闺中密
2013-04-29章缘
章缘
1 冰爪子
何冰的手,就像她的名字,夏天是凉的,可以冰镇小茉跑步过后汗津津发热的额头,让她顿觉清凉,到了冬天就是冰冷的,再怎么好的羊毛手套,小茉花了几百块钱给她买的生日礼物,也暖不了。所以冬天她们见面时,小茉总是忙着暖这双手。一会儿放在自己温热的掌心里搓,一会儿捂在口袋里。
何冰随她去,习惯了小茉的呵护,她继续说着这几天发生的事。很多都在微信和微博里说了,但那是大纲提要,是标题,见了面需要一一细说。何冰特别喜欢说身边人的事,大大小小,每个都有起承转合,轻易能逗人一笑或一叹。
她能言,小茉善听,总是专注地望着说话的人。小茉从小话就少,薄薄的双唇紧抿,比其他吱吱喳喳的小姑娘严肃许多。都说她是那种不声不响做大事的人,学习成绩一直是顶尖的,单位里的表现也优异,虽然人缘不甚好,升级加薪没少过她。没有人看不见她的能干聪明,除了何冰。在电影院外头的等候区,对着她的手呵气的小茉,看起来真够傻气。
“别,别呵了,手都湿了,更冷!”
“你这双冰爪子!”小茉无可奈何叹气,突然抓起那双冰爪子贴上自己的后背。裹着羊毛内衣和毛衣再加羽绒马甲,这滑润的后背是如此温暖,何冰像被烫到似的手一挣,小茉哆嗦着咬牙紧紧按住那双冰爪子。
“好了,好了!”何冰用力抽回手。
“暖点没?”小茉问。
“暖了暖了!”何冰笑。
“走吧,电影要开始了!”小茉拿起何冰的珍珠奶茶,大步往前。
放映厅很小,四排中间的位置正好,小茉早早就在网上订票划位,知道何冰对这些事很讲究。什么都要最好的,而什么是最好的,她何冰说了算。
两人刚把大衣帽子脱下往隔壁的空位上一扔,电影就开始了。早场电影,厅里只零落坐了五、六个人。小茉掌心被冰爪子轻啄了一下,多了两粒口香糖,不由得想起何冰上回那个约会。
朋友介绍了一个电脑公司的采购经理,三十岁,黄金单身汉,卖相斯文,就是身高不合标准,她一米六,好穿高跟鞋,一米七以下的男人,走在一起横看竖看不登对。身高在两人对坐吃饭时倒是不成问题,吃过饭,那个据说谈吐挺有绅士风范的男人邀她看晚场电影。
“去看电■ !”何冰在这时给她发了个微信,后头加掩嘴偷笑脸。
这个约会从介绍到邀约,小茉样样知悉。何冰当日头戴坠绒球的红色毛线帽,内穿Zara长版白底红条毛衣搭黑色打底裤,外搭鼠灰色及膝毛外套,蹬一双镶兔毛浅褐色中跟短靴,挎一个coach名牌小包,脸上淡妆,鬈发及肩,晃着小茉送的同心圆大红耳环,时尚青春兼有粉领的能量,这也是两人商量好的。
约会时不好一直看手机,何冰是在餐厅洗手间给她发的微信。
“有戏啊!”小茉回了个咧嘴笑。
下文如何,何冰那里却一直没动静,小茉惦记了一晚。隔天上班,午休前就放话要去逼供。两人单位只隔两个地铁站,小茉从中山公园跑到静安寺,在一家台湾人开的连锁牛排馆碰头。
何冰有故事要说时最来精神。只见她满面春风比手画脚,小茉则洗耳恭听,时而撇撇嘴。
看的是好莱坞的动作片,演到一半,一个爆破场面让何冰吓了一跳,突然一只手伸过来握住她。那手厚实,给人安全感,握住了就不放,一直到电影演完。
“这么久啊?”
何冰有点不好意思,毕竟是初次约会。“给他点面子嘛!”
“老手。”
“什么啊!”何冰发嗲了,虽然知道小茉说得有理,不过既然印象不错,何妨拉拉手试试。人跟人之间,除了卖相和实力,不也有个东西叫磁场吗?
“后来呢?没说什么?”
“说了,”何冰忍住笑,“他说电影都看完了,你这手怎么还这么冰?”
