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傲的爱情
2013-04-29欧阳冰云
欧阳冰云
那天,朱湘买了一盒妻子霓君喜爱吃的软糖回来,看到霓君坐在窗前绣花,硬要亲自剥了糖果皮,塞到霓君嘴里,低头问霓君甜不甜。正在埋头做针线的霓君,心里正为生计忧虑,愁眉不展,回头看到身边的朱湘,衣衫不整,面容枯黄,心里硬生生痛了一下,咽下一口糖水,故意说,不甜。朱湘脸上的笑容一下子僵硬了,他垂下眼睑,黯然失色。
第二天朱湘说要去南京谋事,临行前,朱湘对霓君说,三天后必有信来。然后登上了从上海开往南京的吉和轮。霓君万万没有想到,此一别竟成永远。
噩耗传来,霓君陷入了极度的悲痛和悔恨之中,哭了三天三夜。可是无论她如何呼唤,她的爱夫,她的沅哥哥再也不会回来了。她的枕边,存放着几年来朱湘的诗稿,她含着泪,拿起来轻轻吟诵起来:“海是我的母亲,我向伊的怀里流去。伊将抱着我倦了的身子,摇着,哼着催睡的歌儿……”(朱湘的《小河》)。她哽咽着,抱着诗稿无声地抽泣起来。朱湘四岁就没有了母亲,从小孤独怪癖,清高傲慢,表面上冷若冰霜,内心却热情似火。世人不懂朱湘,认为他是个疯狂的诗人,只有她懂他,他的苦,他的忧伤,他的怀才不遇,他的无奈。朱湘抛下了她,独自去了,桌上的软糖还带着朱湘的体温,可是那个剥糖果皮把糖塞进她嘴里的人却永远不在了。他选择了在茫茫的大海上结束生命,难道大海真的是他的母亲,让他抛妻弃子,不管不顾,毅然投进了大海的怀抱。
十年前的岁末,霓君第一次见到朱湘,那时候,她叫刘采云。她的父亲是前清翰林,与朱湘的父亲朱延熙同朝为官,两家关系甚笃,朱湘和刘采云未出生前就指腹为婚。刘采云的父亲去世后,家道一落千丈,母亲催其兄护送采云北上面见朱湘。朱湘虽然接受的是新式教育,反对旧式婚姻,但他从心里接受了刘采云。也许是从小孤独的朱湘,渴望一种对母性的依恋,也许是两个苦命人同病相怜。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北京的一家小旅馆内,十八岁的刘采云清秀美丽,落落大方,双眸含情,温柔羞涩。朱湘一见便觉得十分亲切,一见倾心。朱湘后来在美国留学时,还常常怀念初相见时的美好情景,“我靠在你的身旁坐下,你身上一股热气直扑我的脸上。我当时心里说不出的痒痒。后来我要摸你的手,我偷偷的摸到握住,你羞怯怯的好像新娘子一样,我当时真是说不出的快活。”(《海外寄霓君》)人生若只如初见,那该是多么美好的事情,可是人生很多时候难如人愿。桀骜不驯的朱湘因为不满意清华吃早餐点名制度,故意不去食堂,被学校开除,不得不离开清华园,到上海谋生。
1925年春天,对于朱湘来说,人生的春天也已来临。在大哥的主持下,朱湘回到南京,和刘采云结婚,完成了一件人生大事。又在二嫂薛琪瑛的帮助下,在南京建邺大学教书,后来又带着妻子来到上海,为妻子更名为季霞,又更名霓君。这期间,朱湘在上海大学教书,写了大量的诗作。儿子小沅的出生,为朱湘的家庭生活增添了不少的情趣和欢乐,霓君相夫教子,闲时绣花习字,一家人其乐融融。可是好景不长,1927年秋,朱湘以清华公费赴美留学。异国他乡,咫尺天涯,朱湘日夜思念国内的妻儿,一腔柔情只有付诸笔端,他给霓君写信,柔肠寸断,温柔细腻,呼唤着亲爱的霓妹妹。一些生活的琐事,他娓娓道来;新写的诗作,细细解释;异国风情,一一叙说;长夜难眠,抱枕低泣。一切都是因为爱,有爱才有相思。特别是次年女儿小东出生后,朱湘对霓君母子的思念倍增,恨不得插上翅膀,飞回大洋彼岸,与妻儿相聚。留学生活,对朱湘来说,是难熬的,也是孤独的。他在给霓君的信中说,看到驻地附近的人家夫妻儿女一起散步,他心里说不出的羡慕和难受,更加思念国内的妻儿,感觉自己像住在监牢里。
