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新勇散文五题
2013-04-29李新勇
李新勇
飞花轻若梦
岁月如此坚硬,季节如此松软。春风带着狂草的章法,于不经意间,在金盏菊、迎春、茶花、各色玉兰锦簇成团的芬芳中,将属于这个季节的心情,纷然乍泄。
紫燕的歌声联通了二十四节气的脉络,将大自然的序幕徐徐拉开,立春雨水,惊蛰春分,犹如一个个奔腾有序的鼓点。许多年过去了,鼓点和鼓点的节奏从来没有改变,改变的是岁月,是与岁月相依相伴的时间,它苍老了多少意气风发的翩翩少年。只是,那桃花依然红着脸颊在春风中微笑,杏花却不仅仅粉在烟雨蒙蒙的江南,梨花白了回响着红娘木屐的院落,翻飞的纸鹞拽着遥远苍穹的湛蓝。
在这个季节,且不要去说那些名副其实的花了,就连新长出的树叶,都那么色彩明丽,带着令人赏心悦目的柔软和光泽,把整个世界,装扮得新媳妇一般。
多么希望这样的美景,能跟我们长期相伴。可一场春雨,在洗净浮尘的同时,也洗落了满枝繁华。昨日妩媚妖娆不再,昨日落英缤纷不再。仿佛做了一场春梦,梦中事随人愿、甘美畅达,睁开眼睛,便浮华过眼,了无痕迹。这多少令人有些遗憾。自古以来,那一场场具有转折意味的春雨,催生了多少懵懂少年的无端忧伤,又令多少伤春感怀的文人雅士,写下一首首缠绵婉约的动人诗篇。
不过,人类附加给春天的文字,都与春天本身无关。大自然从未有老去的时候。老去的,是深陷时间旋涡的你我,尤其是我们的心态。花开有花开的快乐,花谢有花谢的洒脱。去留无须谁来牵挂,一切都顺其自然。繁花过后,还有绿叶呢。倘若是果树,枝头上,就该有青青的细果子了。
每一个春天都是崭新的。在这崭新的春天,一切都欣欣向荣,繁花谢后,满眼新绿。线条分明的房屋因为新绿,多了许多和谐的情调,枝上鸟鸣清脆,穿梭于绿荫下的行人,说话的声音、举止穿着,都跟季节那么协调。道路因为新绿,增加了无限丰富的色彩,再笔直单调的路,也变得柔和起来。春天的新绿,连楼房根部那一小撮泥土都不放过,离离落落,长上一片。
春光无处不在,青翠无处不在。飞花是春天的开始,揭开季节的全部。
三月的郊外无需门票
汪洋恣肆的油菜花是三月的精灵,它把生命的金黄放在三月和煦的阳光下晾晒。
在一片金黄的花海中间,麦田像是画家随意涂抹上去的一块翡翠绿。还有清洌的河水、水边鹅黄的芦芽、铺天盖地的紫云英,有意无意地为坦荡的田野增加了复杂和深度。再加上豌豆花的淡雅,桃李花的煽情,三月便香气扑鼻了。
在花的海洋里,远处的房屋变矮了,仿佛是花海中的舢板,近处泛绿的春树,恰似一页页鼓胀的风帆。
这季节,鸟儿的鸣叫是那样清亮。低飞的紫燕,翱翔的雄鹰,成片翻飞的沙鸥和鸽阵,于田野深处不知名角落里低吟浅唱的斑鸠和鹧鸪,合唱团一般,唱出了春的情绪、春的爱恋。
这季节,城里人仿佛选择了一场逃亡,从市区奔向田野。身后是一片轰然退缩得近似于坍塌的高楼大厦,上紧发条的生活跟墙角的残冰一样,瞬间融化成一滩温润的春水。
把身躯摊在三月的青草地上,尽情打开四肢,让风揉乱长发,拂过脸颊。让三月馥郁的花草香在鼻孔里漫漶,让三月的各种鸟鸣,包括风摇动春树的嘎吱声、牛哞、蛙鸣,流水般灌注到耳朵里来。
如果遇上一场雨,无论大小都再好不过。在无边的田野上,让我们自由地穿越到张志和“桃花流水鳜鱼肥”的西塞山前,白居易“浅草才能没马蹄”的钱塘湖边,杜牧“千里莺啼绿映红”的烟雨楼台,辛弃疾“梦回人远许多愁”的玉楼,王安石“春风又绿江南岸”的瓜洲。
这季节是那么适合朗诵。面对五彩斑斓的田野,读余光中:“春天,遂想起遍地垂柳的江南,想起太湖滨一渔港,想起那多情的表妹,走在柳堤。”范蠡和西施在浅浅的思念和哀愁中复活了,他们越阡度陌,携手走在烟雨江南那长相厮守的旅途中。或者读海子的“春天,十个海子复活了”,他们长发齐肩,像一群涉世未深却心怀天下的少年,用忧郁的眼神打量迷惘的世界,突然,一转身,将理不出头绪的世界暂时抛在脑后,面朝大海,春暖花开。或者读默雷克:“我躺在春天的小山上,白云变成我的翅膀,一只小鸟在我前面飞。啊,告诉我,孤独的姑娘:你在哪里?让我留在你身旁!”