小茉闻言爆出一阵大笑,何冰也格格笑,惹得左右食客投来好奇的眼光。
“冰爪子!”小茉擦掉笑出的眼泪,苍白的脸上泛起红晕。
何冰的故事还没完。男人开车送她回家。她跟人合租的地方是个涉外高层小区,住的多是白领,进大楼要刷卡,门禁森严。那男人彬彬有礼抢先替她开车门,送她进了大庭。道别时,那人说好久没这么开心了,约着下个周末再聚,她微笑答允。大厅里暖气开得很足,一下子就蒸红何冰的脸,她把毛线帽脱了,掖在帽里的刘海披下来盖住眼睛,这时那男人就像握她手一样突然,伸手轻轻替她拨开刘海,凑近了要吻她。
小茉瞪大眼睛,感觉到胃里牛排的分量。刚才笑得太猛吃得太急,此刻胃里有累累的石头。何冰却好整以暇,先喊侍者来添水。
“喂,小姐?”小茉抗议。
何冰喝了口水,才说:“有可能吗?才第一次。”
才第一次。第一次就看晚场电影,就拉手拉那么久,就去拨她刘海,就想吻她?下一次呢?小茉心里这样想,脸上带着笑,“下一次什么时候?”
“再约吧。”何冰放下甜点小叉,“今天我请客。”
那男人之后却音信杳然,何冰猜是出差去了。哪里不能发微信呢?小茉没说出口,怕何冰心里不舒服。就是个吃豆腐的臭男人。如果何冰那时肯让他一亲芳泽,是不是就会有下一次?小茉感觉像吸不到氧气般难受。
2 闺蜜
当何冰宣告“你现在是我的闺蜜了”的时候,小茉吃惊地张开嘴巴,有很多话要说,却一句都没说出口。
小茉脸型瘦长,清亮的眼光像小鹿般,有种天真近乎执拗的表情。直发及肩,天然黑。长手长脚,不涂蔻丹,不穿高跟。一年四季都是米色和咖啡色半新不旧的打扮,方便走路的裤装:短裤、七分裤和长裤,背个牛皮背包,背影像个大学生。没有耳洞,不戴戒指和手链,唯一常年贴身戴着的是外婆给的一个玉坠子,系着红绳,玉色温润。小茉的笑是她身上最温婉的一点,带点羞怯,小女孩式的,露出不够齐整的牙。但她不常笑,更多的时候,她冷着脸想着什么。她的声音有点沙哑,白日常被四周的喧嚣淹没,安静的夜里则有种倾诉的恳切。
这样的小茉是不屑当闺蜜的,她不是《小妇人》里贤慧的梅格,也不是温柔的贝丝,更不是爱美的艾米。她是追求自由,认定目标就勇往直前的乔,射手乔。她是诗人(中学时代就躲在被窝里写诗),是冒险家(单枪匹马到上海),是不耐烦困在小天地,搞什么小团体,跟几个女性朋友成天黏在一起的独行侠。
闺蜜。每回听到这个词,她总是不屑地撇撇嘴。她脸上没太多皱纹,三十二岁了,就是两道法令纹,说是口才好的人都有,但她又是个不爱说话的,可能是常年习惯性的撇嘴吧?就是有那么多让她看不惯的事情。比方那个插队的大婶,随手扔香烟蒂的小青年,那些晾在路边的棉被,霸占了人行道的汽车。更甭提那些瘦肉精、有毒奶粉和地沟油,那些昭然若揭的谎言,那些虚假的应酬话,那些不得不喝的敬酒,不得不包的喜钱。她冷冷看着这些,行事不免有点背理悖情,时不时得罪一些人,背地里讥笑她“乡巴佬” “外地人”。
在她待过的学校和工作单位,她总是不合群,没办法合群。天生不喜欢女生之间那种琐碎的家长里短,关于男人、服饰或美食。当别的女性聚在一起,叽叽咕咕侃着生活里大大小小的事情时,她自己在街上闲荡,或看街猫打盹,或拍几张街景,小而美的咖啡馆是最爱,其它一切从简,一碗拉面或生煎小笼包足矣。不追求时尚,不关心潮流,一个人,和口袋里有相机和笔记本功能的手机,这就是小茉最熟悉最自在的存在方式。曾是。
小茉固定一周两次去游泳、跑步。健身房后来开了瑜珈班,从台北请来瑜珈老师。远来的和尚是不是更会念经?她去张望了一下,老师很亲切,带着闽南乡音,聊了两句,她就报名了。填表时,旁边一个女孩笑着说: “哦,你的手机号跟我的好像。”女孩长得圆润,胸部饱满,臀部挺翘,扎条马尾,大概是一般人的三倍粗。光洁的额头,明显的美人尖,两颊有淡淡的雀斑,一对水亮的杏眼,圆丘似的鼻梁,丰满的小嘴。小茉笑笑,只是把报名表填好交给老师。
走出教室,女孩却跟上来了,“喂!”
