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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

2013-04-29朱雪

长江文艺 2013年6期
关键词:东沟西沟苞谷

朱雪,一个没有得到过完整教育的最底层写作者。她的写作一如她的人,专注、沉浸、自卑。但也许正是这样成全了她的梦想。这篇《回家》中,有一个我们很少见到的人物:豌豆奶。不仅仅是人物。密实的生活场景,安静的细节陈述,证明她是真正写乡村并被乡村洗脑的作家。她的方式不是把乡村当作符号,来所谓深刻揭示什么,而只是,老老实实地写乡村。

你在接近这种土腥味强烈的作品的时候,感到它有明显的裂缝。不过我喜欢有裂缝甚至不能聚焦的作品。有的写作者思维太光滑,仿佛他为人的言行一样,无懈可击。但一竿子捅到底的写法,会露出马脚,让人一下子知道他的用心。只有生活才是真实的,捉摸不透的,散漫的,混乱的,纠缠不清的,更无法用其他什么来偷换和掩饰。朱雪的努力是一个路径。

她哭着说她在外头想呀,

想大桩娃他们兄妹几个,

想这里的一根草,一把土。

东沟和西沟才是的她的家……哭哭,

她又笑,笑着说,这不是已经回来了,

老朱睡在风哨坡可真好,眼亮。

说到这儿,她打住了,好像是在想问题。

回来的路上,她也一句话都不说,

我跟她说话,她只是嗯了两声。

我父亲晚上回来后,她正式说出了一个问题:

我喜欢风哨坡,以后我闭眼了,能不能也睡上面?

在我二十二岁以前,从来没有出过远门儿。我像一棵草一样,与东沟为伴。这个山沟养大了我,可我常常望着周围巍峨的大山发愁。我的眼里除了是山上山下的庄稼,也只有我父亲、我母亲。庄稼,大概是因为每天一推开堂屋门就能够看到,太熟悉了就没得啥感觉了。哦,我父亲、我母亲呢?我天天在他们的面前晃,该怎样就怎样,所以也感觉不到他们爱不爱我了。

我一直想逃离东沟,逃离这个让我产生不了青春激情的小村庄。后来,我到了城里打工。其实,在我外出打工时我的年龄已经是别人结婚生娃子的大龄了。山里人结婚早嘛,岁数过了二十,就是大龄。可这个时候我还没有谈过恋爱,也就是一个村姑在城市游荡,单纯得可怕,活生生的生活又把这种单纯打磨得有棱有角,使我还不满三十岁就有了沧桑感。我先后做过多种工作,餐馆服务员、保姆、电脑组装工……有了经历,顺便写了几本书,被人称为“作家”了。媒体在报道我的时候,还要在“作家”的前面加上“农民工”三个字。“农民工作家”从此成了我的外衣,我走在哪儿都披着。从南到北,从北到南,我走得太累了,心也丢了,忽然回头发现,东沟才是我最为牵挂的地方。

我急切地渴望回到东沟。我还能够像从前一样依在东沟的怀抱里么?像我这样还没有修炼成“齐天大剩”的人,早已是东沟人眼里的怪物了。我父亲、我母亲也张口闭口向我要一个女婿,我偏偏带不回去一个男娃子给他们审查。因此,我与东沟的距离越来越遥远。我开始梦见那里的庄稼,那里的山,也开始理解已经去世的豌豆奶。

豌豆奶是我奶奶。我还真没有想过自己会有一个有故事的奶奶。隔着辈分,我和她的情况不同,相同的是我作为一个大山女儿,回家的路变得艰难起来,豌豆奶作为一个大山女儿,她回家的故事催人泪下,带给我人生思考。

那年,我只有二十岁。豌豆奶回到了东沟。她上了我家的院子里,东张西望,神色慌张,随着她那皱纹沟沟儿散出来的笑,她用手抹了一把湿浸浸的眼睛。我站在房檐,正盯着这位陌生的老婆婆看,我父亲走向了她。我父亲也半头白发了,可他见了老婆婆的样子,完全愣着了。

你是……娘?我父亲又自己推翻自己,不不不,我老早就没娘了。你进屋坐!他一脸冷淡。她就像一个做错了事的小娃娃,跟在了我父亲的屁股后面。她的拐杖在手里颤抖,猴着腰,走得很慢。进了屋,我父亲指指椅凳说,坐!她才坐下。

我父亲把我叫到跟前,说这是你豌豆奶。我父亲不说是我奶奶,但我听说过我奶奶叫马豌豆。听说的我奶奶马豌豆是一个漂亮、个性特别的女人。

我父亲又朝我偏了一下头说,这是红红。她的眼睛亮亮儿的,说没看见就长成大人了。我父亲的声音高了,你是没见过,你都不要你的娃子了,哪看得见孙子孙女!她低垂着眼睑说,是我对不起你们。我没……没脸,可我想回来,想得很。

我奶奶马豌豆曾经抛下我爷爷和她的儿女,跟了另外一个男人去了枣阳。那个漂亮而个性特别的女人,就是眼前的这位老婆子?她一个老人家从枣阳回来,一路上不容易。我虽然没有去过枣阳,可听说枣阳到我们东沟得走两天,要转三四趟车,坐了火车转汽车。我赶紧给她倒了一杯茶。在递她茶时,我考虑着,真的要叫她一声豌豆奶?只叫“奶”行不?打小,我的口中就缺“奶”这个词。她说,你就叫我豌豆奶,叫我老马也行。

她接着问了我爷爷,突然提出来要去坟上看他。我父亲说,他睡在地下很安宁,跟你没有关系了。这句话挺伤人的,也就是我父亲把她与我们朱家的关系已经扯开了,他打心底儿就不认这个娘。

她低着头,手中的茶杯抖了一下。慢慢地,她抽着喉头,抽着鼻子,说,大桩娃,我到底生了你哇。我父亲说,你还记得大桩娃?

