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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关皇契的穿越

2013-04-29孙方友

文学界·原创版 2013年5期
关键词:陈州包公野鸭

孙方友

有关枢密副使包孝肃公陈州放粮的唯一物证——皇契早在三十多年前就遗失了,许多荒诞不经的传说从此便在这块古老的大地上开始蔓延。当年目睹过那块盖有宋仁宗龙谕的黄色丝绢的老年人大多已经谢世,作为林家最后一位传人的五保户老太太林王氏也早在那个饥饿的年份里命丧九泉,从此便给那块下落不明的稀世珍宝蒙上了无比神秘的色彩。

一个秋风凉爽的下午,我来到平粮冢下的平粮村。那时候乡人们刚开始吃午饭,几多个面色黝黑的汉子手捧海碗跎蹴在路边的秋阳下,淋漓尽致的咀嚼声伴随着秋风飘逝在不远的小巷里。小巷深处有娃子哭喊着吃奶的叫声,佐证着唯有“吃”是人类生而知之的伟大真理。进村的大道显示着改革的成功,又宽又直。吃饭的汉子们望着我,目光里透出惶惑,许久了才相继发出热情的谦让声。一个文身的中年汉子问明了我的来意,非常爽快地领我向支书家走去。

那时候支书正在家喝酒,高亢的划拳声夹杂着混浊的臭酒气,肆无忌惮地在空中荡漾。几条馋嘴的狗呼啸着夺门而出,夹着尾巴狼狈地从我的身边窜了过去,许久了还在很远的地方凄厉地号着什么。支书家的门槛很高,老式朱红大门上镶着不锈钢门环,给人一种历史的沉重和不伦不类的错觉。那中年汉子小心地上了台阶,然后示意我稍候片刻,接着就走了进去。我无聊地在支部书记高大的院落外散着步子,几只肥硕的母鸡在我的脚下觅食。门口两旁的几棵大槐树已开始飘零秋叶,地上一片金黄。有麻雀在树上叫。面对秋去冬来的凄惶鸟儿们的叫声里掺杂着无限的惆怅和眷恋,在那个秋日的午后显得单调又寂寥。那时候我就想起了许多有关包公放粮的传说。当年的包青天铲除贪官之后再次踏上这片土地,向林三姐宣读圣旨时,这里是不是芦苇罩顶黄土漫天?那些刚从饥饿险境中挣脱出来面带菜色的汉子面对皇恩浩荡是如何地感激涕零?人为了吃,从一生下来就开始了艰苦卓绝的斗争。历朝历代的起义队伍,总离不开“民以食为天”的纲领,许多人聚集麾下,抛头颅洒热血,目的简单又明了。包龙图陈州救灾,如果只是把灾粮平安地送到百姓手中,决不会博得如此盛誉。他冒着丢官杀头之险,勇敢地革了一回皇亲国戚的命。1960年,县委书记古月清放任陈州,广调灾粮,严惩贪官,换得陈州“包青天第二”之美名。1993年6月,古月清病逝郑州,不少百姓听到噩耗,潸然泪下,自动发起吊唁仪式。城南一位年过古稀的老汉面北磕头三个,然后净手焚香,对儿孙们说,共产党的干部千千万万,但在我心中扎根的只有三个人:一个毛主席,一个邓小平,一个古月清!为一个“吃”,解决得好,就可以永垂青史,解决得不好,就要落下骂名一一历史就是如此地给你开玩笑。

支书走出来的时候,那几只肥硕的母鸡就显得相形见绌,灰溜溜地离开了场地。支书喝得满面通红,年轻的脸上那几枚青春痘被酒分子刺激得仿佛要跳起来。眼角儿里积淀着白色的眼屎,嘴里喷着难闻的气味儿。他站在门旁高大的青石狮子旁,居高临下地问我从哪里来到哪里去。我掏出县委宣传部开出的介绍信,认真解释说自己正在写一部有关包公和古月清陈州放粮的大部头,其中涉及到皇契。年轻支书一听到“皇契”,十分敏感地瞪大了眼睛,白色的眼屎在阳光里闪烁不定。他怔怔地望着我,许久了才说:原来你也是找皇契的!我直言告诉你,这些天来我这里找皇契的文物贩子不下百人!他们有的坐着卧车有的骑着摩托,每个人手里都拿有介绍信,而且张张都比你的硬梆!可以说,连地区公安处、省政府公安厅的都有!我当时很吃惊,说不清这些文物贩子为何如此神通广大。支书像是看出了我的疑惑,笑道:你不要大惊小怪,眼下有钱能使鬼推磨,一张介绍信算个鸟!谁知他们的介绍信是真是假?接着他又神秘地告诉我:你知道那张皇契在香港开价多少?二百万美元!二百万美元是个什么概念你比我清楚,那就是相当于两千万人民币!

公元1045年,陈州水旱成灾,清官包拯,陈州查案,除奸革弊,向宋仁宗上《请免陈州添折见钱疏》,免除支移折变,民受其惠。时过千年的一个春日,我为写那部《新陈州放粮》,曾在县文化局局长齐先生的陪同下,登上了位于南坛湖中的包公祠遗址。祠中有一楹联:

理冤狱关节不通自是阎罗气象

赈灾黎慈悲无量依然菩萨心肠

齐局长说,楹联很可能出自苏辙之手。苏辙1070年左右曾在陈州任教谕,从时间上讲,当时包拯已经作古,苏辙决无献媚之嫌——这与陈州百姓自动吊唁古月清颇有异曲同工之妙。为查找包公当年放粮的细末枝叶,齐局长为我找出了不少珍贵资料。遗憾的是,内里没有一星点儿有关皇契的记载。万般无奈,齐局长便领我拜见了《陈州县志》主编班守德先生。

见到班守德老人的时候已是那天晚上的十点钟。那时候日本作家井上靖刚走。井上靖是为寻找孔子的足(遗)迹而来古陈国的。他在陈两天,由班老先生全天候作陪。井上靖盛赞班先生为“陈州通”。我作为陈州人对班先生的学识更是久仰成痴。年过八旬的班先生热情又疲倦地接待了我,听说调查包公,随手从书橱上取下孤本《陈州府志》,戴上老花镜,翻到卷十四“名宦”一栏,让我过目:

包拯(999—1062),字稀仁,庐州人。28岁中进士,官至龙图阁直学士,枢密副使……日陈饥,朝廷命贵戚庞某往监粜。其人凭宠怙势,搀秕糠掊克。民苦不胜。事闻赐金牌,命拯往廉之。拯潜入陈城,杂郡民中求粜,忤豪贵,受羁。因出金牌示之,众人皆震栗。正刑明禁,立平粜法。豪贵伏诛,民赖全活。

仍是没有皇契的记载!

班老先生像是看出了我的惶惑,神秘地笑了笑,许久了才说:你最好去一趟平粮村!

王朝颓丧地回到北关客栈,向包公禀报:大人,看来皇上命大人下陈州的消息已经走漏,四国舅庞玉仍是命人日夜封锁四门,严查来往行人,微服进城真真是不易了!那时候包拯已来陈三天。三天前,他命人把八抬大轿暂放阳夏,然后微服来到陈州,住进了北关刘氏客栈。客栈很简陋,十多间客房围成一个天井般的小院。客房低暗潮湿,到处散发出霉腐的气息。包大人打开后窗,后面是无垠的城湖。那一天的天气还真晴朗,北城湖里荷叶已残,芦苇和蒲草也透出了衰败的景象,一片疮痍。野鸭叫得凄凉,在枯黄的芦苇上飞来飞去。成群结队的灾民已开始乘船向外地迁徙……包公满目焦虑,转身望了望王朝,喟然长叹:眼下连朝阁大事也无甚秘密可言了!包公说完,便命马汉为他更衣,说是要亲自到城门口走一趟。王朝一听,满面惊慌,连连阻拦道:大人,万万使不得!那四国舅乃是皇戚国戚,为人狡诈狠毒,你万万不可冒险呐!包公凄然地笑笑,说:自古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那庞玉严查四门,怕的是什么?不就是怕老夫微服进城体察民情吗?我何曾不知身坐八抬前呼后拥一片威风?进得陈州吃喝几日,临走捞得一把,然后回到汴京,讨得西宫娘娘的恩宠,来个皆大欢喜呢?自古赃官好混,清官难当。廉则苦,苦则廉。可这苦字又做何等讲?苦得过黎民百姓吗?目睹陈州百姓于水深火热之中,又何谈险乎?

