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鹧鸪的叫喊

2013-04-29程文敏

安徽文学 2013年6期
关键词:碧桃老金

程文敏

1

不怕告诉你,我的肚子最近被搞大了。也不是一夜之间就大的,起先颇有些不适,像是有小蚂蚁在里面闹腾,后来小腹开始不时微微发热,脐下三寸之处一片酥麻,莫不是传说中的丹田之气?你也不要想歪了,我可不是谁家淫奔的闺女,况且我也没说恶心干呕、想吃酸李子吧。让你失望了,我是个硬邦邦的男人,不大可能激起你窥视的欲望。别介,下面还是有你继续看下去的价值。要知道,一个肚子大的男人,背后哪能没几个女人?最起码一个基本不用的老婆,一个如影随形的小蜜,还有藏在金屋的二奶、三奶,以及许多偷不着的酸葡萄。可惜我的肚子才发生变化不久,此前也从来没有把哪个姑娘的肚子搞大过——这说出来是不是有点掉底子。

对于潜滋暗长的肚子,我起先忧心如焚。忘了告诉你,我今年才二十二岁,却过早地开始发福,我的气色红润,像街面上新开张的狗肉店一样红火。我不想年纪轻轻,就让人产生脑满肠肥的厌恶感,我想给人留下精明强干的印象。那样我在镇街闲逛时,水果摊的老板娘远远地就开始提起嗓门咋呼,农资店替老爸卖谷种的女仔会腼腆地躲在柜台后乜斜,菜市口帮着老妈杀鱼的小妹会忘记抠掉鱼鳃。于是我可以逮住机会和其中一个睡上一觉,她们虽然手粗脚大,但是都很壮实,也一定很干净。我也想讲究一下身份,可被狗肉滋补的身体不信这一套,它无时不处在燥热之中,并赋予我善于发现的慧眼,看到白皙一点的就认为是白玫瑰,见到皮肤黝黑的就认为是黑珍珠。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听说以前邻镇有个傻逼,下村搞计划生育,在村长家灌多了马尿,傍晚回去时醉步赳赳,把在油菜地里劳作的一个妇女给干了。第二天事情闹得很大,那位妇人拿着绳索要在镇政府门口的老樟树上上吊,她的丈夫和族人对没有赔偿直接送交司法机关处理很是不满,差点儿一把火烧了办公楼。事隔多年,人们还在一点上争论不休,那就是受害者到底有没有被强奸?我比较倾向于反方观点,妇人并没有抵死不从,甚至可能半推半就,傍晚的田野上,不会寂寥无人,假如大声呼救,至多定个强奸未遂。

我在喝酒时听说这个故事,惊出一身冷汗。就算是为了维护干部形象,我也该找个女朋友去去火。她远在天边,近在眼前。金记狗肉店有三个女仔,我只听金老板叫一声,就记住了“碧桃”的名字,不是因为它有多特别,而是碧桃这姑娘令人过目不忘。余者一个瘦黄一个矮胖,我们一律称之为“哎”——拍着桌子嚷,哎,拿菜单来。斜对门的武家美食轩也有四个女服务员,名字倒很雅致,叫梅、兰、竹、菊,长得不像四姊妹,肯定是武老板附庸风雅取的,王镇长不知吃过多少次,至今对不上号,叫人开酒瓶盖老叫错名儿。

金记和武家的狗肉都用柴火所烧,味道差不多,但前者的生意就是好些。每次我们酒至酣处,金老板都会来敬酒,有人借题发挥,老金,不是我批评你,想让大伙照顾你生意是吧,那我提个意见,很简单,叫碧桃出来敬酒,躲在收银台后面算怎么回事?我后来知道金老板是碧桃的舅舅,怪不得他不接话茬,只是赔笑说,招呼不周,喝好喝好,我叫厨房加两道下饭菜,吃好吃好。

我下决心将目标锁定在碧桃之前,担心自己形象不够潇洒、伟岸,尤其是这个日益膨胀的肚子,它几乎要成为我的心病。不过,有时我也从积极方面来看这个问题。这证明我是一个老实人,伙食稍微好点,身体就正直地表现出来,绝不是吃了不认账的家伙。之前说过了,我这人真的不坏,这么多年都没有昧着良心把哪个姑娘肚子搞大。做那事儿用一次套套容易,难的是一直实施穿衣戴帽工程,我宁可委屈一下小弟弟,没几个家伙肯这么坚持怜香惜玉的。这直接导致我吃了上顿没下顿,甚至一段时间旷日持久的饥渴,谁叫我不想负连带责任呢,也算是自食其果。毕业时,因为找不到看起来更好的工作,我毅然决定响应组织的号召,将激情青春燃烧在广阔的农村。岂料刚才还和我在出租屋里缠绵的臭娘们,说什么也不肯和我同去战天斗地,她头也不回地摔门而去,扔给我一个孔雀般的屁股,扑腾着翅膀飞向发达的南方。

