遍地羊群_参考网

遍地羊群

2013-04-29王凤国

雪莲 2013年6期

王凤国

东生的一千块钱不见了。

钱是东生藏在床底下一双皮鞋里的。快到二十四节气的冬至，东生就想起来那一千块钱。趁媳妇月花去赶集的空儿，东生就想把钱拿出来点点。只要媳妇不在家，他就去看看。这次没了。东生紧皱眉头，皱纹扭成了麻花，心里不免紧张起来。这几年，东生的私房钱都藏鞋子里，从来没出过差错。起初，东生还以为钱让老鼠拉跑了，就把屋子的角角落落都翻了个遍，也没找到那一千块钱。他疑惑着，钱哪儿去了呢？

老婆月花拎着大鱼大肉从集上回来，东生才恍然大悟，钱让这婆娘拿去了。东生暗示自己要冷静，冷静。他装作什么也没发生的样子，问月花：不过年不过节的，你咋啦？不会过日子啦？

月花乐呵呵地说：我发财了。

东生继续装傻，说，发什么财？就你这样的还能发财？

月花说，捡到一千块钱，你说算不算发财？

东生脸一变，说，少啰嗦！把剩下的钱还给我，我有用的。

月花吃软不吃硬，说：你背着老娘藏私房钱，是有二心了？有用！你有什么用？给外面哪个骚娘们？你说，你背着我干了多少坏事，快说！不说清楚今天跟你没完。

东生恨自己说漏了嘴，打死他也不能告诉月花真相，那样非闹离婚不可。

月花说：东生啊东生，我看你老实巴交的，才嫁给你这个“二婚头”，没想到你心野着呢！背着我存私房钱，你说实话，你存这钱干什么的？你不打麻将不吸烟不喝酒，你存钱干什么？那就只有一种可能，到外面找不三不四的女人。你不说清楚，这钱没收。就算你坦白交代也得没收，男人就是要缴公粮，就是要挣钱给女人花。

东生知道这钱是要不回来了，但嘴上也不想败给她，就说：啥年月了还缴公粮？那个时代早一去不复返啦！

月花说：甭说那些没用的，钱你一分也别想拿走。

东生为什么不能告诉月花真相呢？东生有难处，他要买一只羊，送给岳父，确切地说，是前岳父。前妻有心脏病，嫁给东生不到两年就走了。前妻是独生女，刚结婚那年，老婆想要孩子。东生说，先过过两人生活，等我攒点钱儿，盖个楼房再要孩子，让孩子住进楼房里。前妻想了想说，也行。结果，前妻次年就走了。前妻死的时候就是不肯闭眼。

东生哭着说：我知道你放心不下你爸妈，你放心走吧！我会伺候好二老。我发誓，每年冬至我都会给二老送只羊。话刚说完，前妻真就闭眼走了。

冬至送羊是当地的风俗。在冬至这天，老人吃上女婿送的羊肉，才有福气，一冬天都不会冷。

为了这一承诺，东生真的年年给二老送羊。起初，二老不愿意收，说，东生啊！俺闺女没那福气，也没能给你生个一男半女的。惭愧啊！

东生说：二老不要内疚，是我东生福浅。常言道：一日夫妻百日恩。秀芹走了，但二老永远是我东生的爹娘，就算我东生再找老婆，我还会冬至给二老送羊，人活个什么呢？不就是活个有情有义嘛！

二位老人感动得热泪盈眶。

东生来送羊，二位老人会留他吃顿饭，饭很丰盛。东生一般是不喝酒的，但这天也破一次例，陪老人喝一次。他知道老人孤独啊！一个丧女之痛，一个丧妻之苦，喝着喝着，爷俩都喝出了泪。

东生三年没找老婆。冬至那天，东生会牵着羊，向岳父家走去。这一点儿，被村人看在眼里，觉得东生懂礼数，重情重义！有热心的人来给东生上门提亲。就这样，东生和黄花大闺女月花结了婚。婚后，东生的钱就没这么方便了，都要交给月花。但这几年东生也会偷攒些私房钱，到冬至那天买只羊送过去。有朋友跟他说，东生，你不要这么死心眼，送一只羊二位老人吃不完不说，价格多贵。你送一条羊腿就成，老人也不要宰了。其实，你有了月花，应把羊送给月花爹才是，怎还念念不忘秀芹爹呢！月花知道多不好啊！

