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江湖道义到民族大义——读长篇小说《大车帮》
2013-11-01王晴飞
王晴飞
长篇小说《大车帮》源于作者杜光辉1990年发表的中篇小说《车帮》。由于《车帮》反响甚好,作者也有意就此题材深入发掘,遂将其扩充为长篇《西部车帮》,出版后引起一些文学评论家的批评。安徽大学王达敏教授撰写的《半部好小说》一文,称这部小说“瑕瑜互见、好差尖锐对立”,因为“前半部优秀”,“后半部平庸”,只能算是“半部好小说”。而后半部之所以平庸,体现在两个方面:一是后半部的政治叙事与前半部的历史叙事强行对接,违背了艺术规律;二是后半部艺术水准下降,流于对政治运动的表层叙述。杜光辉接受了王达敏及雷达、李建军等批评家的意见,对小说进行大幅修改,终于于2012年再度出版,即是这部《大车帮》。
一、《西部车帮》与传统英雄发迹故事原型
《西部车帮》的前半部可以说是草莽英雄吴老大的成长史,也是以吴老大为大脑兮(方言,帮魁、首领之意)的三家庄马车帮的发展史。这在某种程度上可以看作是走西口、闯关东等题材的延续,也是流民社会英雄成长、发迹变泰、忍辱复仇故事原型的变种。吴老大的成长过程,包含了传统英雄成长故事的若干重要元素,如自幼背负重望、刻苦练习技艺、异人指点迷津、危难之际脱颖而出等。
吴老大的父亲吴骡子原是三家庄马车帮的大脑兮,因为心系黄羊镇马车店的情人玉蓉而在重大问题上做出错误判断,从而失去权位,所以吴老大三岁时就被父亲寄予重夺大脑兮之位的厚望。三家庄马车帮车少势薄(《西部车帮》中三家庄马车帮开始只有八十多挂车,《大车帮》中更改为四十几挂),在道上常受土匪及大帮的欺负,因此吴老大又承担着发展壮大车帮的重任。车户常年在外奔波,妻女留在庄中,多遭财主张富财凌辱,吴老大的第一个妻子也被张富财强奸后自杀而死,这样吴老大身上又担负着为自己和同样处于底层的穷车户复仇之责。
吴老大三岁即被吴骡子带在车帮中历练(《大车帮》中改为八岁,较为合乎情理),并从那时起便开始练石锁,练鞭子,练少林拳,在吴骡子监督下进行艰苦的魔鬼式训练,饮食上则以牛肉和酽茶调理,十七岁已经有了一身超人的武艺。小说着重渲染了吴老大花巨资(五块银元)打造属于自己的招牌武器(五斤四两重的鞭子)的过程,常人用的鞭子一般不过二三斤重,三斤八两已是重型,而西北最大的牲口店打造过最重的鞭子也只有四斤二两。在传统侠义小说、传奇中,英雄常有自己独特的武器,并在许多时候与英雄已合为一体,成为英雄的象征、招牌。武器越重,越能凸显英雄的力量和不同寻常,如关羽的青龙偃月刀重八十二斤,鲁智深的水磨禅杖重六十二斤,神魔小说中孙悟空的金箍棒更是重达一万三千五百斤,这些重型武器都为英雄本人独有而他人无力驾驭。吴老大五斤四两重的鞭子在小说叙述中也具有同样的功能。武功以外,吴骡子注重对儿子胆量的训练,他曾命令七岁的吴老大独自穿越豺狼成群的夜路到乱坟岗取物,与狼群对峙。这些训练意在养成吴老大的强力和坚忍,都暗示他将来必将有一番惊人的作为。
吴老大重新夺回大脑兮之位,靠的是武功、胆识和残忍。三家庄马车帮在和不讲江湖规矩的甘肃马车帮发生争道纠纷时,大脑兮马车柱因为人少势薄,选择隐忍退让,吴老大挺身而出,先显露了五斤四两的鞭子,又以刺刀自穿胸肌这种残忍的自残方式震慑了对方大脑兮,逼迫其让道,也迫使马车柱主动让出大脑兮之位。这是吴老大成长、发迹的第一步。
吴老大少年得志,三家庄马车帮也逐步壮大,不免有张狂之处,《西部车帮》中特意安排了一位异人出现,予以教训、规劝,提升其精神境界。车帮在路过一个村子时,没有按照规矩整装下车,白鹿塬静虚宫道长阻住去路,显露了神奇的武功和医术,并以一部给牲口看病的医书相赠,使吴老大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吴老大在发现道长的医术灵验之后,专程前往拜访,道长又为其讲解天下大势,透露出毛润之领导的共产党将得天下的天机。
