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 井(外一篇)
2013-04-29史小溪
史小溪
遥远家乡飞来的信。
虎子,我从小一起光屁股摘马奶子,逮蚂蚱,放牧牛长大的伙伴,还像幼时那样一丝不挂地直呼我的小名:看到了吗,我们村的那口古井——乌阳河源泉,中法将在那合资开发。他肯定怕我漏过了那报纸一角,竟索兴把那张报也一并塞了来。本来,这头条花边新闻够醒目的了,现在又被他用红笔重重地圈了起来:
乌阳河矿泉水开发总公司和法国蒙日瓦矿泉水开发总公司签订了协议书,将合资开发乌阳河矿泉水。本月上旬,法国蒙日瓦矿泉水开发总公司董事长费尔考察了乌阳河矿泉水后满意地说:“乌阳河矿泉水水质之优完全可以和法国著名的维奇矿泉水媲美”。在洽谈中,双方决定共同提供十五万法郎资金。其中技术设备、技术力量由法方负责,资源、生产基地、劳务人员由我方负责。根据协议书,这里将建成年产二十万箱的矿泉水厂。
虎子在信末写道:知道么,现在当地已筹集资金进行开采。不久,品味俱佳的家乡矿泉水即可上市。有趣的是,“筹集资金”四个字下面,被他重重地缀上四个红圈。
虎子,真是我童年的伙伴虎子!我再也坐不住了……我亲爱家乡的优质矿泉水,我那源远不竭的心中的乌阳河古井呵。
古井依偎在村庄东头的小溪边。不,应该说古井四围一个个咕嘟嘟泛滥的清泉,汇成了这条名曰乌阳河的弯弯曲曲的环绕村庄的小溪流,汇成了这条珍珠般的清澈碧透的飘带。古井一遭,是一片葳葳蕤蕤的马莲。旁边,有两棵不知什么年代留下来的老汉槐。苍苍虬曲,枝繁叶盛,密匝匝遮住整个古井。
我记忆中古井就废弃了。听奶奶说,这是久远年代沿袭下来的一口又古又老的井,她刚当媳妇那会儿还吃过井里的水。那年,几个土匪在古井旁为分哄抢来的银钱,打红了眼,将其中一个咕冬推到井里去了。村民们虽然取尸淘井,但无人再吃这井水了。他们给井口上压了两块又厚又大的长石条子,从此封了起来,村民还在村庄西头重新掘了井,便很少有人再来这废弃的古井了。
鬼魂的传说刚淡了几年,村里一个媳妇和男人呕气,跑到古井旁的老槐树上吊死了。
——鬼魂,村民又悚悚地述说开来。古井更笼上了一层神秘。“那里地气太重呵”。更有人说夜间听到了这里凄凉的女人哭声。于是,古井一遭,白日也少有人走了。
“人的魂灵是不散的。那媳妇的命准是被那个死鬼勾去了”。奶奶这样述说的时候,总要瘪着嘴儿告诫我们:“不要去那马莲滩耍哦,啊,不要在那古井边耍哦,啊;不要去那老槐树下,那鬼魂”……直吓得我一把抱住奶奶,钻进她的怀里。
我不知古井是怎样跑进我脑子里的。我只晓得从我会记忆,它就模模糊糊如一幅画一样,深深印在我脑子里。一茬茬又嘎又皮的娃娃们终于征服了古井。我记事,哥哥姐姐们一帮在那儿玩。不几年,就是虎子、我,我们一帮小伙伴了。我们不是两三岁的猴娃娃了,我们都六七岁、七八岁,长高长大了。再说,我们家,虎子家娃娃都多,娃娃一多,就贱了,大人也顾不上管我们了。
我记得,那古井四周的湿地,丛生的荒草中夹杂些芦苇。风儿摇着芦苇郁郁芊芊,飒飒响动着。这时,总要扑楞楞飞出几只黑嘴尖白尾翎的水鸟来。拨开草丛,总会找到几颗带麻斑的小鸟蛋的。
井台上,潮湿清凉,四壁长满一层厚厚的深绿色的青苔。偶尔爬在井沿,顺两块青石条间缝往下一觑,可以看得见泛着白光的水面和水面飘浮的几片枯叶。它有多深?大人说它深得通着地河呢。只是,我们全然闻不到一点腐味,通地河的泉眼就闻不到腐味么!我们这样深究的时候,水井中心咕嘟嘟冒起一簇开锅似的水花来,颇像小人书上的那个老鱼精跃出通天河水面时的阵势。鬼魂——我们哄闹着,赶快跑开了,后面仿佛真有什么东西追逐似的,直把比我们还小的猴娃娃吓得哇哇哭号起来。