包公带王朝和马汉走出客栈的时候已临近午时。陈州北关距城内三里之遥,汴京至颍川的官道穿关而过。由于陈州大灾,官道上车少人稀,一派萧条。秋风卷来,黄尘铺天盖地。包公时年四十五岁,黧黑的脸上布满着忧国忧民的沧桑,双目间凝聚着沉重,给人已年过半百的错觉。王朝跑了一个晌午,肚内饥饿,央求包大人先吃饭然后再到城门口侦察。包公望望日头,沉思片刻,便领着两位随从走进了路边的一家小饭店。

由于陈州旱灾如火,北关原有的小饭馆多已无什么卖早关门停业,剩下唯一的这家饭馆是由三间道人帽式样的草房构成,门前飘摆着被雨水洗得发白的招牌。一溜儿铺子大门洞开,室内一切暴露无遗。几张木制的饭桌杂乱无章摆着,桌面上又黑又脏,饭粒点点,有的被热风吹翘了皮儿。秋蝇团团,落下一片黑麻麻,飞起一片嗡声如潮。王朝知道包大人的脾性,望了望脏兮兮的饭桌只蹙了一下眉头,却未敢挑剔。他恭敬地拉出条凳,用衣袖拂了拂,算是给大人打了座。马汉问店主有何吃物,店主说大灾之年吃物奇缺,店内只卖杂草面汤,就这也所剩无几,明日就要关门。马汉咽了一口唾沫,又问价格,贵得惊人。但肚内空空,不得不买,便要了三碗杂草面汤。那时候包拯已官至三品,监察御史兼职开封府尹。虽是清廉但俸禄不低,想来极少走进这种小店进餐而且又要喝杂草汤。王朝偷看大人,见包公面色如铁,只用手轻轻驱赶蝇虫,便知他心中只装着陈州黎民百姓,很是自叹不如。马汉走过来正欲向包大人汇报物价上涨的速度,不想店小二已叫叫嚷嚷送来了三碗散发着浓烈腥气的杂草稀面汤。

大概就在这时候,林三姐带着戏班子走了进来。

由于杂事缠身,自从那次拜见班先生之后,直直四年过去后我才有暇拨冗走进平粮村。那位年轻支部书记终于摸清了我的来龙去脉,尤其知道我寻找皇契并非去香港赚大钱而是为写一部有关包公、古月清的书后更显出前所未有的热忱。他说包公的事只是传说而古月清救过他爷爷的命可是千真万确的。并说古月清文化大革命中就在这里改造,他奶奶给古月清做红芋叶咸稀饭时总要卧两个荷包蛋,而爷爷为买昂贵的鸡蛋卖掉了一头大克郎。接下来他就让我进屋喝几盅,并说不是外人全是乡干部来帮助收提留款的。我婉言谢绝后发现他的面部上出现了无可奈何的表情,许久之后他才转身回屋安顿一番接着就领我去见老支书焦老展。

那时候太阳已经偏西,偏西的阳光照得小小的平粮村一片金黄。据史学家们考证,平粮村是以平粮塚而命名。平粮又名平粮台,又高又大,远看像一座小山包。传说当年包公铡了四国舅以后,光从米里筛出来的沙子就堆积成这座巨型土堆。为此我曾查找过《陈州县志》和其他记载,文字记载与民间传说却大相径庭。《五帝纪》云:“帝太吴伏羲氏成仁人也,以木德继天而天,都宛丘。”《尔雅?释丘》载:“丘上有丘为宛丘,陈有宛丘。”经过许多年来对平粮台遗址的发掘和印证,平粮台就是宛丘,说穿了就是一座古城遗址。1956年春,在那里出土了全国第一把越王剑,于是包公陈州放粮的佐证又一次被否定。现在除去文字记载外,最珍贵的实物就是那块盖有宋仁宗龙谕的黄色丝绢了。

焦老展住在村子最西头,听年轻支书说,焦老展是个老革命,1948年入党,1958年以后任大队支部书记。1960年古月清来察看灾情时,发现其有多吃多占行为就撸了他的职,直到古月清于“文革”中被打倒才重新上台又干了近二十年。现在他已经离休,每月能领二十五块钱的补助金。年轻支书说这话的时候,我们已经来到了焦老展家。这是一方普通的农家小院,红砖蓝瓦的居室像是刚刚拔地而起,透出虎落平原仍是虎的气势。

焦老展那老态龙钟的样子给我留下十分强烈的印象。第一次会面,我如炸雷般的问话始终没引起他对往事的回忆。后来还是他那位年过半百的儿子给我不厌其烦地讲了一些片断。我听完之后,更加觉得扑朔迷离,只感到历史无情地埋没了许多辉煌。

在那个令人难忘的饥饿年间,林氏后人林王氏患了浮肿病。由于饥饿难忍,一个秋日的下午,她一手撑着肿胀的眼皮,一手拄着拐棍来到了大队部,郑重其事地向大队支部书记焦老展出示了世代相传的皇契,说是土地已经归公,世代免粮已成空话,只求临死之前吃顿饱饭。焦支书虽然听说过皇契,但从未亲眼见过。他接过那块散发着霉味儿的黄绢,见上面盖满了历代官府的大印。原来自从宋仁宗颁发皇契之后,宋朝以后的元、明、清……历代官府都很尊重这块宝绢,对林氏后代以免粮的优惠,所以那龙谕之下,也就盖满了历代官府的大印。焦老展认字不多,看了看那团团大印,拿不准,更不知其珍贵的考古价值,便递给了当时的驻队干部老耿。老耿粗粗看了一遍,眉头越蹙越紧,最后把那块黄绢扔在了桌子上,呵斥林王氏说:什么时候了,还拿这老古董骗吃喝!土地早已归属人民公社,还免个什么鸡巴粮!我告诉你,这皇契纯属封建迷信,共产党不信这一套!等救灾粮到了,该分多少给你多少,这玩意儿不顶一点儿鸟用!

林王氏吓得目瞪口呆,再不敢去取那皇契,拄着拐棍落荒而逃。

几天后一个寒风萧瑟的下午,新任县委书记古月清带领县委一班人来到了平粮村。当古月清抱着奄奄一息的林王氏向驻队干部老耿询问皇契时,那块价值连城的稀世珍宝已不翼而飞!

民间艺人林三姐年轻俊俏,高绾的发髻如云似雾,彩色的绸衣适身可体,行走的样子很是婀娜多姿。她的戏班子刚刚演出归来,伶人们显得面色怠倦。宋朝时的戏班子多是软包儿,没有戏箱什么的,一切行头全都打成包背在身上,能显示出戏班子标志的唯有那捆刀枪棍棒。一簇人走进那个小饭馆,店主就慌忙迎了上来。店主是个戏迷,对林三姐的到来颇有受宠若惊之态,直直奔到林三姐面前,献殷勤地问:林三姐,吃什么?

