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为什么热爱心灵——起伦和他的诗
2013-08-15■聂沛
■聂 沛
许多年后,当我老得只能坐在轮椅里,手捧起伦的诗,我还会想起许多年前我与他再次相逢的那个遥远的中午。
一九八八年腊月,那天不知为何下起了大雨,老天好像是冻得太久了要自个儿取暖,跳起了那种热情奔放的弗拉门戈舞,一片响亮、整齐的啪啦啪啦之声。起伦来文化馆找我。接着,我们到一家小酒馆喝酒听雨叙旧。这是我们高中毕业后,时隔七年的再次相逢,我们说了很多话,当然也有唏嘘和沉默。
那时,他开始诗写作,赶上了八十年代理想主义和启蒙精神的末班车。在这趟末班车里坐着的,还有我的同学罗鹿鸣和师弟聂茂——一所简陋中学的几个穷孩子。后来有人惊诧于这个现象:为什么一个小小的祁东县七中会同时出现这些诗人?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只是想:为什么不呢?
法国有一片叫弗朗士·孔泰的原始森林,几百年来,常有一些音乐家或弦乐器制作人,手提斧子,深入其中,寻找适合制作提琴的枫树和云杉。只有少数平静地生长,没有被啄木鸟啄过(啄过意味着有过虫害),没有被大风折腾过(折腾过意味着有欠安宁),听惯了小鸟啁啾,年轮在一百五十年以上的树,才适合制作提琴,而且只有其中一小部分可用。要求极其严苛。起伦写诗,就像那些在森林里找寻制作提琴材料的人,相较于专业伐木工,一直处于一种“业余”状态:自在、安静、不较劲,但认真。
在他找寻的过程中,写于一九九一年冬天的组诗《一目十行》是个标志性的作品。诗人远人对此有过精辟的解读,称之为“与本源接近的对话”。我有幸做了《一目十行》的第一个读者。记得,起伦的手稿有些是用铅笔所写,笔迹略显潦草,可见大多系深思熟虑、一气呵成的通透之作。诗人对自我的找寻和认识,在诸如:“下雪之后,会不会有一只红狐来寻找爱情”(《塔》);“相信河的孤独是唯一留住夕阳的理由”(《河》);“草啊草,大风起兮,海洋在激荡”(《草》)等诗句中表述得相当充分。看起来写物,其实是写人,在寻找事物的隐秘意义时,写出了心灵深处的疼痛和担当。
诗歌为什么重视心灵?我们为什么热爱心灵?我想说的是:在诗中,个人高于全体。你可以写得很小,也可以写得很大,但不管怎样,诗歌都应该、且必须抵达一个人的心灵,哪怕只是给这个人的心灵一点点慰藉。其实每个人都有心灵乞丐的一面,都渴望讨得一点点爱,哪怕是爱的妄想和梦呓。
曾经,我与起伦有一个下午的安逸时光,游荡在阳光和阴影交织的小镇上。我跟他闲聊:在古巴国营哈瓦那雪茄工厂,为了给正在埋头卷烟的工人解闷,每个厂房里会有一个读书人给他们读新闻、小说和诗歌。这种朗读,恐怕是全世界独一无二的职业。起伦说:这个故事,听起来像一首好诗一样感人,能够挖掘出人们内心的泉水。湖北诗人阿毛认为:“诗歌不是写出来的,而是从诗人的心里流出来的。”起伦的诗大多如此,甘美清澄。比如在《山冈》中,“那么,谁最终抵达山冈/就掏空自己,像一只空灵的琴厢/任浩浩天风贯耳,心中/一片澄明”;在《秋光》里,诗人已臻老成练达之境:
秋光似刀啊
比任何时候都干净、明亮、锋利
在诗人的额头,深一下浅一下划着
剔除心头之爱,也剔除心头之恨
并拆开骨头里的黑暗
还原日常的流水
这是一首还原事物真相的诗,看似平易,实则惊心。从“骨头里的黑暗”到“日常的流水”,且不论其中有多少爱恨情仇、悲欢离合被剔除,被付之东流。更重要的是诗人的态度,他废除了许多常规的审美界限,让价值观念平整化,就像塞尚,在画一个苹果时同画崇山峻岭一样充满隐忍的热爱。
发现是寻找的必然结果。千禧之年,对起伦来说,既意味着世纪之隔,又似乎是他个人写作的分水岭,他参加了诗刊社第十六届“青春诗会”,是湖南参加这个当代中国品牌诗会屈指可数的诗人之一,这也在一定程度上佐证了他的诗歌实力。其时,他已写出长诗《雪:熄灭或冥想者之呓语》《一年:漫游与还乡》等,还有我个人偏爱的短诗,如《岁末上坟》《我无法说出春天的秘密》《想象》《正午》《大风在吹》《吹动》《四月》《在贵港看日落》等等,一时数不清。这些作品写于一九九三年至二〇〇〇年之间,有对真的追问,对爱与美的追寻,对人类经验和精神生活的细微表达。其诚实的诗歌品质,不受功利等非心灵因素的影响,是真情写作对自然事物悲悯情怀的感知与认同,是对故乡与异乡、天空与大地,时空流转所产生的审美过程的真实纪录。《灵魂里有片蔚蓝滑过》一诗,首先,诗人否定了一些表面的东西:“我是说,不要再用廉价的歌颂/使那些优秀品质蒙尘”,其次,说到人的命运本质的存在:“当沉重的记忆风化成更加真实的泥土/埋葬腐朽,繁衍生机/旷古的经久不息的风也心平气和”,接下来,我们自然会在暧昧不明中,心地纯洁地体验到一种预言的力量:“一种新世纪的曙光不可替代/在我们的仰望中,在灵魂深处/你分明触摸到/有一片蔚蓝滑过”。这是多么让人心动的发现!在大众传媒越来越发达,人们离事实真相越来越远的今天,诗歌倒是越来越能抵达另一种真相——心灵事实。然而,哪怕面对这样的“事实”,起伦也知道要保持雅克·拉康所说的“恰当的言说”,点到为止。如果再让你说一次,你只能保持沉默了。
