然,乡村社会已然被压扁的情况下,多数老百姓依然在顽强坚守着传统道德底线。个别情况下,传统的乡规民约也在部分起作用就是了。

鲁:常常听到的说法是:中国还不宜实施民主,因为民众的觉悟程度不够云云。这实在是一种本末倒置的评价和强权逻辑。

害怕民主的到底是谁?

我们的老百姓,不仅有这个素质,而且有这个觉悟,一旦做起来,做的往往比预想的要好得多。

张:仅就我们所对谈的“结社集会”与“乡规民约”来看,中国的传统社会,有民主的理论资源,也有民主的历史实践。

总是为权力下行寻找根据,总是为大政府寻找客观,还能有什么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