有时傍晚,当那层薄薄的淡蓝色的雾岚弥漫山谷村庄的时候,我们骑着牧归的老牛饮水。井旁水清处嫩绿的苇草,总要惹得那些小牛犊直伸舌头。而老牛,常常缓慢地、安静地蹚到水坑边沿,用嘴唇吻着镜子似的水面,吱吱吸吮着。这时,水面在极轻微地颤动,水里的蓝天和夕阳,都被抖成模糊而鲜明的皱褶。
到了老汉槐虬枝参天,叶簇荫翳的春夏之交,古井旁就完全是我们孩子的天下了。我们把槐树叶茎摘下来,捋成光溜的和带叶片的两种,然后抽签,玩开了藏猫猫的游戏。有叶片的藏匿,抽光杆的寻觅,寻吧,准是爬在或躺在齐腰深的紫蓝的马莲花丛中。头上脚跟,蜜蜂嗡嗡嗡斡旋着,彩蝶扑闪着轻柔的翅膀快扫到了鼻梁。寻上半天,你也别想发现那小天鹅似的,美丽而轻俏的背影。“往古井里放只青蛙吧”。不知谁出了这么个馊主意。我们立刻抓来两只浅绿色的花背大青蛙,从两块大石间犁尖宽的缝隙放了进去。可怪事,青蛙不单没有死去,反而叫得更响亮了。水面离井口约有几尺,青蛙是不会蹦出来的了,再不会自由了,井中之蛙,我有点可怜起它。可至此以后,每个夏夜,都能听得见古井中那带着浓重回音的“呱——呱——”的响亮叫声。
那年夏,我们又大了两岁,都上学了。一个明月初升的黄昏,我碰见村里那位逢年过节红白喜事最爱给人刷对联的白发苍苍的老秀才,在古井旁的老槐树下倒背着手,往来徘徊着,口中抑扬有致吟着:“幽林古寺孤明月,冷井寒泉碧映台”。起先,我还以为他又是给谁家想着编对联呢,可听了半天也听不出个究竟。他看见我,像个孩子似地拉住我,指着天上,指着井台,说:正合适,正合适啊。你把诗倒过来,倒着往回念,亦然是“古寺明月、冷井寒泉”!不失一首音韵抑扬的好诗啊。经他一点破,我才明白了。原来他是即兴诗发,在吟哦一首回文古诗。但我不同意他把我们往日的这块乐园说成“冷井”。我不恭地嚷道:谁说泉寒,那青蛙叫得多清脆,那井里还能照出圆月亮呢……
古井,那柔和,那欢乐,那几份顽皮和几份野兴,什么时候占据了我的整个幼小心灵呢?我也不能记得离古井不远的那口新井又是何时开掘的。反正我记事起,村东头人家就多在新井吃水了,听说是虎子爸第一个起的头。虎子家居住村子最东头,东头去西头担水,往返要走二三里路,遇着连阴雨,就更艰难了。虎子爸那时已有了五个儿女,又有老人,何必白遭这份罪呢?那回,又下起连阴雨,虎子爸在古井不远处照着泉眼只几镢头,泉水便咕嘟嘟翻着筋斗泛了出来,倾刻淤成清澈澈碧汪汪一潭。先是他家吃,接着,挨虎子家的我家也吃了。最后,东头人家把泉井往深掘了掘,背来青石精心围筑起井口井台。于是,诞生了这口“新井”。
新井其实就是古井,至少和古井一个源脉,这是村里谁都明白的。故乡乌阳河村,传说科举时出过状员,近代亦不乏老秀才。方圆邻村十分尊崇故乡,故乡人也自爱供书弄墨,四方集镇书堂一级一级独占鳌头者,多是故乡乌阳村的孩子。说来也怪,不知哪年哪月,人们突然发现村西头的孩子开始迟钝了,智力明显下降。而东头孩子,却一个比一个灵敏。那年高小升学考试,一二三四五六七,前十名竟都是我们村东头的孩子。
更怪的是,村西开始出了“憨憨”:刘四叔家的独子屯屯,生来聪明伶俐,刚念书时蛮灵的,可突然变得又痴又呆,连衣服都穿不齐整了。“鬼魂”,村里几个长舌女人又说开鬼魂了,说古井的鬼魂窜游到村西来了。邻村阴阳听了后这样下断语。风水不好。他指着村西那个红土圪梁。
于是村西头人家联合一起,用镢镐削平了那个红土圪梁。那回考试,正巧是虎子名列榜首,村西头就有人忧心忡忡地来问虎子爸。体格魁伟的虎子爸信口一甩:我家虎子吃的是村东头的水。
可能么?东西还不是一块地,也就二里距离?