我们东沟太小,地处秦地的腿脚上,这沟的沟底一高一底的,从沟底看上去,山几乎挨着天了。在东沟口有一条河,河那边是西沟。她是西沟人。西沟与东沟的风哨坡隔河相望。我爷爷就埋在风哨坡上。我爷爷死的时候,他说他要在风哨坡上看着豌豆有一天从西沟回来。我奶奶马豌豆离家时只说她回西沟一趟,我爷爷当时信了,信了一辈子。

我在她回来的第三天带她上了风哨坡。那天,我父亲出东沟了。我父亲可以拒绝她,我却无法拒绝她那乞求的眼神。

风哨坡是神秘的。下半坡的老树林葱葱郁郁的。树的种类很杂,橡子树、花檀树、大柳树、野杏树、馍馍叶树都有。树与树挽着手腕儿,亲着嘴儿,就像母亲们,树叶子全是母亲们生的娃娃,密密麻麻的树叶子,形成了半坡黑深深的林。这里是个风口,风吹来时格外大,像树娃娃们在吹口哨,一声接一声,悠悠的。一年四季,口哨声不断。所以,就叫风哨坡。

树林中间有一条石路。石路很窄,一个石块接着一个石块斜铺上去。上半坡的庄稼地。那庄稼地的苞谷穗儿已经白壳了,秋的气息扑面而来。

我扶着她穿过苞谷地,到了坡顶。埋我爷爷的位置原来是荒地,有一间屋子那么大的一块地已长满了杂草,狗尾草、白茅草、地黄根、蒙头花、野菊花、打碗碗花、刺狗牙长得很肥,还有三棵大柏树守着坟。我爷爷睡在中间,风吹着杂草地、吹着大柏树,吹着他的坟房子,吹出了口哨声。

她站在坟前愣着。烧了几张火纸后,她趴在坟头哭起来了。老朱,我回来啦,来看你啦。她颤抖着嘴,絮絮叨叨的,你一定恨我,你是个好人,是我对不住你……

豌豆八哥的叫声传来了:

豌豆八哥

丈夫烧火

媳妇烙馍

孝顺公婆

……

在秋天里,很少能够听到豌豆八哥的叫声。这种杜鹃鸟,虽然很难发现它落在哪里,叫声却透露着祥和的信息。然而此时,在风里,听起来有着说不出的哀伤。

风,是黄的,张着大嘴巴,黄了半山坡,半边天。

她哭哭停停,坐下来,坐在杂草丛中,她把手伸向盛开的打碗碗花,摘了一朵紫花,放在鼻前嗅着。她又把头凑向白茅草,磨擦了一下脸,双手拔掉了一蔸儿。她伸出舌尖儿,舔着茅根。然后,她用双手去挖草丛里的土。她挖了一捧泥巴土,双手贴着胸脯捧着,又呜呜哭起来。

她哭着说她在外头想呀,想大桩娃他们兄妹几个,想这里的一根草,一把土。东沟和西沟都是的她的家……哭哭,她又笑,笑着说,这不是已经回来了,老朱睡在风哨坡可真好,眼亮。说到这儿,她打住了,好像是在想问题。回来的路上,她也一句话都不说,我跟她说话,她只是嗯了两声。

我父亲晚上回来后,她正式说出了一个问题:我喜欢风哨坡,以后我闭眼了,能不能也睡上面?

虽然我家的老祖坟不在风哨坡,但有我爷爷在那儿,那儿也就成了祖坟地。我父亲不但没有理睬豌豆奶,而且知道我已经带她去看过我爷爷后,非常生气。我父亲吼我,你是真不懂事,还是假不懂事?

我跪在了我父亲的面前,仰着头说,你用鞭子打我吧。

你以为我不敢打你!他真的找鞭子来了。

他拿出的鞭子是我太爷留下来的。我太爷土匪出身,这位土匪头子曾经建立大寨朱家寨,霸占整个东沟。为了管理帮会的人,他用钢丝和狼皮做了一条皮鞭,凡犯了帮规的,轻者打十大鞭,重者打五十大鞭,打死。红军来到东沟后,我太爷的团伙被打垮了。他在逃跑中受伤,倒在路边昏睡了两天,被外地一位好心的红军游击队员救起。我太爷本来也是苦娃子,为了不饿饭,不得已当土匪,那位游击队员说服他,打走小鬼子,打倒反动派,全国解放了,也是为了有一口饭吃,过好日子。走投无路的我太爷听在心里,从此,他跟着红军游击队一起干起了革命。听说,他还当上了游击队队长呢,他手下的游击队员有谁不听从组织指挥,他就用起了他土匪般的老办法,打下五大皮鞭。他的皮鞭在东沟是神圣的,有威信的。我还听说我太爷为了把狼皮做成好皮条,用了猎来的两只狼的皮。那灰不溜秋的皮鞭是狼的血换来的,也沾满了人血,能说没有狼性吗?我看着我父亲找出来的皮鞭,眼前浮现着一摊摊鲜血。

打就打吧,我的头又仰高了一下。

那一刻,我想起我哥军强是怎么被我父亲打了的。我父亲是狼沟村的村长。他当了十五年村长,工资没多少,没给自家办啥事儿,还倒贴。而且村里谁家的提留款缴不上来,我父亲就把自己的工资先替别人垫上。村财务上没钱,逢年过节,我父亲便从我家拿油、拿盐、拿面慰问五保户。他在村里的声誉很高,也因此受人排挤。村里的一位副村长与他结怨, 2003年的大年二十九晚上,副村长带人用竹筒子把我家的瓦房房顶戳了几个窟窿。副村长是西沟的。年后,我哥军强找了几个年富力壮的东沟人声称要去讨个说法,我父亲知道了,用皮鞭把他打了一顿。我哥军强已经中专毕业了,一个大小伙子还挨打,他自个儿心里有想法。另一件事,这年春上,县城一位厂长支援村里扶贫,为狼沟村购买了一批白核桃树苗,我哥军强没有工作,他想多栽种点核桃树苗,可我父亲说树苗是按村里人均几棵分配的,他不同意。我哥军强悄悄跟负责运送树苗的他的一位同学打通关系,树苗运来那天,他首先弄了一板车拉回来。我父亲给他当头泼了一瓢冷水,让他把从哪里拉来的树苗再拉到哪里去。我哥不,于是我父亲的鞭子朝他抽去。结果是,我哥军强把树苗给了别人,第二天,他就悄悄地离家出走了。

我哥先后两次挨了我父亲的打,而且挨打的时间相隔不到两个月。如果不是他在家里实在呆不下去了,能独自出走吗?我等待着他的皮鞭朝我抽过来。在这个当儿,我有个小小的心理需求,渴望我母亲从厨房奔出来,她能够护着我。可是,这不可能的。我哥挨打,她都不拦挡我父亲。我很快放弃了自己的念头,闭上眼睛。

突然,我被什么撞了。猛睁开眼,豌豆奶挡在我的面前。我父亲的鞭子正打在她的半边身子上。她说,要打就打我,别打红红,是我的错。

我父亲站在那里不动了。

你打,只要你认我这个娘,你再打!豌豆奶好像铁了心,只要能够找回母子情,她愿意挨鞭子。我父亲不理她,把鞭子收起来了。

豌豆奶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我伸手拉她,她不起来。第二天一大早,她从鸡窝子里找了条草绳子,用草绳子把自己捆了几圈,捆在了院里的大杏树上。她似乎经过一夜的思考,才下定决心这样做的。她叫着我父亲,大桩娃,你用祖上的皮鞭打我吧,我到底做过朱家的媳妇,东沟的媳妇,你替老祖宗教训我,打完了,我还是你娘,我是你娘哇,我好想你再叫我声儿娘!