东生摇头说：不，我答应过秀芹，每年送一只羊。要不，秀芹在那边会不安心的。再说，月花每年都给他爹送羊头羊腿的，这不要我操心。

朋友叹气，说：你就死脑筋吧你！月花知道你这样还不伤心死。

东生说：我答应过秀芹的。

现在钱儿没了。东生一下子犯了愁，脸上皱纹扭成了麻花，像鞭子一样，要抽谁的脸似的。怎么办呢？再难也要想办法弄来一只羊。东生想和吴老头商量下，看能不能赊一只羊给他。吴老头是个孤寡老人，喂了二十多只羊。每年的冬至，吴老头就会发一笔财。吴老头的羊很天然，他从不喂饲料，都是把羊赶到山脚下，那里有条河，河边的草很肥美。很多人从很远的县城来买他的羊，他把大些的羊都卖了，只留母羊和小羊，次年就又有羊卖。

吴老头知道东生来赊羊，摇头说：不行，现在羊的市场价格步步攀升，就是拿现金都很难买到这么好的羊。市场这么看好，放着真金白银我不赚，何必赊给你呢？我这不是没事找事干。

东生再三恳求，说：看在我们是一个村的份上，就给我一只吧！

吴老头说，都是一个村的还坑我？坑人的都是自己人。村主任李宝年年买我的羊，去年牵走我一只羊，到现在还没给钱呢！还有刘会计，也牵走我一只羊，两年了钱也没给。这世界我还相信谁？相信你吗？

东生说：吴大爷，我东生和他们不一样，我是顶天立地的汉子，说一不二。

吴老头说：那你赊我一只羊，什么时间给我钱？

这话一下子把东生难为住了，他还真说不准哪天给他钱。这一千块钱，他攒了整整一年，家庭过日子呢！谁家不精打细算。他的打工钱都要如数交给月花，这一千是他加班赚的。东生说：吴大爷，我要说明天后天给你钱，那是说话不负责，忽悠你玩儿，我只能说尽量早日还你。

吴老头说：你这话说的不靠点谱儿。

东生说：我两月内还清你。

吴老头说：你真能两月还我？

这一下子又把东生问住了。

吴老头闲悠悠地哼着曲儿，赶着羊群回家了。

东生干巴巴地站那里，像一块风干的腊肉。整个身子慢慢矮下去。

天慢慢黑下来，羊也都老老实实进圈了。吴老头打开那个很小的电视机。电视机还是彩色的，是他从卖旧家电那里买来的。不管哪个台，只要能出个声，出来个人就够了。他怕寂寞，用这些声音和“人”帮他驱赶着寂寞。吴老头在家喝酒。他已经忘记从什么时候开始喝酒的，现在是每天都离不开酒。真离开酒，他真不知道日子该怎样过下去。酒是他最好的伴侣，短暂的微醉让他寻找到一点放松和快乐。他能感受到兴奋，身子轻飘飘地。这时，吴老三听到一阵敲门声，敲门声开始是小的，咚咚咚，好像来人很胆怯，不敢打扰他。吴老头继续喝酒，管他谁呢！只要不开门，一会儿人就走了。吴老头没亲戚没朋友，他不怕有什么急事。这世间的事还有什么比他喝酒更重要的，他不理，继续喝酒。如果说，刚才敲门声是练胆儿的，现在的胆儿已被壮起来，不再是咚咚咚的，是砰砰砰的砸门声，急匆匆地。吴老头断定，刚才是用手指敲门，现在用拳头砸门。

老头心疼，这门是他辛辛苦苦用杨木做成的，砸烂咋办？他很不情愿地起身，还没走出屋子就放声喊道：谁啊？三更半夜的，什么事啊？

东生两腿哆哆嗦嗦地站在门外。

吴老头没好气地说，怎又是你？

东生想说话，但冻得嘴巴一张一合的没发出声音。

吴老头只好让他进来。到了屋子，吴老头给东生倒了一杯酒，说：你先喝杯酒暖下身子吧！

东生也不客气，平时不喝酒的他，抓起酒杯，一下喝了半杯来抵御寒冷。

吴老头没等东生开口，便说，要还是羊的事就别提了，我都快七十的人了，不想天天晚上惦计着谁还欠我钱。我那两个卖羊钱，够我吃盐打油的。我老了不想弄这麻烦事。

东生两眼傻傻地看着吴老头，感觉吴老头的嘴巴像个巨大的冷库，向屋子吹着冷气，冷气很快吹满整个屋子，吹冷了整个冬夜。东生被这冷气包围住，要把他冻僵一样，他浑身哆嗦。

吴老头说：其实你不说，我也知道你买羊干什么去。秀芹走多年了，你该和月花好好过日子才是啊！你年年背着月花送秀芹家羊，我觉得没必要，让月花知道了多不好。我不赊你羊也有这方面的考虑。

