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在哪里
2013-04-29吴佳燕
吴佳燕
如果说语言与叙述是一篇小说的血肉,那么它所要传达的意义和主题就是小说的骨骼。这种骨骼可以是作家社会责任和悲悯情怀的投射,包括对现实人心的观照与思考,对弱势群体的关注与代言,对社会病苦的忧患与揭示。因此,这样的文字有着丰厚的生活质感,同时也充满生命的痛感与力量。
韩永明的《爸爸》就是这样一篇具有痛感和力量的小说。
它的痛感表现在对底层人群物质与精神上的双重困境的揭示。
底层人群一直是当代作家特别是有着写实传统的湖北作家关注的重点,如方方、陈应松、刘继明等,他们用各自的叙述方式书写着不同的底层人群的苦难与挣扎,以及时代裹挟下挣扎的无效,物质困境中人性的闪光。他们之所以不厌其烦地坚持着不同时期不同类型的底层书写,是因为底层人群的生存状况与弱势地位正好激发和暗合了作家作为一名拥有社会话语权的知识分子的使命与担当。也只有从这些来历不同遭遇却大致相似的底层人身上,作家们才可以窥视和解剖一个社会真正的面相,发现亟需疗救的痼疾。
韩永明的《爸爸》从侧面揭示了农民的生存困境。它写转型期的商业化大潮与城镇化运动中农村的空巢现象,写空巢中的孩子渴望父爱而不得。而那些在外打工的父亲们的遭遇,我们从文中偶尔闪现的字句中也能找到一点蛛丝马迹:他们有的在工作事故中丧命,有的因为“碰瓷”进了监狱,还有的因为“偷情”而惹祸上身。韩永明在此并没有像一般的底层写作那样在表现他们物质困境的同时去发掘他们的人性温暖,而是去深入描写生活重压下他们精神的荒芜。这是远比经济困境要严重得多的问题,也是他对新时期人们的物质生活水平有了普遍提高后精神伦理上却一再滑落的洞察。小说中的人物或多或少都有一些精神危机,如丁广青对弱智嫂子的诱奸,英子的父亲在外打工时的偷情,鲁翠花在背叛的屈辱感与谎言的自欺感双重挤压下内心的扭曲,还有英子因对父爱的极度渴求甚至愿意把相貌丑陋而行为不端的丁广青当做爸爸。所有的这些都直指当下的一些社会问题:底层人群社会保障的缺失,经济背景下农村伦理秩序的毁坏。从农民到农民工,农民在现代化运动中的角色转变,面临着巨大的矛盾和无奈。他们没有分享到改革发展的物质成果,却有意识无意识地陷入了精神困境。因此,韩永明这种对现实的婉曲描摹触痛了社会的神经末梢,他把底层人群的这种痛感传达给读者,恰恰是呼吁对他们给予物质和精神上的双重关爱,以及社会正常伦理秩序的重建。
它的力量表现在对“爸爸”的形象塑造和精神呼唤。
对父亲的描述和想象是中外文学作品中一个带有普遍性和复杂性的命题。它往往是社会思潮碰撞、世界观价值观激变的一种投射,更是一个重要的文化象征符号。
韩永明的《爸爸》塑造了一位虚构的、转变而成的父亲。他就是作者竭力要刻画的男主人翁丁广青。他在小说中填补了留守儿童父亲的缺位,从而完成了自己的精神成长:由一个猥琐无用的“多余人”,变成一个可为孩子擎天的父亲。
这种转变的诱因来自于学校排的一场关于留守儿童的戏。排戏在小说中是个重要的节点,韩永明用大量的笔墨描写了排戏的过程及对各方心灵的触动。排戏让英子对父爱的渴求无以复加。小说中英子的亲生父亲是缺席的、不堪的。但是,父亲对孩子的成长有多重要,英子对父爱的渴求就有多强烈,以至于她把这种渴望虚妄地寄托在丁广青身上——只因为他是学堂垭唯一的壮年男人,只因为他是她戏中的“爸爸”。从常理上讲,当自己的父亲总是处在一个“缺席、不在场”的状态时,我们就会求助于身边的其他人物或力量来充当我们精神上的父亲。哪怕对方是一个虚构的不一定可以承载起父亲内涵的男人,至少他是一个真实可感的实体。排戏也引发了英子母亲鲁翠花的一腔怨恨。它撕破了她为孩子编织的父亲谎言,勾起了她的疼痛记忆,更不能接受让丁广青这样一个人来充当孩子的父亲。所以她才对演戏有那么大的反应并且投毒泄愤。她的乖张举动,有警世意味。
排戏让丁广青完成了“爸爸”的角色转变和形象塑造。排戏前的丁广青,就是一个农村的“多余人”,形象与名声都不好,没有地位,没有文化,亦没有合法的家庭身份。就是这样一个被人忽视和瞧不起的人,突然被小学老师叫去排戏饰演“爸爸”,连他自己都不敢相信。所以他在排戏的时候才那么紧张惶恐。丁广青最终接受排戏的动因有两个:一个是身份的改变。无论他是飞飞的亲爹或叔叔,在家庭中他都是一个身份模糊的人,在外人眼里也是一个无足轻重的人。而在戏里他可以有个明确的身份,他是一个孩子的合法爸爸。也因为小学老师的信任和邻居们的惊讶,激发出他好强向上的力量,他觉得自己也可以引人注意、做个有用的人了,演戏让他获得了自信和尊严;一个是角色的唤醒。随着慢慢入戏,特别是英子的家庭情况和她对父爱的强烈渴求,唤起了他的恻隐之心和内心的柔情,也唤醒了他人性中善良崇高的部分。他没想到自己也可以成为一个孩子眼中可依靠的父亲。角色的转变,让这个“多余人”在现实中真正承担起父亲的责任。他带着愧疚的心理给英子寄小礼物,他主动热心地帮英子家捡屋漏,他果敢地阻扰鲁翠花对英子的责打,他犹豫之后悲壮地替鲁翠花顶罪,他变得像一个有力量的、真正的“爸爸”了。因此,从某种意义上讲,是英子拯救了丁广青,是孩子对“爸爸”的渴望唤醒了一个男人的担当。
小说中描绘的现状是,农村看不见青壮年,农村缺少的也不是壮年劳力,而是父亲。由于父亲的缺失,猥琐的男人也成了孩子眼中的父亲;而获得“爸爸”称号的猥琐者,也愿意成为一个孩子的靠山;而即便这样一个有所担当的虚构的“爸爸”,最后也入了监狱。爸爸对于英子们而言仍然“成了一种忌讳,一种伤痛,一种稀缺,喊一声爸爸也成了一种奢侈”。
所以,“爸爸”在哪里?怎样给底层人群以社会保障从而才有可能保障孩子真正的父爱?又怎样给他们提供精神上的食粮和支撑?进而言之,在这个物欲横流的时代,谁来真正承载起我们精神之父的角色?从某种意义上讲,“父亲”的缺失意味着社会秩序的崩坏和精神秩序的垮塌,人类的成长过程就是寻找精神父亲、不断完善自我的过程。而这种对精神之父的寻找、呼唤和重构,恰恰是现代化进程中社会和谐发展、人类自我救赎的最佳途径。韩永明的小说在此深刻表达了对“爸爸”精神的人文呼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