她回来的三四天里,虽然吃住在我家,却是不受欢迎的。我父亲不搭理她。一个不被儿子搭理的人,她的心里是什么滋味?所以,她真是疯了,为了找回自己的儿子,自己的亲人,她疯了要这样干。

院边的大杏树蓬松松的,风中,一片、两片黄叶从树上落下来。我看呆了。我父亲、我母亲和路过我家院子上坡干活的人也看着她。她要挨打,成了一个焦点,山沟沸腾起来了。不知是谁听谁说的,除了顺路上坡的,还有一些人从家里放下碗专门跑来,人们把我家的院子围满了。

早晨的山间飘散着雾。那雾,在苞谷地流浪,像迷途的旅人。山路上,有人赶着羊赶着牛,身影模糊,与山一个颜色。天空白里透红,是可人的,说不清楚那是秋桃子,还是女娃子的脸蛋,像一面明亮的红镜子,把山坡上的雾照红了,苞谷地照红了,半坡子的房屋照红了,也照红了我家的院子。

院子里很紧张。除了豌豆奶传出的声音,没有人说话。说什■ ?逢上这样的事情,能说什■ ?人们张着嘴,咽着唾沫,不说,一句都不说。我父亲飞快跑进屋,他找出皮鞭来到杏树下,站在了豌豆奶的跟前。人们挤着他,看着他。豌豆奶笑笑的,眼里泛着泪花儿,说,大桩娃,快——来!

大桩娃这个名字太亲热了!我父亲看着她。豌豆奶说,大桩娃,你晓不晓得你这名字我咋给你起的?你小时候太瘦了,我就想你长大后,要长得像大树那么高的大桩桩子,身子站得正。我父亲的嘴唇抿了抿,搓着手中的皮鞭。豌豆奶说,你晓得,我记起来了,我跟你说过。我说过好几次哩。你尺把长时,我抱着你,我跟你说过;你齐我大腿高时,我带你上坡剜野菜,我跟你说过;你齐我膀子高时,一次,你挑着两大捆柴满头大汗地回家,你的肩膀子磨掉了一层皮,我心疼得心快要掉了,我跟你说过;后来,你就一下子长成大人了,比我和老头子的个儿还高,沟里人都说你是个标致的小伙儿……

我父亲收回了目光。他只盯着皮鞭。他把皮鞭从左手换到右手,又从右手换到左手,动作越来越快,然后停了。他抽抽鼻子,拨开人堆儿,又飞快地钻进了屋。

豌豆奶一九二九年出生。她和福多打小相好。福多的爷爷是地主,到了他老子这一辈儿,有个叔叔好色贪赌,在他爷爷死后,输掉了部分家产,也把农地抵压给了人家,家景逐渐萧条。豌豆的爹曾是他们家的长工,豌豆六岁半时也去了东家,小小的她经常一个人赶着一群羊上山。福多在学堂念书,学校没课的时候,他从家里跑出来,到山上找豌豆。他教豌豆背诵《百家姓》、《三字经》,用石块教豌豆写字。豌豆叫福多哥,喜欢福多。

一九三六年八月,工农红军和西沟百姓联合起来,没收了福多家的所有土地。土地分给了百姓,他们的家宅也由百姓搬进去住了,只有十岁的福多跟着他的老子和娘住在西沟山上的一间茅棚里,种着分给他们的几分薄地。

此后,为了不与福多一家来往,豌豆的爹不许豌豆再找福多。豌豆并不听她爹的话,她不但避着她爹找福多,他们还一起画画、写字。福多十八岁那年,他的老子费尽心思筹了盘缠,让他到外地求学。豌豆去路上相送,送给他了一双自己纳的花鞋垫。四年后,福多回来了。豌豆去他家见他了。已十八九岁的豌豆清秀可人,眼睛像大葡萄,脸蛋像五月桃,站在一身书卷子气的福多面前,她羞答答的。

福多刚回来就着手办学。他先收拾了两间他家老宅子那两间房现在已经无人住,把没有读书的小娃儿都接去上学。福多忙碌着教学,一时半会没有考虑自己的终身大事,豌豆心里头着急。已有人给她提媒了,而她的心里装着福多,她找福多,希望福多娶她。福多一时没有态度,性格倔犟的豌豆就答应了媒婆。

媒婆给她找的对象就是东沟的我爷爷朱麻山。我爷爷被国民党抓去做过壮丁。被抓时,我太爷已经过世,东沟的一位保长带着几个国民党闯进朱家屋子,二话不说,把正在睡午觉的他从床上捆绑起来,带走了。人到了陕西,我爷爷又悄悄逃回来了。他做了我们当地的一名情报员,为解放军部队抗敌立了功。解放军部队离开时,要求他正式参军,跟着部队一起走,我太奶却不让他去。我太爷一生有四个女人。前面几个女人在战争中死了,惟有我太奶活着,我爷爷是她惟一的亲儿子。我爷爷为了我太奶,他留在了东沟。豌豆由媒婆领着到朱家看门儿,我爷爷才和她第一次见面。他看见她第一眼时,就喜欢上这个年轻好看的女娃子了。

她从西沟嫁到东沟那天,我爷爷拿了三尺红布和几双草鞋去了她家。他领着她回东沟时,下了大雨,沟口的河里发了大水,淹了木桥。我爷爷背着她过河,走在了河中央,她回头看,看见河那边的西沟口站着一个人,像是福多。

问郎山几高

郎说齐天高

问郎天几长

郎说有河长

问郎河几宽

郎说两脚宽

问郎脚几大

郎说一屋大

问郎屋里人

郎说娃他娘

泪,在她的脸上放肆地淌着。郁闷、伤心的她忘记了自己和我爷爷正被大水困扰着,放声唱了起来。歌声回荡在河上,她希望他能够听到,懂她的心。

我爷爷并不知情,听了,接着唱:

西沟一女王

今日要嫁郎

西山嫁东山

地老天也荒

唱完了,我爷爷说,你不哭,不哭,豌豆,过了这河,你就是我的人了,我朱麻山的人了,我会好好待你。

她把头贴在了我爷爷的膀子上,眼前的男人才是她的依靠,而福多与她是不相干的了。她嫁过来后,我爷爷果然很疼她。他一人上工干活,过日子掌管柴米油盐的大权都交给她。她把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并且为他怀了娃。头胎夭折了。又过了一年,怀了二胎。接着,三胎、四胎。每隔一两年或两三年怀一胎,她一口气生了六个娃。日子虽然过得不算宽裕,但也安宁、知足。随着娃们一天天长大,一张张嘴要吃饭,一个个娃要上学读书,日子日渐拮据。为了多挣工分,她去公社业余剧团学戏。从东沟到当时的柿子公社需要一个多钟头,她每天早早地去,晚上很晚才回来。有才艺的她下队演出时表现出色,又加上识字,不久,被东沟人推选为计工员。一有时间,她还把自己从小在西沟学的手工活教给东沟人。她受到了东沟人的重视,只过了两年,就当选了妇女队长。

