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匠人二题

2013-04-29任乐

雪莲 2013年6期
关键词:张艳条子铁匠

任乐

铁 匠

铁匠起初不是铁匠,是个知青。他上中学那时候,不兴考大学,兴“上山下乡”。铁匠高中毕业那年,一辆几乎要散架的破汽车哐当哐当一路颠颠磕磕地把他从县城拉到天山脚下一个名叫半截沟的小村。小村的队长眯着眼睛上下打量他一下,问:“多大了?”

“十八。”

队长又打量他一下,说:“队上的铁匠房子缺个抡大锤的,我想让你去呢。”

“行,去就去。”

“干那活得有力气。”

“我有呢。”

“光说不行,得干着试一下。”队长将他带到了铁匠房子。

灰头土脑的屋子里蹲着一个灰头土脑的师傅。师傅正在拉风匣,炉子里的煤在噗轰噗轰地燃烧。墙根胡乱丢着一堆长长短短的铁料,还有一些引火的木柴。铁匠抓起地上一柄大锤,掂了掂,放下,又拣了个更大的拎起来。师傅一手拿起小榔头,一手拿起夹剪,从炉膛里搛出一段烧得通红的铁块,放在炉子前边的砧子上,对他说:“我小榔头敲一下,你大锤就砸一下,我敲哪你砸哪。”他说:“知道了,来吧。”于是两人就叮当叮当地干起来。十八磅大锤他一口气抡了四五十下,面不改色,气不粗喘,而且跟师傅配合默契,每一锤都落在点子上。队长拍拍他的肩说:“行啊,我看你天生是个铁匠,以后就在这干吧。”

“我晚上住哪呢?”铁匠问。

“我也在想这个事情。”从铁匠房子出来,队长带着他往西走,队长说,“队上的知青点还没来及修,你只能住在社员家了。”

他默默地跟着队长翻过一道小山梁,顺着一条蜿蜒于农舍和田畴之间的小路绕了半天,最后停在一个小院子前面。

“这是童爷家,”队长说,“童爷儿子刚死,家里人少,你暂时先住在这儿吧。”

铁匠嗯了一声,伸着脖子朝院子里望。

“童爷!童爷!”队长喊了两嗓子。

院子里门一响,从屋里走出一个六十多岁的老人。

队长隔着篱笆门招呼:“童爷,给你添个帮手,是城里来的学生娃,你要是愿意,就在你这儿落个户。”

童爷打开门怔怔地望着他,那双红肿的眼睛里蓄着泪水。看得出来,老人依然沉浸在丧子的哀痛之中。铁匠不知道该对老人说什么,心里一片茫然。

最后老人还是接纳了他。老人孩子般抢过他的背包说:“快进来快进来!”

这是乡村一个普通的人家,土打的院墙,几间简陋的土屋。

“小伙子,你跟我住西屋,东屋是我儿媳妇住。”童爷说着,一阵剧烈地咳嗽,使他生出些许莫名的不安……

“爹,我回来了。”外面突然响起一个年轻女人的声音,清新如一片绿叶。铁匠透过西屋的窗户看见了一片深秋的晚霞,晚霞停在小院里。

听见呼唤,童爷立刻走出屋子,铁匠也跟了出来。

“丫头,你快歇一会儿吧,割了一天麦子,回来还捎一捆柴火,累坏了。”童爷说着,叹了口气。

“爹我不累,堆好柴火我就做饭。”

童爷指着铁匠说:“这是队长领来的知识青年,以后就住我们家。”

铁匠看到一双孤独的目光朝他投过来,在他身上停了几秒钟就赶快移开了。年轻女人有一张白皙美丽的瓜子脸,白底碎蓝花的小褂裹着她挺秀的身段。

“这是我儿媳妇,”童爷说,“叫秀秀。”

