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在模仿下——读余华长篇小说《第七天》
2013-08-15白草
白 草
《第七天》是一部文学性严重缺失的长篇,或可曰它走的是非文学、反文学的写作路数。文学性的缺失,原因多种多样,具体在本部长篇,即为结构上的影视化和情节上的新闻化,而影视化和新闻化,则恰为文学写作的死敌。
一个鬼魂儿子寻找同为鬼魂的父亲,“游荡在生与死的边境线上”,以之联结幽明两界的诸多事故,此为小说基本结构。初看起来,这部长篇整体框架是在模仿胡安·鲁尔福的中篇《佩德罗·巴拉莫》,殆无可疑,因鲁尔福小说写的也是一个鬼魂儿子,前往名为科马拉的地方,寻找已是死鬼的父亲。鲁尔福的小说是真正的文学,译者屠孟超先生在后记中说,《佩德罗·巴拉莫》“完全用现代小说的手法写成”,即摒弃了全知视角,“代之以独白、对话、追叙、意识流、梦幻、暗示和隐喻等手法”,突破了传统小说叙事上的“时空观念”,将不同时间、不同地点发生的事件置入同一“画面”,并“取消了生死的界线”,因此之故,读起来并不轻松,唯有慢嚼细品,方觉出其“风味”。与鲁尔福小说结构上的开放和情节上的繁复相比,《第七天》则显得简单、浅显、煽情,读起来一目十行,了无意味。简单、浅显、煽情,正是一般影视作品的特点。原本模仿一部具有世界性声誉的经典小说,却是画虎成狗、刻鹄类鹜,终成了影视中的鬼片那般类型,它时时处处提醒读者,那些缺胳膊少腿的行走者们皆为死鬼,鬼影幢幢,非复人间,而鲁尔福的小说中,除非作家提示,否则你根本意识不到,半月庄里的男男女女,包括负重前行的驴子们,全为冥界居民。试任意抽取、比较两部小说中寻找父亲的一节对话——《佩德罗·巴拉莫》通篇基本由对话以及对话中的对话组成,《第七天》也有不少对话描写,其排列形式与前者无有二致,可证其为模仿,而痕迹太露,意味过少:
这时,有人拍了拍我的肩膀。
“您在这儿干什么?”
“我是来寻找……”我欲言又止,我本来是想说出我是来找谁的:“我是来找我父亲的。”
“您为什么不进去?”
我走了进去。这是一座屋顶已坍倒了一半的房子,地上满是破砖碎瓦。在另外的半座房子里住着一男一女。
“您们不是死人吗?”我问他们。
那女人笑了笑,男人则板着脸瞪了我一眼。
“他醉了。”男人说。
“他只是受了点惊。”女人说。
房子里放着一盏煤油灯,有一张竹床。还有一把皮椅子,上面放着女人的衣服,因为她这时是赤身露体的,正像上帝让她降临到这个世界时那样。他的情况也一样。
“刚才我们听到有人在自怨自艾,还用脑袋撞我们的门。原来是您。发生什么事了?”
“我碰到的事多着呢,眼下我最好是希望能睡一觉。”
“我们已经睡下了。”
“那我们都睡觉吧。”
——《佩德罗·巴拉莫》(屠孟超译)
一个手臂上戴着黑纱的人注意到我寻找的眼神,……他发出友好的声音。
“你在找人?”他问我,“你是找一个人,还是找几个人?”
“找一个人。”我说,“我的父亲,他可能就在这里。”
“你的父亲?”
“他叫杨金彪。”
“名字在这里没有用。”
“六十多岁……”
“这里的人看不出年龄。”
我看着在远处和近处走动的骨骼,确实看不出他们的年龄。我的眼睛只能区分高的和矮的,宽的和细的;我的耳朵只能区分男的和女的,老的和少的。
我想到父亲最后虚弱不堪的模样,我说:“他身高一米七,很瘦的样子……”
“这里的人都是很瘦的样子。”
我看着那些瘦到只剩下骨骼的人,不知道如何描述我的父亲了。
他问我:“你记得他是穿什么衣服过来的?”