她带领妇女锄草、割麦,业余做手工活、唱戏,风风火火,样样在行。可是,突然有一天,朱家的屋里来了一位货郎子,她就像变了个人似的,一颗心放在了这位货郎子身上。

这位货郎子卖发卡、卖花头绳、卖花手帕。货郎子第一次来到朱家时,她正在厨房烧火做饭。货郎子进了屋把假胡子拿掉,把裹着脸的围巾拿掉,她才认出是福多。福多那时已在柿子公社新建的中学教书。因为他的名字是“福多”,他被戴上了“右派”的帽子。他的老子和娘也因出身不好,被揪出来捆绑在狼沟大队部挨批斗,两人身体本来有病,经过几番游乡、关黑柴棚,经受不住折磨,在同一月里先后过世了。福多的学校已经停课了,学校到处张贴了批斗他的大字报,他原来教的学生反过来扔石头冲他,朝他擤鼻涕、吐口水。

她非常同情他的遭遇。一时间,她心中积压了多年的怨气消失了。她留他吃饭,把他藏在箱子里躲过红卫兵来沟里搜查。她藏他了半个月,他走了,又一次来,他带了糖果给她的娃们吃。

后来,他一次接一次地来,虽然是悄悄地来悄悄地去,但来多了,总会被人发现的。有人传话给我爷爷,说她藏了男人,我爷爷不相信。可是,别人把话越说越难听,她在沟里的名声越来越坏。一个好女人有了坏名声,她呆不下去了,产生了跟福多一起远走高飞的想法。

她离开的那天早上,把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对我爷爷说她要回西沟她的娘家有点事。我爷爷让她快去快回,爷爷像往常一样,吃了早饭就上工了,她跟几个娃交待了几句,就拎着一个包袱出了门。

她有六个娃,我父亲是老大,那时十八岁,上了四年学就在生产队挣工分。已懂事的他感觉他娘有点不对劲儿,他这天没有早上工,在她迈出家门后,他悄悄地跟在了她的身后。到了沟口的河边,他看见一个男人,他娘跟着那个男人走了。我父亲追去拉她,她甩开他,我父亲哭着叫娘你回来,她没有回头。

也就是打那儿起,我父亲恨她。她走了几天不见回来,我爷爷让我父亲去西沟看看,他说,不用去了,娘已经死了。

我大姑那时只有十五岁,二姑十三岁,二爹十岁,三叔九岁,幺姑只有七岁,听说没娘了,把几个弟妹吓哭了。为此,我爷爷打了我父亲,说他不该咒自己的娘。我爷爷亲自去了西沟,回来后病了一场,娃们又向他要娘,他只说你们的娘会回来的。

她一去几年没有消息。直到“文革”结束后,福多平反了,他给我们家里写了一封信,让家里原谅他和她。信上并且说了他们离开后所受的苦,他们在枣阳,她非常想念自己的几个娃子,多年患有抑郁症,他们有了一个七岁的女儿。

虽然妻子有了下落,我爷爷不相信。他打发我父亲去枣阳一趟找找她。我父亲固执,想着当年她绝情地离开,说什么也不肯去。于是,我爷爷让在县城读高中的我二爹和三叔去。他们按照信上的地址,去了,又回来了,并且带回来了一张她的照片。我爷爷悲喜交加,虽然事实摆在眼前,可他还是说他不相信她对不起他,他只相信她回西沟了,她会回来的。我爷爷那时已经偏瘫了,他的病情又加重了,变得半聋半哑,在床上一躺就是十年,直到去世。

后来,断断续续地听说她在枣阳过得不好,福多六十几岁也偏瘫了,在病床上躺了几年,死了;他们的女儿跟着一个河南仔跑了,一直没有回家;他们经营的一家手工艺店铺倒闭了。晚年的她,很孤寂。她三番五次地想回老家来,却难以面对家乡的人。

终于,在这个秋天的一天夜里,她梦见了一片落叶在风中飘飘悠悠的,从西沟飘到东沟,又从东沟飘到西沟……那片叶子在她的梦里飘了一个晚上,加快了她回来的脚步。她到了这个高龄,活一天算一天,她担心再不回来就来不及了。回来,这是她惟一的心愿,她不想活在一个遗憾里,她很想家乡人能够重新接纳她。因为她听福多说过,故乡的胸怀是博大的,可以包容一个人。她相信。所以,她就回来啦。

秋里,天干雨涝不严重,虽然有野兽糟蹋,但总的说庄稼收成还算对得起人。苞谷林在金色的风里,笑着。天上的流云跟着笑,笑成了朵朵儿金花,片片儿蛋饼。我父亲在地里掰了苞谷挑回家。我和豌豆奶坐在堂屋剥苞谷壳,她跟我说着话。她说我父亲不会真的不要她这个娘了,问我对不对?她说东沟和西沟人也不会不理她,她过去和邻里邻居的可亲热了,家乡人哪有不亲热的,对不对?

我父亲坐在门口抽烟。她又问他对不对?我父亲咳嗽了一声,说,不要问我,我忙。她说,那你闲些了跟我说。我父亲嘴里的烟子吐出来了,吐了浓浓的一大口,烟雾把他包围。她说,大桩娃,你这是不是在报复我?我父亲扔掉烟头,从门口站起来了。他回头瞪着她。

当年,她走了以后,我爷爷的身体突然垮了,家里的重担完全撂在我父亲身上。我父亲既要照顾我爷爷,又要照顾他的五个弟妹。每次做饭,面条捞给我爷爷和他最小的弟妹吃,他和两个大些的妹妹喝汤。他忍饥挨饿,常常收工回来,还要上山打一捆野柴。有一次,他去打柴昏倒在了野山上,是我大姑和二姑第二天找到他的。还有两次,家里实在没有吃的了,他偷了生产队的红薯,挨了打。为了供我二爹和三叔读书,他挖野柴胡,挖野黄姜去卖。那几年,他这个长兄当爹当妈的,操心把大妹、二妹嫁人了,两个弟弟高中毕业在县城找了份工作,小妹也长大了,他才结婚。在他受到煎熬的时候,她这个当娘的在哪里?

我父亲背对着她,不肯说话。

她说,唉,你长多大都还是个娃,牛脾气。

她剥好了一箩头苞谷穗,双手捏着箩头把,吃力地拎起来朝屋外走,只走了几步路,又停下。他把一箩头苞谷穗拎出屋倒在院里晒架上了。她干愣在那儿,他进屋后,她又说,大桩娃,到底是你心疼我。他说,鬼心疼你。她默默地坐下来继续剥苞谷,不出声了。

你不用剥苞谷了。他又一说,她双手一抖,正剥着的一个苞谷穗掉在地上了。

这时,我父亲接到广播里的通知,他马上出沟开会去了。傍晚,他回来,她正在择菜豆角。他走过来抓起一把豆角看了看,说,豆角有虫,你看得见?让红红择。

她缩了手,说,我心里慌着,想干点活儿。他说,什么活儿你都干不了就别干,真干得了,那你把你坐的石凳儿搬起来!她抬起屁股,把石凳挪了挪,挪不动,木着脸又坐在那儿了。

做饭的时候,她系起围腰儿,挽起袖子,站在锅台后面,麻利地刷锅,刷锅台。她问猪油在哪儿,佐料在哪儿,盐在哪儿。她把佐料和盐都拿到手边上,又从猪油罐里铲了一疙瘩猪油,待锅底烧红了,她快速地把猪油放进去。在这个时候,她完全不像年过七旬的人。

我父亲进来了,说,谁让你炒菜了?