东生双手不停地摩擦他那冰冷的脸，让手和脸都能生出一点温暖来抵制这屋子的寒冷。

吴老头说：回去吧！好好过日子去。

东生很狼狈地回了。

东生犯愁了，他一点儿招也没了。他整日如幽魂一样在村里游荡，连做梦都恨不能把自己变成一只羊。这天，东生遇见了吴海波。吴海波是村里有名的二流子，他观察东生几天了。看到东生愁眉苦脸的样子，知道东生肯定遇到了难事，便主动过去，和东生黏糊起来。东生起初并不想把羊的事告诉他，可经不住吴海波的忽悠。吴海波说：也许你说出来我可以帮你呢！三个臭皮匠还顶个诸葛亮。两个人想办法，总比一个人犯愁强吧！

东生想了想，说：我可以告诉你，但你要替我保守秘密。

吴海波说：你放心好了，绝对不会让外人知道。

东生把事情告诉了吴海波。

吴海波听了哈哈大笑，说：晕！你是死脑筋啊！他不赊给你，你不会智取。

东生一头雾水，智取？怎么个智取法？

吴海波在东生耳边嘀咕一阵。

东生眼睛瞪得老大，我还从来没干过这等偷鸡摸狗的事儿。

吴海波说：那你想个办法呀！你不是一点办法没有吗？

东生说：你这馊点子犯法。

吴海波说：犯个狗屁法，不就一只羊嘛！蹲你几天也不够格。你要是觉着行，我们今晚就行动。不行你该找谁找谁去。

东生愣了半晌，最后咬咬牙，狠狠地说：成，就这么办！

这天晚上下半夜，吴老头起夜，听到墙外有动静。他知道现在世道乱，琢磨着肯定是来偷羊的。如果歹徒身上有刀子什么的，贸然过去，说不好小命就玩完。虽然他了无牵挂，但谁也不愿意这么死啊！他多了个心眼。幸好吴老头也与时俱进，捡到了一个手机。他花三十块钱在镇上办了个卡。有了手机，也没见过他给谁打过，问题是他没人可打。倒是常有人给他打，不过说不了几句话，就会同样说一句：对不起，打错了。还有一次那人问他炒股吗？他当然不知道股票是什么。他逢人就问，股票是个什么东西？人家就给他解释股票，说是企业公司发行的股，在二级市场流通什么的。吴老头听得一头雾水。人家就简单化解释，你的羊一只一千元买给我，我再高于一千元的价格卖给别人。很多人认为羊价格还能暴涨，又高价从别人那里买走。最后那个卖羊的最高价卖不出去了，只好便宜也卖，自认亏损。吴老头笑了，说，股票就是低买高卖啊！人家也笑了，说，看来你还有点悟性。现在这只手机派上了用场。他第一次打手机，手机键盘几个阿拉伯数字太小，他只好摸出个放大镜来，放大键盘，按出110几个数字，里面很快传来了甜美的女音：你好，这里是110报警服务台。

吴老头捂着手机，压低声音说：我要报警！我要报警……

在派出所，值班的赵所长让东生站着说话。赵所长只是一个副所长，但官场称呼人都不带副字，以示尊敬。当警车来时，吴海波已把东生托到了墙上，东生两脚踩着吴海波的肩膀。吴海波说，只要你爬上墙，什么都好办。跳下墙把门打开，羊圈也撬开，这事不就解决了。东生跳进去才知道，事情没那么简单，羊圈和大门都被吴老头锁住了。东生不是专业盗贼，撬门很费劲。看到警车来了，吴海波撒腿就跑。东生如实回答了赵所长盗窃经过，只是他隐瞒了吴海波。幸好是晚上，吴海波跑掉了，不知是警察没看见还是懒得问。赵所长问东生，为什么偷羊？东生这次没隐瞒，如实回答了。还说，我说的都是实话，不相信你去问吴老头。赵所长多年办案经验，知道他说的是实话。就叹了口气说：你也算个有情有义的人，这年月，有情有义的人难找啊！我也违反原则一回，有情有义一回！你回家吧！以后不要干这样的事了，再逮住，绝不轻饶。

东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在一旁的民警不耐烦了，说，赵所长让你滚蛋。快走吧！是不是罚你点钱，你才肯走。