2

碧桃给我留下深刻的第一印象,并非她长得漂亮,而是她那条乌黑油亮的大辫子,长得令人惊叹,从脑后以麻花状垂直下来拖到脚跟,及至发梢居然都不发黄、开叉。说她不漂亮,是针对性感诱人而言,定睛细看她算个美人坯子,鹅蛋脸,嘴唇红红的,刘海一剪齐,头发从中间分开一条缝,露出雪白的头皮。她日常穿着瓦蓝的碎花格子褂,以及宽松的平淡无奇的黑裤子。换了别人可能土得掉渣,她却不然。那些铺天盖地占据娱乐头条的娇娃美则美矣,但妖气冲天,只会吸食你的精髓。碧桃站在那里,轻手轻脚地忙活,这种朴素几乎早就失传,她跟客人讲话时露出涩涩的微笑,你会油然生出怜惜之情。唯一的缺憾是做多了粗活,端盘洗碗的,手指不够细嫩。后来第一次和她在草丛里做爱,发现她不仅是处子之身,而且乳房挺拔,屁股浑圆,比前女友那不止好一点,她的劳动倒是便宜了我。完事后,我舒爽地想起“塞翁失马”的典故,或许历史的真相是,老到的塞翁告诉儿子,你不必为一个跑掉的马子耿耿于怀,日后你会得到另一个更好的马子。

我到五里镇之前,看上碧桃的人多的去了。有关碧桃的故事在酒桌上到处流传,酒桌上打的包票作不得数,但酒桌上的流言多半有谱。情况是这样的:下街有几个小痞子,有一阵子突然不吊儿郎当了,主动下河去挖沙,家里人还以为浪子回头,其实他们天没黑就直奔金记狗肉店。为首的叫马龙,第三天终于忍不住,趁碧桃低头写菜单,摸了一把她的屁股,碧桃当然尖叫,噙着泪逃出。金老板是个生意人,讲究和气生财,闹到派出所还得搭上一桌饭钱。可这事儿正好被送狗肉的蔡雷撞见,他大吼一声,操你妈逼,以一当五,将马龙打成了一条趴在地上的鼻涕虫。蔡雷自恃救美有功,每次送完狗肉就舍不得走,后来发展到一有工夫就跑来闲坐。

我刚来那会儿挺好奇,以为蔡雷是店里请的保镖。及至见过几次,听人说起方才了解。于是留意了一下,他和碧桃的讲话,姑且算作偷听。要不是亲眼所见,我无从想象这个像樊哙一样的家伙会这般害羞。

雷子,你快回去吧。

没事儿,回去也是闲着。

可我这有事儿。我要招呼客人。

没事儿,我不占座。

回去。

雷子讪讪离去的背影,给我上了一课。碧桃貌似软硬不吃,我面临的情况很棘手。

刚开始我也不敢唐突了佳人,装作若无其事,尽量做个一般食客。你得承认,我在技术层面上有先天优势。进得店来,第一件事是点菜,同事一般让我主打,说是尊重人才,我信以为真,半年之后才明白,这帮屌人倚老卖老。放到古代来说,我们都是“客官”,但他们给碧桃做生意,从没好好做个规矩的“客人”,而是一副“官老爷”派头,而我尽量做一个“客气的人”,以便以后做她的“官人”。

点菜有时碰上碧桃写单。点完菜我溜出雅座,借故上厕所,路过前台,不经意地扯上几句。

——麻烦您,给我几包餐巾纸。不好意思,我马上去发。行,快点来。

——对不起,有牙签没?咦,桌上的用光了吗?好像是。嗯,给。我只要一根。

——打搅一下,我们的白酒喝完了,请上一箱啤酒。什么啤酒?我们这儿有金龙泉、行吟阁、雪花和蓝带。不要罐装的,那就来雪花吧。

我们当中有个副镇长叫李建国,酒量不大,酒疯却很可以,有一次酒过三巡,命令老金叫个女仔来敬酒。来是来了,不过是那个长满粉刺的平胸女孩。李大镇长黑了脸,我连忙发动同事打圆场,他才没发飙。蔡雷救美是武救,毕竟砸了老金的场子,坏了不少桌椅板凳;而我是文救,不动干戈,并且对象是开罪不起的父母官,仅凭一言,化解危机,第二天开门,生意照样兴隆。