秀秀,多么朴实好听的名字啊!铁匠觉得她的名字和她人一样秀气和让人怜爱。他不由得想起了自己的母亲。母亲在他十一岁的时候就去世了,他记忆中的母亲也是这么一张温弱清秀的脸。

自从住进童爷家,铁匠就开始和秀秀朝夕相处。他一天三顿吃的是秀秀做的饭,身上的衣服脏了,秀秀就督促他换下来去给他洗,并把破了的地方都给他缝好……铁匠深切感受到一个年轻女人的温存,他觉得接受再教育真好。他的心迅速地向秀秀靠近,即使在铁匠房子打铁的时候,他脑海里也常常浮现出秀秀那纤弱的身影。每日出工前和收工后,铁匠都要突击着干家里急需干的那些力气活,如担水、劈柴等。一开始秀秀不让他干,后来见他执意要干,也就不拦他了。铁匠浑身都是力气,干那点活就跟玩似的。他知道他多干一些秀秀就能少干一些。他是为了秀秀。他来那么长时间了,从没见秀秀笑过。他想让她笑,于是跟她在一起的时候,他就常常说一些自己以为很可笑的笑话逗她。有一次,他终于看见她苍白而美丽的脸上有了淡淡的笑容。

“你在可怜我?”她说。

铁匠看到秀秀温弱的目光生动地射向他,他感到一阵燥热在身体里翻滚。他使劲挺了挺胸脯,努力在秀秀面前塑造自己男人的形象。

“不,我是……”他本想说自己喜欢她,一抬头,看见童爷那双古怪的眼睛正瞟向他们,就改口说,“我是想让你快乐。”

“你心肠真好。”她苍白的脸颊上浮现出两朵粉红色的晕云,而且她用温柔的目光抚摸了他很久。

铁匠迎接秀秀的目光时感到周身焦灼不安,像有一条野性的河流奔驰在他年轻的血液里……

那天,童爷去了他一个亲戚家,晚上没回来,西屋就铁匠一个人。月亮刚刚升起来就躲入了云层,好像知道他的心思。他壮着胆子走进东屋,见秀秀穿着贴身小褂,颈脖下暴露出一片雪白的港湾……

“快回你屋去。”秀秀往外推他,他接住秀秀的手,顺势将她拽进怀里。

“你……这是干啥?”他第一次见她这样激动,愠怒时的她显得更加美丽动人。

“我喜欢你。”他疯狂地吻她。

“我嫁过人……又比你大,你不能这样。”

“我不在乎!”来自他体内强有力的激情像烈火一样很快就将她燃着了,她带着轻快的呻吟将他搂紧……

那是一个既漫长又短暂的夜晚,他拥有了一个长久以来的梦幻,同时也拥有了一个女人的苦难。

“我咋办呢?”她软软地依偎在他身边,“我男人死掉还不到三个月,公公就让我嫁给条子,我不愿嫁给那个人。”

“那就不要嫁,我陪着你。”

“你又呆不长,你终归是要走的。”

“不走了,守你一辈子。”

“傻小子……”她吻着他,泪水顺着眼角涓涓流出。

童爷不让秀秀跟铁匠好。童爷说:“他还是个娃娃,知道个啥?再说,人家是城里人,早晚要离开这儿的。”

秀秀说:“爹,那我也不能嫁给条子呀,条子是咋样的人,你又不是不知道。”

童爷叹口气:“可是条子盯上你了,爹也挡不住。人家叔在公社当干部,有权有势的。惹君子不惹小人,咱就认命吧。”

秀秀告诉铁匠,没办法,看来不嫁给条子是不行的。铁匠火了:“怎么就不行?偏不要嫁,看谁能把你怎么样!”

一天傍晚,条子来了。条子三十四五岁,瘦高,满脸横气。他一进院子就逼到秀秀跟前,伸手去捏秀秀的脸。“老婆,我来了,你也不热情点儿,还吊个脸。”

“谁是你老婆!”秀秀挡开他的手,扭身躲进屋子。

“嘿嘿,这么大人还撒娇?”条子赖兮兮地跟进屋子。

童爷见状,借故出了门。

铁匠回来了。

东屋里传出条子的声音:“不要这样,再过半个月你孝一脱掉,我就来娶你了,你就是我的人了,知不知道?”