她说,我想炒菜,让你尝尝。

他说,我吃不起你炒的菜!

她已经又朝锅里放了辣椒块和姜丝,用炒菜铲在锅里捣着。他说,你放下。她从锅台后面走向灶前,拿起一根干柏树枝子,刚塞进灶里,他说,你走开。她走开了。他坐下来烧火,她站在一旁,左也不是,右也不是,干脆又走远了一点。

我们家的锅灶是新修的,锅台面铺了瓷砖,方形烟囱直戳屋顶。这种灶,在东沟是先进灶,省柴,东沟已有十来户人家修了这种灶了。房子,下半墙砌的是石块,又糊了泥巴,上半墙砌的是砖块,整个墙面用白石灰粉刷了一下,连厨房算在一起,大大小小五间,算是宽敞。有牛圈,喂了一头大黄犍,七八只羊关在一块儿;有猪圈,多多少少喂了五头猪;鸡笼在房檐下,养了二十多只鸡;地有六七亩。石碗碗儿地,像炸馍条一样,一绺儿一绺儿横在山坡上,一亩地需要几绺儿地来凑。沟底的滩地,也是一个块儿一个块儿的,像红薯干,晾晒在那里。以前农特两税高,种地连化肥也买不起,从这年起,以后种地不但不缴税了,国家还给粮食补贴。多种一亩地,补贴金等于能买一百袋食盐,几十斤白糖,好几箱啤酒,这样的好事,谁都知道地贵重了,再苦再累,都想多种点。

我父亲边烧火,边跟已在炒菜的我母亲说着话。他又说到了办理养老保险。他和我母亲已经参保了,还要给我和我哥军强参保,并且劝说东沟,以及整个狼沟村没有参保的一定要参保,这是对一个人以后生活的一份保障呢。

她坐在墙根儿。我问她有没有参保?她说她吃饱一顿饭就够了。她的户口还在东沟,她在外面那么长时间是个黑户黑人,什么保都没参,什么证件也没有,她和福多经营的小生意只够糊口,没存啥钱。

我父亲插话了,你听谁说你的户口还在东沟?我父亲又说出了一件事实:我爷爷死后,她的户口跟我爷爷的户口都从我家的户口本上注销了。她使劲儿睁着眼睛看着我父亲,说,可我还在活着呀,那我的户口是不是又回西沟去了?我是在那儿生的。

哼,西沟里谁还记得你?你以为你打那儿生的,那儿永远就是你的?

呜呜。我不求一个大地方,只求一个我死了能装得下我的地方是我的……

哭什么哭?又不是小娃子了,叫人心烦!我父亲又一句话,她闭了嘴。

她吃了饭,早早地上床睡了。天亮后,我父亲提着他的黑皮包登门劝说参保去了。她起床了,说要跟我一块儿下地掰苞谷。我走在前面拉着牛。她走在了后面。到了地里,我把牛拴在地边让它啃草,就跳进了苞谷林。她也站在苞谷林里。苞谷秆长得比人还高,她的双手抚摸着比她还高出一个头的一棵苞谷秆,说,长得多像大桩娃。她摸了这棵,又摸那棵,摸着苞谷秆就像是摸着她的一个个娃子。然后,她蹲下来,又慢慢地趴下。她把半边脸贴着泥土地,过了一会儿,她说她听见土地爷说话了,土地爷说大桩娃在哪儿,哪儿就是她的。她为她的这个新发现感到兴奋,站起来后,她一遍遍地说,我就是东沟人,大桩娃是我儿子,哪儿的地是他的也就是我的!

快晌午了,我父亲来到苞谷地,看见了她说,谁让你来掰苞谷了?她慢吞吞地把一根苞谷穗丢在篾筐,说,我想来,大桩娃,你在哪儿,我的户口就在哪儿,我就是哪儿的人,土地爷说的。我父亲说,土地爷哪会跟你说话。

她问,你真的这么烦我?

我父亲说,问你自己。

天阴着脸。苞谷林也阴着脸。她的脸上没有了血色,低着眉,很艰难地从嘴里挤出了一句话:我这么惹你们心烦,我也烦自个儿,我还是走了倒好。

天上黑疙瘩暴云的。起风了。大风。风把苞谷林吹得东倒西歪,把院里的晒架吹得晃晃荡荡。猪,双蹄着地,撒欢儿朝圈里跑;鸡,歪着身子朝牛圈门前躲,有的鸡还躲在柴窝和麦秸垛窝里;狗咬得很,似乎与大风比赛,要把天空咬下来才肯罢休。

在我们家里,有十多个东沟人聚集在堂屋填写社会养老保险参保登记表。有的人有疑问,向我父亲提问,我父亲一一回答;有的人没有现钱交纳参保费,我父亲先垫付。别人感激一番,说尽快还他。我父亲说,没事,什么时候还都可以,不急,不急。

她背着包,拄着杖,突然从里屋走出来。堂屋里,顿时鸦雀无声。我父亲的眼睛一下睁得血红。她走在他的跟前说,大桩娃,你真的不认我?我父亲把头扭在一边。她说,那我跟你商个量,你能不能分我一块地?风哨坡的地分我一块,一小块就行。我父亲的眼睛瞪得更红,说,真懒得理你。

她仔细地打量堂屋,簸箕、粮仓、年画、对联……一一被她看过一遍,她眼里的光暗了下来,低声说,那我走就是了。

她的双脚迈出门。

我拦住她说,不要走,天要下雨了。

我父亲说,让她走,看她能去哪!

她走了,没入滚滚雷声和大风里。

填表的人散去后,我说我父亲,你对她是不是太狠了!我父亲说,我狠?我说,要是我和哥有一天也这么对你,你会有啥想法?我父亲叉着腰说,你个丫会这样想,她还没把人丢完?你想过被娘老子抛弃是什么滋味没有?我真的没有想过,但我说,你不能对她狠。我父亲说,我没有对她狠,是她一直在要求我。我说,是你赶走了她。我父亲说,是她自己走的,你不要说了!