不知道吃了多少次饭,但我记得过了三个月。我跟碧桃厮混熟了,但还没到侃侃而谈的地步。她怯生生的,说不上两句就低头侍弄辫子;而我有所顾忌,不想那帮老家伙觉察。有次吃完晚饭,李镇长烂醉如泥,众人豁达地让我签单。我从碧桃手中接过带有她手心温度的笔,写上接待县里客人事由,并代签自己的名字,她好奇地倾过身来看,我笑着说,字写得很烂。碧桃的脸颊掠过慌乱的神色,应一声,不,很好看。我莞尔,鬼使神差地翻过一页,写上我的手机号码。我留意过旁边没别人,故作轻松地说,这是我电话,有事到镇里找我。我是这么想的,假如我播下情种已发芽,她大可以随时联系我;如果她落花无意,那话只是我在尽一个公仆对困难群众的义务。

3

我留下那张便条后,相当长一段时间,具体记不清几天,至少半个月吧,谁叫我上街吃饭,我都托故推辞。他们不知道我在等消息,笑我是不是狗肉吃多了,晚上没办法对付。我佯装生气,不搭理。那些老不正经的笑得更欢,露出满口烟牙,全身的肉都抖起来。

那天是星期五,我记得很清楚,我正百无聊赖地看新闻联播,突然收到一条短信。当时我高兴坏了,短信里说:

——舅舅今天问我,最近怎么没见你来吃饭?碧桃。

我随即单刀直入地回过去:

——想我就想我呗,我一直在等你说出来。什么时候有空,晚上出来溜达一下?

我实在不想继续装绅士了,装逼要多讨厌有多讨厌。发过去半天没反应,我后悔不迭,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所幸焦点访谈结束时,收到回复:

——不好意思,刚刚有点忙。现在不行,没下班。

打铁趁热,我拨号过去,像是犹豫了六七声才接,是一个挤牙膏似的“喂”,我说,碧桃,那我现在过来啦。没等碧桃答应,我就挂了。过一会儿,我怕她一时无所适从,会躲开,又发短信补充一句:

——别急,你忙你的,不用管我,我只看一眼。要是看不到,我就进来找金老板要人。

我晃荡到店门外,听到里头还有喧哗之声,好像只有一桌了,已是拼过酒力后的絮叨,稀稀拉拉的。我努力装作路过的样子,透过玻璃橱窗,瞅见碧桃果然哪都没去,站在前台不时往外张望。我粲然一笑,她一下子就看见了,目光小鹿乱撞,忙低头理鬓角,一抬头发现我还在看她,忙不迭转身往厨房钻。我心里一阵坏笑,不想操之过急,正待抬腿走人,背后被人拍了一下。

陈干事,什么风把您吹来了?领导,吃饭了吗?

吃了。没事,出来买包烟,正好路过。

进来喝杯茶。

不用了,金老板。

哎呀,见外了不是。您可是稀客,平日请都请不来。

别拉别拉,那就坐会儿。

碧桃,上茶。把我的铁观音拿来,另外泡一壶。

甫一进门,老金就塞了一包满天星香烟给我,如此热情让我怎好拒绝。他还咬着舌头对我说普通话,其实他说土话我也基本能听懂,洋不洋、土不土的杂交语调反而使我听起来格外吃力。大概意思是吹捧我年轻有为,来不到三个月就成了王镇长跟前的红人,连给县委书记汇报新农村建设的材料都是我写的。我心不在焉地谦虚着,说这都是领导栽培,报告我是写过,但全是王镇长的思想,我这干事,不过是干点笔墨小事。

要不是等碧桃那杯茶,我肯定打一下哈哈就走。碧桃低眉端茶过来的时候,我看她的姿态已经调整过来,只是脸红扑扑的,又安静地回到前台。

我故意提高嗓门,嗯,茶好喝,泡得好。

老金说,那是,我托人从福建买的。领导老弟,您要觉得好,我这还有一斤。

我说,那怎么行?无功不受禄哇。我也没什么帮得上你的。

老金说,又见外了不是,咱俩谁跟谁呀。老哥我求你的事多着呢,你别多心,绝不要你犯错误。

原来他叽里咕噜绕了半天,就是为这一下铺垫。我也想趁机拉近和他之间的关系,那样我以后找他外甥女就不会显得那么突兀。不过我还是跟他说,我人微言轻,帮不上什么忙。他凑到我耳边,说那事儿非我不可。他想知道五里墩现任村长蔡清泉在王镇长心目中的分量如何。我说,这个嘛,行,我以后留个心眼。老金说,不急不急。我是知道一点,但我不想立马就说。老实说吧,老金把我当菩萨一样迎来送往,这感觉很不坏。