铁匠在院子里顿了一下,恨恨地进了西屋。他拎着两只咔咔作响的拳头,在西屋的地上转了一圈,又转了一圈。他看见灶台上有一把菜刀,那是头几天他亲手打的,刚开过刃。半个月,十五天……不行!我不能眼睁睁看着秀秀嫁给条子。他鼻子里哼了一声,操起那把菜刀冲进东屋,随后菜刀就重重地落在了条子的脑门上。

条子嚎叫一声,捂着脸上的伤口向外飞跑,地上留下一串血迹……

铁匠被判了十年徒刑。

十年后,铁匠刑满出来了。也是深秋,田里的麦子刚收掉,旷野显得寂静而荒凉。他沿着那条既熟悉又陌生的小路走进村里,触景生情,不由得想起当年和秀秀轰轰烈烈分手的情景。现在,当他再度踏上这片土地,心中不免生出几分惆怅。渠边上有一位拾粪的老人,他想看看是不是旧日的熟人,走到跟前,却不认识。老人驼着背,树皮般的脸上刻满沧桑。

铁匠走到了童爷家门前,很久不敢去敲那扇门,他在努力想象着十年后的她出现在他面前将会是个什么样子,变老了?变成地道的农家妇女臃肿的身躯了?还是依旧苍白而美丽?他想无论她变成什么样子,他都依然爱她。如果不是为了她,当年,他决不会砍条子一刀。因为那一刀,他蹲了十年大狱。他并不觉得屈,为了她,值。

他还是没有敲那扇门,就那么在门外站着,站了好一阵子。当太阳落下西面的山巅,晚风轻轻吹起来时,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满腮的胡茬。他记得,在他被推上警车的那一刻,她凄厉的哭叫声撕心裂肺。那时候他就暗暗下定了决心,无论被判多少年,最后他都要回来,回来守她一辈子……

“叔叔,你找我爷爷吗?”突然有人跟他说话,一扭头,他看见身边站着一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孩。

“你爷爷是谁?”

“我爷爷是……我爷爷就是我爷爷。”

“我是说,你爷爷姓啥叫啥。”

“别人都喊他童爷。”

铁匠一怔,惊异地望着小男孩:这难道是……我的儿子?他想起出事的那天晚上,她让他去东屋,他去了。她用雪白的身子迎接着他。当时他心乱如麻。“还愣着干啥?以后可能再没机会了。”说着,她将他揽进被窝。就是那天晚上,秀秀告诉他,她肚子里已有了他的孩子……天亮时,他被一阵紧迫杂沓的脚步声惊醒,然后他就被一帮人五花大绑地带走了。

“你妈妈呢?”他问。

“我们家就我跟爷爷。”

“那么你妈妈去哪了?”

男孩犹豫了一下说:“爷爷说她死了。”

“死了?啥时候死的?她怎么死的?”

男孩摇摇头:“不知道,我没见过她。”

铁匠感到他的心在往下坠落,就像掉进了一眼枯竭的深井,沉闷、灰暗……

“叔叔,你哭了?我爷爷等会儿就回来了。”

他木然地离开小院,在村路上慢慢地挪动着脚步,心像天空的流云一样漂泊游荡,没有归宿……他想她怎么会死了呢?十年来,他没有一天不思念她。一出狱,他就直奔这里,他万万没想到等待他的会是这种结局。迎面又遇见了那个拾粪老人,他终于认出老人是谁了。

“童爷!是我铁匠。”

老人慢慢抬起头,瞅着他,似乎有些迷惑。蒙上了十年的岁月风尘,那双眼睛已没有多少光泽了。

“我是铁匠,十年前我住过你家,你忘了?”