狗叫声弱下去了。风越来越大,在屋外怒吼,像群群野狼出洞,要吞噬整个山沟。雷声,像在天上拉什么,一个接一个的。天地呜咽。

晒架被我们收回屋里了,雨还没有下下来。我父亲拿出了一本地图册,翻到了北京这一页。我哥军强在北京。他离家了两个月后,就从北京写回来了一封信。从那时起,我父亲爱看地图册。他从集上买回来了一本新地图册,隔三岔五地看一次,并且找出我哥军强所在的位置丰台区。每当这时,我知道,这是他想他了。可他从来不说。我哥军强离家了三年多,他翻看了三年多地图册。每次回来的信,他第一个看,看完了,他把他骂一顿,说他在信里只叫妈、妹,不该没提到他。

我母亲说,跟军强说让他回来。

我父亲说,少废话!

雨,下起来了,像碎石头,砸向地面。雨点逐渐密密麻麻,天地间稀里哗啦扯起了雨幕,罩住了整个山沟。

我父亲突然披上了雨衣,也塞给我一件雨衣,说,找找她!

河里已经涨水了,他坐立不安。雨停了,他又说,她会不会被水冲到河里了?

立刻又奔向东沟口。他下了洪水,像摸鱼一样,从河的上游摸到下游,没有。我母亲也去了,我们盯着下游说,她会不会真的……假如她真的被水冲走了。我恨他,恨这个赶走了一个老人的父亲。他说,她这个老疙瘩子,还想让东沟人看朱家的笑话!

她的失踪给我们的心头蒙上了一层阴影。大雨过后的山里,地里的苞谷秆和绿豆苗、黄豆苗、芝麻苗倒塌了几大片,一些大树连根拔起,倒在路上。有的人家,麦秸垛被风掀走了垛顶,柴垛也倒了。空气却格外干净、清爽。山泉水出来了,从石缝滴落到路边的渠沟,像一群小鸭子,跑向河的方向。天晴后,风又变成金色的了,吞下黑暗,吐出秋日黄灿灿的光,人们又开始新一轮的忙碌。

几天里,我们一家人食寝难安。我父亲说她不可能走远,绝对不可能!一个邻居说在东沟口碰见她,她从东沟口朝沟外走,她去哪里了,邻居却不清楚了。我父亲问,你确定看清楚了是她?邻居说,是她,穿着对襟蓝褂子。我父亲说,她是穿着对襟蓝褂子。

又过了一天,有人来我们家说去风哨坡掰苞谷看见了她,她呆在风哨坡。说的人说真不敢相信她一个人住在一个山洞里。我和我父亲、我母亲立刻动身前往风哨坡。在山中,我们找到她时,我父亲问她,你这几天一直住在这儿?她机械地说,是。我父亲说,你住野坡上,想当个野人是不是?你故意这么做,想给我难堪是不是?

她住的山洞有三米多深,里面铺了茅草,放着她的两件衣物,一只水壶,还有几根生红薯、几根生苞谷穗、几根菜豆角、两包饼干、三包方便面、两串野葡萄。洞口也堵了几捆茅草。洞外不远处有一个大水坑。旁边的石头上晒着一件衣裳。

我父亲盯着洞里她那些吃的,又问,东西哪儿来的?

她说山上找的,店里买的。她饿了,不能不找吃的。她身上还有一点零钱,所以,去了小店买吃的。水壶也是找的。她捡了柴,用水壶烧水泡面吃,饼干也泡着吃。苞谷穗和红薯烧熟了吃。

她过的这是什么日子!我父亲让她跟我们回去。她不回去。她说她住这里挺自由,怪舒服的。住这里,整面山坡都是她的。她早上晒日头,天要是快黑了看着它落。我父亲说,没这么好,你不是要走嘛,住这里干啥?她说,大桩娃还不认我,我不能走。我去哪儿?我好不容易回来了,哪儿也不想去了,我的心回来了,就是去金窝银窝,也不如这个土窝石窝好。

别再说,跟我回去。

不。大桩娃,你真的不认娘了?

事儿真多,我只想跟你说,跟我走!别丢人!

跟你走,你又不理我。你心里还有我这个娘没有?

你真让人烦!

我父亲走进洞里收拾她的东西,站在洞口的她去把自己的东西抱在怀里不放。劝不回她,我们只好回家。但中午时,我会从家里给她端一冰铁盆饭菜去。我故意说是他儿子让我来的。她吃得很香。我并且从家里给她找了几件衣服,又把她的衣裳拿回家清洗了再给她拿去。我担心她夜里会冷,还送了一床被子去。

给她送了几次饭后,我父亲不让我再给她送了。说这样她会更依赖山洞,断了她的粮,逼她回来。我父亲也不让她再掰人家的苞谷,扒人家的红薯,摘人家的豆角。她偏偏不听。于是,东沟许多人找上门,说自己的庄稼被人摸过。原话传给了她,她不以为然,说是她偷了人家的庄稼,她该死,让我父亲打她,只要认她娘。

我父亲说,做什么梦!我没娘,为啥认一个贼娃子当娘?!

我父亲的话狠狠地刺激了她。从那以后,豌豆奶再也不在山上找东西吃了。她饿了,不得不下山来。她的头发越来越乱,衣服也懒得换了。她在路边捡人家倒的菜帮子和红薯皮吃。有一次,她坐在路边的石头上正嚼着菜帮子,我父亲站在了她的面前。他拿了一个放在嘴边,用舌头舔了一下,马上吐了。又把她的洗衣粉袋装的菜帮子提起来扔了。她抱住他的腿说,你还我,你还我!我父亲叫她回家吃饭,她说,家?大桩娃不认娘,家在哪儿?

她不回去,只能端饭给她。有时看见她坐在大路边的时候,我把一钵子面条或米饭递到她的手中。她常坐的位置是邻居家的麦秸垛旁。有时一坐半天等饭,有时她自己在东沟寻点吃的,坐那里吃。东沟人说她太可怜,有的人家正吃着饭看见她了,便拿吃的给她。要是都没看见她,她就继续在沟里到处捡吃的。

我说我父亲,你就叫她一声娘,让她回家不行?

我父亲说,让你个丫来教训我!我几十年都没叫娘了,不会叫了!这个从小从苦中爬出来的汉子,他的愤怒与不满全写在脸上,可我分明看见他眼中的泪丝。

几天后,豌豆奶是回了一次家的。

那天,我家来了客人,是乡长带着一伙人亲自下村检查扶贫开发新农村项目建设的进展情况。核桃树、橘子树、板栗、木瓜,我们狼沟村引进了这些项目。我父亲对乡长叫苦不迭。说狼沟村这种地方,并不是给一棵树就能够富起来了的。他当这个村长很想为狼沟村做点事儿,可是,柿子乡就数狼沟村的人均收入最差劲,原因就是山大坡高,好地少,野物还多,种什么都好被糟蹋。

我父亲说这些,就是为了让乡长重视我们这种地方,多给下面想想办法。为了让乡长重视我们这个村,他还特地叫人上山打了两只兔子、两只野鸡,为桌上的下酒菜。乡长酒酣饭饱后,说,狼沟村的确是一个穷村,我们会重视的。

她也就是在这个时候闯回屋的,衣着邋遢,头不梳、脸不洗的朝堂屋一跪,她一眼认定了比别人长得胖的是乡长。她朝他磕头作揖,说她是大桩娃的娘,大桩娃不要她了,让乡长给她作主,劝劝大桩娃。乡长问谁是大桩娃?她指着我父亲。乡长的声音严厉了,朱有桩,这是怎么回事?我父亲说,这是我的家务事,就不烦你了。乡长说,我说个酒话,儿不嫌母丑,你娘再老再丑也是你娘,一个不孝敬娘的,未必是个好村长。朱有桩,别看我今天吃了你一顿饭,小心撤了你这个村长!

