择 校

袁浩

老刘家住在这座城市的东关。几年前老刘家还有好几亩的菜园子。那时候老刘家的菜园子满是辣椒、茄子、西红柿和黄瓜什么的。打老远望去，老刘家的菜园子绿油油红彤彤紫艳艳的一大片好看极了。可是现在，老刘家的菜地却像蚕吃桑叶似的越吃越少。老刘原本是东关菜园子一带出了名的种菜老把式。老刘本打算将自己一辈子积攒下来的种菜经验手把手传授给儿子小刘，现在看来是传不成了。为啥呢？现在老刘家只有一分多一点的菜地了。儿子、媳妇呢，早就不跟他一起侍弄那点菜地了，一个骑着摩托车一个骑着电动自行车进城到一家服装厂上班去了，既体面又干净，还有年轻人喜欢玩的闲暇时间。哪像在家种菜浑身不是泥就是水的。

那点菜地老刘自己还种着，但现在轻快多了，席菜，浇水，打药，锄草，屁大点工夫就忙完了。闲下来的老刘没事可做，成天跟附近几个老哥几个一起谈天说地扯扯淡，瞎掰。你像一早晨起早卖豆腐的老李，原来棉麻公司下岗工人老史，从城关税务所退休的老谭。他们几个在一起谈古论今一个胜过一个。可老刘呢，却像是个秋后他自家菜地里被霜打过的茄子，蔫嘎嘎的。时间一长一帮老哥几个也就慢慢知晓老刘憋屈在心里的苦闷。

一天午后，老谭刚吃过饭又跑来找老刘。老刘搬了个小凳子央老谭坐，老谭说不坐。老刘又说，要不我陪你一起去找老李老史几个玩牌去？老刘他们聚在一起，总少不了下盘象棋，或者玩玩纸牌。老刘玩的纸牌不是现在的扑克，还是过去人们常好玩的那种细长条子上面画有诸多鬼脸在上的一种叫老赤的花牌。三个人打， 有大富子，小富子，还有大驾、文钱，各种对子等等。打法上是大富子打小富子，大对子打小对子，大牌压小牌。

老谭摇摇头，今天我不是找你玩牌下棋的。老谭这么一说老刘就纳闷了。平日在一起不都是喝喝茶说说话下下棋玩玩老赤牌的吗。于是老刘就歪着头看着老谭，真不知老谭今天葫芦里卖啥药。你上天不是嫌在家没事干憋屈得慌嘛，我找一个老战友给你介绍份活，不知你愿不愿意干？老谭知根知底笑吟吟的说。

啥活？老刘一听就来劲了。

莫急，莫急，听我慢慢道来。老谭一高兴竟然一字一顿拽起了泗州戏戏文。

这下老刘更着急了，就别卖关子了，你又不是不知道俺的脾性！

是这样，城里财政局机关打扫厕所的老黄头年岁大了，上天又不小心摔了一跤不能动弹正在家养骨伤呢，一时半会打扫厕所这活恐怕干不了了。你要不嫌弃，这活你就接？老谭终于一口气说明来意。

俺感激还来不及呢，咋会嫌弃呢！老谭话未落音，老刘就答上了腔。

后来老刘真就到城里财政局机关干活去了。打扫厕所这活其实挺简单，只需要一辆平板车，再在上面放上两个青灰色塑料马桶，外加一把带柄的塑料长舀子和一个扫把。老刘是菜农，平板车自家有，老式塑料马桶和舀子吧，财政局分管后勤工作的蔡主任答应全给他买新的。

老刘就是老刘，打扫厕所那点活对他来讲简直不在话下。按照原先商定好的，老刘只需每周一三五打扫三天就可以了，可老刘却自己提出来每周的礼拜天也打扫一次。用老刘的话说，礼拜天没人上班，男女两个厕所打扫起来方便，也快。更何况厕所真要两天不打扫，星期一上班味道也怪难闻的，再说了这也不费他什么事，反正又累不坏自己。其实老刘礼拜天坚持来打扫卫生还有一个缘由。老刘家不是还种着那一点菜地吗，礼拜天厕所打扫好顺便再用塑料马桶运回点人粪便带回到自家的菜地里，这样既省去买化肥了，青菜也肯生长，还是绿色环保的，一举两得的事情。再说了，那点人粪便上班时间运吧，别人见了恶心，自己也怪不好意思的。