店里有什么?林三姐略嫌乏累地问。

店主下意识地望了一眼正在喝杂草面汤的包公、王朝和马汉,突然压低了声音,小声对林三姐说:店里只剩下不多的杂面馍和几条草鱼,一般人不卖的,但要等到那三个客官吃过之后!

林三姐一路风尘,正想盥洗一番,便依了店主,对伶人们说:反正已经到了家,大伙先洗手净面,稍做休息再用餐不迟!

店主的这种小伎俩不但瞒不过洞察秋毫的包拯,连王朝马汉也看出了一二。王朝马汉皆是粗人,面色骤变,正欲找店主算账,被包公用眼神止了。包公不露声色的目的是怕误了大事,再说自己身负皇命前来救灾,若为了吃先跟人打了起来是丢身份的。他只是喝汤,而且喝得认真专注,很香的样子。大概就在这时候,突然从他身后伸出几只又脏又黑的小手,接着就响起一片哀求讨要声。包公望了望那些可怜的娃娃,叹了一口气,对店主说:店家,给这些娃娃每人盛一碗杂草面汤来,账由我付!

历史走到今天,再回头看,内里就潜藏着许多巧合和机缘。如果一千多年前的那一天包公一直不开口说话,决不会引起林三姐的注意。包公常坐法堂,声如洪钟,而且有某种斩钉截铁不容申辩的气势。那时候林三姐刚刚从店里洗过脸出来。洗过脸的林三姐扫去一路风尘,颇似出水芙蓉一般娇美。林三姐听到那位黑面汉子音质如钢行侠仗义,就禁不住抬头望了一眼包公——不想正与包公的目光相遇。大概就在那一刻,包公眉头皱了一回,接着就计上心来,酝酿出一个混进陈州的方案来。

包公悄悄叫过马汉,命他去为戏班子包下一顿饭。马汉奉命走至店内,一师傅正在刮鱼切鱼。店主见马汉闯了进来,很是尴尬,惶惶地解释:客官,这是几条死鱼,不敢让你们吃的!马汉有任务在身,咽了口唾沫忍下怒火放了个臭屁之后才从怀中掏出银钱对那店主说:伶人们的这顿饭,由我家主人包了,你有好的尽快拿出来供他们吃!

陈州名伶林三姐以为包公是位富商,很可能是看中了自己的姿色而慷慨解囊然后再怎么着。宋朝时代的女伶极少,而且女伶多是歌妓出身,林三姐当然也不例外。她平静地望了包公一眼。林三姐目光淡然,内藏哀怨又不得不荡出一些职业性的秋波,许久了才道了个万福。包公知道面前的女伶误会了自己,只得将计就计,等吃过饭,便领林三姐去了那个小客栈。

风姿绰绰不卑不亢的林三姐是否能给时年四十五岁的开封府尹包拯留下极其深刻的印象,已不可考究。但陈州名伶林三姐的气度不凡,却使包拯吃惊不小。当包公和王朝马汉带她走进那个小客栈亮明真实身份以后,林三姐并不像一般百姓那样惊慌失措急忙跪下口称青天叩头如捣蒜,而是镇定自如地扬起秀眉似防假冒商品般认真看了包大人几眼,等认出包拯额头上的月牙痕之后才跪拜在包拯面前,说:大人未穿官服,此地又不是大人府第,按大宋规矩,官不着官服视为民,小女理当不跪!只是小女与那陈州崔府崔氏女亲如姐妹,请大人受小女一拜!

包公禁不住一惊,问道:你认得我那儿媳?

何止认得!林三姐回答。

崔氏乃包拯长子包义之妻,包义前年病逝,死时年仅二十二岁。包义的妻子崔氏是陈州人。儿子死后,包拯一反礼教,劝儿媳改嫁,崔氏不愿。崔氏姑母曾把她说给表兄,她仍是不从。崔氏丧夫之后,就住在陈州守寡。崔氏住在陈州是鲜为人知的,既然林三姐晓得,可见关系非同一般。

包公急忙命王朝给林三姐打了座。

包公问:请问林三姐,灾情已到如此地步,怎还会有人请你等去演戏?

林三姐秀身微倾,长叹一声说:大人有所不知,陈州灾害频繁,每逢大灾,多唱两种戏:一是大户人家放赈济灾,请戏班子唱放赈戏;二是为度灾年,有些村落要请我们唱献身戏!

何为献身戏?包公不解地问。

这种村落大多是一个族谱,同姓同宗,眼见大灾难熬,为救孩子传宗接代,全村的老人要集体外出逃命,为后代人省下吃物!林三姐面色沉重地说:更有甚者,村里的青壮年均学当年介子推割下小腿上的肉,放进腌缸,以备娃娃们度过荒年!

听林三姐如此一说,连见多识广的包大人也禁不住怔然如痴。他眼前仿佛闪烁起一片红光,自言自语道:大灾年间,人食人的惨状不为稀奇,但多是强暴残杀,从无听说主动献身的!陈州黎民面对大灾如此悲壮大度,我包拯岂能愧对皇天!包公言毕,起身向林三姐施了一礼,说:谨望林三姐申明大义,协助本府进得陈州,除暴安良,夺回灾粮,速速解救于水火之中的陈州百姓!

没想林三姐面对如此重任,毫无惊慌之色,平静地笑了一回,对包拯说:大人,实不相瞒,那庞玉平日很是喜欢小奴,也给过不少好处!但为着陈州百姓,小女林三姐一定会伸张正义,帮助包大人进陈州!

望着如此坚持正义的一代名伶,包公很是感动。很可能就是林三姐这种大无畏的精神震动了包公,直至铡过四国舅之后,又上疏皇上为林三姐请功,使得林家从此有了世代免粮的皇恩。一哲人说:人类从不忘历史,历史却常遗忘人类。虽然林三姐有着东方“羊脂球”的献身精神,又有宋仁宗亲封的皇契,只可惜她出身卑贱,没有人把她写入历史。这大概就是《陈州府志》没有皇契记载的主要原因。历史的有意遗忘,很能说明一些道貌岸然的士大夫气是多么可恶!

历史为塑造一个包青天不知掩盖了多少可歌可泣的真实——这大概是包肃公当年万万没想到的!

公元1960年秋月,新任县委书记古月清来到陈州城的时候也是一个午后。那时候商丘专署刚刚撤销,像是历史的重复,陈州又归属开封专署。古月清从商丘到开封不到半个月,就被省委点将下陈州。当时的陈州和全国一样正处三年困难时期,不同的是在困难时期这里又连受灾害。据新版《陈州县志》载:

1959年3月6日,大风6级至8级,持续11个小时。刮毁小麦27.4万亩,倒塌房屋40875间。

同年6至9月,108天无雨,干旱严重。城乡公共食堂严重缺粮,浮肿病大量发生,发生非正常死亡

1960年8月2日至12日,连降大雨,降水量312.6毫米。河道串流决口,县城出入乘船。9个区(镇)一片汪洋。116万亩秋作物绝收,倒塌房屋13万间,霉烂粮食300万公斤,灾民132519户,616912人。被省定为特重灾区……

