危险的力量

艾云

近日与诗人世宾聊天，聊到德国作家黑塞的一部小说《纳尔齐斯与歌尔德蒙》。这是两个人的名字，分别代表两种人生，两条不同的皈依之路。

这本书的中译本我早在1980年代就读过，至今仍是印象不曾褪色。

苍茫中走来了两个人。一个人叫纳尔齐斯。这个人一门心思走神圣之路，不斜视、不旁骛、端宁肃穆，每天都把虔敬放在心口。他只闻清风中传来的丁香与薄荷的清凉宁馨气息，对真理目标的追寻，坚定执著，没有杂质和裂隙，有的只是明净与纯粹。

另外一个人，他叫歌尔德蒙。这个人，在欲望之海翻卷浮沉。他的血，总是热烈沸腾。他经商赚钱，不停地恋爱和瞎混，在混乱和无序中走过大半生。直到后来，他开始了忏悔和谢恩。他是在左突右撞中，找到了一条发现真理的道路。

一个是追寻真理，目标明确，姿态端正；

一个是发现真理，遍尝百味，趔趄未稳。

然而最终，他们从不同方向走来，都成了意义爝火的守护者。

德国的作家一向以来，都与德国的哲学家好有一番媲美。比如，你很难判断歌德是诗人还是哲学家，你也很难归类尼采是哲学家还是作家。这些创作者，有一种揭示的初衷，你也可以说是野心。他们希望在写作中，揭示人的最终命运，并展现过程中人的残缺和有限的复杂意趣。他们不屑于那些家长里短的复述，觉得知道了这些劳什子又有什么用？现实比你的复述更具有戏剧性元素和冲突。要紧的是，人需要在纷繁迷眼的屑土中，看清楚自己要走的路。

走什么样的路，大家都会依自己的心性做出选择，写作者和不在写作行当的人，我想，这选择或者会有不同的侧重。不从事写作，如果选择面向神圣的追寻之路会比较好。大多数人，希望自己去过的是有序、清朗、向善的生活，这会带给人充实愉快，避免一些不必要的麻烦和纠缠，这算得上非常理想的人生了。

而写作者，这样的生活往往不能满足。因为他觉得只在日常伦理中的安顺，让他的写作无法进行。缺少了撞击，也就让写作匮乏起来。写作者，是要走一条发现的路，斑驳陆离的生活，可能会让他有更迫切的表达的欲望；否则，他的话语，就会带上不着边际、不知内里、忽略人性隐曲的大词大句。在平静顺遂的安宁中，固然有古佛经卷的清流，可这些都是虚空如白的日常，不会让写作者的内心喧腾起来。

现在我想把范围缩小一些，想借着黑塞的话题，说一说我们女性写作者，说一说两种类型的女性写作者。

一类是娴静安婉，个性不张扬。她内里常怀感伤，却是尽量压抑自己。她依遵美德行事，偶有迷乱，也是为着至高无上的情爱。她经受许多挫败，却仍然不会放弃对爱情的寻找。如果没有，她宁肯缺失；哪怕生命会在苦寂和冥想中，孤独地流转。她的写作，会把个人欲求压得很低，常去牵挂穷人和苦人，她觉得有悲悯情怀，为文才有价值。她牵挂他者，却在四顾中，发现自己并没有被异性所牵挂。她的疼痛不大具体，总很抽象和超验，这让人对她生出的总是信赖和尊重。这里边具有情怀的力量。

还有一类写作的女性。她有着长长的披发，发梢半遮着她黛眉俊眼的顾盼。她身上有一种飞扬、张狂的爆发力。野性的生命，如原上蔓草，扑腾窜长，猎猎葱茏。总有不同性格的男人为她所迷。她既周旋纠缠于其中，又能不伤自己。待到情尽，而后招招手扬长远去。这是一种非常少见的品种，不遵循普通的行事规则，在冒险和逾越中，走到裂缝、断罅纵横交错的边界。她找到的是非常态表达，那写作，关乎情色，令人读来，有匕首和烈焰袭来时，那冷热交替的极端触觉。