自打老刘进机关打扫卫生，一来二去就认识了不少人，你像局里的一把手王局长，李副局长，财务科的马科长，分管后勤的蔡主任，还有看大门的老胡头等等。老刘人热情，对谁都客气，大家自然对他印象也好。

老刘干了一段时间活以后就发现其实当领导也挺辛苦的。就拿礼拜天来说吧，别人都不上班了，可老刘却时常能在局机关大院里碰见王局长。记得第一次认识王局长的时候还是王局长先跟他打的招呼。你是新来的老刘师傅吧？今后多辛苦你了。王局长才四十出头的年纪，戴着一副眼镜，挺斯文，人也随和。老刘就连忙点头，谦恭地说我是。王局长跟老刘说了两句话就忙去了。看着王局长的身影，老刘一打听才知道敢情人家是这个机关的首脑，一把手。老刘就不得不佩服人家领导就是领导，那个说话水平随和劲都是一般人所不能比的。

时间久了，老刘跟局机关里的大伙也就熟识多了。有一次老刘正俯身清理男厕所便池上的污渍，赶巧又碰见了一把手王局长。王局长上班这么早呀！这次是老刘率先跟王局长打的招呼。王局长很谦和地冲老刘点点头就松开裤带解开裤子拉链畅快地解起了小便。许是熟了，王局长解完小便之后心情很好的还跟老刘开了一个玩笑。王局长说，老刘，你老人家权力可不小啊，人生就吃喝拉撒睡这五件大事，你一个人可就管了两件。王局长说的是玩笑话，老刘一听就嘿嘿笑了。王局长可真会说话，俺只是打扫打扫厕所，哪里谈的上什么权力呀。王局长又微笑道，老刘，听蔡主任他们说你干活很勤快，这也是对我们局工作的一种很好支持啊，谢谢你，老刘！接下来王局长夸了老刘几句，提好裤子收拢好裤带拉链又忙去了。

王局长走后，老刘边干活边寻思着王局长刚才说过的玩笑话。细想之下也还真是个道理，打扫厕所事虽小，可一个单位的厕所真要没人打扫，男男女女上百号人那还不都急乱套了。想着想着，连老刘自己也“扑哧”一声笑了。

一转眼酷暑天快过去了，又快到阳历9月份了。阳历9月1号可是学校开学的日子。今年9月1号对老刘一家人来说可是一个不同寻常的日子。因为今年老刘的宝贝孙子，也就是小刘的儿子刘炫炫该上小学一年级了。小炫炫没上一年级之前也跟其他孩子一样上了三年的幼儿园，且是在城里一个叫做小星星幼儿园里上的。但是上幼儿园跟上小学不一样啦，幼儿园是社会办学，哪都能上。可一年级就不同了，从一年级开始就属于国家“普九”阶段了，那就不是你家长想上哪个学校就能上哪个学校的。你比如按照小刘和他媳妇的意思，开学了想把他们家的炫炫送进城里最好的实验小学上。可实验小学不是谁都能进去的，上实验小学是需要城里户口的，还得是规定学区范围内的住户，这都是有明确限定的。很明显老刘的孙子小炫炫按照规定是不符合上实验小学要求的。依老刘想法既然不能进实验小学，那就在城关小学上就是了。难道念不上实验小学人家的孩子那就不叫上学？但是老刘的儿子小刘和他媳妇则不是这么个观点。也许是这几年在城里见了些世面，他们还就认准了非得让他们的宝贝儿子上实验小学不可！不是说不符合条件吗，那就创造条件找找熟人托托关系，花上点钱也得让孩子上全城最好的学校。为了达到这个目的，老刘一家人老早就聚在了一起开碰头会，想办法了。