最最好的状态,是忘掉所有的文字,所有世俗的存在,把自己干干净净地交给春天,把眼前的阳光,当作世界元初的第一缕阳光,把眼前的田野,当作世界元初的第一块田野,从零开始,给万物第一次命名,让万物予人第一次感知……这情景,想想都是那么令人快乐,给人说不出的冲动和勇气。
清风芦苇
在水网纵横的江海平原,芦苇实在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植物。只要有一脉清水流淌,它就在岸边蓬勃嵯峨,无论春秋冬夏,细密朴实地长成这片土地的地域标志。尤其是在秋天芦苇花翻飞的时候,这种地域标志的感觉,更加明显。
水跟芦苇,像一对忠贞不渝的恋人,朝夕厮守间,水因芦苇而显出高度,芦苇因水而逸露风姿。最终,彼此都成了对方的爱情和信仰。如果还有清风吹皱满江秋水,撩起芦花的诗意,那么,想不忆起那句“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的诗都难。这样的千古名句从来不会被人淡忘,就像水湄的芦苇不会在地球上消亡。
而且,那些沉郁已久的伊人往事,往往会在清风芦苇的对白中复活转来,重新回到诗经的原野上。在诗经的旷野中,爱情都很美好,常常会永恒成歌谣。而后世读者,一旦读到这样的诗句,无一例外会展开丰富的想象。那位吟咏着爱情,独自缠绵的伊人,恰似一丛多情的芦花——有多少人知道,人世间最动人的三个字,不是“我爱你”,而是“在一起”呢?——多少少年在芦苇发芽到开花的里程中,为参透或证明这两句话,忙忙碌碌,纷纷老去。
这也许就是文学给予后人的“地域标志”。它能给人以思考,也能唤醒人的某些潜意识。
事实上,很多事物在文学上都是有地域标志的。天上的、通向神、通向人的路,早已被屈原走完,在屈原面前,后人难以找到新的地域标志,来标注自己飞升的空间;陶渊明东篱下的菊花温暖每一轮带血的夕阳,张若虚吟咏过的月亮最大;在李白的黄河上,流淌了整个世界的夸张和浪漫;美丽的、少女的血,在李香君的扇上开成艳丽的桃花,泪则在林黛玉的黑眼眸里开得最灿烂,青春梦已经在《红楼梦》里做完……
而长江,就该是苏轼的长江了。“纵一苇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也是中秋之夜,也在长江边,与三五文友到江边赏月,就想起苏轼的《前赤壁赋》。朦胧的月光之下,任凭微凉的江风在脸颊上留下一丝丝水生植物的芬芳,听苇叶婆娑,那细密、清脆、随和且絮絮叨叨的声音,给人的感觉,是每一株芦苇都是有灵魂的,这是一颗颗在沧桑中矜持、在冷清中高贵的灵魂。而脚下的长江水,汩汩滔滔的气势恰似苏轼当年。若有一叶扁舟,谁会错过乘清风、浴明月、泛舟大江、扣弦而歌那般旷达独立、羽化登仙的机会呢?可惜,眼前沉默的江堤边,没有那条可以实现这一愿望的扁舟,连打鱼的小舢板也没有。此时,扁舟与舢板成了必要条件,没有它,一切理想都无法实现。这使人想起我们自己。我们一辈子能走很多地方,却常常因为缺少某个条件,永远无法到达希望的彼岸。如同一粒饱满的种子落进瓦罐,瓦罐外面土地肥沃,风调雨顺。但这一切,跟它无关。
这也许也可以算一种标志。只是,不会再有更多的人能像苏轼那般,在杯盘狼藉、主客醉卧的超然洒脱中,一切随缘,纵情山水,沉醉自然。
秋风野菊
路边,一个不起眼的角落,一丛野菊静静开放。微苦的清香,把秋天的空气涂抹成了一段充满哲思的短文,使人想起清新,想起深邃,想起天高云淡,想起寂寞辉煌。在秋天,很多词语都会因为一丛野菊的盛开,而显得成熟和饱满。
秋天本身就是一个成熟而饱满的季节。可柿子黄了,叶已枯老;枣子红了,黄叶满地;就是最幸运的金橘,带着温暖的红色和黄色压弯枝头的时候,那叶子早已绿得发黑,显出垂老之状。让人分明感到,成熟和饱满是需要付出代价的,成熟不等于成全,饱满不等于圆满。
只有这菊花,这野菊,花和叶子同时进入生命的旺季,黄花绿叶,烂漫葳蕤,一样的精神,一样的新鲜,一样的生机勃勃,在日渐颓败的旷野,绽放成一种象征。阳光越来越稀薄,这一丛野菊好似要填补阳光离去后形成的空白。只是,花朵上的清香无语,一任瑟瑟的秋风洗濯芳华,每一朵花都带着感激和期盼的神色,迎风招摇,似乎远方有渐行渐远的挚友,有心仪已久的嘉宾。挚友是秋,嘉宾是冬。野菊就这样静静地站在秋与冬的结合部,站成时间长卷中的一枚逗号,隔开了丰收的喧嚣,与围炉取暖的安谧。