从《西部车帮》的前半部分来看,吴老大的人生历程暗合传统小说英雄发迹情事。可是无论从以往的传奇套路还是小说本身情节的内部发展趋势,下面都必然引申出吴老大发迹以后人生道路将向何处去的问题。在传统小说中,英雄发迹故事,结果无非三种:一是于乱世之中“取而代之”,“夺了鸟位”,登基称帝,开创一代伟业;一是揭竿而起,轰轰烈烈干革命,最终为官家剿灭,成就一段悲壮的传奇;一是选择明君辅佐,出生入死,助成主公霸业。如何将这种英雄发迹的民间叙事模式和中国现代历史实现对接,既妥善安排吴老大发迹之后的去处,又保持原有的叙事风格和叙事话语,显然是作者需要面临的主要问题。《西部车帮》的下半部却迅速撇开吴老大及马车帮故事,转以1949后历次政治运动为情节推动,以侯三这样掌握了政权的流氓无产者为中心,反思近代中国灾难的制度性缺失。思考不可谓不深入,但是从小说艺术来讲,则并不高明。这也正是王达敏先生断其为“半部好小说”的原因。
二、从江湖道义到儒家仁爱和民族大义
《大车帮》对《西部车帮》做了大量修改,在语言、情节及人物形象塑造等方面均有大幅度提高,主要的是两个方面:一是增加传统儒家伦理和现代人道主义成分,提高吴老大形象和道德高度,使其从流民社会向常态主流社会的道德伦理靠拢;二是引入民族主义视角,将吴老大及马车帮的发展纳入到抗击日本侵略的民族解放叙事框架中,解决了吴老大发迹以后向何处去的问题,保持了民间叙事的完整性,比较好地解决了“从半部好小说到一部好小说”的问题。
从吴老大形象塑造方面而言,《大车帮》弱化乃至删去了流民社会头领原生态的野性、残酷的成分,增强了其“仁义”和“人道”的一面。吴老大的少年教育,原本只侧重于力量和胆量,由武功上师承不明的吴骡子自己担任师傅。《大车帮》中则将身怀绝技的牲口店主冯庚庚改为吴骡子的师傅,大大提高其重要性(原书中甚至没有给店主取名字),由吴骡子向师傅请求介绍老师传授吴老大仁义礼智信五行上的道德。冯庚庚派自己的得意弟子也是店中的大掌柜刘顺义随车传授吴老大道德、学问和武艺。这样一方面使吴骡子的武功有了来历,情节上更为可信,更重要的则是吴老大自幼受到传统儒家道德伦理的熏陶,其仁爱、不张狂本是幼年教养所致,不必待具有神异色彩的白鹿塬静虚宫道长教训后方知。小说也顺理成章地删去这一关键人物,将其性格及在情节推动中的部分功能分予冯庚庚、刘顺义师弟二人。
《西部车帮》中有一典型表现帮会粗野残忍性格的情节,即车户侯三为暗娼勾结匪人设计(即俗语所谓的“仙人跳”),遭到痛打,险些丧生,身上银钱及车马均被抢走,吴老大盛怒之下带领马车帮车户大加报复,血洗了这家窑子,绑走人质,最终以窑子赔偿马车帮一切损失、当地商户集资犒劳车户告终。这样的情节,对于实力强大的带有半秘密社会性质的马车帮来说,显然是非常真实可信的。而在《大车帮》中,原书中对于车帮暴力复仇充满激情的描写都被删去,只轻描淡写地以一句话带过(“一番折腾后,侯三吆的那挂车找回来了,侯三也活过来了”)。另外小说增加了几次吴老大以德服人,为村子及他人排难解纷的情节。一件是三家庄与邻村刘家堡子因争夺一口水井世代结仇,多次械斗,村民死伤无数,吴老大作为村中的大脑兮,大仁大智大勇,只身到刘家堡子会见对方大脑兮刘冷娃,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与其约定永不开战,并联手填平作为祸根的水井,永绝后患,保得两个村子的和平。一是附近大明宫几家车户为无良牙家和河南卖主合伙欺骗,以次充好,骗走辛苦积攒的五百块骡子钱,请求吴老大帮助主持公道。吴老大在这件事情的处理上充分体现了他的势力、果断、智慧和仁义。他先派人骑快马堵截河南卖主,发动闲痞揪出无良牙家,在河南会馆掌柜和骡马市掌柜带人找上门来时,以武力和江湖道义将其震住,又以乡党之情请张富财当团长的弟弟派兵维持秩序,在市场上公开处理,在最后时刻又特别予以宽大。这些情节,均刻意凸显吴老大的仁爱与智慧,而略去其残忍、报复的一面,丰富了吴老大的性格,提高了其精神境界,自然也远离了游民社会简单、粗暴的道德伦理,使其更容易为人们接受。