赵所长说：别吓唬他，老实人一个。

东生走到门口又回来，说：赵所长，我能不能问你个事？

赵所长说：说。

东生说：我给秀芹家送羊是我错了吗？

赵所长说：送羊没错。问题是你没钱去偷羊就错了，不光错还犯了法。要不看你是个有情有义的人，我要拘留你几天，再罚你钱。送你一句话，凡事量力而行。

东生琢磨赵所长的话，赵所长多多少少是个官儿，是官儿肯定见多识广。赵所长都说送羊没错，看来这事他没做错。吴海波又来找东生。他满腹牢骚，说：惊魂未定，惊魂未定啊！要不是帮你东生的忙，我差一点也被抓进去。我是有前科的人，进去就完蛋了。

东生说：你倒好，警车一来，撒腿跑了，把我留那儿。

吴海波说：晕！警车都来了，我还能救得了你？我要是不跑，一起抓进去就是合伙作案，更有盗窃的嫌疑。

东生说：怎么办？下步怎么办？

吴海波说：吴老头想灭了我们，没退路了。不偷了。智取。我要和吴老头玩到底。你去找几件你的衣服。

东生大惑不解：弄衣服干什么？

吴海波说：这你先不要问，我自有安排。

这天中午，吴老头又来到河边放羊，进入冬天了，河岸还有些干草和杨树的落叶。如果到了下雪的时候，羊基本放不成了。现在还没上冻，羊还能捡些草吃。这个时候突然在河岸的另一端，有人呼喊，快来人！有人跳河了！喊前几声吴老头没在意，到后来声音越来越大，他就跑过去，看是吴海波。吴海波看到吴老头过来，喊得更凶了，说：大爷，不好了，东生跳河了，这大冬天的，我怎么也拦不住他。

吴老头问，好好的，跳啥河？

吴海波说：他说没钱给秀芹爹送羊，秀芹托梦问他要羊，他说买不起，对不起秀芹，说不想活了。说着说着就跳下去了，我拦都没拦住。吴海波指着河岸边的衣服说，你看看！衣服都脱了。

吴老头说：你怎么不把他救上来？

吴海波说：我不会水，去救会白搭上一条命。对了，大爷，我记得你会水啊！

吴老头手指着吴海波说：你呀你。又自叹道，这个东生啊东生，真是个傻孩子。说完，吴老头脱了外衣跳进了河里。

吴海波看到吴老头跳进了河里，狡猾地笑了。

过来一会儿，吴老头从河里露出头来，说，海波，海波，你这熊孩子，不会忽悠我吧？河里什么也没有啊！快冻死我了！

吴海波假装很着急的样子，说，大爷，人命关天的事我能乱说谎？真的啊！你再找找！一个大活人还能跑了不成。

吴老头又钻进了河里。

东生从远处跑过来，老远就给吴海波打手势。事办成了。

吴海波看着河面，风平浪静，不见吴老头的动静。

东生看看河面，看看吴海波。吴海波看着东生，两个人喃喃自语：坏了，出事了。

东生焦急地说：都是你出的馊主意，出事了，看你怎么办？

吴海波说，我还不是为了你。他是我本家大爷，我能害他吗？

两人便向村里跑去，村里有几个会游泳的年轻后生。当他们下去把吴老头的尸体拽上岸的时候，东生和吴海波彻底傻了眼，他们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东生看着远处的羊群，脑子一片空白。

有人去喊村主任李宝，说，出这么大的事怎么能不喊村主任来。人命关天，你们两人先想想，怎么跟村主任汇报吧！

村主任李宝在家打麻将。今天他手气很好，赢了不少钱。人都是贪婪的，当然他也不例外。这个时候有人大呼小叫地来喊他，说：出事了，出事了。李宝有些不耐烦，看进来的是村里的一个年轻后生，按辈分，李宝还要叫这个后生叔，不过李宝当了村主任，就没什么辈分可言，天天吆五喝六，好像一村就他辈分最大，谁都要称呼他。这个后生是一路跑着来的。进了门还喘着粗气。李宝说：你看你的样儿，出什么事能有我打麻将重要？

年轻后生上气不接下气的说：死……死……死人啦！

李宝耳朵动了动，说：谁死了，你爹死了？

年轻后生气缓了许多，说：别操蛋。是吴老头。淹死了，在薛河里淹死的。

李宝猛地停住手中要发出去的牌，疑惑地说，他好好的怎么会淹死？他放羊跑河里干什么？

年轻后生说：具体的我也不知道。你应该去问东生和吴海波，好像这事和他俩有关联。

李宝再吊儿郎当，死了人他也不敢怠慢。收回那张要丢出去的牌，说，下次再玩，死了人是大事，我要去看看。

一起打牌的听说死了人，很兴奋，也想去看看。都说：应该去，你快去吧！我们也去。

村主任李宝风风火火赶到现场，眼角的余光在吴老头身上扫了下，然后就死死的盯着东生和吴海波。东生两腿抖得厉害，站不住，就蹲下来。吴海波是站着的，跟霜打似的，无精打采，眼神暗淡无光，如即将燃尽的蜡。村主任李宝严厉地大喊一声：东生，吴海波。