她只好回头。
女孩笑眯眯的,对她举起一支笔,“你的笔!”
她甚至没道谢,收下笔就走,像要赶赴重要的约会。
第一次上课,那女孩记得她,把瑜珈垫跟她的并排。休息时,女孩一直在讲话,声音水梨般脆甜,普通话很标准。小茉的普通话带着厦门腔,发音比较扁,她一开口逗得女孩一直笑。
第一次相遇,何冰热情,小茉冷淡。随着两人见面次数的增多,冷热有了消长;何冰的热度是表面的,对人的亲切不过是天性的开朗和从小的教养,而小茉却像是过桥米线的那碗鸡汤,一丝热气不出,却能烫熟菜肉。
何冰曾问: “怎么你那时好像很讨厌我?”
为什么初见何冰,就有想逃的冲动?逃走的速度太慢了。日后,每当为何冰伤神时,她便这样自怨自艾。
为了逗何冰开心,小茉比在学校读书时还要认真,比单位里争取项目还要投入,她心里密密麻麻墨迹点点,写满了何冰喜欢什么讨厌什么,一颦一笑,细细解读。时间一久,何冰这个人,简直就像是她创造出来的一般,里里外外通体透明。但是,也有她不甚了然的,就像晴天久了,总要刮刮风下下雨,何冰这条走熟的路,突然出现一条新路,一个陌生的拐弯,还会撞进一个怎么也走不通的死巷。何冰人生河流里小小的漩涡,从非拿铁不喝到迷上花草茶,从只在家看碟到大冷天也要进电影院,从嗜吃见血牛排到不吃红肉,从嗤笑填充玩具孩子气,到悄悄买了个半人高的大熊一起睡觉。这些无迹可寻无法预见的变化,让小茉对何冰永远没把握。更让她抓狂的是何冰的时热时冷,更正确地说,是外热内冷,有一处地方又冷又硬,怎么也摸够不着,没法呵暖它。这时,便觉得眼前人可怕地遥远了。
“谁能完全了解谁?自己都不了解了!” 何冰对小茉的质疑嗤之以鼻。
但是小茉觉得,天下虽大,她厦门来的小茉了解自己,也了解长沙的何冰。至少,比谁都了解。她的性子直,何冰的脑子活,两个都是在上海落脚的外地人,一个想的就是工作,一个想的就是玩。她们俩天差地远,恰恰合了那句颠扑不破的老话:异性相吸。
所以,她小茉有了生平第一个闺蜜,或闺密。
闺蜜,因为闺中女儿的互动,充满了语言和小动作上的甜蜜,嗲来嗲去,像一块奶油蛋糕,一碗薏仁红豆汤,一粒浓情巧克力。情到深处,闺蜜是可以托孤的,然而又可以为了男人眼中的小事,老死不相往来。分手后的闺蜜,身上永远有一处隐形伤口,下个闺蜜也无法让它完全愈合,像这个男人能为上个男人做的一样。男女恋爱时,很快就从精神沟通往肉体交合去了,一旦肉体交合了,就停滞不动。交合给人一种错觉,以为了解对方了。而闺蜜之间,永远在进行着精神上的沟通,非常细节地沟通,要知道闺蜜去了哪里,做了什么,买了什么,吃了什么,脑里在想什么,心里在感觉什么。她们含笑长久默默对望,眼光里没有欲望的干扰,只是澄净,如两个办家家的小女孩。男人关心的是别的。
也有人说闺密,因为女人之间最见情义的,就是分享秘密,尤其是感情上的秘密。我的秘密换来你的秘密,细细地抽丝剥茧, 像最老到的心理医师分析着对方最细微的情感波动。陪着笑是一定的,笑声像云雀,有时是金钟般轰然,所有的尴尬境遇,都可以引来笑声,即使发生的当时是咬着唇想哭的。当然也陪着哭,红着眼睛递上面纸,这是最加分的闺密了。分享着彼此人生中最不堪晦暗的那一面,跌倒时满身的尘埃,早上起来没有梳洗的那张脸,最原来的面貌。闺密又胜闺蜜一筹。