童爷突然一阵咳嗽。他看见两行老泪从老人眼角溢出:“秀秀死了,她生下你的儿子就上了吊……”童爷顿了顿,叹口气说,“是我害了她。”

“不,是我害了她……”他跪倒在童爷脚下嚎啕大哭。

远处传来儿子的呼唤:“爷爷——”

粉刷匠

粉刷匠是个女的,名叫周玲。

周玲十三岁时就长得跟十六岁的女孩一样了,有了高挺的胸乳和浑圆的屁股。再加上她模样好,秀眉大眼的,在学校自然就引人注目。她个子也高,一米六八,在班上坐最后一排。上体育课,她站在队列里比别的女生高出去多半个头,整个儿就是羊群里的骆驼。周玲喜欢上音乐课,虽然她歌唱得不行,老跑调,但她还是喜欢唱。她对体育课不感兴趣,一上体育课她就打蔫,提不起精神。而体育老师却对她感兴趣,注意力全在她身上。做广播操时周玲的胳膊没有伸直,体育老师就走过来抓着她的手摆弄半天,教她胳膊应该怎么伸,伸到什么程度;做俯卧撑,周玲的屁股撅得太高,体育老师就站在她旁边把她的屁股朝下摁。体育老师说,不行不行,身体挺直了。别的学生也撅着屁股,体育老师不摁,就摁周玲……那天的体育课上的是扔垒球,扔到下课,体育老师把垒球装进一个袋子里,朝周围瞅了瞅说:“周玲,帮我把这个送到器材室去。”周玲拎起袋子跟着体育老师走,走进体育器材室,她放下袋子刚准备转身,体育老师突然抓住了她的手。周玲没搞清是怎么回事,傻呵呵地笑着说:“老师你轻点儿,把我手都捏疼了。”体育老师松开她的手,却将她拦腰抱住,用嘴去够她的嘴。这时周玲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她猛一下推开体育老师,掉头就跑,跑到教室,把课桌上自己的东西一收拾,拎起书包就回家了。自此周玲再也没有去过学校。周玲辍学的时候才上初一,是初一第二学期。

周玲的父母都是农民,种着几十亩地,整日里忙得风陀螺似的。周玲不上学了,他们也没什么异议,正好帮着干活。周玲虽然年龄小,但四肢发达,身大力不亏,干活顶个大人。她的性格和身体一样,大大咧咧的,时不时地就听见她哈哈哈地笑,好像她从来都没有烦心事儿。

周玲十七岁那年的秋天,地里的庄稼收掉了,没了农活,她就跟村里几个妇女出去刷涂料,没想到她这一刷就刷了四五年,周围的人都喊她粉刷匠。她说:“不要喊我粉刷匠,喊我小周,要么就叫我周玲。”别人点头应许,但过后还是喊她粉刷匠,她自己也时不时地哼唱:

我是一个粉刷匠,粉刷本领强;

我要把那新房子,刷得更漂亮……

粉刷匠有个朋友,叫张艳,跟她一样,也是初中没上完就不上了,在家里帮大人干活。粉刷匠一有空就往张艳家跑,两个姑娘在一起有说有笑,显得特别开心。后来粉刷匠突然就不到张艳家去了,几个月都没去。张艳觉得不正常,就去看粉刷匠。粉刷匠见了张艳,好半天不说一句话。张艳说:“出啥事了?你咋跟换了个人似的。”

“唉……”粉刷匠叹口气,“我等了他三年,白等了,没良心的。”

“你等谁呀?”

粉刷匠不说。

“是哪的?镇上的干部吧?学校的老师吗?”

“行行行了!就我们村的。”

“我们村的?到底是谁呀?给我还保密吗?”张艳缠着问。

粉刷匠憋不住了,气呼呼地说:“还有谁,就你哥那个猪么!”