“铁路制服,”我告诉他,“崭新的铁路制服。”
——《第七天》
《佩德罗·巴拉莫》用的是文学语言,切合非现实境界及其氛围,用不着外在的解释;《第七天》却用了一大段话,像极了影视剧本语言,从头至尾在介绍、解释、说明,叫什么名字,多大年龄,穿何种衣服等等,一望而知是非文学性的,况且严格依照其对话逻辑,既然此中人“名字”无用、“年龄”无用,那么“衣服”也当“没有用”,“戴黑纱”更其无用,如此明显的漏洞,竟浑然不自知。二者相较,高下立见。
这绝非说《第七天》仅止步于简单的模仿,它也追求着如《佩德罗·巴拉莫》那样的多画面构成,竭力描写一些事件、营造种种场景,可是,一种无难度写作却令情节叙述变成了多个新闻事件的连缀。试将小说所描写的所有事件排序,你不得不说,这哪里是文学写作,全然是平面媒体或网络媒体所报道重要新闻事件的汇编,而且其中每个事件曾引起过极广泛、强烈的社会影响。小说在叙述这些事件时,倒是颇为老实,毫不避讳地说明,事情取自于媒体,如“电视里正在报道下午发生的示威事件”、“报纸上的文字黑压压的……”、“我们这里的电视和报纸配合她的寻找……电视报纸渲染了我的出生故事”、“他从报纸和电视上知道我生母……”、“我在电视里看到自己局促不安的模样”、“第三天电视和报纸的热闹转到警方……”、“晚上电视里报道了商场的火灾”、“我们城市的报纸接到上面的指示……”、“我们城市的报纸接连三天刊登了有关刘梅自杀的文章”等等。现将小说中连缀的新闻事件抽取出来,排列如下:
强拆事件;高官姘妇(或二奶)自杀;厕所产子;男子扮成女性卖淫;商场发生火灾;医院抛弃死婴(其父母无力救治及强制引产);城市现“天坑”;黑市卖肾;饭馆失火后锁门不让逃生(食客未结账);警察刑讯逼供;情侣自杀(女方不满男友送山寨手机);交通事故,等等。
《第七天》只是停留在并满足于描述新闻事件,它并未提供出多于新闻的信息,如独特的文学体验、超越于事件本身的深度观察和思考等,因而说它是新闻事件的连缀或是一种无难度写作,一点也不为过。以“第三天”所写商场失火为例,即可为证明:电视报道伤亡数字为数十人,网上说超过了五十,“网上传言四起,有的说那些被隐瞒的死亡者家属受到了威胁,有的说这些家属拿到了高额的封口费”。其实,小说还不只是满足于转述新闻事件,甚至有一点耽于其中、津津乐道的意思,如“第一天”转引了网上流传的著名说法:
“这个男子扭过头来对我说:‘他们说的话,我连标点符号都不信。’”
“第五天”套用了网上流行一时的说法“天堂里没有……”只稍作改变而已:
“这里没有公安、消防、工商、税务这些部门”,这里没有“那个离去世界里的毒大米、毒奶粉、毒馒头、假鸡蛋、皮革奶、石膏面条、化学火锅、大便臭豆腐、苏丹红、地沟油”。
正是因为影视化和新闻化的缘故,造成了小说一个突出特点,那就是煽情。对某些影视和新闻作品而言,煽情不是佐料,而是其不可或缺的自体组织部分;然而,对文学来说,煽情则意味着不合情。实际上,《第七天》全篇充斥着不合情理的描写,经不住严格推敲。以下试析其中二例。
“第二天”主要叙述了男主角的婚恋,女方是一家公司的“明星”,阅人颇多,傲气十足,拒绝了许多追求者,尤其是“领导的儿子”即浮浪“纨绔子弟”,官二代们“是不能终身相伴的”。同一公司里不起眼的男主角,因着一句“你很孤独”便打开了女子的芳心,在女子眼中,男主角最大优点乃“善良、忠诚、可靠”。一句陈词滥调,竟能够打开一个女子的心扉,这真是十足廉价的煽情、天底下最便宜的求婚,但是此处虽不合情,按照小说逻辑,至少还算得上有一点道理可讲,女子拒绝了众多追求者,盖因其心中悬着一条至高的关于男性的标准,即“善良、忠诚、可靠”,婚姻之事,可遇不可求,如此高傲的女子终得佳偶,亦可谓三生有幸了。问题在于,随着一个留美博士的出现,美满姻缘即告结束,指顾之际,“善良、忠诚、可靠”便成垃圾。这里更存在着一个致命的漏洞:女子曾经拒绝了官员子弟的追求,而当抛弃“忠诚”的丈夫、决意与留美博士成婚且预备着大干一场事业时,她最大的资本竟然是懂得“如何和政府部门里的官员打交道”!