小茉不知道,在何冰心目中,她们属于哪一种。
一开始,何冰聊的都是她以前避之惟恐不及的话题:美食、时尚、星座,唯一有交集的是电影,但又有好莱坞大片和欧洲艺术电影的区别。
何冰对这些差异不当回事儿,总是念咒似的说:“你是射手座,跟我狮子座最相配,异性可以结为夫妻,同性就是好朋友。”
小茉相信,这辈子她不会跟什么人真正相配,不管男或女,除非妥协。事实上,过了三十以后,她就全心放在工作,计划存够钱出来开工作室当顾问,向往游历欧洲的人文史迹,去印度灵修在恒河涤清罪业,或去四季倒反的南半球,换个角度看世界,一个人。现在杀出了这个所谓绝配的何冰,小茉还能怎么做呢?除了妥协。
她们的话题几乎全是何冰感兴趣的事,反正何冰是说话人,她只是听众,她学着不用左脑,用右脑。当你面对一个性感且感性的女人时,你必须用右脑去跟她同步。奇妙的是,对何冰絮絮叨叨的诉说,小茉一点也不厌倦。眼前人时嗔时笑的容颜、可爱或刁钻的举止,开心时就满脸放光全身放电,不开心时一片瞎黑无星无月,真是千变万化妙不可言。她在何冰甜脆的语声里,不动声色地被蛊惑了。
当何冰正式把她纳为闺蜜时,她们已经一起上了半年的晚间瑜珈课,外加难以计数的逛街、看电影、吃饭。何冰周末要进修英文,最有空的就是周五晚上,她从此周五总是到点就走,不管老板的脸色或同事的非议。大家都以为她在热恋中。
何冰介绍她认识其他两位闺蜜兼室友。圆圆脸戴个大眼镜的汀娜是大学同学,崇拜所有明星运动员;模特儿般时髦高佻的秀秀是以前的同事,最喜欢日本漫画和网游。小茉第一次去做客时,表现得特别随和,事先打听了她们的喜好,买了鸭脖子、栗子蛋糕和红酒,含笑看何冰跟她们打打闹闹,并暗暗比较,留意何冰跟她们的互动有什么不同。何冰坐在闺蜜之间,三千宠爱在一身,满屋子只闻她脆生生的笑。
小茉回家后,立即在微博上悄悄关注这两位资深闺蜜。平日在何冰微博上常见她们插科打诨的留言,现在她想知道,在她们的微博上,何冰怎么留言。
汀娜的微博名是“小咪爱走路”,老是发各地品尝美食的心得报告,留言都是艳羡、流口水之类,但这天,何冰在一家意大利咖啡馆博文下评论:“没骗你吧,真是好吃。”(舔嘴巴)汀娜回复:“没有帅哥相陪!”(双眼红心流口水的色相)“会有的!”(甜蜜微笑)“把好运分一点给我吧!”(咧嘴笑)
把两人对话再读一遍。有什么事她不知道吗?前天才陪何冰去买靴子。她要一双过膝长靴,趁换季打折添购。买了鞋,还去一家香港的甜品店喝栗子红豆汤,没说起什么意大利咖啡馆,还有帅哥……
睡前两人照例发微信聊几句,互道晚安,但何冰什么都没提,她什么都没问。熄了灯,躺在床上,感到有一丝冷风。她的心裂了一道缝隙。
不对,不应该是这样,不应该是这种感觉。理性小茉这样分析。但那个开了缝隙的心这样回答:就是这样了,你想怎样?
从此,小茉变得多疑,心里不时有丝丝冷风窜入。
3 剃刀
一把剃刀。锋利的刀刃。
“我曾被剃刀划破虎口,流了很多血。”
“怎么,想不开?”