地有地界,水有水界。你没听说一条江还有浊清,两岸桔子还酸甜不一哩。
其实,虎子爸完全是耍笑哩,可村西头几户人家却来村东井里担水了。还有人说他偷着比较了,村东的井水果然比村西甜润……
转眼就是几十年前的事了。后来,我跟异乡工作的伯父读书去了,离开了家乡,逐渐和家乡生疏起来。但每每思乡之时,便自然想起古井。我那同吃一口井水长大的小伙伴呀,告诉我,儿时放进井里的青蛙还在吗?那四壁湿漉漉的苍郁的青苔还是那般的吗?那古井周遭荒芜的栖宿水鸟的苇草、马莲,还是那么茂密蕤然吗?那诵读过回文诗的老秀才还在世吗?
那年,我大学毕业分配到大巴山冶金建设工地不久,突然意外地收到虎子的一封信。原来,虎子从京都地质学院水文地质专业毕业已快两年了,他回到了家乡所在地。更令我惊奇的,是他告诉了我如下的消息,那是他精心从一张中央级大报剪下来的:
本报讯:国家水文地质工作人员在乌阳河村发现一处大型优质矿泉水。
这是一种国内外少见的含有微量元素硒的泉,几股碗口粗的泉水常年流淌不止,具有很高的开发价值。最近,经国家有关部门化验确认,乌阳河矿泉水所含的碳酸氢纳不仅超过国内发现的各矿,而且比最为畅销的法国维奇、美国鹿园等五种名牌矿泉水都高。是目前很受欢迎的饮用矿泉类。
不用说,那家乡乌阳河矿泉水的“甘美”、“清凉”、“爽口”、“醇净”,还有那对人体有益的、丰富的矿质微量元素,以及“常饮此水,可调节消化功能,促使新陈代谢”等等,都是虎子第一个提供并给予科学鉴定的。虎子,从一口曾被遗弃的古井中挖出了这些啊!虎子在信上还告诉我:能记得村西那口井么,那里水源不好,水中缺碘,屯屯的痴呆是和它有关的……我那幼小心灵解不开的,像谜一样深奥的井呵!
现在,又收到虎子送来的喜讯,怎不令人惊喜庆幸啊。推窗眺望北方故乡,迷蒙大山遮不断我飘忽的遐思。古井啊,它不计遗弃的痛苦,没有被淡忘的悲叹,千百年来,始终不枯竭自己生命的源泉,始终默默地不疲倦地奔涌,毫无保留地把自己全部的乳汁和琼浆献给家乡贫脊的土地和人民,并将奉献给整个人类,这是多么可贵呵!
——古井,我遥远的故乡的古井!我故乡未来的“乌阳河矿泉水中外合资有限公司”!我永远不会忘记你的,我也不会忘记虎子“筹集资金”四个字下面的红圈圈的。虎子,从小耍大的伙伴,我还会不明白他那一手么。我会取一张存折,馈赠去我的心的……
由诗到歌的“草帽”
你给我发来的流行歌不知怎的一下吸引了我的无限激情。如果说我整个的音乐世界还是处在花的孕育期的花蕾花苞阶段,(当然也不能说我是纯粹一个“音盲”)那么这些流行歌就像东风,一下催发了它的蓬勃怒放,五颜六色,姹紫嫣红,馨香馥郁浓烈。
你是我的启蒙。那年在羊城的珠江夜游轮上,你就唱得十分动听,我知道你是唱给我的。那时我在台下是怎样陶醉着幻想倾听呀!
(只是那些歌无论怎么回忆,都不如你这几次给的这几首好听)
我多年来虽然觉得有些流行歌也很真切,情绪化,但总是难深进去。有人就一针见血指出,现在的歌曲都是唱给人际、人伦的,因而它是犹疑的,说教的,虚伪的。使爱没有激情,使恨暧昧无比,所表达的是人们远离天空和大地的浅薄和伪善……
所以我一直钟情民歌,特别是西部民歌,比如陕北信天游,内蒙爬山调,晋北的民歌,青海宁夏的花儿,新疆少数民族的歌。常慢慢品味在它们的旋律中永远保持人性尚未失落的那一部分真实……
现在我一遍又一遍温慰这些忧郁而苍凉的流行曲小调,我感到我的心总在幸福地颤动!我很庆幸这么美的歌子终归没有从身边溜走,如果那样,那将多么悲哀!