古月清就是在这种时候走马上任的。

开封距陈州280华里,专程去接新书记的吉普车走到北关,必须乘船越过一段水路才能到县委。古月清等不得,与一名副书记乘小船提前到了城内。那时候陈州城内的大水刚刚下去,大街上到处是残苇和踏碎的杂草。污泥满街。燥热的天气里,人们不是打赤脚就是穿着大胶鞋。成团成团的绿头苍蝇飞来飞去。柳条上、电线上密匝匝全是苍蝇,像黑色的鞭炮一般,路上一踩“咔咔”响。吃东西的时候,要把吃物藏在衣襟下,猛地咬一口,再急忙藏起来,稍不留神,蝇虫就会铺天盖地而来把食物吞噬。灾民们到处驱赶蝇虫,拣拾着地上的烂鱼,水腥气到处飘荡。倒地的电线杆和被风吹倒的树木横卧在大街上,电话线如蛛网般陷进泥水里,一片狼藉。陈州城的四周全是城湖。城湖的水位依然很高,时时就有侵吞城市的危险。通往北关、南关、东关和西关的道路全被大水封锁,无数只渔船接送着灾民,境况十分的凄凉。

陈州是历史上有名的老灾区,据县志和《陈州府志》记载,从明弘治到崇祯继位的五十年问,光水旱灾害瘟疫地震就连续发生过三十二次,几乎是年年有灾难,岁岁饿死人。历史上记载大水淹进县城的次数共有十多次。陈州是太吴伏羲的葬地,像是有某种昭示,只要县城行舟出入,人至少要饿死半数以上。也就是说,古月清面临的是陈州的罕见大灾,而且这场大灾无疑是给困难时期的陈州雪上加霜。包公放粮时的那场灾难与眼下的灾难相比,简直就是小巫见大巫了。更何况当时的国力尚可,而1960年的中国国力是众所周知的。也就是说,古月清面临的形势要比当年包拯所遇的形势严峻得多。包拯只需打倒贪官把灾粮送到灾民手中便可以了。加上当时人口稀少,据说包拯只放了三万余斤米粟就解了燃眉之急。而古月清面临的不仅仅是救灾,重要的是怎样让灾民渡过寒冬和来年的荒春。作为县委书记,他不能不算细账。从眼下到来年的六月方可以吃到新麦,这中间整整十个月。十个月,三百天,近百万人的大县,一天得多少吃物?阳历十月,就要种麦,牲畜和种子怎么办?种麦过后,漫长的寒冬就要来临,面临的又是棉衣和住房……旧社会的官吏再清廉,是决不会操这种心的。因为那时候是单干。而1960年的中国是人民公社,上级不下命令,谁也不敢在集体的土地上播种。一方有难八方支援只能解燃眉之急,更何况当时的“八方”还处于困难时期,人家心有余而力不足怎能支援?在当夜召开的县委紧急扩大会议上,古月清提出了一个口号:依靠国家渡难关,挖掘潜力搞自救。一句话,救灾主要靠自己。

那时候城内的大水刚刚下去还不到两天,根据当时的通讯设备和交通设施,国家动用军用飞机已空投了三次救灾物资。从灾情通报上古月清得知,他上任的那一天全县还有三个乡十几个大队的村民仍被大水围困着。那时候县委本身的潜力已很薄弱,库存基本空虚。古月清说到这种时候只能“钻过去头不顾腚”了,于是就命令清仓救灾民,并号召全体干群努力保护能充饥的东西,要求轻灾帮重灾,干部顾群众,共产党员站出来,勒紧腰带闯难关。据当初在县委工作的老同志回忆,古书记来陈州的那天夜里,就带领县委一班人直奔了重灾区。

大概就在这时候,颍河乡发生了灾民哄抢空投物资被砸死三条人命的大事件。

颍河乡在城南,距陈州四十余华里,由于紧靠颍河,上游的洪峰一个接一个朝下排泄,水位一直不下降。通往颍河乡的砂石路有几处被大水冲断,吉普车无法通过。古月清他们只得步行。行至距颍河镇十华里的苇园村里,公路全被水淹没,一片汪洋。要去颍河,必须乘船。那时候已失去了与乡政府的联系,县委一位副书记于发水的第二天已经到达颍河,所有的船只当然要去营救灾民,所以找船已成梦想。当时正是午夜时分,苇园村的大水也刚刚下去,村里到处是死鼠腐烂的气息。倒塌的房屋像一头头卧趴的大水牛在黑暗里喘息,没倒塌的房屋有的裂了大缝,有的已经下陷发出了危险的信号。人们大都是露天睡觉,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依偎在树下或在临时搭成的草棚下,苍白的脸上透着惊恐和惧怕。古月清派人找来大队干部,要他们想办法扎个木筏。等木筏扎成的时候,村中仅存的一只公鸡已开始了沙哑的叫声。

东方显出鱼肚白的时候,大木筏被推进深水处。十里水路上,汪洋一片。肆虐的洪水已少了当初的凶猛,像一头咆哮的雄狮开始平静地睡去。水面上有死鸡死猫和干枯的树枝或房上的麦草在随风飘动。远处突然出现一个庞然大物,等靠近了才发现是一具从坟墓里冲出来的黑漆大棺……路两旁的村庄大都被水淹没,严重的地方只露出屋脊和大树的树冠,黑黝黝的像一座座坟墓。古月清站在木筏上,眉头紧蹙,身影在晨曦里显得瘦弱。这位号称“拼命三郎”的武工队政委当年活跃在沂蒙山区,凭一手好枪法使敌人闻风丧胆。而这个时候,这位刚强的人,面对如此严峻的局势,脸上禁不住凝成一团铁色。

世界一片汪洋的时候,唯有中国人对政府的依赖性最大,尤其是人民公社化以后,中国农民像与政府签约了一张无形的“皇契”。世界上唯有中国共产党对百姓的事情包揽如此多,从集体农庄到大食堂,基本上包揽了人生的几大所需,这种沉重的负担确实给当时的救灾工作带来了许多不应有的困难。国家发放的救灾物资,大多是由大队干部掌管,然后再分给灾民。碰上大公无私的领导百姓们还可以得到应得的一份儿,若碰上私心严重的人,他们就会从中作梗,造成大灾之年不必要的骚乱。颍河乡空投出现人命的事情就是由此引起的。颍河镇东的南柳大队的全体村民八百多口子人全在国防大堤上,已被大水围困了三天三夜。村支书姓杜,叫杜洪太。大跃进的时候,杜洪太就一直控制着大食堂,曾多次根据自己的好恶随意克扣群众口粮。这次受灾,更为变本加厉。他命基干民兵看守空投吃物,先把饼干什么的发给曾经给他睡过觉的女人,然后再发给他所喜欢的人。等到群众手中,已寥寥无几,因此造成了群众哄抢空投物资而被砸死的惨剧。

古月清他们与乡政府联系上之后,直接改乘船到了南柳村。

被砸死的人头大如斗,没流一滴血,双目直瞪苍天。古月清登上国防大堤,先为死者盖上苇席,然后叫来了大队支书杜洪太。望着面色铁青的新任县委书记,杜洪太的头上冒出了汗水。古月清一直没说话,只是在大堤上来回走动。事情的经过他已经知道,他说不准如何处置面前的这位基层干部,因为他心中非常清楚像杜洪太这样的干部很可能不止一个。更因为漫天大水,法律已鞭长莫及,唯一的办法就是撸了他的职务。而眼下撸了他的职务是不解民愤的,于是他就期待着一个什么。他望了一眼乡亲们,指了指杜洪太说:谁有什么冤屈可以说!