常有蜜蜂来贺,已无浪蝶光临。寂寞与凄清是这个季节的主题,更是野菊面临的光景。
不远处,有一垂钓的老者,好似当年渭水河畔的姜子牙,白发如雪,端坐水湄,仅少了随时可以捻起的飘飘胡须。稍远处,一头牛在草窝中,俯卧成国画里常有的姿势,牛头高昂,斜向虚空。正有一阵没一阵地反刍,仿佛在默念着什么。这是一头健壮的水牛,而且正当壮年。经过一个季节的劳累,此时才得清闲,俯卧,反刍,是最佳的姿势。如果能添得一只喜鹊守在牛背上,那就再生动不过了。可惜牛背上,除了秋风,什么也没有。
于是,想起历史上许多关于菊花的诗句。陶公篱下采菊,心性不闲,抬头翘盼,望眼南山——南山之外红尘滚滚,谁知道什么时候,会有喜讯从山外传来;欧阳修夕阳栏边,金蕊流霞,只叹百草尽摧,若要提一篮秋天回家,除此野菊,别无它选。还有白居易、李易安……但凡心怀“念念心随归雁远,寥寥坐听晚砧痴”情绪的诗人词人,都能将关于菊的诗词写到极致。
但菊花,尤其是这不经雕琢的野菊,并没有因为文人的吟咏而多出尊贵之格、富贵之姿。相反,它从来都干干净净、朴实无华,不以婀娜立世,不以妩媚动人,不孤芳,不自傲,以不争的从容,开在晚秋。恰似通透一切、却沉默不语的思想者,或者胸怀大才、又不求有遇的高格隐士。季节犹人,菊如人生。想人生苦短,路途多艰,纵际会风云,轰轰烈烈,又何及野菊之宠辱不惊、从容淡定呢。
一棵开花的树
不单单诗人才多愁善感,整个大自然,一旦滑进深秋,都开始长吁短叹。秋雁有秋雁的悲,秋霜有秋霜的愁,秋虫有秋虫的苦,秋水有秋水的瘦,秋风有秋风的凉……连河边吃草的几只羊,也因草丛中日渐稀少的草籽,而显得格外安静。
当这一切渐渐进入收敛状态的时候,倏忽一夜之间,沉寂了一年的桂花,便欣然乍开。
一朵一朵细如米粒的花朵,仿佛是一个个轻轻一碰,就会醒的梦;又仿佛是谁用生命奏响的乐章,一簇花,就是一簇丰满柔润的音符,在自觉与自然的状态中,让秋的神韵,在风中低吟浅唱。
那香味,可以很轻,轻若柔滑的丝巾滑过手臂;也可以香得很重,钻进鼻孔,就有一种说不出的痒。不管是浓是淡,小城的大街小巷,都因为桂花的芳香,而透出诗意的安逸。每一朵花散发出来的香,都有将大自然因季节转换而显露出来的折痕重新抚平的力量。
桂花树实在算不得漂亮,个头矮小,一般也就两三米高;树形也不出众,若不经修剪,简直就是一丛灌木;即使修剪过,那也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圆形或半圆形树冠;树干并不妖娆,树皮粗糙,节疤密,树枝生长随意,树叶边沿有锯齿。如果不开花,桂树的视觉效果并不理想。
可就是这样一株一年大部分时间并不出众、不引人注目的桂花,却于深秋某个突然降温的夜晚,悄悄地在枝桠腋下,播撒醉人的芳香。那感觉,让人多少有些猝不及防,总在猛然间闻到,多半忍不住立即惊呼:“桂花开了!”
在秋天盛开的两种常见的花中,菊如隐士,沉静稳健,自我意识很强;而桂花,则如善于吟唱的阳光少年,能把心中的欢乐,播撒到尽可能远的地方——在怒放中,展示生的恣肆与张扬。
开花的桂树,因为桂花的香味,而多了许多柔美;杂乱的枝柯,因为桂花的绽放,而增添许多妩媚;连又瘦又薄的树叶,也因为红的、白的桂花,而成为必不可少的陪衬。一句话,树因为花而变得好看起来,变得有形起来。
哲学点说,树的视觉效果再差,也是一个必不可少的基础条件;花朵再小,也是一棵树受到瞩目甚至景仰的不可或缺的外在表现。以这样的视角来观赏一棵开花的树,那么,树已经不是原来的树,花也不是本身的花了。假如把树换成一个人,把花换成人所取得的成就,岂不正可用来诠释“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的内涵!
当然,一棵在深秋开花的树,需要那么多内涵么?
【责任编辑 柳小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