对于游民社会头领形象这样向着常态社会伦理方面的修改,在传统小说中也是常见的。以“水浒”和“三国”故事的演变为例。在成型的《水浒传》中,宋江是以忠义的面目出现的,他的“忠义”在许多时候甚至已经到了让人觉得过分软弱、虚伪的地步,而这其实也是经过文人加工和拔高的境界,所谓的“软弱”“虚伪”之处,常常也就是加工、拔高部分与人物身份、情节发展不相合之处。在早期“水浒”故事中,宋江强力彪悍的一面,是并不避讳的,如元杂剧高文秀《黑旋风双献功》中的宋江自述便以杀人抢劫自诩:
家住梁山泊,平生不种田。刀磨风刃快,斧蘸月痕圆。强劫机谋广,潜偷胆力全。……某姓宋名江字公明,绰号及时雨者是也。
康进之《李逵负荆》第二折宋江所念诗:
旗帜无非人血染,灯油尽是脑浆熬,鸦嗛肝肺扎煞尾,狗咽骷髅抖搜毛。某乃宋江是也。
《三国演义》中的刘关二人也均以忠义仁厚著称,尤其是刘备,长厚过度,以至于鲁迅称为“欲显刘备之长厚而似伪”。而“三国”故事中明代则有《花关索出身传》,写刘关张相约共创事业,刘备孤身一人,因关、张有家室之累,“恐有回心”,关、张二人于是在刘备的允许下,互相杀了对方家小,以坚其心志。只是关羽之妻正有身孕,因张飞不忍,留了性命,后来生下关索。而这些不合主流道德伦理观念的情节后来也都被删去。
复仇原本也是《西部车帮》情节的重要驱动力,多次凌辱车户妻女的财主张富财在1949年以后被侯三在批斗会上以残忍的方式杀死,而在《大车帮》中,则仅止于将张富财“去势”,断了他祸害车户妻女的根源。在三家装车户出征抗日前,张富财前来敬酒,并表示将拿出财产抚恤伤亡的乡党,凸显其爱国之心和乡党之情,富人与穷人在异族入侵的大背景中,迅速达成了“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式的和解,以民族危机消解了国人内部的阶级仇恨,增加了民族主义和人道主义的双重内涵。
从小说的情节叙事发展来看,《西部车帮》以吴老大及马车帮发迹为线索和内在驱动力,小说前半部无论是人物形象塑造还是氛围的渲染,都暗示吴老大将带领帮众走帝王将相之路。吴老大自幼被寄予的希望就是将三驾马车帮发展为西北五省之首,成为马车帮的皇帝。小说有一个特别令人瞩目的特点即是夹杂大量秦腔唱段,这些唱词与正文形成互文关系,既是剧中人物借以抒情言志的媒介,也具有提示情节发展走向的功能。吴老大刚夺得大脑兮之位时,即大唱“打銮驾”中包拯“曾记得当年登金榜”一段,春风得意,自视甚高;在得遇异人白鹿塬道长之前,唱的是《忠保国·二进宫》中侍郎杨波的唱词,既暗示前途的凶险,也抒发自己辅国之志;吴老大最喜欢唱的还是诸葛亮的戏,如在遭遇现代化的汽车之后,诸车户郁闷难排,吴老大唱了《祭灯》中的“为江山我也曾南征北战”一段,1949后侯三窃取三家庄政权,胡作非为,吴老大唱了《葫芦峪》中“扭回头来观魏延,气的我黑血往上翻”一段。马车柱为侯三害死,吴老大唱的则是《下河东》中“见人头不由我哭声大放”一段,这里更分明是以赵匡胤自居,而以马车柱为忠臣呼延寿廷,侯三为奸臣欧阳芳了。吴老大的这些唱词,几乎无一例外均以帝王将相自比。
修改后的《大车帮》,将1949年以后的部分砍掉,在前半部分加入马车帮参与抗击日本侵略的中条山战役的情节,以此将吴老大及马车帮的发展纳入到民族救亡的宏大叙事之中,使草莽英雄成长为民族英雄,是对吴老大等人思想境界的升华,给前面不断渲染的英雄发迹故事安排了一个较为合理的归宿,也是以民族主义情感为对接点,避免了民间叙事与政治叙事的分裂,保持了情节上的完整性。
《大车帮》的前半部分,对于吴老大等人的问鼎野心,不仅未加削弱,反有所增强,多处表现吴老大称王的意图。刘顺义刚开始担任吴老大师傅时,便有意识引导侯三给吴老大讲英雄豪杰的故事,讨论“天时,地利,人和”与“干世事”的关系,行车道中众人常纵论历代帝王兴衰,结交各地英豪,与孟虎、刘七等江湖好汉结为生死之交,观察山川形势,路过黄河风陵渡时,认为中条山和黄河是陕西门户,着意查看。路过骊山时,吴老大也毫不掩饰对秦始皇功业的艳羡,以为像他那样才算是“把世事干成了”。到华山时,又想起赵匡胤发迹事,刘冷娃恭维他为真命天子,吴老大遂戏封刘冷娃为八府巡按,侯三则大谈将相无种,在遭遇奸人孙大脑兮的暗算之前,吴老大膨胀到极点,高唱起《宝莲灯》中刘锡高中被任命为洛州太守时“奉王命出京城去把任上”一段。