这时候,一个老汉突然跪在古月清面前,哭喊着:古书记,这杜洪太禽兽不如呀!你要替我女儿做主呀!老汉说着,拉过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女,那少女面目上残留着惊恐,两道泪痕很明显地在面颊上显现着。

怎么回事?古月清问。

这个畜生在发水的那天夜里,用木筏接我女儿的时候……老汉泣不成声,再也说不下去,最后捋起了女儿的裤腿,一道鲜艳的血痕顺着裤裆里流出来。那血已经发干,像一条红色的蚯蚓印在了少女那白皙的大腿上。

你糟蹋了她?古月清问杜洪太。

杜洪太勾下了脑袋。

古月清再也没话,平静地掏出了手枪,对准了杜洪太的脑袋。

一声清脆的枪响,杜洪太的头颅上便冒起血浪,萦绕而起的气息冒出子弹灼伤皮肉的青烟……许多年以后,每当目睹现状的老同志回忆这件事的时候,都很奇怪杜洪太为什么没替自己申辩一句?古月清望着倒下的杜洪太,提枪的手禁不住颤抖了一下。他毕竟不是包公下陈州!包公下陈州带有尚方宝剑,有杀人的权力。而他古月清,只是一个县委书记,从法律角度讲并没有生杀大权,可他竟没有丝毫犹豫,开枪就打死了一个败类。枪响之后他才悟出自己犯了一个正确的错误,这一枪很可能要为他留下隐患。几年以后,中国兴起文化大革命,古月清被红卫兵揪上批斗台,第一个上台揭发他罪状的正是杜洪太的儿子。杜洪太的儿子那时候正在县一中读初三,他已懂得了许多道理,说是父亲纵然犯下杀人罪,也不该由你判处死刑!你为了沽名钓誉,落下古青天的美名,硬是不顾国家大法,竟自开枪打死了一个党培养多年的村干部!

真理就如此被颠来倒去,成了一个所罗门似的尾声。

那一天古月清胸怀万丈怒火打死杜洪太之后,让颍河乡的乡长派一名乡干部暂时负责南柳村的救灾工作,然后就乘船朝下游视察灾情。

离南柳村不远的村落叫季庄。季庄是个大村庄,一个村一个大队,七百多口子人也全都集中在国防大堤上。与南柳不同的是,季庄接到的空投物资大都堆在一起,没人抢也没人偷。每到开饭时分,由一名老者按人头平均分给大伙,显示出浓烈的团结氛围。古月清等人走上国防大堤的时候,他们显得空前的激动。一个老者上前拉住古月清的手说:古书记,快劝劝这些人吧!

古月清顺着老人的手指处望去,只见大堤上的一端坐着二十几个人。他们面色肃穆,团团而坐,神情安然而大度,呈现出一种令人肃然起敬的宗教美。古月清问那老人是怎么回事儿,老人哭着说:古书记,你不知道,他们都是党员和村干部,为了给我们省下一口饭,他们要集体饿毙呀!

古月清惊讶得瞪大了眼睛!与杜洪太相比,简直是两个极端。这种大善的惊人之举很可能只有共产党人才可以做得出!古月清走过去,挨个儿与他们握手,然后深深地鞠了一躬,泪水就流了出来。

古月清动情地说:我们共产党员,要的就是这种精神!可同志们千万别忘记,我们是群众的带头人,要带领群众与天斗与地斗与大自然斗!古月清说完,指了指堤下的大水问:老人家,这里种的是什么?那老人说:我记得是一块玉米!古月清转过身来,又对季庄的全体党员说:从历史上看,陈州是老灾区,可无数次的大灾大难,为什么陈州永存?这是人类的共同精神,人类要生存,就要寻找出生存的门路,发掘自身的潜力!而我们的任务就是集中这种潜力,带领群众渡难关!古月清说完,脱去了外衣,然后一头扎进水里,好一时,他从水里露出了头,扬起几颗玉米棒子说:同志们,这就是我们的主观能动性!

二十几名共产党人同时亮开了眼睛!

民间有关包公陈州放粮的传说大多已搬上戏曲舞台,诸如最早问世的元杂剧《包待制陈州粜米》,后来响遍神州流传很广的《包公下陈州》和近期香港《大成》艺术杂志发表的京剧剧本《紫金锤》,可谓不胜枚举。剧情多以民女张桂英拦轿喊冤为引线,说是陈州大早三年,哀鸿遍野,路有饿殍。宋仁宗命庞太后之弟四国舅到陈州粜米,但他大斗进,小斗出,米里掺沙,刮民膏血,敛财聚富,强占民女,百姓叫苦不迭。一日,庞国舅用御授紫金锤打死饥民张老汉,其女张桂英进京告状,开封府尹包拯受理此案。包公乔装打扮,私访查寻,终于在金龙桥畔将四国舅铡为两段……作为戏剧结构,无可挑剔。戏剧家们为增加舞台效果,还刻意加强了宫廷斗争:包公奉旨出京时,西宫假充正宫,御街拦道。包公识破后,怒打銮驾。太师庞吉密谋策划,急速给庞玉通风报信。天官寇准得知以后,也火速派人通知包公严加提防阴谋诡计……一阵紧锣密鼓声中,历史就被如此地传播下来。可以说,一部中国历史就这样被戏剧化了。从某种程度上讲,一部中国戏剧史也就被误认为是一部中国历史,世界上没有任何国家可比拟。历史随着戏剧家的好恶进行着选择,荒谬与正义同时产生,使后人和史学家们无可奈何。

如果根据珍奇文物“皇契”分析近千年前的那段往事,包公陈州放粮的最大功臣应当首推民间艺人林三姐。她未能在舞台上占据一席之地很可能是剧作家的有意忽略或根据剧情所需把她“选择”掉了,于是有关一代名伶可歌可泣的传说也就无情地被淹没。如果林三姐只是让包公扮“王八”什么的混进陈州了事,包公很可能不会鼎力上奏皇上为其颁发皇契。作为一国之主的宋仁宗也不会因林三姐如此小功而破例为一个民女下诏书免其世代皇粮。也就是说,林氏三姐能得到那块龙谕黄绢绝非易事,是要付出一定代价和牺牲的!

事实上也正是如此。

那一天的午后,包公向林三姐说明实情之后,林三姐颇是犯愁,思考片刻说道:大人。戏班子一共二十几人,守城官兵大都认得,如果你们三人一同混在其中,必然会引起官兵犯疑!

包公一想也是,便说:林大姐不必犯难,是否先让我一人过去?

王朝马汉一听,深为大人的安危担忧,齐声拦道:大人,使不得!

包公面色严峻地说:怎么使不得?如果我不进城,怎能亲自抓到那庞贼的罪证?就这样定了,你等赶快回到阳夏,带领人马,明天午时手持金牌闯进城去,到迎官亭接我,到时候再听命行动!

林三姐见包公一身正气,临危不惧,更为敬佩,说:大人,为防万一,我已想了一条妙计,就看大人您能否屈驾了!

是何妙计?快快讲来!包公急忙问道。

林三姐面色发窘一时,停了片刻才说:官兵皆知我与庞玉有染,等到天色将晚,我骑驴进城,就说是庞大人有请小奴。您扮成一老汉,为我牵驴引路,想那守门官兵畏惧庞玉,一定会放我们进城的!

包公一听双目顿然发亮,连称赞是好计,并说这样一来,好处有二:一是戏班子人多嘴杂,一人说错,全盘皆输;二是人少目标小,一旦暴露,不会连累众多伶人,到时只要林三姐说是雇驴进城,那庞玉也奈何不得!

只是王朝马汉极力反对。

包公自然知道他们反对的原因。因为陈州一带,为妓女牵驴者为“王八”。包拯身为皇上钦差大臣,如此忍辱,必遭后人耻笑。很可能林三姐刚才担心的也是这个,所以难以启口。为打消众人的顾虑,包公大度地笑了笑,说道:眼下惩治庞贼,拯救百姓为燃眉之急,我等皆要以此为重,就此定下,各行其是!

日落时分,林三姐找熟人借来毛驴,包公化妆一番,折下一根柳条。先扶林三姐上了驴,然后手牵毛驴直奔陈州北门而去。

来到北门,只见城门紧闭,两个五大三粗的官兵腰挎大刀,把守两旁。林三姐骑在毛驴上,趾高气扬地喊道:呔,快给您姑奶奶开门!