——事实上,你在四月的延安时已把这些歌下载给我了,可是除过《我是一个被爱伤过的人》、还有“我是一颗小小的石头”,并没有引起我的特别注意。正是你从南国又一次发来了这些歌,引起我的好奇,一听,再也放不下来,像知雨时节的好雨,开始润物无声般滋润,它的意义肯定是久远而不能释怀的。
我浮想联翩,想到了日本那首曾轰动一时的《草帽歌》。
日本作家森村诚一写的长篇小说《人性的证明》不知你看过没有。我有其书。我也反复几遍看过松山善三以它为蓝本搬上银幕的《人证》。(有空时你可在电脑上点击一看)
八杉恭子,一个战争中被侮辱和被损害的女人(曾被美国士兵轮奸强暴,美国黑人士兵威尔逊拼死保护了她),战后跟威尔逊姘居,生下儿子杰尼。不久,士兵换防,穷困的恭子(战后整个日本处于废墟苦难中)没有能力带孩子,这个黑人士兵回国,把孩子带走。
恭子在四十年代日本战乱后的生活穷迫和精神折磨的困境中将要自杀时,遇到了后来成了他丈夫的黑市小贩郡阳子。两人白手起家,惨淡经营,她的丈夫从一个小贩成了拥有大量资产的体面的国会议员,她自己成了国内颇有名气的服装艺术设计专家。
再说穷困的美国老兵回国后生活并不顺心。为使思母心切的儿子杰尼能见到母亲,他在贫病交加中不惜故意去撞富翁的车,用得到的6000美元赔偿费(儿子并不知晓)让儿子去日本找妈妈。儿子身带着当年威尔逊和恭子常一起爱读的法国象征派诗人西条《西条八十诗集》,1947年版,书里收有他俩最爱读的“草帽”诗,还有当年那顶草帽。
但作为已经成了议员夫人、鼎鼎大名的服装设计师的八杉恭子,为了自己和丈夫的显赫地位和名望,极力掩盖她早年同美国黑人士兵同居姘住的事实。她表面雍容华贵,温文尔雅,内心冷漠无情,拒绝相认儿子(她现在的心里只有金钱和地位。恭子后来在法官面前供出:当杰尼偶然在纽约私人出版的刊物上知道我的消息,突然出现在我面前时,我一下同时涌现遇见自己儿子的高兴感和自己现有的一切将因此受到破坏的绝望感)。杰尼异常伤心失望……
小说中,回环往复不断出现“草帽”的画面和《草帽》诗的画外音,还在幼年时,父亲就教杰尼结结巴巴地读《草帽》:
妈妈,那是我喜欢的草帽呀,
可是,忽然一阵大风
吹走我的草帽,落到溪谷去了……
那时候我太悔恨了!
还有许多:
——妈妈,那顶草帽真的怎么样了?
那时盛开在路旁的野百合花,
早就枯萎凋零了吧,
在那秋天灰蒙蒙的山冈上,
也许蟋蟀每晚都在那草帽底下唱歌吧。
电影中,主题歌《草帽》此起彼落,忧伤而苍凉地穿插。画面上,那顶草帽一次次在旋风中无规则地飘向无底的山坳:
妈妈,你可曾记得——
你送给我,那草帽?
很久以前,失落了——
它飘向浓雾的山坳……
妈妈,那顶草帽,它在何方?
你可知道!它就像你的心儿,
我再也得不到……
杰尼不甘心,苦苦哀求妈妈回心转意;而妈妈,一个罪恶阴谋已在她的心中酝酿成熟。她骗来了杰尼在黄昏时约见。当恭子用颤抖的手把尖刀一下刺进毫无防备的杰尼的心脏附近时,一霎那间快乐的杰尼惊呆了,可他也突然全明白了,原来母亲并不爱她和黑人父亲生下的他!他大失所望:他看着暮色倾斜的天光,和周围苍茫的林木,只求告别这个世界快快死去……于是,杰尼又把刀把子狠狠地向自己的心脏深深地戳下去。临死前挣扎着说:
“妈妈,觉得我碍事了吗?妈妈,在你没有逃跑到安全境地之前,我是绝不会死的。快跑!”……他踉踉跄跄:“妈妈,你快跑呀,警察要来了”……
——母亲杀了儿子,儿子却劝母亲快跑,这是多么惨绝人寰的悲剧,却也是多么深厚无比的“子爱”。这就叫艺术的情感。就小说来说,这里描写的更多的是人情,人性,而非什么觉悟……
我所以谈及以上,是两点:其实音乐代表着一个极为宽广的世界。日本电影《人证》插曲“草帽歌”,原唱者乔山的音韵是那么宽广,时而震惊、时而瑟索、时而喟叹、时而愤慨、时而声嘶力竭,时而不寒而栗!时高时低,徘徊辐射,余音绕梁不绝,给人强烈的心灵震撼。而我们的歌就单纯肤浅多了。
【责任编辑 阿朝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