张艳一怔。她哥刚刚结过婚,娶的是邻村一个姑娘。

“原来你经常去我们家是因为看上我哥了,你咋不早说呀?”

“我是等着想让你哥先说呢,可是他……”

“我哥那个人放不开你不知道吗,一见姑娘就脸红,他哪敢向你这个大美人开口啊!现在这个媳妇也是别人介绍的……”

“不说了,这会儿说啥都没用了。”

张艳深感惋惜,唏嘘了好半天才说:“下次看上哪个,就放心说出来,不要再弄丢了。”

粉刷匠说:“没有下次了,这辈子不嫁人了!”

后来有人给粉刷匠介绍对象,让粉刷匠见个面,粉刷匠果真就说:“不见不见,这辈子不嫁人。”过了段时间,又有人给粉刷匠介绍对象,是个开矿的,很有钱,粉刷匠还是说不见不见,这辈子不嫁人。

说归说,粉刷匠最终还是嫁人了。

村里有个小伙子,姓杨,外号杨软软,人很老实,也很笨,学了几回手艺一样都没学会;性子还柔,干啥都比别人慢着半拍,走路嗒哧嗒哧地好像连脚都提不起来;长相也不行,又黑又瘦,浑身找不出一点亮堂的地方。从二十岁开始他爹就张罗着给他说媳妇,说到他三十岁了还没说上。村上人都说,那么肉的人还说啥媳妇呢,说上个媳妇都不知道是干啥用的。一天,粉刷匠给本村一个修了新房子的人家刷涂料,几个没事干的女人站在旁边看,边看边闲聊,东扯一下西扯一下就把话题扯到了杨软软身上:

“杨软软找下没有?再晃荡几年就四十了。”

“他那个样子谁跟呢?打光棍去吧!”

“不要说别的,杨软软,就冲这个称呼,软软,嘿嘿嘿,让你嫁你嫁不嫁?”

“骚货,净往那地方想!”

“不管咋说,反正杨软软这辈子肯定得打光棍了……”

粉刷匠听了,心里很是不服,似乎杨软软就是她。人家凭啥要打光棍呢?偏不打光棍,好赖找一个,再让你们背地里嚼舌头!

这以后,粉刷匠出去搞粉刷的时候,就特别留意人家的姑娘。她先后替杨软软问过几个,在她看来那都是些很一般的姑娘,三等品四等品了,嫁给杨软软一点都不吃亏。可是她们就像事先商量好了似的,一一将她回绝了,而且回绝她时说的话都大体上一样:不行,跟也跟个有本事的,跟上那么个人咋么过日子呢。粉刷匠说,人家不少胳膊不少腿的,咋就不能过日子?对方说:能过你去过呀,你不是还没嫁人吗?你嫁给他么。粉刷匠气得一跺脚说:“嫁就嫁!有啥了不起的!”

那是个初夏的傍晚,粉刷匠在邻村干完粉刷活回来,路过杨软软家的葵花地时,见杨软软正一个人给葵花锄草。粉刷匠站在地边上,本想等着杨软软把那半行子锄过来,锄到自己跟前再同他讲话,可是就那么二三十米,杨软软却好半天锄不过来,只见锄头一下一下地起落,不见人往前移动。粉刷匠就喊:“杨软软,过来,我有话跟你说。”

杨软软抬起头望了望,扔下锄头慢腾腾地走了过来。粉刷匠劈头就问:“媳妇找上没有?”

杨软软愣了愣,嘿嘿一笑说:“还没有呢。”

“赶紧找啊,找个媳妇帮你刨草。”

“找不上么。”

“那咋办呢?准备打一辈子光棍吗?”

杨软软不吭声。显然不情愿打一辈子光棍。

停了停,粉刷匠说:“我嫁给你。”

杨软软咧着嘴笑。

“咋了,看不上我?”

“不是。”杨软软摇摇头。

“那为啥光笑不表态?”