两个官兵一看是林三姐,忙赔笑脸应道:不知林三姐大驾光临,有失远迎!说着就对门里边喊道:庞大人的贵客到了,快开门!

城门打开,包公牵着毛驴正要进去,不想被门官拦了,说:只许林三姐一人进去!

放屁!林三姐毕竟是伶人,旋即变了脸色呵斥道:不让牵驴的过去,想叫您姑奶奶摔死呀?

门官为难地解释说:三姐息怒,庞大人有令,这几天不许外人出入!

那好!林三姐蛮横地挺起了胸脯,对包公说:走,咱们不去了!若那庞大人问起,我就说把门的不让进!

门官一听,惊慌失措,急忙拦住林三姐,哀求说:林奶奶,千万别与我们一般见识!这样吧,这驴由我牵,让这老头儿请回吧!

因为这是北门,而汴京城就在北面,庞玉放在这里的门官很可能也是个顶个儿的。事情僵到这一步,就需一种机智。那时候包公就认为林三姐的机智已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因为狡猾的门官说得入情入理,使林三姐无退步之隙。包公又不能开口说话,更不能显露出非要进城的心态。他一生多是选择别人的命运,而今自己的命运却落在一个歌妓身上。那时刻包公已深感进城无望,正欲放弃,不想林三姐突然大笑不止,笑够了才向那门官说:你知道我为什么专找个老头儿牵驴吗?

门官惶惑地摇了摇头。

林三姐面色严肃地说:我让老头儿牵驴是庞大人的主意!原因就是怕像你这种人占老娘的便宜!老娘上驴下驴要人扶,你敢在庞大人面前扶我下驴吗?若是你得罪了我,下驴时我故意朝你身上一歪,故意让庞大人看到,你将如何交代?

门官早已吓得变了脸色,急忙呵斥另一个门官说:傻×,还不快闪开!

“反五风”过后,河南省委从全省抽调出一批强有力的干部,充实基层领导。第一张调令上,就有焦裕禄和古月清。由于当时商丘专署刚撤销,身为地委组织部长的古月清要处理善后工作,晚上任了几个月。几年以后,焦裕禄成了县委书记的好榜样,古月清担负起三县“四清”工作总团团长的要职。眼见官位要升,不想来了文化大革命,一代清官毁于一旦……

1990年春天,我去省城开会时,曾专程拜访过古月清。那时候他已离休,住在省干休所里,享受副部级待遇。那一年他已年届古稀,满头华发。他热情地接待了我,说起我父亲,他还有印象。因为我父亲是“四不清”干部,是古月清点名的“宽大对象”,只可惜,“文革”兴起,古月清人轻言微,导致我父亲被判刑三年的结果。

“四清”那一年,有人说我整垮干部八千人,赢得一片赞扬声,是沽名钓誉!回首往事,古月清满面沧桑,目光很凶地说:若现在再让我担任“四清”团长,我一定会……可惜,咱没权了!说完,古月清苦笑一回,站起身走进卧室,拿出一沓儿1960年《陈州灾情通讯》对我说:有人说当年我为了落下清官名声,谎报灾情,你先看看这些材料吧!

材料已经发黄,打开了,还散发出一股霉腐气息。那些劣质纸张印成的简报虽然已有些模糊不清,但仍能透出两个令人恐慌的字眼——饥饿!

《通讯》一则(1960):

八月七日,朱集乡大菜园村一寡妇朱玉真上吊自缢。原因是其丈夫死于非命之后,两个孩子饥饿难忍,整日哭喊不止要吃馍馍。朱玉真家徒四壁,已断炊三日。为哄孩子不哭,朱玉真用土当面,和成泥巴拍成馍状贴在锅内,对孩子们说馍一时就熟。等烧沸了锅,朱玉真再不忍心看到孩子的失望之景状,在里间悬梁自尽……

《通讯》二则(1960):

安岭乡为产棉区,大灾之年,群众以棉籽壳儿充饥,导致娃娃们大便难解。模范教师共青团员靳小花,每日为解学生们大便之苦,手拿铁钉,到厕所为学生们掏大便……

我再也没有勇气看下去,沉重地合起那些简报,问古月清说:古书记,听说你亲眼见过宋仁宗颁发给林三姐的那张皇契?

皇契?古月清像拾起一个遥远的记忆,目光一下变得悠远而深沉……

那天下午当古月清带着县委一班人拄着木棍从南往北走进平粮村的时候,干部们已十有八瘸,狼狈不堪。古月清见到了林王氏。林王氏已奄奄一息,黄得透亮的脸上长出了疹人的绿毛。在老人弥留之际,古月清走进了她的茅草屋。这是林氏家族的最后一位传人,年近七旬,满头白发,头肿如斗,双目已经睁不开。古月清蹲下去,面色如冰,小心地用手在林王氏的口鼻上试一试,转身对通讯员说:快打稀饭,让她临走再喝几口热汤!那时候白面如金,国家干部每月二十七斤,节约一斤,还剩二十六斤。作为县委书记,二十六斤中有十八斤细粮。出发之前,古月清让炊事员把当月的白面一下装进背囊,行转百里,眼下已所剩无几。通讯员掀开锅盖,锅内空空,已经上了薄锈,灶前没一丁点儿柴火。通讯员迟疑了一下,开始拆茅棚的草壁。可惜茅草太湿。燃不着,最后焦老展派人从他家中抱来了麦草……终于做成了热面汤。古月清接过面汤,掏出自己的汤匙,一匙一匙地喂着林王氏。林王氏最后一次醒了过来,她让人扒开肿胀的眼皮,望了望古月清,断断续续地只说了两个字:皇契……

古月清虽然知道包公陈州放粮的传说,但却不知道皇契是怎么回事。等林王氏暝目之后,古月清抹去泪水问焦老展说:什么是皇契?焦老展不敢隐瞒,如实地讲了一切。古月清勃然大怒,对驻队干部老耿说:宋仁宗虽是迷惑百姓,但他毕竟办了一件好事!历朝历代尊重皇契反映出统治者的共同心理,那就是官与民的契约永远撕不得!封建官府还能如此,你们干了些什么?

焦老展望了一眼县委书记,嗫嚅说:眼下全国困难,都穷嘛!

古月清不说话,领人到了焦老展家,从里间找到了大半袋白面,还从柜子里找出半个猪头和一瓶红芋干酒。

焦老展面色如纸。

最后古月清执意要看看那块皇契,老耿惊慌失措,急急跑回大队部寻找。可找来找去,却不见了踪影。

从此,稀世珍宝皇契便下落不明!