“五岁吧,那时候,不知为何家里一个大人都没有,我在抽屉里乱翻,翻出这个小东西,拿在手里玩,就划破手了。”
“太皮了。”
也不是皮,她从来都不是个调皮捣蛋的孩子。小茉记得那个伤口很深,因为有好一阵子,吃饭要妈妈喂,自己没法拿汤匙。为什么家里没人,为什么她会找到这把剃刀,还往自己虎口上划?她实在想不通。童年回忆里有很多这样的暧昧情事,只知道它发生了,不知道为什么发生。
现在剃刀在何冰手上。她举刀逼近小茉,坐在椅上的小茉认命地闭上眼睛。
“你这眉毛又稀又乱。”何冰替她修眉,胸部都要抵上她脸了,扑鼻一股香水和汗水混合的气味,异常浓烈,简直要让人窒息。
“好了没?”她受不了啦。
“急什么?还有一边。”何冰气定神闲,呼气一口一口吹到她头发上。
小茉感觉到刀锋细细在皮肤上刮,有点麻有点痒,冰凉的手指按在她太阳穴上。突然想到,老是跟她争第一名的那个高中同学陈梅,有一次在家里不慎跌倒,太阳穴往桌角直直撞上去,走了。听到消息的那年,她们都才二十二岁,完全是不死的年龄。十年过去了,她这十年是白活了。何冰的手指陷进她的皮肉里。
修好了,何冰打量着刚完工的两道眉。小茉突然很想把眼前这个人抱住,紧紧抱住,埋首在她胸口闻她的味道,或是脸贴着她的颈项,那一截黄白温暖的肉。何冰总擦香水,瓶瓶罐罐各种进口香水,这么久了,她知道何冰的一切,却不知道何冰的味道。
“你瞧!”
从何冰举起的镜子里,她看到一对陌生的弯弯的细眉,一双更加陌生闪躲着的眼睛。
小茉跟人总是保持距离,除了从小带她的外婆,她跟亲人不亲,朋友之间淡如水。谈对象的时候,不像何冰这样不断遇见一些男人,旋即又因各种原因分手,她每次都是按部就班,跟考试一样认真作答,试图以智慧通过各种考验。在某次分手时,对方说她无情,在另一次,对方流着泪说她从来没有爱过他。她不觉得自己不近人情,反而这些原本看似条件优越的男人,一旦深交,一个个变得疯狂又自私,想完完全全占有她。她却没法被完全占有,即使在最缠绵合一的时刻,某个部分的她还保持清醒。她曾以为这就是她爱的方式。
她从来没有了解那些男人,像她了解何冰这样,愿意花那么多的心思,细细耙梳她的一切,甚至在察觉到两人个性、智性和情感上的落差后也不改初衷。跟前几个男友交往时,她有清楚的方向和标准,认真寻觅一个跟自己匹配的终身伴侣。现在,她是个失去罗盘在海上漂流的小船,只能随波逐流。
4 避雨
她确信何冰一定在谈朋友了。为什么不说?唯一的解释是,这次是来真的,担心过不了她这关,因为她对男人的严苛标准。但只要是真心爱何冰、何冰也爱的人,她会祝福的,祝福他们快乐幸福。这一直是那个底线。不管心事多复杂难言,这一直是她的底线:何冰要幸福,不管由谁来给。但是她不愿被排除在外。
肩背酸痛难忍,僵硬得抬不起手来。在那里,曾被印上两记寒冰掌,冰毒早钻入体内。这是连续加班的第五天,也是连续第三个没有闺蜜约会的周末,同事都带着几分失恋般青苍的脸色。她还是准点走人。
出了大楼,才知道在下雨。被夜色掩盖的雨水,在有灯光的地方显出了来势汹汹。她哎哟一声,往后急退,撞上一个人。
“田小茉?”男人扶住她。
是客服部的经理杰克。杰克侧身揿开手中的大伞,“车停在哪儿?送你过去。”
“我打车。”
“送你去打车。”
她不得不跟着往前走,几步路的距离,裤脚和鞋子全湿。他们站在路边,小心闪避车过溅起的污水,没有一部出租车是空的,好不容易来了一部,斜刺里冲出一个男的先上了。
“这雨太大了,这样吧,我送你回去?”