“你哄我的呢。”

“哄你干啥,我真的嫁给你。来,过来亲我一下,就算咱们订亲了。”粉刷匠在自己脸上指了指。

杨软软望望左边,望望右边,又望望身后,怯生生地走到粉刷匠跟前,在粉刷匠脸上亲了一下。

粉刷匠说:“回去把这事告诉你爹,该准备啥的抓紧准备,准备好了就来娶我。”

几个月后,杨软软真的就把粉刷匠娶回了家。这事让全村人都是一怔,弄得大家好长时间没回过神来。

市场经济社会,有能耐敢冒险会钻营的人转眼间成了暴发户,成了大款;其余手脚麻利脑瓜灵光的人也都在千方百计地赚钱奔小康;老实巴交又笨又慢的杨软软只能种几亩地,别的啥都不会。这时候粉刷匠也不干粉刷了,因为几乎找不上平房上的活了,到处都在建楼房,要刷就是刷楼房。她本身就有恐高症,再加上亲眼看见过一个同行在刷五楼外墙时掉下去当场摔死的惨状,所以就决定不干了。她除了帮杨软软干地里的活外,就是忙家务,日子是一般农民家过的那种日子。几年后,粉刷匠生下一个女儿。孩子长得大一些时,粉刷匠那泼辣的性子又增添了几分暴躁。

一天晚上,粉刷匠的老公公把村主任请到家里来喝酒,喝到半醉不醉的时候,村主任就开始胡说八道,说粉刷匠长得腰是腰腿是腿,身条子直溜溜的让人越看越喜欢,说杨软软傻人有傻福,瞎雀嘴里掉了个金谷子。他眯着小眼睛老瞅粉刷匠,还趁粉刷匠过去给他添茶的时候在粉刷匠屁股上捏了一把。粉刷匠一下火了,手一抬就将桌子掀了,指着村主任一顿臭骂:“你人么牲口?哪吃草拉屎的东西!把我当成谁了……”村主任站起来灰溜溜地往出走,老公公怕得罪村主任,紧忙追着村主任赔不是,杨软软也软兮兮地责怪了粉刷匠几句,说粉刷匠做得太过分了,惹得粉刷匠又把杨软软大骂一顿。粉刷匠后来给张艳讲这段往事时两人笑得前仰后合。

粉刷匠觉得种几亩地根本挣不了大钱,一辈子受穷,想承包上几百亩地吧又没有那么多资金,她就拿省吃俭用积攒下的一点钱买了辆农用机动车,让男人学着开。杨软软好不容易把开车学会,却因体力差摇不动车。粉刷匠看着很生气,骂一句“吃屎去吧”,扒拉开男人抓起摇把子呼哧呼哧摇动马达上去把车开跑了。

粉刷匠响应政府发展民营经济的政策,搞起了农副产品收购。她开车拉着男人各村子跑,让男人在车上吆喝,男人战战兢兢地半天都没发出个音儿。粉刷匠气得骂:“吃屎去吧你!”她将脑袋伸出驾驶室窗户亮开嗓子喊:“收豆子喽——收豆子喽——”声音响亮,隔一道梁都能听见。粉刷匠收了豆子再进城倒卖,挣中间的差价。干了几年,粉刷匠翻盖了房子,更新了家具,穿上了时兴衣裳。黑瘦的杨软软脸上也有了红光,头脑学灵活了,四肢也发达了许多。

后来,收购农副产品的人一个撵一个的,遍地都是,同时农民也都变聪明了,将其产品的价格越抬越高,钱给少了他东西硬压着生虫都不卖给你。粉刷匠一看这情形,给杨软软说:“这个事情不能弄了,咱们干别的吧。”

“别的干啥呢?”