包公在林三姐帮助下混进陈州城以后,由于庞玉搜查紧张旅店已住不得,为防意外,包公住在了崔氏家。崔府座落在尚武街西边,为陈州名门,宅院自然阔绰。府第后墙紧临南坛湖,站在后花园内能清楚地听到渔民的起网声。包公潜进城里的时候天色已晚,大街上灯光绰绰,黑暗处响着饥饿的呻吟声。由于林三姐和包拯儿媳崔氏关系非同一般,崔氏很快得到了公爹进城的密报。为慎重起见,崔氏让父亲派出好马快车,以家中有病人为由,把包公当郎中从城内一家药铺后门接到了府上。当天夜里,包公婉谢了亲家公的洗尘宴,说是国事为重,一切皆马虎不得。说完谢过林三姐,悄然进了后庭客房。

崔氏知书识礼,为人大方,平常爱听林三姐的一口金嗓儿,从不因其身份低贱而小瞧,所以二人很合得来。为不走漏风声,崔氏挽留三姐住在府内,林三姐欣然应允,二人一同上了绣楼安睡。

本该万无一失,不想北门那位狡猾的门官心细如丝,下岗以后他竟特意到庞玉住所询问林三姐是否来过。守门卫士说根本没见林三姐,那门官这才惊慌,急忙禀告庞玉。庞玉正与一姑娘寻欢,一听给林三姐牵驴的是个老头儿,顿生疑窦,详细询问了那老者的身高与面相,确认是包公无疑,急忙派兵全城大搜查。

午夜时分,官兵团团包围了崔府。

包公第一个惊醒,急忙去唤亲家崔溟。崔淏年过花甲,身体多病,听得门外喧嚷,惊诧万分,问包公说:亲家,是何人走漏了风声?包公说:林三姐睡在府内,想来必是那北门门官了!崔淏说:庞玉心狠手毒,你身边又少了王朝马汉,如何是好?包公说:我倒不怕,只担心那林三姐,若被那庞玉抓去,必死无疑!崔淏说:那就赶快让她逃命吧!崔淏说完,忙唤丫环去绣楼喊醒林三姐。

林三姐和崔氏走下绣楼的时候官兵们已开始用木棍撞门,巨大的声响在夜空中激荡,令人心惊肉跳。包公看情况紧急。就命林三姐赶快躲避,自己要去见那庞玉。林三姐一听,变了脸色,急忙阻拦道:大人,你一没护卫,二没官服。庞玉此时寻你,目的就是对你下毒手,万万使不得?包公当然知道庞玉的目的,但自己作为百姓父母官,不能不挺身而出,坚持要以正义压邪气。林三姐见包公临危不惧,而且爱民如子,很受感动,一下跪在包公面前,苦苦说道:大人,小女求您快从后花园跳墙进城湖躲避!包公见林三姐如此大义,更是不依,说:要躲我们一起躲,老夫决不能让你一人留下!林三姐说:大人,若你我同去,定给崔府留下大难!现在距明天午时还早,大人至今未得那庞玉的罪证,如若铤而走险,必然前功尽弃!我一弱女子,能为大人和陈州百姓做点儿事就是死了也值得!愿大人保重!林三姐说完,不顾包公等人阻拦,直奔前庭而去。

万般无奈,包公只得跳过后花园的高墙。一家丁怕包大人受寒,提前跳进湖水里,然后接下包公,背着直朝芦苇深处寻找渔船……

那时候,大门已被撞开,手持火把的官兵如水般涌进来,前庭大院里一片光明。林三姐毫不畏惧,直直迎着庞玉走了过去。

见林三姐面色坦然走了过来,庞玉略显惊诧,问:昨晚那牵驴的老头呢?

走了!林三姐平静地说:他把我送进崔府就走了!

去了哪里?庞玉焦急地问。

不知道!林三姐道:我雇驴给他驴钱,怎好问人家去哪里?

这时候,那个门官走过来,奸笑道:你能瞒得住我吗?

林三姐冷笑一声,问:我瞒你什么啦?

你可知道,那老头儿是包公!门官放大了声音说。

既然你知道他是包公,为何要放他进城呢?林三姐坦然地说。再说,包公身为朝廷大臣,怎肯屈尊为我牵驴?就算他是包公,混到城内,又怎敢住在他的亲戚家?我又怎敢和崔氏同房?那不是自投罗网吗?

那门官张口结舌,最后说:你说你进城来找庞大人,为什么住在了这里?

林三姐怨恨地望了一眼庞玉,愤懑地说:庞大人的床上已有了女人,我怎敢去扫大人的兴!

这时候,去内院搜索的宾兵连连传报,崔府内没见可疑之人。庞玉扫兴地瞪了那门官一眼,对林三姐说:我一向待你不薄,想你也不会把包黑子带进城来与我做对!

《圣经》上说:当黑暗笼罩过来的时候,黑色的圣母玛利亚将会出现。当年的林三姐能化险为夷,当然说不上圣母之光,她是靠自己的机智和努力。艾略特说:随着我们年岁渐老,世界变为陌路人,死与生的模式更为复杂。作为古代民女林三姐很可能不懂这些道理。但她却以“形而下”的生死观完成了“形而上”的最高境界。没有人教导她去成为英雄,而她那种大无畏的精神却与任何时代的英雄如出一炉。铡过四国舅庞玉不久,宋仁宗的诏书飞马传到陈州,陈州城张灯结彩,一片欢呼。当地方官员寻找林三姐迎接皇契的时候,为生存所需的林三姐正与一位阔公子交欢——这大概是宋仁宗和包公连做梦也未曾想到的!

大概就在这时候,陈州城发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大事件。

事情的发生是由灾民哄抢野鸭引起的!

陈州四周皆是城湖,万亩有余,合起来比杭州西湖还阔。虽少“五百里滇池,奔来眼底”的气势,但也一望无际,浩如烟海,平常年景,湖内长满芦苇,蒲草和荷花。从春到秋,一片碧绿。芦花炸缨之际,银白炫目;蒲棒饱熟之日,满湖飞金;荷花盛开之时,芙蓉清香四溢,能飘十里之遥……湖内也盛产野鸭。

野鸭为两栖动物,适应性极强。凡属适应强的动物,也极难逮擒。用枪打,它下水,用网撒,它着陆,深夜摸鸭窝,一触便飞了……可世上无难事,城内有一户姓段的人家,人老几辈就以烤野鸭为生。段氏烤鸭色金黄,摆开来,一溜溜儿,一排排,个个黄中透亮,只只闪烁油光。别头盘翅,形状似熟睡的天鹅。若拎只腿一抖擞,便骨肉分离。味儿又鲜又美,筋道且烂,实属陈州一绝。往常,段家卖鸭也与众不同,一天只开张不多会儿。外边队伍排老长,段家师傅却不慌。烤好鸭,一只只规整地摆在柜台上,然后方悠悠开店门,目的是给人一种图案美。段氏野鸭烤得也绝,内有五味中药不说,最可信服的是活烤。枪杀或药杀的野鸭一概不收,拎出一只,必得“嘎嘎”乱叫。陈州没人知道段氏是如何擒得这么多活野鸭的,当然谁也不好意思去跟踪人家。陈州常大灾,但野鸭并不因灾而少,反而比往年还多,所以卖野鸭就能发荒年财。

1960年8月间的那天中午,段家师傅刚刚把价格昂贵的烤鸭放在柜台上,突然从暗处涌出一群灾民,一下扑了上去,抢走了所有的野鸭。他们饥饿地厮打,还踩死了一个小女孩儿。如此大事件,惊动县委。那时候古月清刚刚普查灾情回到县城,急忙奔赴现场。望着被砸坏的柜台和面带菜色的灾民,古月清没说一句话。他抱起遍体鳞伤圆瞪双目的小女孩儿,一直走到面色苍白的烤鸭师傅面前,说:事情已经发生,肇事者一定依法处理,你的损失将来由县委包赔!不过,我以县委书记的身份,求你告诉我你是如何逮得野鸭的?

段家师傅望着新任县委书记古月清,为难地说:这是祖上传下来的,诅过咒发过誓,从不传外人的!你是书记,要吃野鸭我每天可以给你送去,只是逮鸭的方法不能告诉你!