东生惊吓地差一点没蹲稳，摔倒在地。吴海波整个身子被震动，他迅速调整了一下，又站稳了。吴海波惊魂未定，说，这……这事和我没一点关系。这老头是自己心甘情愿跳河，又不是我们推河里的。和我们有什么关系。你说是吧？东生。吴海波想快速拉上东生，暗示东生和自己保持一致。

这点儿把戏李宝还能看不出来，他说，吴海波，你狗日的再多说一句话，我掴你嘴巴，你信不信！从现在开始你给我闭嘴。

吴海波头立即低下去，脚往后退了一步。

李宝让几个年轻后生看住吴海波，不要让他跑了。李宝对东生说。东生，你跟我来，我有话问你。

李宝挤出人群。东生已经浑身酸麻无力，努力地站起来，拖着腿跟在李宝身后。李宝感觉他们的谈话不会让任何人听到了，李宝就站住脚，猛转过身。这一转身回马枪一样，打得东生措手不及，忙后退一步。

李宝蹲下身子，跟东生摆摆手。东生也试探性蹲下身。李宝往东生跟前挪了挪脚，这一下很近，近到东生能闻到李宝口里吐出来的臭气，还掺杂着烟味。李宝看了看胆颤的东生，心理医生一样疏导东生说：别害怕，有我在。天塌下来我给你顶着。我不相信吴海波那小子。我就相信你，我知道你东生是老实人。厚道人，不会干出格的事。

李宝掏出一支烟给东生。东生摇摇头。李宝说：吸一支吧！烟能提神，也能壮胆。东生缓慢伸出一只手，接过烟。李宝破例地掏出打火机给东生点上烟，说，东生，就是镇长吸烟我也不会给他点上。我们不同，我们是兄弟。是从小玩到大的铁哥们。亲如兄弟啊！

东生再傻这话他还是能听出来。李宝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你再不说出实情就是不识抬举。东生只好把怎么样和吴海波一起偷羊不成，被派出所抓走。怎样被派出所放出来。吴海波怎么样调虎离山欺骗吴老头跳水救人。自己怎么样去偷羊的经过全盘托出。

李宝说：没了？

东生说：该说的都说了。没了。

李宝脸色一变，说，东生啊东生，别的小事我完全可以帮你。可是，你犯法了，知道不？这个事派出所知道，不判你无期死刑，也能判个十年八年。人命关天，你和吴海波闯大祸了。

东生吓得腿软的没了骨头，一下子瘫在地上，说，你刚才还说天塌下来你顶着，你要救救我啊！

李宝说，我救你，我救你就是包庇罪犯，我也要跟着你坐牢。

东生拉长了脸，哭着说：哥啊！咱可是从小玩到大的哥们，你救救我啊！

李宝说：我不是什么大官儿，可也是个村主任，也是党领导下的村干部，带头遵纪守法是我的本分。我该死啊！我早知道如此，就不该听你刚才胡言乱语，村里死了人，派出所肯定会下来查的，一手遮天谈何容易。

东生说：你总不能看我蹲监狱吧？

李宝说：我知道你是个有情有义的人，给秀芹爹送羊我就能看出来。这样，明儿中午，赵所长来我家喝酒，我们给他意思意思，看这事能不能圆下来。你回去给月花说说，准备下。

东生说：准备？

李宝说：你傻啊！这个事还要我教你。人命关天！

东生说；拿多少好呢？

李宝说：把家底都搬出来，看看有多少。哎！不看你是我从小玩到大的，我早报警把你抓走了。万一出了事，连我都会受牵连。免职是小，连我也要进监狱，太冒险了，这是玩命。

东生不知道自己怎么回到家的。一千块钱都要不回来，还指望要多少呢？女人都是无底洞老虎嘴，给钱喜，要钱难的角儿。可是东生已无退路。一路上他琢磨着怎么样给月花说，难道实话实说，说一切一切都是给秀芹爹送羊引起的。这怎能说出口？说和吴海波想偷吴老头一只羊喝酒，结果，闹大了。对，只能这么说。东生把想好的剧本琢磨一遍又一遍，认为这个谎言天衣无缝。他怎么也没想到，一万个没想到，月花比他知道的多。