碰头会上，老刘首先开言。老刘说，不是俺不想让俺的宝贝孙子上实验小学，实在是俺只是个种菜的，认识的人吧也大都是那些出体力干杂活的，使不上半点力的。

这时轮到老刘老伴开话了，俺娘家在偏远乡下，父母又去世得早，娘家的几个侄儿侄女婿吧也都没念过几年书，俺也是没有一点办法可想的。

要不，让俺去找俺娘家一个哥哥试试看吧。小刘的媳妇听婆婆娘家这么一说道，真还就想起了一条路子。小刘媳妇有一个娘家乡下哥哥就在实验小学教书。有一次小刘媳妇娘家那头办喜，小刘媳妇的那位娘家哥哥还主动跟她搭讪说没事让她到他们家去认认门。这下正好借故去走动走动。既然他本人是实验小学的老师，那一定就可以让他帮忙找找校长给通融通融，让俺们家的炫炫上他们学校念书。小刘听媳妇这么一说，顿时也来了兴致高兴地说，是的，这是个办法，要不你明天上午就过去走动走动打探一下。

第二天，小刘老早就从超市里买回来两条香烟和一大包的老人补养品和小孩零食。小刘的媳妇于是满带着这两大包的东西和一家人的殷殷期望之情上路了。可天还未尽晌午，小刘媳妇就又回来了。一进门，小刘媳妇将两条香烟往桌上一撂沮丧着脸说，我那娘家哥哥说了，今年全城想上实验小学的孩子太多，今年学校规定的也格外严，他还当时就给他们校长打电话了，可校长说这个面子确实没法给。后来我那娘家哥哥还留我中午在他们家吃饭，事没办成我哪有心思在那吃饭，就急匆匆赶回来了。

一家人听小刘媳妇这么一说，一个个又都不说话了。只有小刘嘴里在小声嘀咕着，我就知道你那熊日的家下哥哥弄不成这事！小刘好像嘴里还想说点什么，但被老刘那仄仄的目光硬是将更难听的话给憋在了肚里。小刘媳妇事没弄原本心情就灰土土的，再被小刘这一嘀咕更觉得面子上挂不住了，马上骤然沉下脸来。她想跟平常一样跟丈夫小刘好好地吵一架，可看到公公老刘正拿眼神斜睨着自家男人，也就不好再发作什么了。

那咋办？小刘母亲问老刘。

能咋办，就是现在让你生，你也生不出个城市户口出来！其实老刘跟小刘一样暴躁脾气，遇到不高兴的事情就容易暴粗口。干啥，干啥？孩子都在跟前，你个老不死的这是怎么说话呢？我不能生出来你就能生出来？有本事你就自己生出个城市户口出来！老刘媳妇给老刘这么一呛，也感觉自己在孩子面前没了面子，就憋屈起通红的老脸跟老刘犟起嘴来。其实，自打老刘媳妇年轻时候进了老刘家的门，说话就没有在老刘的话上头过。时间一长老刘媳妇也就慢慢习惯了老刘说话在她话上头。但今天不同，儿子儿媳都在跟前，老刘老伴终于扛不住了，不依不饶回敬了老刘两句。

老刘不让儿子跟儿媳吵架那是为了小俩口好，但老刘哪天也没有被自己的媳妇弄的这么难堪过，于是老刘火气“腾”的一下子就上来了，正想发作，小刘这时又说话了。你们都多大年纪了，啊，遇事也还这么叮叮当当的，烦不烦？现在是想办法解决炫炫上学问题，不是咱们一大家子聚在一起看你们老俩口子在一起掐架！老刘本也想跟小刘妈痛痛快快吵上一架的，经儿子这么一说，碍于他们是长辈，也只好闷不做声了。

经小刘这么一说，老刘，老刘老伴和小刘媳妇一大家子又都沉默不语了。

要不，俺去找厂里的一个工友去。小刘为了打破屋内沉闷的空气递支烟给老刘，自己也点上一支若有所思道。我那工友有个表叔在教育局上班，听他说，这几年他表叔没少给人办成小孩上学这样的事情。他还说了个例子，去年一个熟人给了他3000块钱，他就找到他表叔帮忙把事情给办好了，很是顺利。

3000块钱，就为一个小屁孩子上学这么一丁点的事情就花这么多钱！老刘的心一颤，像是被菜园上谁家的猫抓了一样难受。要不就让炫炫在城关小学上吧，我包接包送！

那不成！这一下老刘的话立马遭到小刘和他媳妇的一致反对。

那到底该咋办？屋内空气又异常沉闷起来。

实在不行，我倒还有一条路可走，就是不知可行不可行。老刘终于又开了腔，也许他确实心疼儿子要出3000块钱。

爹，你就说咋个路子，别拐弯抹角的。儿子小刘眼巴巴地问道。

实在不行，这个星期我再去城里打扫卫生顺便问问王局长看看，人家是领导，让他帮着给俺想想办法，就不知人家愿意不愿意给俺家出这个头露这个面。老刘半是犹豫半是回答小刘的话。