这样的语言，深入生命模糊不清的地带，它席卷着某种陈词滥调，因此具有着危险的力量。

这两种类型的女性写作，可能应该归于不同的气质。但不管哪一类，我都十分欣赏，我将这两种类型，区分为情怀的力量和危险的力量。但是我最想追问的却是，无论哪种类型的写作，其耐力和持久性何在？

如果按照黑塞所说的，人无论追寻还是发现，只要最后是朝向真理的目标走去，这就够了。

但是对于写作者来说，其重要的使命不仅是朝向真理，更关键的还是要提示真相。

我还是围绕着女性写作这个方面去说。

我希望看到有生长气息的，能持久坚持下去的女性写作。无论是去揭示白天的、伦理的真相，还是去揭示夜晚的、美学的真相。

我不希望看到的是，在日光流年的岁月，那原本具有令人感动的、带有情怀力量的女性，变得越来越孤独，越来越不快乐。她的生命因为过分的内守而形成封闭的壳。她的眼神开始恹恹的、黯淡无光起来。经年日久，她的身上已经开始出现枯萎的迹象。这让人非常心酸。如果她不大想写了，就此搁笔，这其实也没什么。她已经完成了她自己。但是最令人担忧的是，她日后会写出唬人的大话，会将道德化转化成对人的普遍性要求。这让人在肃然起敬中，生命也会因此发僵。

我对“危险的力量”这个词语很有感觉，对这样的写作女性，心怀别样的敬意。因为这另类的、独具才情的女性，将这世界暂时搅乱。她在弥漫的雾霰中，匍匐下身子，穿透瓦砾和废墟，为的是寻找语言饱满的种籽。但是，这个自由的精灵，如果一直处在无所羁绊的跨越游戏里，渐渐的，这会让人失重、跌落。因为自由的真义，从来都是因限定而变得富于魅力。

如果让我比较，我仍然会对“危险的力量”这个词语更有想象力。

那一定是在有效的，充满动能的生命旺盛期，而不是生命走向疾病、衰败的朽蚀期。那些娇媚而感性的女子，在晦暗不清的下午，她按捺不住自己，竭力想冲出去。她必须改掉不施脂粉的素颜，她需要克服凡事两讫的涣散，她把自己拾掇得风情一派，随时准备动身赴约。这是一个女人要做足了多少功课与准备，才可以具备的始终是惊喜、新奇、洋漾的美好状态。这状态充满活力，却又是危险的。

待她反转回来时，她会让更加严肃的事物伴随自己。会抓紧时间去读大书。而她写出来的，仍然是痛彻心扉的小词小句。她因为自己的冒犯，从不具备训诫别人的优越感。

我渐渐地看到了一种充满韧性的、有后劲儿的、可以坚持下去的持久性书写。对，是女性书写。那将是囊括了情怀和危险两种力量，具有历史性前景的书写。

但是，要抵达这一前景，并不容易。这里边，必须要有长歌当哭的悲情，有深入隐晦地带的冒险，有不竭的自省与追问，也要有理性的判断。

更要命的是，女人还得有健康的身体。她得有粗壮的神经，消化良好的肠胃，蓬勃有力的心脏，以及不易头疼的大脑。这样，她才能有力气把那些延宕日久的笔记清理出来，能有时间把追问日久的东西想清楚，并且把这些团雾如霰的感觉符码化，呈现出来。运用什么体裁，捕捉什么素材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能够写出有光芒的文字。

天哪，这太难了。我会努力，却不一定能做到。

谁能做到呢？

或者我这里说的太过主观和片面了。常常是，那些有原创力量的人，或者是在病理学特征中，在心悸、憋闷、疼痛中，才对生命的有限性，有着更加知根知底的贴切体验。

但我寄希望于后来的勇者和智者，去完成作为文学书写的真正使命。

责任编辑 吴佳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