“不用了,我,”小茉想拒绝,只是这凌厉的雨势轻易把他们逼在了一条阵线,躲雨成了优先考虑,“这样好了,你陪我到前面那家西餐馆,吃点东西等雨停。”
她本意是借他的伞走过去,话一出口却像是邀约。杰克停了一秒钟,旋即接受了,伞往她这边又倾斜了点,因为她不肯靠过来,他已经湿了半身。
他们点了生牛肉色拉、意大利面和两杯生啤,随意聊着等雨停。小茉对公司八卦从不留意,但也隐约听说杰克的太太留在美国,两人长年分居两地。杰克是海归,有点中广,头发也稀疏了,但怎么样都是个含金量颇高的伪单身汉。小茉虽不像其他女同事般喜欢跟作风平易近人的杰克调笑,见了面也会点点头,毕竟都是公司的老人了。
洁白的桌布和叠成孔雀开屏的白餐巾,天鹅水瓶弯着长颈衔着一个金杯,金黄色的郁金香半开半闭,花型完美得不似真花。这种餐厅不应该会摆假花,但也难说,现在的假花也插在清水瓶里,更加真假莫辨。吃喝了一会儿,小茉开始觉得身子暖和了,肩头也不那么紧了。杰克是那种一喝酒就上脸的人,从额头开始泛红,喝到第二杯时,已经红到鼻头。
“待会儿还要开车。”她提醒。
杰克却像受到莫大鼓励,借几分酒意说: “小茉,你平日拒人于千里之外,今天跟我坐在这里喝酒,难得啊,怎么能不喝?”
挡酒变成劝酒,想着何冰会怎么对这种男人下评论,小茉笑了。看小茉如金子般难得的笑容,杰克还真有点心动了。本来只是雨夜里找个伴儿一起吃饭,但这伴是公司人人好奇的单身女郎。听说她最近谈对象了?
“小茉,男朋友今天没来接你?”
“啊,什么男朋友……”
“都老同事了,有好消息一定要告诉我们啊!”
小茉很讨厌眼前这双闪闪烁烁的眼睛。“怎么会忘了林经理呢?”小茉推开吃了一半的面条,冷了就不好吃了。
雨一直不肯停,最后,杰克耐不住,告罪晚上还有事先走了,他本想把伞留给小茉,后来还是带走了。小茉只是冷冷地看着他离开,冷冷看着窗外不知疲累的雨线,想着,何冰回到家了吗?淋到雨了吗?还是躲在另一把大伞下?
就在此时,微信叮咚响了,看到不能再熟悉的何冰的头像,小茉难忍心中激动。
“回家了吗?淋到雨了?”
小茉边抹泪水,边飞快打字:“没淋到雨,你呢?”
5 谎言
小茉下了班来接何冰,两人在一家兼卖特制面包的素菜馆吃了素面,提着蔓越梅面包,沿着南京西路走。这是何冰最喜欢的饭后散步路线,五星级酒店和精品百货商场,看不尽的都会繁华。
何冰一路说着小时候的邻居男孩,通过她的微博联系上了。当初那个总是跟在她身后转的男孩,特地从杭州赶过来,见了一面……
“青梅竹马? ”
“人家名草有主了。”
“有主了还来见你?”
“见了又如何?”何冰长叹一口气。她才二十七岁,却已经感到那种急迫,好男人都被选走了,接下来遇见的,恐怕都是已婚、离婚或不婚的男人了。她转头问比自己更大龄的小茉: “你想单身吗?”
小茉撇撇嘴。
“你不想再恋爱吗?”
一部出租车险些追尾,一个行人横穿马路,一对情侣在街角自拍,两三个洋人笑着推开一家餐馆的门……小茉看着眼前进行时中的花花世界。恋爱?她是在恋爱啊,只是,这恋爱必须单独进行。
以前从没想过会发生的事,竟然发生了,而她只能接受,就像五岁的她,看着虎口冒出鲜血,没哭也没叫,只是接受。她甚至不觉得有什么“不正常”,因为爱的感觉是那么强烈,她只是惊奇,惊奇于自己竟然有这么强烈的情感,惊奇于自己竟然可以如此爱一个女人。但也只有何冰了,之前,她没有过,之后,也不可能再有。
狮子与射手。让我们当彼此的第一个女人吧!好几次她想这样对何冰说。但何冰关心的只是围绕身边的适婚男。如果她也交男朋友,何冰会吃醋吗?
她于是把那天避雨的故事加油添醋说了:跟客服部经理因避雨而一起吃饭,接下去还散了步,然后被送回家。
“这不像你,这太不像你了!”何冰嚷着,一边用力摇着小茉的手臂。平时散步,何冰总习惯勾着小茉的手臂走,小鸟依人。
但何冰最后彷佛是信了,难得地沉默了。她们不发一语走在热闹的南京西路上,一直走到地铁站各自返家。
当晚互道晚安时,小茉原想跟何冰说开,不过是一个玩笑,不知怎么却没说,只是发去一个蓝底白星的弯月亮,祝她有个好梦。
谎言有如滚雪球。何冰对小茉随后编出来的各种约会情节照单全收,听完故事之后总这么感叹着: “这不像你啊,你到底在想什么?”