《大车帮》后半部分以参加抗日的民族战争来消解传统发迹故事带来的情节上的紧张,在草莽英雄到民族英雄的变化中,虽有突兀之处(吴老大的思想变化其实仍然缺乏可信度与说服力),但草莽英雄对于“忠臣良将”的追求和反抗异族入侵的爱国英雄之间本有可互通之处,《大车帮》就是在这一点上使二者对接,避免了情节的分裂和民间历史叙述的中断。仍以书中所引秦腔为例,《大车帮》中吴老大唱秦腔次数减少,极度膨胀时唱《宝莲灯》继之以孙大脑兮的暗算,已有暗示他不应有问鼎之意。吴老大在儿子百日后重上马车道,唱的是《火焰驹》“北狄王逞干戈强施蛮横”一段;1937年日本全面侵华后与师傅刘顺义谈论国家大事,心中烦闷,唱的是《下河东》中赵匡胤的“乾德王座龙庭用目观看,有白龙在河东修表中原,我也曾练就了雄兵百万,岂能够居人下每岁朝参”,这些虽是帝王将相之语,却同时有着尊夏攘夷的民族内涵。三家庄马车帮协助西北军孙蔚如的部队共同出征讨伐日本侵华军,吴老大带领车户们唱的是《破宁国》中朱元璋“在中军宝帐排酒宴”一段,也有汉族抗击蒙元背景,与西北军的军歌“我们是黄帝的子孙,民族的精英……浴血奋战,效忠华夏,保卫江山……”其实具有同构关系。
由于《大车帮》是由《西部车帮》修改而成,许多方面仍不免留下原书游民社会英雄故事和思想的痕迹,如修改后的版本虽然丰满了若干女性的形象,但根深蒂固的男性中心主义仍很明显。细节上也有一些不够妥帖之处,如书中在写到吴老大八九岁(据小说中的交代,约在1921年前后)的时候,就称张富财的团长兄弟在南京“蒋委员长”身边有人,而实际上当时蒋介石很可能还在上海证券交易所做生意,连孙中山都还局促于广东一隅。不过总体而言,《大车帮》人物形象更加丰满,草莽英雄发迹的故事向民族救亡叙事转换时保持了民间叙事的完整性,避免了两种叙事话语的分裂,可算是“一部好小说”。
在当前的消费主义背景下,中国作家的长篇小说往往做工粗糙,成书后更谈不上大幅修改、重写。评论家和作家之间关系恶俗,也少有直言批评。杜光辉决定修改《西部车帮》,源于评论家王达敏的批评文章,在修改过程中又多次征求王达敏、李建军、雷达等人的意见,几近重写,成为现在的《大车帮》。在这一过程中体现出来的作家在艺术上精益求精的写作态度、吸取不同意见的虚心精神和评论家与作家之间的相互尊重、良性互动,都是非常值得我们肯定的。
【注释】
①王达敏:《理论与批评一体化》,安徽教育出版社2011年版,第264页。
②王达敏:《从“半部好小说”到“一部好小说”》,《读书》2012年第11期。
③杜光辉:《大车帮》,作家出版社2012年版,第215页。
④聂绀弩:《聂绀弩全集》第7卷,武汉出版社2003年版,第75页。
⑤鲁迅:《鲁迅全集》第9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135页。
⑥王学泰:《游民文化与中国社会》,学苑出版社1999年版,第7—8页。
⑦杜光辉:《大车帮》,作家出版社2012年版,第290、329页
⑧杜光辉:《西部车帮》,花城出版社2012年版,第129—130页、第213—214页、第225页、第410—411页。
⑨杜光辉:《大车帮》,作家出版社2012年版,第78—79页、第177—189页、第275—277页。
⑩杜光辉:《大车帮》,作家出版社2012年版,第275—277页、第291页、第322页、第334页。
⑪杜光辉:《大车帮》,作家出版社 2012 年版,第 103 页。
⑫杜光辉:《真正的批评矫正作家的写作》,《光明日报》2012年7月1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