死马当活马医，那也只有这样了，实在不行，俺就去找俺那工友！小刘最后说。

星期天上午，老刘又跟平常一样推着个平板车进城去打扫卫生。今天老刘的平板车上跟往常一样放着两个青灰色塑料马桶，放着一个长柄子的水舀子和一个扫把。今天老刘的平板车把上跟平常不一样的还挂着两样东西：一个黑色塑料袋子，里面放着小刘媳妇上次送给她娘家哥哥没要的两条香烟；一样是老刘老伴平日上街总好随身带着的一个蓝粗布缝成的手提包，包里装着老刘家鸡窝里最近几天积攒下来的几十颗新鲜鸡蛋。

跟往常一样，这个礼拜天王局长还真在办公室呢。老刘就轻手轻脚从平板车上取下那两样东西来敲王局长办公室的门。

进来。王局长在屋里喊。可见屋里就王局长一个人在，老刘缩手缩脚进了屋。王局长见是老刘，就一脸诧异让老刘坐下说话。老刘畏畏缩缩好像手脚没地方放似的就在那直愣愣地站着，没有坐。许久老刘才鼓起勇气脸红脖子粗地向王局长断断续续说明来意：

今天俺来……是小孙子上学……其实在哪上都无所谓……可他父母偏不同意……

王局长终于明白了老刘的来意。最后王局长一脸微笑着看着老刘说，没想到刘师傅这么重视小孙子的教育啊，是啊，孩子上学是应该放在心上嘛。王局长顿了顿想了一下又说，要不这样吧，我抽空跟实验学校联系一下吧，具体啥情况你等我回话。

老刘千恩万谢的将黑塑料袋和蓝粗布手提包悄悄放在了办公室沙发的拐角边上，转身欲离开。

老刘你这是干啥？王局长马上喊住了他。

这是俺们全家人的一点心意，王局长你别见笑。老刘诚心诚意地说。

可王局长说啥也不要，两人推推搡搡了好半天。王局长最后为难地说，这样吧，这鸡蛋是你们家喂的小鸡生的我留下，这烟我说啥也能要。如果你还不同意，那这个事情我就不管了！

王局长话说到这个份上，老刘也就不好再说什么了，只得将那盛着两条香烟鼓鼓囊囊的黑塑料袋子又拎出了办公室。

没几天，老刘终于拿着王局长写的条子带着小孙子到实验小学报名去了。

自打小孙子进入实验小学上学，老刘整个人精神得也如夏日里一场大雨过后的荷叶，清凌凌鲜整整的。接送小孙子，侍弄家门口的那块小菜园地，定期到局机关大院去打扫打扫卫生，老刘样样事情做的有条不紊。没事的时候，老刘还和老李老史老谭哥几个一起喝喝茶聊聊天下下象棋来来老赤牌。特别值得一提的就是，现在的老刘，也许是老感念着老谭对他的帮助，只要一和老谭下棋就总是输得多赢得少，论水平老刘棋技其实是不在老谭之下的。老谭他们几个也有些纳闷，就一齐声地问道，老刘，以前没事可做老是憋闷，现在有事可做人倒是精神了，咋个棋艺又不行了呢？

老刘不说话，只是冲着老谭他们几个嘿嘿傻笑，心里却在想，要不是人家老谭热心肠，俺大字不识一个的人咋会谋到那样一份好事可做？如果没有那份事做，又咋会认识人家王局长？如果不是认识王局长，俺那宝贝小孙子说啥也进不了实验小学。让他就让他呗，有啥可问的。老刘一边摆弄着棋子一边还是嘿嘿地傻笑道。

如今大家都没事的时候，老刘老李老史老谭老哥几个还照常在一起喝喝茶聊聊天打打牌下下棋啥的。小日子平淡而有滋有味地过着，这就是生活。

【责任编辑 柳小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