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力玛那
2013-04-29辛萍
辛萍
科力玛那:满语,意思是兴盛的码头,明末清初形成村落,演变为现在的“卡立马”!卡立马,是我继出生之地,成长之地之后的围城之地。这里是我为人妻,为人母的人生角色转换之地,也可能是我人生终结的葬身之地!
多年来,一直想写一篇文献给这片土地,献给这个村落,献给这里的一群人——
憨娘
正是初秋时节,俗语说的“秋老虎”果然名不虚传,正午的天气热的人无处藏身。有男人或不厌其烦的摇着扇子,或赤着上身,一条溺湿的毛巾搭在脖颈上!女人则是把身上的衣衫精简到不能再减!狸花猫躲在葱地的阴凉处;威风八面的大黄狗趴在门前的柳树下,耷拉着长长的舌头,哈哈的喘着粗气;圈里待产的老母猪赤条条懒洋洋地伸着四肢,不时用又细又短的尾巴抽打一下落在屁股上的蚊蝇……
那一天,我是新嫁娘,庭院里坐满了喝喜酒的邻人亲眷,就是那一天,憨娘也来了!
她蓬头垢面的怯生生的坐在门外的石凳上,眼巴巴望着院子里吃饭喝酒的人们。乱哄哄的场景,没有人注意她!平日里狗仗人势的大黄狗此刻也懒得叫上两声,斜睨着眼睛看着她!
有人酒足饭饱,把一些剩余的菜肴折了小盘儿到大盘儿!然后捻起牙签垫在牙缝里,心满意足的纷纷离开了!
人流中,我看见她偷偷的走近一张杯盘狼藉的饭桌,像抢似的抓起一个别人啃过的骨头,然后蹲在桌下津津有味的吃起来,我想她是太饿啦!
去厨房我拿了一只肉多的鸡腿走过去递给她!她警觉的看了看我,一下子夺过去,又惊恐的扫了我一眼,然后又蹲在桌子下面快速的吃起来!
三下五除二,风卷残云,一只鸡腿被嗦溜个精光。
也许是填饱了肚皮,她的眼神开始变得自由,散漫。我微笑着善意的看着她,她的敌意也渐渐消失,用一只脏兮兮的手摘掉我头上的簪花,放在我胸前,嘴里淌着涎水,憨憨的笑着:“好看,好看!”
这个可怜的女人,一定是在哪里风餐露宿,一定是在沿途遭到路人的恶打。她的头发干涩无光,像寒冬里的枯草,被汗水溺湿后打成绺,身上的衣服褴褛不堪,散发着难闻的臭味,不时有绿头苍蝇跟随在她的左右。我拉着她的手走到水池边,用干净的毛巾帮她洗去秽物,找出婆婆的衣服帮她换上。这是个长相极丑的中年傻女人!
问她什么都只管摇头傻笑,口音确是极为遥远……
后来,村委会收留了她,多方联系,也没有找到有关她的任何来胧去脉!
后来,村里一个老鳏夫宋青伯娶了她!没有嫁衣,没有鞭炮,没有娘家人,也没有婆家人。我买了条红色的丝巾系在她的脖子上。那一刻,她憨憨的笑了,那一刻,她很美!
我叫她“憨娘”!她是我的憨娘!
憨娘虽有智障,但生理周期还是有的!
每月里的经期,她看见自己的经血,先是吓得直哭,再后来,就会拆掉好心的乡亲们送的被子,用里面的棉花垫到贴身的裤子里,我每次买给她的卫生巾,教她怎样用。等我再去,还是完好的放在那里,她会羞怯的看着我傻笑。我真是拿她没法子,只好由她去了!
憨娘在宋青伯的耐心带领下,学会了侍弄些菜园,每次里面的瓜果成熟,她总是先摘了,捧在手心里送来给我!夏季里,我的院子里,一排凤仙花开的美艳,我总是拣些凋落的花瓣,加些白矾,大蒜,放在小碗儿里捣碎,再采些麻叶帮憨娘染指甲,她总是快活的张开十指,左看右看,雀跃的像无邪的孩子!
后来,憨娘的神志好像有些清晰,我就问她从哪来?她随意的指指天上。我笑,她也笑!