起伦生于农村,十七岁到长沙读大学前,少年时期建立起来的世界观,与大自然紧密相连,所以他的诗歌与大自然的物事枝缠叶绕,春夏秋冬,日月星辰,风霜雪雨,花草虫鸟,无一不是他的吟咏对象。这一点,在他新世纪以前的作品中,尤为明显。大自然让起伦着迷,也在诗歌中陪伴他一路经历从寻找到发现、再从发现到寻找的循环过程。世界所有的自然河流都不走直线而走弯路,走弯路是自然的一种常态。诗歌的呈现也是这样,它总是弯向一些不可及的秘密。这秘密有点像宇宙中的暗物质,我们知道它就在这里,而且它的质量比我们熟悉的普通物质大得多,可我们就是找不到它。足够幸运时,我们会看到黑暗中的一个闪光,但总是一闪而逝。起伦深谙此道,二〇〇〇年后,他暂时搁笔,想捕捉心中的“暗物质”,潜下心去细细搜寻,而且一潜就是十一年,比最耐心的磨剑还多一年。
于是在关注他的朋友眼中,诗人起伦仿佛有着一种犹疑、迟缓的“土星性格”。这种性格来源于土星的物理学特征,它自转一周,需要三百多天,而围绕太阳转一圈,却只有二百来天,在土星上真可谓一日长于一年。在诗歌的世界里好像也是这样吧,闭合又矜持,其中栖息着一种至关重要的沉默,它需要诗人耐心地“自转”,自我修炼,不急于在诗坛这颗“太阳”身边过快地旋转。诚如起伦自白:“你会得天独厚地接受像化学元素那样排列在静夜高处的星群传递给你的亲和力,因为你在此刻似乎已洞悉到它们静谧且伟大的秘密……”(《流水的片断·不迷信理论,但需要阅读》)。
马拉美谈及诗人的创作时说:“人为的,存在着,它全然独立地发生。”长时间沉默之后,二〇一一年,起伦似乎找到他的“暗物质”,一发而不可收拾地写出几十首作品,“十二月风雪弥漫,大地如一张最初的白纸/写作者用灵与血趟开虚无,铺一条回家的路”(《写作》),却又冷不丁在二〇一二年,重新变回“土星性格”,一个字也没写。我的理解是:起伦正在彻底反省自己,“从最初的结伴同行,到最终渐渐将同伴抛弃,他获得了艺术上充足的不团结的力量。常常,他喃喃自语:“好的诗人应该是一座孤岛,与模糊不清的大陆划清界线……”(《流水的片断·诗人》)。直到今年,他终于让我们看到了他“划清界线”的写作,就像那个曾经无数次深入森林找到了制作提琴材料的人,他造出一把心仪的乐器,并拉出了美妙的旋律,有一种开放的、触及源头的、有多种阐释可能性的自由状态,比如《那人》:
你看不见
微笑在他脸上走来走去
更看不见
他心中的蔷薇花开花落
(一首诗完成了
像遂行一项艰巨的军事行动
幸福与疲倦相互冲淡)
但你感受到
那个从大风中归来的人
他把辽阔带进了房间
此诗有从容、独特的表现:既简单又深刻,余味无穷。“那个从大风中归来的人/他把辽阔带进了房间”,是怎样神奇、敞亮的存在!任何艺术形式都有它的局限性,尤其是诗歌,这种局限性就是创作中最有意思的东西,只要你努力在突破这种局限,像戴着镣铐跳舞,最终会找到自由。
自由关乎心灵。心有灵,才叫心灵。诗歌要抒发对生活的独特感受和对生命的深刻体验,它本质上是心灵的艺术,因为诗歌和心灵一样,不是一种知识形式可以随意传播,它们仅仅宣告自己的世界。这是它们的自由,这也是我们热爱它们最好的理由。
我曾经碰到一个心不在焉的生意人,你跟他只要一句话谈不拢价格,他干脆就不理你了,或者相反,干脆把东西送给你得了。这生意人像诗歌一样可爱;我还看到一个三年级孩子的作文:“我的学校在我家的东头,它一年四季都在那里。”这小学生也像诗歌一样可爱!他们都有助于我们恢复对心灵自由的记忆,就像看到了河流最蓝的地方。
“天空摊开巨大的手掌/我把温暖与珍重都归于自己名下”(《赠别诗》)。起伦的诗也像一脉蓝色的涓涓河水流向远方,那里可能是大海,也可能是沙漠。即便流入了沙漠,也是美的,纯净的,有着与大海一样辽阔的自由。如同我在新疆看到过的叶尔羌河最终流入塔克拉玛干,消失于无形,却培育出了一大片一大片奇绝的胡杨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