当他把这个自认为天衣无缝的谎言抛出来的时候。月花冷笑地说：你真以为我什么不知道吗？我早知道你给秀芹爹买羊，你牵着羊在街上大摇大摆地走，是人都能看到。我知道你心里痛，没当面揭穿你。我没收你一千块钱，就是让你别送了。我活个什么啊！不如死算了，天天让你搂着睡着，你个忘恩负义无情无义的东西，却要想着别人的爹，我贱啊！俺爹知道还不气死。好啊！出事了吧！钱你一分也别想拿走，你去蹲监狱吧！你蹲监狱，我们立马离婚。

天塌了。东生一点儿心理准备也没有，他一言不发，坐沙发上发呆儿。听月花唠叨，他浑身乏力，几次想站起来，都没成功，连说话都无力，几次想发出声来，都成了沉默。他胸闷，这不是六月大暑天，胸口却像塞了棉花。后来，他耳朵嗡嗡作响，只看到月花嘴巴不停地一张一合，慢慢嘴巴变的更大，应该是竭斯底里的呼喊，身子疯狂地舞动。再后来，天黑，地暗。屋子的一切都消失了，月花也消失了。整个世界都消失了。最后连他自己也被黑夜溶化掉了。

这个时候从夜色中走来一个人，这个人浑身透着亮光，周围的一切被这光亮照的鲜活起来。东生一看是吴老头，吓得浑身颤栗，说：吴大爷，前后都是吴海波的鬼点子，不关我事儿。吴老头说：孩子别怕，我现在很好，浑身自在。我看到秀芹了，秀芹更俊了，她还说让我原谅你。你们都是孩子，我怎么能跟你们计较呢！我唯一放不下的就是那几只羊。你帮我看好，不要让人抢了去，你要送秀芹爹一只就牵走一只吧！这个时候，院子的鸡叫了一声。

东生醒来，是梦。自己躺沙发上呢。他发现手里有一张纸，是家里的存折。月花走了，衣柜的衣服少了，还好，结婚证身份证没拿走。是赌气呢？东生来不及多想，先解决眼前的事才好。存折是农业银行的，要到镇上去取，看着存折上的数字，他心有些痛，这是他一点一点儿挣来给月花的，打算盖房子的。没想到人算不如天算。

从镇上回来，东生就直接去了李宝家。东生小心翼翼把一万块钱给李宝，说，这是一万。全部的家当。

李宝微笑，掂了掂手上的钱说，有这一万就好办了，赵所长来我家喝酒，我把钱给他。

东生说：官场的事儿俺不懂，全指望主任了。

李宝说，什么主任不主任，我们是光屁股一起长大的兄弟。给你说个不好的事，吴海波跑了。我让他到吴老头家照看羊，狗日的跑了。不过，跑了正好。知道内情的人越少，越好解决。你现在去帮吴老头照看羊，不要饿死了。事情办成我去找你。你不许跑，你要是也跑了，公安会全国缉捕你，跑不了的。

东生说，我明白我明白，我不跑。我先去照看吴老头的羊。等主任信。

李宝说，不准叫主任。没外人在场就叫哥。再叫主任我给你急。

东生说：好的哥。我先去了。

下午的时候，李宝一身酒气来找东生，说：一切都办妥了，赵所长装什么也不知道，说你是个老实人，有情有义的人，上次还把你放了呢？

东生悬着的心终于落了下来，听李宝说那些话，东生知道他真见到赵所长了，要不他不会知道自己放出来的事。

李宝给东生一张证明，是吴老头的死亡证明信，说：我找个后生陪你去火葬场，把吴老头火化了，证明都给你开好了。你哥办事还是很圆满的。还有几只羊？

东生说：不多不少，二十只。

李宝说：我给你一千元，是火化费。这羊我牵走一只，卖给羊汤馆去。火化费我们不能出，你也舍不得出，对不？只有在吴老头的羊身上出。火化回来，找地方把吴老头的骨灰埋了。

东生没多想，一切按李宝说的做。羊被牵走一只，他又跟着火化车把吴老头的尸体火化了。一路上他心惊胆寒，吴老头蒙了一块白布。幸好有人跟着，要不他早吓得魂飞魄散。

一切按李宝说的办好后。李宝意味深长地对东生说：兄弟，尘埃落定了，放心了吧？

东生点头哈腰地说：这次多亏大哥帮忙。

李宝说：现在还有一点事儿不好办呢！

东生拍着胸脯说：哥，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有什么难处你就直说，只要我东生能办到的，愿为你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李宝说：兄弟，有你这一句话我就放心了。吴老头的羊，这羊我们怎办哩！怪愁人的。我们不能一下子全卖了，传出来影响多不好。我，我毕竟是党领导下的干部啊！我想，我想让你看几天羊！空闲儿你就牵出去放放。