在国外,品貌端正、才华横溢的诗人朱湘也遇到过知音。朱湘想把中国古典诗歌译成外文,向外国人推介,以光大弘扬中华民族的优秀艺术,同时也显示一下自己的才华。他将翻译的欧阳修的《南歌子》和辛弃疾的《摸鱼儿》送到校刊《凤凰》杂志上,被一位美国女同学看到,十分喜爱,为之心动。这位百万富翁继承人的美女同学写了一首十分热烈的诗应和朱湘的诗。朱湘后来又写了几首诗给那位女同学,她同样在杂志上有诗答和。对于朱湘来说,即使“我的心应弦而倒——我情愿舍了天空,偎了小笼,长悬在花气之中。”(《花与鸟》)也只是在相遇的瞬间,心有所动,却不敢越过雷池一步。对于一个比较保守的中国传统文人来说,美好的机遇只能是“发乎情,止乎礼”,对霓君的挚爱和忠诚,使他不得不拒绝仰慕他、追求他的知音,在美女和金钱面前绝不动摇。但这所谓的“桃色传闻”,却让国内的霓君打翻了醋坛子,耿耿于怀,时时猜忌,为以后的家庭生活和夫妻关系蒙上了一层阴影。
朱湘对霓君一片痴情,时时刻刻念叨着霓君小妹妹、小亲亲,还常常夸霓君长得漂亮,能干,会持家。鼓励霓君到学校去读书,说霓君的信越写越好,鼓励她写诗,经常夸奖霓君绣工甚好,要求她寄些手工绣花到国外,以便有机会在国外能出售。留学的日子,朱湘对霓君可谓一片痴情,将寄给霓君的信全部编好号码。朱湘死后第二年,由朱湘的好友赵景深先生编辑出版,共收集90封,书名为《海外寄霓君》。在海外,朱湘一直渴望回国后,和霓君长相厮守。“我们或者在月光下谈心,手握着手,心对着心,虽然久已结了婚生了儿女,也像不曾结婚,还是一对情人一样。将来就是夫妻两个头发白了,也照样。”(《海外寄霓君》之六四)长相厮守,两情相悦,只是一种美好的愿景。回国后,朱湘到安大任教,和霓君虽然团聚了,一家人厮守在一起,其乐融融。短暂的幸福和安逸后,又要为柴米油盐的琐事所累,为生计奔波。桀骜不驯的朱湘因为性格古怪、行为乖张,得罪了校长和教务处的人,被学校解聘。幼子再沅因缺少奶水夭折,更是雪上加霜,无奈之下,朱湘只好将霓君母子送往长沙,自己也离开安庆,辗转到武汉、北京、长沙,为生计奔波,逐渐走向落魄,穷困潦倒,憔悴不堪。之后朱湘和霓君像走马灯似的,朱湘到了一个地方,霓君赶去找他,等霓君到了,朱湘又转到另一个城市。霓君结婚时买的金项链,当了300元,全部用于去追寻朱湘。
朱湘北上南下,辗转奔波,最后在郑振铎、赵景深的帮助下,回到上海,回到了霓君的身边,同甘苦共患难的夫妻终于又生活在一起。为了尽力资助朱湘实现开一家书店的理想,霓君每天六点就去南京路胜家裁缝公司学刺绣,想回湖南去开湘绣作坊。她不想朱湘独自操劳,她想为深爱的丈夫分担。艰难的生活没有压倒霓君,可是孤傲的诗人朱湘却几近疯狂,被亲人、朋友的误会和不理解,加重了朱湘的脑充血病,加上他性格不好,得罪的人太多,让他越来越孤独。痛苦之后,诗人绝望了,走投无路,他选择了葬身海上。同船的人以为他是失足落水,投下救生圈,他不要,挣扎了几下就渺无踪影,永远地离开了,跃进大海之前,他还站在甲板上朗诵德国诗人海涅的诗。
诗人朱湘选择了死,他死得悲情,死得无奈,死得遗憾。他想有尊严地活着,他想让深爱的霓君和一对儿女过上幸福的生活,可偏偏生活让他处处不如意,艰难窘迫,穷困潦倒,走投无路。
朱湘,这位被鲁迅先生誉为“中国的济慈”的诗人,曾与徐志摩、郭沫若、闻一多比肩,是否还有人会记得,会常常念起?他短暂的生命之旅,却在中国文学史上特别是新诗史上留下了灿烂的一页,有人把朱湘诗比作无瑕的美玉,他的爱情何尝不是纯洁又高贵,孤傲地存在着。
责任编辑 何冰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