小茉终于郑重道出恋爱的心情:你怎么能那么心疼一个人?时刻记挂他的作息是否正常,工作是否如意,心情是否放晴。你怎么能那么维护一个人?为他的粗心流泪后,立刻替他找理由。你怎么能那么想念一个人?见面前,见面后,甚至见面的当下,想念他刚笑过的灿烂的脸。你怎么能那么了解一个人,心中却又完全没底,因为这一门课你从未学过,你以为知道的答案都是错。最最不能解的是,你怎么能继续这样,彷佛一切再自然不过……
何冰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6 告白
小茉只有两个方法能解脱。一个是告白,一个就是绝交。现在的情形不能进又退不了,悬在半空中,她不能正常吃睡,体重掉了五、六斤。有时一股强烈的悲伤涌上,她必须用尽全身力气压抑。她再也无法长久凝视着何冰的眼睛,惧怕它会勾动压抑心中的情绪,泄露了她苦苦保守的秘密。
告白吧?
告白就告白!
射手小茉是“爱上就爱上了”的信徒,她认真思考着告白的方式。语言不如行动。找个机会亲她吧,亲在唇上。想到这里,小茉心里颤了一下。亲在脸上,那是友谊,亲在脖上,笑闹惯了可能不以为意,亲在手上如绅士对淑女,那也会被视为儿戏。只能亲在唇上……
再一次想到那个拉手男。第一次约会就敢拉女孩的手,就敢近身吻她……哦,对了,还有何冰当时故意遗漏后来补充的细节,男人拉她手时,还玩她的手指头!这是男人的动物性吗?这理直气壮充满肉欲的攻势,只因为他是男人,而她是女人吗?
而她小茉,却怎么样也越不过那道无形的鸿沟,女女之防。她只不过想再近一点,再靠近一点。
想到何冰已经遭遇,以及将遭遇的这些男人,想到他们将如何理直气壮把何冰揽进怀里,亲吻她(湿润柔软的双唇,欲迎还拒的舌),抚摸她(光滑的肩颈,丰满腻滑的胸乳和臀部),跟她做爱(呻吟喘息深入禁区,因爱悦而痉挛的面孔),她浑身因嫉妒而颤抖,但在颤抖中又生出一种难言的快感,彷佛抱住何冰的男人就是她。
深夜她想着告白的事,白天她被这疯狂的念头吓坏了。
她的消瘦是如此明显,公司里盛传她失恋了,何冰则信了她所说的分手故事。她的恍惚和悲伤,都有了理由。
春天来临时,小茉在这瑜珈班快两年了。喜新厌旧的何冰,已经换到拉丁有氧班,她还是守在最角落的那个位置,还是选那个墨绿色的瑜珈垫,还是默默地来,结束时不发一语。但今天老师叫住了她。
“小茉,手受伤了?做的时候还OK吗?”
她看一眼自己的左手,中指指尖缠了创可贴。”没什么。”
“你能等我一下吗?”
最后一个同学离开了,老师看教室都收拾整齐了,拿起背包,关灯,锁门。
她们沿着小区的石子路往前,春天的夜带着不安的骚动,老师的声音有种安稳的力量: “瑜珈是一种身心平衡的艺术,它不只是肢体的伸展,这个,我想你都知道了?”