——这是一种典型的“辞小就大”心态,小拒绝,大接受。无独有偶,张贤亮长篇小说《一亿陆》(2009年)中,也有相同情节:一个拾破烂的老头,卖的是真正的废品,不像其他人那样总有些可疑之物,如由偷窃而来,收购站老板“破烂王”注意到了,有次便给他额外加价,以新货价格收购。老头气呼呼地把超额的钱拍在桌子上,义正辞严地声明自己绝非依靠“施舍”为活的人。读到此处,令人颇为感动,普通人亦自有其尊严,不可轻易冒犯。可是,慢着,你不能当真,就是这个拍桌子拒绝小利益的老头,临死前竟然嘱咐自己的女儿主动上门,去给“破烂王”当小老婆!辞小就大,从根本上说,是一种伪善。
“第五天”末尾写男主角的养父,一个铁路扳道工,于临终之前千辛万苦地来到当年丢弃四岁养子的公园,这是小说中极不可信的一个情节。如果说养子被丢弃后再无踪影,不知死活,那么,有负罪感的养父于临死前作出徒劳寻找行为,自当寓含赎罪和忏悔之意。可实际情况是,他当年遗弃养子后,又很快寻得,从此含辛茹苦,一心抚育,且为此终身未娶。如今,养子长大成人,甚有出息,有工作,有房子,对一个养父来说,他尽到了应尽之责,即便死去,亦是死而无憾、了无牵挂了。既然没有遗憾、无罪可悔,而且儿子就在身边,身患绝症的父亲为何还要固执地、吃力地远行到当年遗弃之地?这是一个类似骈枝的细节,荒唐且不可信,唯一的解释是它要达到煽情目的,任何煽情都需要有一个能够引起兴奋的点,这里的关键术语是儿童,而且还伴随着一个抛弃的行为,于是,着意渲染,“他看见四岁的我坐在石头上,……他悲哀地对我说,我去买点吃的;我快乐地说,爸爸,多买点吃的”,完全不顾此前的描写:一个已经被弥补了的过失,再度被毫无理由地放大,实属屋下架屋、床上施床,以重复累赘为能事。
总之,《第七天》不是一个生气贯注、自具生命的文本,其情节由拼贴而成,缺乏内在脉络;人物如木偶一般,没有灵魂。既为拼贴,则每每抵牾,纰漏百出。全书还有一个致命的缺陷,这就是它的题目和章节安排本身存在着问题,根源在于它皮相地模仿《圣经》,却不得要领,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
戈登·菲、道格拉斯·斯图尔特合著《圣经导读》下卷第二章中,分析了《旧约·创世纪》关于上帝造物的来历。他们认为描述这七天的文字既“具有散文的风格,但是也有非常清晰的诗歌特点”,并令人信服地指出了结构上的独异之处:
“作为诗歌的部分是指这里第一‘周’的精妙结构,其中第一天与第四天相对应,第二天与第五天相对应,第三天和第六天相对应。注意这两组日子如何与地的‘空虚混沌’相对应:第一天至第三天地有了‘形’(光,天,旱地),而在第四天至第六天,有形的地有了内容。”
接下来他们将七天的内容分列如下:
第一天:光
第二天:天和海
第三天:旱地/植物的生命
第四天:太阳、月亮、星星
第五天:空中和海里的动物
第六天:地上的动物,以植物为食
第七天:神歇了他创造的工
作者提醒读者要留意几处重点,如诸天万象借神口中的话而成,神祝福并称他创造的世界为“好”的等等,其中也说到了第七天的内容和意义,“神在第七日歇了他一切的工,安息了,并将其分别为圣”。
上述分析中有两点可注意:
第一,第一天至第七天的造物过程,也即一周时间的内容是一个“精妙结构”,其中每一天皆为平行并列结构,同时也存在着巧妙的对应,这也意味着第七天与前六天处于同等结构中,不能包括、统摄前六天,假如用作标题,是不能径直冠以“第七天”一词的;
第二,单就第七天而言,上帝停止了一切工程,并将此日定为“圣日”,这是至关重要的一点,对宗教徒们来说,安息日是“可喜乐的”。朱维之先生《圣经文学十二讲——圣经、次经、伪经、死海古卷》中释义“上帝祝福这第七天,成为圣日”(人民文学出版社1989年版,第75页),是为正解。
以此作为对照,小说《第七天》即存在两个突出的问题:
第一,小说正文篇章以“第一天”至“第七天”为结构,标示了各章之间为平行并列关系。事实上,作品的叙事进程也显示了此特点,鬼魂儿子终于找到了同为冥籍的父亲,是一条平行的叙事线。那么,单单以“第七天”作为小说的总标题,显然是文不对题,因为“第七天”不能包括其他六天内容。
第二,小说以特有术语“第七天”为名,大约也不是没有用意的,例如取“安息”之意,却是望文生义、想当然耳,错解了此术语特殊内涵“圣日”、“可喜乐”、“祝福”等,依字面意思直等同于死亡、下葬、葬礼,也即安息即是死,此为俗不可耐的解释;看似最为得意的一句“死无葬身之地”,也是袭取自西方现代派文学作品,例如萨特名剧《死无葬身之地》。其实,细读末章“第七天”,除了鬼父子终得相聚之外,浓墨重彩描写了一个因收到山寨礼物而自杀的女子的葬礼,并无高于其他六天的地方。
——有些当代作家喜欢涉足宗教题材,或者总要沾点边,结果往往不成样子。不涉及宗教,不见得作品就欠缺深度;没有宗教感知却偏要去写,则一定会显出浅薄来。当然,《第七天》也不例外。
平心而论,《第七天》确也表达了对现实的不满,具有强烈的批判意味。然而,恰如李贽评价《水浒传》时所说,世间有些文学作品,“乃有真事说做假者”。《第七天》正是一个把真事写得虚假的文本,它叙述了那么多真实的社会新闻事件,却让人感到极不可信,只觉其假,未见其真。究其深层原因,一言以蔽之:死在模仿下。
【注释】
①[墨西哥]胡安·鲁尔福:《佩德罗·巴拉莫》“译后记”,屠孟超译,译林出版社2011年版,第180—181页。
②[加拿大]戈登·菲、[美国]道格拉斯·斯图尔特:《圣经导读》下卷,李瑞萍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版,第14—15页。
③张建业主编《李贽全集注》第19册,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0年版,第5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