“镇上有一家餐厅正在向外承包,咱们去包下来。”

“开餐厅?”杨软软说,“开餐厅可能不行,还是另外做个啥吧。”

“你没听人家说吗,要想富,吃穿住。意思就是这年月卖吃的卖穿的卖房子,肯定赚钱。”粉刷匠说,“咱们就开餐厅。”

粉刷匠说干就干,很快就把餐厅包了下来。粉刷匠泼辣花哨的性格招来不少吃客,开业后生意一直不错。一天,杨软软在粉刷匠跟前嘟囔:“这开餐厅挣钱是挣钱,就是太累人了。”

粉刷匠说:“得雇人,我这几天正思谋这个事情的呢。”

“雇人还得给人家开工资……”

“开就开!能给别人开工资,就说明咱是老板了。”

杨软软嘿嘿地笑了,说那就雇吧。

粉刷匠很快就雇了一个厨师和两个服务员。红红火火地一年下来,除掉所有开销,净挣了六七万。

第二年,餐厅的原主人不知做什么生意做赔了,要把餐厅卖掉还贷款,粉刷匠乘机就买了过来并且进行了重新装修。于是,一座店面漂亮豪华的“龙泉酒店”便光光鲜鲜地映入人们的眼帘。不仅寻常百姓纷纷来包酒席、订桌子,镇上各部门那些能拿公款吃饭的人物也常常来光顾。这时店里的雇员已增加到七八个,店里每月的进项都是四五万。杨软软成了镇上有头有脸的人物,人们见了他再不喊杨软软了,都称杨老板或杨经理,而对粉刷匠的称呼则一直是老板娘。周围有不少人都很高看杨软软,都想跟他套近乎。店里那帮服务小姐对杨软软更是既恭顺又殷勤。尤其那个长得最漂亮的名字叫王菲的小姐,经常在杨软软跟前献媚弄眼的,粉刷匠看了很生气,就捎带几句脏话指桑骂槐。而受老板宠爱的小姐根本不往心里去,该咋样还咋样。粉刷匠想换掉几个服务小姐,其中就包括那个王菲,杨软软不让。杨软软说:“这些都干顺当了,换成新的还得重新调教,耽误事情。”

粉刷匠想想,也对,就作罢了。

以往粉刷匠和杨软软每天不管忙到多晚,两个人都一起回家休息。这天晚上,杨软软说过会儿有个朋友来找他,叫粉刷匠先回去。粉刷匠看看表,已是夜里十一点多了,说这么晚了谁还来?杨软软说:“人家打电话讲好的,肯定来,你先回吧。”

粉刷匠站在店门口犹豫了一下,一个人默默地走了。

粉刷匠走后,杨软软就带着那个叫王菲的小姐住进了一家旅馆的单间。

那天晚上,粉刷匠一夜没有合眼,她心里乱糟糟的,自己也说不清自己都想了些什么。

这以后,杨软软随便哪天不想回家就不回家了,粉刷匠似乎也拿他没办法。粉刷匠照常天天往店里去,只是比以前沉默多了。有人来店里订酒席或是办其它什么事,一进门就喊:“杨老板在吗?”或者“杨经理在吗?”从来没见过直接找老板娘的。粉刷匠觉得有些孤独,也有些伤感。她脑子里总是想起放在娘家的孩子。中秋节期间,她回到娘家住了几天。

傍晚,粉刷匠独自走到一片洋芋地边上,想呼吸一下家乡的新鲜空气。张艳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她身边。

“大老板还有时间回来看风景啊?”

“我算个啥,人家杨软软才是老板。”

“那还不是一样,反正是一家子。”

“咋能一样呢……算了,一时半会儿说不清。”

“咋了,是不是遇上不顺心的事了?”

“我从小没过过好日子,以为有了钱就能幸福,谁知……唉,不说了。”

张艳说:“你呀,总之还是心眼太实,太单纯。”

“就是,我等你哥的时候人家压根不知道,我当时要是向他表示得明白点儿,就不会是现在这样了。”粉刷匠说完,哈哈大笑,笑着笑着,又哭了。

张艳抬头望望天,不知对粉刷匠说什么好。

【责任编辑 赵 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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