当年顽固的段师傅做梦也没想到,几年以后,他被红卫兵拉上了批斗台,两场下来,他终于撑不住说出了逮鸭的绝招儿。原来,段家祖上是个叫花子,每天宿在城湖里为人家看船。为睡个安稳觉,他总是把船驶进深湖中。一次捻军攻城,他吓得半月未敢出来。湖的深处有一片明净的水潭,内里没长芦苇和蒲草。他没什么吃,就生喝野鸭蛋。开始的时候,野鸭惊飞,后来便与他相安无事。那片水潭中不知哪位渔佬丢了一个水葫芦,野鸭们爱踩在上面戏闹。段家先人看到野鸭踩葫芦不由计上心来。等捻军走后,他又弄了十几个大葫芦扔到了那片湖水里。开初,野鸭们如临大敌,不敢近前,尤其葫芦随风荡动时,便惊飞四起。不想过了几天,野鸭们见葫芦“黔驴技穷”了,又开始试探性戏弄,再后来,竞争先恐后地抢占葫芦耍闹了。段家先人见时机成熟。剃了光头带上烧酒,头顶一只带眼儿的大葫芦悄然潜入水中,悠悠地游到葫芦群里,开始从水肚里下面逮野鸭,拽进水里一只,塞进布袋里,易如反掌……

这些当时古月清自然不会知道,他那一天为尊重人家的规矩,没再朝下问。当天下午,他带两个通讯员到湖边,借了一条渔船,划到内湖,静等一阵之后,掏出手枪,打死了第一只野鸭。

古月清有一手好枪法是众所周知的。在商丘工作时,每逢周末,他常去黄河故道上打斑鸠。去年的这个时候,古月清曾为地区食堂里打过不少斑鸠。斑鸠肉嫩味美,但不好打。论个儿它没雁大,论灵巧它胜雁十倍。古月清用的是雁枪,挥臂枪响,落鸟如天女散花,一片灰白。那一天古月清带警卫员在湖里打得第一只野鸭之后,他很快摸索出经验,又把船划到另一处,先是屏气敛声,稳住阵脚,等野鸭出现时,开始连连射击,一次可击落数只……到太阳落时分,就打得二十余只。

那一天古月清像是找到了什么生财之道,显得很高兴。他亲自把船划到湖边,让警卫员从船上拿出野鸭,见迎面来了一个面黄肌瘦的娃娃,便喊了过来,问:孩子,饿不饿?那孩子已瘦得皮包骨头,少气无力地回答:饿!古月清急忙递过去一只野鸭,说:去找个地方烧烧吃吧!那乞儿如获至宝,双手接过血淋淋的鸭子“扑通”跪地,给县委书记磕了一个头。古月清没料到娃娃会来这一手,猝不及防,急忙去扶他。就在这当儿,突然又有一大群讨饭娃娃跑了过来,他们个个伸出小手,可怜兮兮地呼叫:叔叔,也给俺一只野鸭吧?

古月清万没料到会出现这种场面,他怔了一下,急忙把野鸭全部分给了小灾民。发过之后正欲回县委,不想又从四面八方涌来许多灾民,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个个蓬头垢面,黄得发亮。他们伸出枯手,哀求声铺天盖地:大善人,也给俺一只野鸭吧!

望着这阵式,古月清一时显得束手无策。作为县委书记,他还有许多事情要做。今日下午打野鸭只是想试探着挖掘陈州自身的潜力,并未想去当一个放赈的所谓善人。可他望着灾民们一双双饥饿的眼睛,又不忍凉了他们的心。打野鸭虽不为救灾之上策,但也能顾燃眉之急。他终于冷静下来,寻到一个高处,对灾民们说:乡亲们,我不是什么大善人,我是县委书记古月清!眼下国家正处困难时期,我县又遭大灾,粮食奇缺!但请诸位放心,上级的救灾粮马上就会运来!这几天是特殊时期,我们要齐心协力渡过这一关!我古月清没有太大的本事,但论起枪法来,可以说还是能打到野鸭的!你们不要慌,就在湖边排队候等,我敢保证你们每人得鸭一只,且顾燃眉之急!说完,命令警卫员说:你们一个去借船,一个去武装部搬子弹!话音没落,便急步朝湖边走去。灾民们一下子精神大振,争先恐后在湖边排成了长长的队伍……

那时候,太阳已落,西天边际一片殷红。正是初秋季节,芦花泛白,在红霞中飞舞飘荡,使城湖更显得博大而神秘。警卫员借来渔船,古月清拎枪昂立船头,给人一种威风凛凛的气势。小船被绿浪淹没,水面上留下一片片波纹儿。人们如参加一个伟大而庄严的圣典,为得到上帝的恩赐,皆屏气张目,望着那绿色的海洋,静听着湖中的波涛和那清脆而又急促的枪声……

县委书记古月清为灾民打野鸭的消息不胫而走,县委院里的干部们都自动出来维持秩序。他们无形中已把新书记的这种举动上升到某种精神高度,显示出人定胜天的伟大真理。一位副书记让秘书先编号发下去,然后凭票领鸭。武装部的同志们运来手枪和子弹,有不少渔民自动出湖进湖,帮助运鸭。

为了不打惊野鸭,古月清拉开距离,打过东湖打西湖。他只要一个渔民划船,其余人不得靠近,打得一批,悄然运出,再换一条船,向纵深处驰进……

岸上的灾民越来越多,为得一只野鸭充饥,他们眼睁睁地望着神秘的大湖。每运出一批,岸上就会掀起一阵波动,点燃着一种希望。县委派人架起了电线,无数支灯泡照得城湖如同白昼。夜风吹来,万亩城湖波涛汹涌,芦苇荡中像有千军万马。野鸭的惊叫声凄厉地划过夜空,使人感到日月的沉重和艰难!

许多年以后,每当人们描述当年古月清打野鸭的情景时,面部上仍然呈出某种神圣感。没有人去对书记的举动说三道四,只感到那是以实际行动向灾难发出的号召和力量。面对饥饿,面对残酷的现实,许多伟大的学说都显得苍白无力!向达说:历史当其成为过去以后,再回头看,就是命定了!翻开陈州沉重的救灾史,无论包公巧遇林三姐,古月清城湖打野鸭,都含有某种偶然和必然。在偶然与必然之间,皆包含着令人难以说清的感召和启示。

在1960年初秋的那些特殊的日月里,县委书记古月清在城湖里与野鸭周旋了三天三夜。他不知自己打死了多少野鸭,也说不清救济了多少灾民,最后昏倒在了船头上……待他醒来时,人们已把他抬到湖边。湖岸上除去干部,没有了一个灾民。他的面前摆放着一大堆血淋淋的野鸭。他望着野鸭,深感惊奇,瞪圆了充满红丝的双目,斥责一位副书记说:灾民呢?为什么不把野鸭发下去?

那位副书记艰难地咽了一口唾沫,喉头抖动了好一时才说:灾民们怕你累坏了身子,在你未昏倒之前就都自动离开了!

什么?古月清惊诧万分,双目发潮,只觉胸中一热,喷出了一大口鲜血……

尾声

在古月清住院的那几天里,医院门前涌满了探望的灾民。为保证书记休息,县委又答应各乡书记为代表去病房内看望古月清。平粮村的驻队干部老耿随本乡书记走进了病房,对古月清说:古书记,那张皇契的下落已经查清,就在我和焦老展离开大队部以后,妇女主任抱着娃子去找我,赶巧娃子拉巴巴,她用那块黄绢当了尿布,为孩子揩了屁股,然后撂到了门外,被一条饥饿的狗叼了去!

古月清望着老耿虔诚的目光,本想以形式与内容,清官意识与共产党人教育他一通,可终于没说什么,只是很重地望了他一眼。

1990年的古月清在省干休所那套豪华的寓所里对我说:无论何朝何代,掌权者都无形中与人民达成了某种契约,而最先撕毁契约的,往往不是老百姓……

那时候,年届古稀的古月清已显苍老,目光显得浑浊不清,双手也有些颤抖,只有声音仍然洪亮……

责任编辑:郑小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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