东生抢过李宝的话，说，哥！你放心，这羊包我身上，我天天牵出去放，一定养得肥肥的。

李宝说：吴海波狗日的跑了，要不你们一起放羊。还有，你要去吴老头家睡觉。晚上害怕吗？

东生光想报李宝的恩，没想到这一点，一想到晚上去吴老头家睡觉，便犹豫了，左右为难起来。

李宝知道东生胆怯，便说：吴老头化成灰了，还能吃了你。再害怕也比蹲几年监狱好吧！

东生知道这是李宝威胁他的话，意思很明显，不去也得去，别无选择。东生有气无力地说：去。我去就是。

东生接下来的生活一下子被这十来只羊绑架了。他哪里也不能去，他想去看看月花，给月花赔礼道歉，把月花请回来。可现在是冬季，那些手脚不干净的年轻后生在外面都停工回村了，这世道乱，人心更乱。万一被偷走一只不好给李宝交代。

走进吴老头家院子，他感觉后背有阴冷的风，像吴老头不散的阴魂。一不小心踩到了一个脸盆，哐当的声音惊吓得他浑身颤栗。以往很温和的羊咩咩的叫声，现在听起来也成了吴老头附羊体向他索命的呻吟。更难受的是，在吴老头屋子他睡不着，他这才发现，屋子有一股子老人居住过的异味。是被子上的味，旧衣服上的味，食物发霉的味，从墙壁上散发出来的味。屋子每个物件都散发着这种难闻的味儿。后来，东生明白了，这味是吴老头身上的味儿，是久不洗澡修炼出来的。这味留在了被子上，破旧衣服上，椅子上，盆上碗上，墙壁上，连空气里都是吴老头从鼻孔，身上散发出来的怪味。凡是吴老头用过的东西，都留下了他的气息。屋子电灯泡也只有10W，光很微弱，像久病老人的目光，暗淡，无力，随时都会熄灭，让你没安全感。这光完全符合了这屋子的氛围，东生顿时感觉气氛变得异常紧张，让他窒息，让人捂住嘴巴勒住脖颈一般。一只老鼠在屋子穿过，他惊慌失措。东生寻到吴老头喝剩下的半瓶酒，他直接扭开盖子，咕噜咕噜地喝了个干净。他要用酒精壮胆，用酒精驱赶内心的恐惧。

很快他的头开始晕起来，嗓子如火烧一样难受，他站不住了，一头栽倒在地。

黑暗中的光亮又开始出现，吴老头一身白，这次吴老头张牙舞爪十分凶恶，说：你们真无耻啊！索了我的命，还霸占我的家，抢我的羊。我要去阎王爷那儿告你们。

东生说：吴大爷这不关我的事，我是被逼的。是李宝让我来的，我也是没办法。

吴老头说：李宝还欠我一只羊钱呢！你告诉他，记住欠我的钱，让他下辈子加倍偿还。

东生吞吞吐吐地说：我帮你问问，帮你问，看看李宝怎么说。

吴老头说：你看好我的羊，不要让李宝抢走了。羊是我的。谁也不能抢去。

东生醒来，知道又是一场梦。

就这样，东生天天被恐惧疲劳折磨得快没了人形，如一块被腌的老咸菜，无精打采毫无生气。天很凉了，河边已无草可吃。幸好吴老头入冬前备好了草料，要不东生真不知如何是好。这天，李宝来了，李宝看东生在喂羊，很满意。李宝说：东生，今天镇上干部要来咱村视察。中午招待！给我牵只羊，我不专业，你给我挑只好的。

东生傻眼了，又来牵羊，为什么用老百姓的私有财产招待乡镇干部。说是来视察，谁不知道是来吃吃喝喝玩玩的。整个村里老百姓都知道。东生很不情愿，用手摸摸这只放下了，摸摸那只又放下，真舍不得呢！哪只去都是送死。

李宝不耐烦地说：你挑只羊磨磨叽叽个啥？我看就那只了。李宝把东生放下的那只牵出来就走。东生说：那只是母羊，明年还能产小羊的。

李宝说：什么母羊不母羊，是羊就是被吃的。

东生说：你去年还欠吴老头一只羊钱呢！

李宝猛停住脚，刀子一样的目光向东生划过来。东生感觉脸破了一样，火辣辣地。李宝说：你听谁说的。胡说八道，我怎会欠他的羊钱？我好歹是个村干部，把我看成什么人了。你听谁说的？