她急了,把自己的脸摸摸说,我又老又丑?要撤大桩娃?那我不是他的娘了,我不是,求你不要撤他……她的声音越来越小,颤抖的声音就像风中摇摆的火苗,最后熄掉了。

被我拉起来后,她步子蹒跚地又走出去了,谁也拦不住她。

当我提着饭去找她时,她坐在路边,边落泪,边用舌头舔着手中捧着的东西。我看清楚了,是半把黄土,土质很细腻。她吃黄土,就像吃芝麻面一样,津津有味。她说她最近两天才发现的,太好吃了,让我尝尝。她又生怕我会阻拦她吃那种土面儿似的,赶紧把剩下的黄土装进口袋。

进入九月以后,天气逐渐转凉了。我们劝她回家住,她不肯。她有时睡在邻居家的麦秸垛窝,有时依然去风哨坡她住过的那个山洞。我父亲几次强硬把她从麦秸窝背回家,她半夜又跑出来。

东沟很多人开始劝我父亲,你就叫叫她娘,啥个这那。我父亲没说什么,她却说,我不是大桩娃的娘,那个当官的要撤他!

她的精神越来越糟糕。邻居家的一只狗吃了死在庄稼地的野鼠子,突然得病,死了。狗肉扔掉了,她不晓得那是死狗肉,去捡起来吃,吃了昏过去了。她醒后,变得痴痴呆呆的,大小便失禁,整张脸浮肿。父亲找人给她看病。医生给她打了两针,她脸上的浮肿消下去了,只是身体格外瘦,依然随地拉撒。

我父亲生气地说,你跑慢点还跑得动,又不是跑不动路了,你为啥不上厕所?

她只搂着几捆麦秸,身体缩成一团,沉默寡言。于是,我父亲交待我,要隔几个钟头问她一次要不要解手,扶她上厕所。有时,我父亲亲自扶她去。我父亲还不让她再到处跑,更不让她吃土。她不听劝,先前的拐杖被她弄丢了,她就拄着半截竹竿,在东沟的路边或地边寻找她可吃的细土。

土比饭还好吃?我父亲说。

我们上山干活的时候,他干脆把她关在了一间屋子里。有时我们中午回来,她正坐在屋子的地上抱着几捆麦秸哭着。她听见了门外的动静,就叫着,红红,是不是你!就你心好,你行行好,让我出去!我父亲接声了,别想出来,你想死是不是?吃什么土,那不吃坏你!她说,我要出去!我父亲把门锁打开了。他的手中拿了一把剪刀,说,你闹什么闹?她说,我悄悄吃,不让别人看见,你拿剪子干啥?不要杀我!她抱着头,身子朝后面缩去。他说,你要是再嚷着要吃土,我就敢剪你!我没有娘,我为什么白白养你个疯疯癫癫的人!她的脸色煞白,说,可我想吃,真……真想……

我父亲的剪刀朝她靠近。他让我和我母亲离他远点,说今天就要剪下她的一只耳朵,替我爷爷出一口恶气。她说,你用鞭子打我,别剪我!他说,我就要剪你!他把她按在了墙角,剪刀在他的手中狂飞。

我转移了目光,想象着他的凶残,再也不无法忍受了,回头朝房门内奔去。

可是,当我站在他的面前时,发现他已经下手了。不过,不是剪掉了她的耳朵,而是剪去了半把她那乱蓬蓬的头发。他用手捋了几下她的头发,说,你这头发像鸡窝子似的,剪短了好梳一些。

她的眼睛湿润了,说,到底你心里有我。

他说,你想得倒美。

她拉住他的一只胳膊说,我想吃土。

他说,你别想了。

她说,我想多吃点土,谁都不要我,我怕我合眼了没个土窝埋了我。不,我要去风哨坡,我要回西沟。

我说,我一会儿就给你盛饭来,你多吃饭长身体。

她断断续续地说,我要土,你……要不要帮……我?不帮我,我就撞墙,撞……死我。你心软,你要看着我……死?

她的话把我吓哭了,我的一个眼泪个儿就像银珠子,在眼里滚了个身儿,一下掉下来。

我悄悄答应了她。

为豌豆奶找土,是一件让我既感到新鲜,又感到紧张的事。我们大山里,除了黑不溜秋的大石头、小石头,除了茂密的大树林,最多的也就是土面子了。土有几种,红泥土、黑沙土、黑泥土、白沙土、黄沙土、黄泥土。到处是土,我要帮豌豆奶找到她的最爱。她吃的土面儿是一种细腻的黄土,这就要在黄沙土与黄泥土之间选择喽。

在午饭后,我一个人走在了找土的路上。尽管我已经很清楚自己寻找的目标,可我对另外几种土突然也产生了兴趣。红泥土很少,有点接近橘子色,砖窑旁边有,这种土实际上就是碎砖末,小块儿小块儿的,用手戳一下土堆,一窝蚂蚁,再戳一下,戳出来一窝子蜈蚣。黑沙土和黑泥土在东沟的吃水坑旁边有,常年浸着水,泥沙像油一样光滑柔软,蚯蚓喜住这种土里,有的庄稼地也是黑土,不过,看起来土质要粗糙一些了。白沙土,大多数被石炮爆破过的石洞才有,这样的沙土,常被人挖回家晒干了炒爆米花,还用来铺路,如果有人受了刀伤、石伤,用它止血,也是很有效的。至于黄沙土和黄泥土,应该说就是庄稼地里的一种最常见的土了。土的奥妙吸引着我,我在滩地边找到了她要吃的土。手捧着细腻而松软的黄土面,忍不住舔了下,第一口是苦的,像药;第二口,无味;第三口,有点甜;第四口变成香的了,不曾有过的一种香味。

土,竟然是香的?这个新发现,让我欢喜,让我激动。

我把找到的土装了半盐袋拿回家给她。我看着她双手捧着,贪婪地吃着。她的脸上,流露出来了幸福的笑意。

豌豆奶吃完了我为她找来的土,她又伸手向我要。我说没有了,她让我再去给她弄。我不答应她就哭,并且把半截竹竿朝我打过来。我父亲来了,她又用竹竿指着我父亲。我父亲干脆把她捆绑起来。捆绑了一天,解了绳子,她却用手去刨墙角的碎坯土吃起来。

我父亲说,你想吃就吃个够,你以为谁想管你!