“嗯。”
“最近,看你的情绪不太对劲,你的肌肉显得特别紧张,还有啊,最后休息时,好几次都看到你在流泪……”
小茉不语。
“我只是想告诉你,不要去压抑你的情绪,让它去。没有人能真正控制什么,从瑜珈的练习里你会学到,我们不是身体和情绪的主宰,我们只能观察和接受……”
老师温柔的话语像夜风般拂过,这时,小茉感到中指指尖闪过一丝刺痛。当她拿修眉刀用力划开指肉时,什么都没感觉到。
老师跟她说再见时,轻轻抱了她一下。
7 终点
小茉的解脱自天而降。何冰被安排去相亲,男的是同乡,在苏州经商。之后微信传情,视讯传意,苏州上海两地跑,短短半年,感情就开花结果了。
从相亲到求婚,何冰巨细靡遗地告诉了小茉,小茉总是很专注地听着。何冰已经买票上车了,没有意外的话,那车会带她抵达终点。等她到了目的地,小茉知道自己这趟旅程的终点也就到了。
何冰絮絮叨叨的述叙里,没有太多浪漫的情节,也许是故意省略?第一次牵手,第一个吻,第一次到她家,之后,便语焉不详,或是一副“你也知道嘛”的模样。如果小茉追问,她肯定愿意多透露一点,狮子和射手的闺蜜死党,有什么不能说的?但小茉什么都没问。
何冰发了几次脾气,因为过去对她呵护备至的小茉,竟然对她的终身大事漠不关心,更因为小茉忙得没法当她的伴娘。结果汀娜成了伴娘,陪她试婚纱、订婚宴、印喜帖,忙里忙外。
初春三月,她亲自送喜帖给小茉,约在过去两人常去的那家咖啡书屋。那里离她的单位近,可是每次总是小茉先到,点一杯清咖坐在大窗旁等她。
这次,还是小茉先到。何冰在窗外一眼就看到小茉一手支着头,眼睛半闭,精神萎靡。她一进来,小茉却马上坐正了对她笑,让她以为刚才眼花了。
“是我要结婚,怎么你比我还忙?不微信,微博也不看了?”何冰还来不及脱外套,先就一长串抱怨。
小茉看着她。何冰今天打扮得特别妍丽,粉橘色滚蕾丝边的短外套搭米色长裙,洋溢着喜气。小茉问:“瘦了?”
“现在不用减肥了,一口气瘦了四斤!”何冰笑,拢了拢被风吹乱的头发,外套、帽子、围巾,一样样搭在椅背上,点了杯花草茶,又忙不迭地问:“你说你要去印度?”
“嗯,去参加一个瑜珈研习营。”
“没想到你那么有兴趣。”
“没想到的事还多着呢!”小茉挤出一丝笑意。
“是吗?”何冰没多问,“喏,拿去,要来啊!”
小茉接过,西式改良喜帖,印了新人的婚纱照。裸肩的新娘倚着新郎巧笑,背景里盛开的不知是牡丹还是芍药……寒天不合适出外景,将就着在棚内拍了几组,为此何冰还老大不高兴。
小茉收起喜帖,拿出一个蓝绒珠宝盒,“给你。”
何冰也不客气,接过来打开,里头是条黄灿灿的手链,坠着几个精巧的宝石挂件,一个个仔细看去,却是十二星座里的狮子、射手、太阳和月亮。何冰在掌心里把玩,“订做的?”
小茉不答,“去苏州后,常戴戴吧。”
男方依了她的愿望,婚礼在长沙办,在上海请客。之后,嫁鸡随鸡,在苏州定居。汀娜和秀秀已经开始留意新室友的人选了。何冰愣愣看着掌心里的手链,想到离开的日子已然迫近,眼眶慢慢红了。小茉在旁也不劝,只是木着一张脸。
婚宴当天,小茉到休息室来打招呼,跟她拍了合照。她脸上的浓妆,衬得小茉格外苍白,五官模糊,像从雾气里浮出的一张脸。虽只是请客,礼俗还是一套套不能免,礼服换了三套,菜没吃上两口,又饿又乏,亏得有汀娜和秀秀前后打点,总算一切圆满。小茉却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了。
当晚一对新人就宿在这五星级酒店的豪华套房。新娘卸妆拆掉盘发,足足花了两个小时,新郎等着等着睡着了。婚礼上周就办了,今天只是请客,说不上什么春宵一刻,反正早就是他的人了。
何冰却怎么也睡不着,独自起来倒了杯红酒,披头散发摸黑坐在沙发上。墙边一溜大大小小的阴影,是朋友同事们的贺礼,几件长礼服挂在半开的衣橱里,像躲在衣柜里的女人,已然功成身退。喜事终于办完,接下来就是过日子了。
春寒料峭,房间里开了暖气,她的两只手还是冰凉的。手贴在脸上取暖,腕上的手链挂件轻触她的脸。冰爪子。她像听到小茉沙哑的语声,耳语般地,戏谑地,爱宠地,冰爪子……她记起手心贴到小茉后背上那种灼烫的感觉。
今后,没有人会再为她这样暖手了。
责任编辑 何子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