东生说：我，我以前听吴大爷说的。

李宝说：死老头子，简直是疯子，你不要听他胡言乱语，我从没牵过他的羊。记住，不要对任何人说这事。听到没有？

东生说：我知道，我不会乱说的。吴老头还说刘会计也牵过他一只羊。

李宝说：你问他去，我怎么知道他的事。说完，李宝赶着羊走了。

东生望着远去的李宝，内心痛苦异常，他感觉愧对吴老头，为没有保护好吴老头的羊难过。明明牵过人家的羊，为什么不承认呢？吴老头死了，你牵一只羊谁也不会问你讨债啊！东生突发奇想，他想去问问刘会计，看刘会计怎么说。有了这个想法，东生很兴奋，人最快乐的事莫过于迫切知道一个答案，答案马上揭晓。东生直奔刘会计家。他嫌脚太慢，加快了步子。

刘会计对东生的到来很吃惊，东生找李宝也不该来找他。当他知道东生的来历，镇静了下来，一脸的平静，说，东生，我要说没牵吴老头的羊那是骗你的。牵了，真牵了。不过，是李主任让我牵的，他一直没给我钱，我也没钱给吴老头。事情就是这样。现在吴老头都化成灰了，还怎么还？总不能拿着钱去吴老头坟头上去烧吧！这事就这样算了！你说呢？东生你说该怎么办好呢？

东生这才意识到刘会计更阴险和狡猾，本来是他带着问题来找刘会计的。结果刘会计又出了个难题踢给他，问他怎么办？这不是忽悠人吗？他能知道怎么办？东生马上想出一句话还击他，东生说：这事你应该去问问李宝怎么办？

刘会计笑着说：你看看，你看看，我真糊涂，对啊！他是我们村的最高领导，什么事都要去问他。

东生从刘会计家走出来。刘会计在门口拍着东生的肩膀，阴阳怪气又意味深长地说：兄弟！你太单纯了。你和李宝玩，怕你十个东生，也不是我们村主任的对手。李宝把你卖了，你还要帮他数钱呢！

东生用万分疑惑的目光看他。他又神秘地笑着，说：也没什么，别多想了，回去吧！

东生走在街上，不停地自言自语：骗子，无赖。无赖，骗子。骗子无赖。无赖骗子。

凡事有了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第三次，李宝又来牵羊，每次李宝都能编出很好的理由，今天计生办主任来了，明天人大主任来。后来李宝连编理由也省略了，来了就一句话，牵只羊。东生若问谁又来了？李宝就说：这是领导们的事，岂是你能问的。每牵一次羊，东生的内心就会被折磨一次，对不起吴大爷一次。如果开始是刮东生的毫毛，慢慢就是刮东生的皮肤，然后是肌肉，东生能看到血，看到李宝双手沾满了血，有东生的血，还有吴老头的血。东生被折磨得死去活来，他快要崩溃了，压抑得如一座火山。夜里东生也会说梦话，不要牵了，不要牵了，我受不了。

当然东生当不了李宝的家，也主宰不了羊的命运。羊生下来就注定要被人吃掉。但东生认为，这些羊谁吃也不能让李宝吃掉。他吃的够多了。羊也所剩无几了。不能再让李宝糟蹋了。东生要反抗，要制止他。

这天李宝又来牵羊，东生远远地看他大摇大摆地走过来。东生就站门口，堵住李宝的路。李宝看到东生在门口站着，说，去，牵只羊。

东生没理他。东生树一样在门口扎了根。

李宝有些不耐烦：听到没有，去牵羊。

东生说：为什么去牵羊？

李宝看到东生脸色不对，就说：镇上来领导了，牵只羊招待招待。

东生说：为什么镇上一来人就要牵羊？这羊难道是乡镇领导的？是村委会喂的？

李宝明白了，全明白了，东生翅膀硬了，要造反，大吼：你滚一边去，我要牵羊。

东生说：有我在，今天的羊你就别想牵走。羊是吴大爷的，我替他看着。

李宝说，你中邪了，疯了你。吴老头都化成灰了。是我让你在这里喂养的，我现在就放你的学，滚蛋吧！明天不要来了。

东生说，你算老几？我不听你的，我自发在这里保护羊。

李宝说：想想你前面的事，是谁害的吴老头？你知我知，你想进监狱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