门完全打开了。

她走出来。

外面一地阳光。苞谷地空荡荡的了。有人在坡上用镰刀把或木叉子敲秋芝麻,也有人戴着草帽,正赶牛上坡。秋蛇出洞。秋虫嘀咕。鸡鸣狗咬。鹞鹰盘空。野菊就像件碎花衣裳,披在深山的肩膀。秋叶像只小鸟,从树上坠落,又起飞,在空中飘飘悠悠,然后静静地落下来。

她眯着眼睛,一晃一晃的走在院里的阳光下。在她的头顶,一片榆树叶儿摇摆着细细的身子,飘向地面。

我父亲说,你把竹棍拄着,要不,你摔跤了谁拉你起来,石头能拉你,土坷垃能拉你?!他亲自找了一截短竹竿递给她。他又说,你自己早点回来,别到天黑了都找不到你,惹人恼火。她答应着,走了。

但是天黑了她并没有回来。我父亲打着手电在东沟跑了一圈找她。回来后,我母亲问他找到她没有?他说,找到个卵子!她真让人不得安宁,谁管她!我父亲嘴上这么说,却夜不能眠。第二天天不亮,他就起床又到处找。他找了风哨坡和邻居家的麦秸窝,没有她,他紧张了。他对我母亲说,对邻居说她会到哪儿去呀?年纪大了,走在哪儿,万一歪在哪儿了可咋办?也怪我不该让她一个人到处跑,可她这个人也真是个怪人。

我父亲吧嗒吧嗒地抽烟,坐在院里的石凳上一连抽了五支烟,他说,不行,我还是要去找她,多找找,都帮我找找!东沟的几个邻居放下农活,帮忙我们一家人在山里找她。半天无获。第二天,听说了一件事:西沟最近闹狼,有几家人的鸡被狼叼走了,羊被狼咬死了。狼还叼走了一个刚刚三岁的小女娃,咬死了一个老人。那个老人的半个头和半个身子被咬去了,不知道是谁,只看得清楚穿着的褂子和裤子是黑灰色的,鞋是蓝色的。

狼沟村闹狼已不是新鲜事了。我爷爷以前跟我讲过我们的村子曾经全是一片荒山野林,有成群的野狼出没,兵荒马乱时,有人逃荒到这里垦荒种地,猎狼煮食,人狼拚搏。现在,狼少了,但也常在山地里发现狼蹄印。

她穿的是黑灰色褂子、裤子,一双蓝鞋啊。我父亲的眼里顿时充血,问,真有人看见狼了?狼真的咬了人?

我和我父亲,还有东沟的另外几个村民赶到西沟,在一块荒地,看见了血糊糊的半个脑壳,半个身子安静地躺着地上,几乎不像个人了。衣裳上也是血,白头发连着头皮子掉了一片,旁边有一截一米多长的竹竿,跟她出门找土时拄着的竹竿完全一样。

这块荒地以前是她娘家的老屋,老屋的几间土坯房早已成为废墟,坑坑洼洼,长着野草。她的娘家人死的死了,搬走的搬走了。西沟人说昨黑儿有人看见这里有一只狼,他们打狼,结果发现死了这个人。

这是她?我泣不成声。

我父亲跪下来,双手捂着脸,然后,他问别人捉住那只狼没有?回答的人说没有。我父亲咬着牙说,我一定要捉住这只畜生!他抱住她那半个脑壳,望着苍山,满眼喷火。他让人找来两根晒竿和一条竹箔,小心翼翼地把她的尸体移在竹箔上,用西沟村民给的旧被单盖起来,抬回了东沟。

筹办丧事忙起来了,父亲把自己的五个弟妹叫回来,打电话让我哥军强回家,又让人去告知每个亲戚。他的弟妹分别赶回来后,他让他们操持丧事,他要上山打狼了。他找出了十多年前自制的一把土猎枪。我父亲自制土猎枪,就是为了守山防野兽。村里闹野兽时,他先后用过几次。乡里派出所上门搜查过,他没有上缴,被批准作为守山防具。他把枪擦干净,朝山坡放了一枪,“嘭”响了一声,还是一把好枪。他背上枪,就下了院子。

山,枯黄枯黄的,死气沉沉。东沟和西沟的农事暂停了下来。

又传来一则听闻:东沟的几只家畜也被狼咬了。狼的嘴巴又伸向了东沟?东沟和西沟的村民格外谨慎起来。我父亲的声音上了广播,他交待东沟和西沟的村民夜晚把圈门关好,房门插好,不让小娃子出门。别的几个组也要加强防范。

我父亲走在哪里,把猎枪背在哪里。他在东沟和西沟成立了打狼小组,白天在山上寻找狼蹄印,晚上行动。

三天后,我父亲满身是血,他提着一只狼出现在了她的灵前。她已洗干净了,穿着白绸寿衣,睡在了一副柏木棺材里。葬礼上的客人有二十来席,我二爹和三叔全家人都回来了,他们从城里买回来了很多菜,酒席办得很风光。我父亲跪下来说,狼已经被我打死了,放了两枪,一枪走火,打到了我自己。说完,他昏过去了。

下葬她的时候,我父亲已经醒了,他的枪伤在胳膊上,已请了一位医生给他包扎了。我和我父亲去给她送葬。送葬队半里长,八个人抬着棺木,五只花圈、五台纸扎、几十面彩幡。我走在我父亲的身后。

葬坑在风哨坡,是我父亲决定把她葬在风哨坡的,只与我爷爷的坟隔了几十米远。走上风哨坡,送葬队的行进慢了下来。风哨坡的山脚下,河水湍湍,绕山奔流。晚秋的风很猛烈。我望着那条河,想着我还从来没有叫过她一声奶奶,感到懊悔。“奶”这个词,在我的心中膨胀起来。我突然想叫。我听到了一个声音:娘!娘!娘!这是我父亲。我父亲哭了。我无法感受我父亲的心情,只想叫一声奶奶,大声叫。接着,我听见了我自己的声音:

奶……

谁知我的声音极小极小。坡风阵阵,吹起的悠扬的口哨声,在山坡飘荡,在耳边回响。

现在,我回想着我奶奶的故事,心神不安。此时,我已经离开南方,辗转到了武汉。漂泊,让我明白了,离家,原来只是为了回家,东沟是我的起点,也是我心灵永远的落脚点,不管我回去要面临什么,那里都是我一直渴望抵达的地方。 我跟和我一样长期在外的我哥军强说我们该回一回东沟了,他说我是对的。

哦,梦里我看见了回家的路,看见了一位老人坐在风哨坡,阳光洒满她的脸,那是我奶奶。于是,五月的一天,我打算丢下手头的所有事情启程,同时,我也开始构思一部关于游子回家的小说。

责任编辑 吴大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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