我问,想家不?她指着我的胸口说:想你!我又笑,她却流了眼泪!
我知道,她听懂了!
她总是离不开我,总是很依赖我!
她看着我的儿子出世,她手忙脚乱的帮我洗着尿布,褯片。她慈祥的看着我的孩子,爱不释手,就像我儿时手里抱着心爱的洋娃娃。我去逛街,做头发,会放心的把孩子交给她带,我知道,她很乐于我交给她的任务,每次夸她,她会很神圣的笑着!
我以为,憨娘会一直陪在我的身边,和我一直站在岁月中,美好的活着!
可是,憨娘在新千年的冬天死了!她在街口等待回家探亲的我,被一辆疾驰而过,没长眼睛的汽车撞倒,她倒在了血泊中……
新千年的第一场雪送走了憨娘,我的憨娘!
憨娘因我而来,最终又因我而去!
三爷爷
三爷爷是一棵树,一棵硬气的死也不弯的老槐树。
三爷爷是与众不同的!"黄埔军校的高级将领"这个显赫的头衔并没有给他带来丝毫的益处,相反的带给他的是灭顶之灾!那个特殊的年代里,三爷爷被揪斗,被打倒,被批判。挣扎在政治的生死线上!
46年初,国共两党的“重庆谈判”破裂,打起了内战,三爷爷的国民党身份一生都成为不去的耻辱的标签!国民党退守台湾那会儿,三爷爷惦记家中年迈的老母,毅然留在了沈阳,后回到了祖籍科利玛那(卡立马),并与去了台湾的恋人从此天涯永隔,生死再无相见。三爷爷终生未娶!他说:自古忠义难两全!当时我的榆木脑袋,怎么都想不通!
自然界的风风雨雨中,人是无奈的,脆弱的!
初识三爷爷,是听闻了有关他的一生传奇。一间寒酸局促的小屋,一张老式的八仙桌堆摞着各类的书籍,仅有的一扇窗的窗台上一盆紫罗兰开的正盛!许多年来,直至彩电、电脑普及的今时今日,三爷爷也只用一部老式电子管收音机,那是他的恋人唯一留在他生命中的念想!即使后来他的政治身份被澄清昭雪后,他拒绝了任何的官方个人的财政物质补贴!三爷爷说,那是一个人的“变节”!我还是不甚可解!
三爷爷很少走出院落,很少与人搭讪聊天,他料理一亩薄田,粗茶淡饭。他戴着老花镜看很老很老的书,他一个人坐在楚河汉界中,布着、拆着自己的棋局。
三爷爷清癯寡净,酷爱徽宗的瘦金体。想来三爷爷同那瘦金体是相通的,一身的静气,净气,纤毫不乱。三爷爷年久日深的洁癖像足了那瘦金体的清峻,瘦金体难以效仿,让每一个模仿的人心生畏惧,以至于瘦金体注定千年孤独。三爷爷也是孤独的!
我与三爷爷是该有这一段缘分的。他一见我便喜欢,搬来“扒锔子”给我坐,我们聊了很多关于政治,关于民生的现实问题,还好我对此都不生疏,一些浅见拙识讲出来,时而看他低眉沉思,时而胡子翘得老高!但是我们却有着常人难以理解的亲和!
一段忘年之交,一段半师之谊!
三爷爷经常与我对弈到深夜,两个人默默无声,只是专注于各自的棋局。
一碟花生米,一壶老白干,往往是我们爷孙两人的共同嗜好。
三爷爷经常笑着说:“我活到快入土,没见过你这么好酒的丫蛋子,怪胎!”
我说:“因为爷爷是怪胎,丫蛋子才不敢不是!”那时候,三爷爷的笑声最爽朗!
三爷爷说:“我不是最好的庄稼人,可我曾是最好的兵卒!”
三爷爷的话,我终于懂啦!
“何事秋风悲画扇?”,此语用到此处,不知是否妥帖。其实,一开始便知晓的,一切都会应了定数。
三爷爷走了。我常常拎着一壶老白干,径自走到三爷爷的坟头,拔去上面的荒草,填上一抔新土,在坟前与三爷爷推杯换盏的对饮,长谈,仿如他生前模样,三爷爷长眠在瘦薄的坟堆里,可是为什么我却心酸的流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