第二天星期六,镇里本来应该放假,但县里有科局领导“莅临”,到鱼塘里指导完工作,天就黑了。我搞完服务终于脱开身,便给碧桃发短信:晚上八点,我在五里桥等你,不见不散。我考虑过了,这个时间,同事要么进城找乐子,要么麻将桌上刚打三圈,而且餐馆生意高峰期已过,老金店里的厨娘和服务员应该在前厅围成一团,泪眼婆娑地看婆婆妈妈的韩剧,碧桃可以找个理由出来。

五里桥离镇区只有一里多地,太荒僻天黑了也不敢去。我站在桥上,看得见并不醉人却透着静谧的万家灯火,甚至清晰地听见谁家泼妇摔碗和男人打孩子的声音。不到八点一刻,碧桃出现在暮色之中,尽管我充满渴念的身体,像路边的野蔷薇在黑暗的风中颤动,但我还是故意趴在栏杆上,像是等了很久,头上深邃的苍穹像是一张摊开的床单,躺着一个女人屁股似的月亮,月光顺着沙汀上的树影,掰开河水的双腿往深处淙淙流去。

嗨,我来了。

你一个人?

是的。

那雷子怎么在你后面?

碧桃吃惊地回头看,我哈哈大笑。我一见面就跟她开了个小玩笑,她娇嗔不已,说,你骗人,下次不跟你玩了。之前怕她情窦未开,现在看来担心是多余的,如今的电视、网络这么发达,哪个不知道那点破事儿。可我总不能一上来就要求那个,这得循循善诱。我拿那个可怜的情敌雷子来开玩笑,似乎有点不厚道,可是管他呢,我又没当他的面。我还很有兴致地跟碧桃谈起人生,爱情显然需要一点彼此了解,其前奏是俩人不知疲倦地废话。她告诉我,她只上完初中,因为她的弟弟也要上学,她得挣钱给他交学费和生活费;而她母亲在生第三个孩子的时候难产死去,父亲长年在外务工。这个现在进行时的故事很沉重,但每天都这么静静的发生着,平凡的构不成新闻事件,摆在我面前,我也只能听听。不过我真心实意地告诉碧桃,没什么好遗憾的,上大学没什么了不起。教授还用着当年轻老师时誊写的泛黄的讲义,学生自然找到充足的理由翘课,如果没趴在网吧通宵那就是在赶往网吧的路上,临考时才恢复那么一点高考前的传统挑灯夜战,考完之后全部忘掉,以及食堂里的水煮大白菜和城市灰蒙蒙的天空。她听得那么认真,那么入神,却又抱有一丝怀疑的态度,轻叹一声,继而陷入原来如此的沉思。

我们进入主题是水到渠成的。在河堤的一边是无垠的田野,另一边还是无垠的田野,东头有一片地种满绿肥,那是一种叫紫云英的植物,长起来后就成了绿色的缀满淡紫色小花的天然地毯,坐下的时候屁股会深窝进去,躺下来简直舒服死了,此情此景才叫天人合一。我吻了碧桃,她的朱唇轻启,胸脯微颤,却牙关紧咬,让我的舌头找不到另一半。她也有一点犹豫,我像一个养精蓄锐多日的武士般挥舞着长矛,没遇上实质性障碍就占领了城池。进入比我想象中的顺利,她却疼出了泪珠,但生生不肯叫出来。完事后,她一把穿起裤子。我说,不要纸巾吗?她说,不用,有护垫呢。我大声坏笑起来,她掐了我一下,说,你轻点儿,周围有人怎么办。我不以为然,亮出用于擦拭自己的纸团,说,有人老子请他吃这个。我一眼瞥见,月光下的纸团是那么红,宛如一块染了色的羊脂玉,十分夺目照人。

4

我逐渐熟悉五里镇的一草一木,这时天气开始转凉。我是冬天洗澡的时候才意外发现,几块若隐若现的腹肌匪夷所思地消失了,肚皮像发酵中的馒头,无可挽回地走向世故与俗气。我为此惭愧不已。不知道是我来援助亟待补充新鲜血液的基层,还是基层反过来援建我需要补充营养的躯壳。农村工作要做好,少不了请客吃饭,我看节食是不可能了,啤酒也没法子少喝。于是以办公室名义买一个篮球,清晨、傍晚在院子里打打,省得浑身精力没处使,老在被窝里打手铳。我原本是个很爱运动的人,尤其是剧烈的床上运动,当时室内不足,只好室外弥补。这本是基于个人方面的考虑,打篮球的意外收获在于,王镇长也参与进来,于是带动一群胖子打得风生水起,活跃了集体气氛,增强了队伍凝聚力。你可以想象王镇长三步上篮的动作有多么惊心动魄!他喜欢赤膊上阵,一缨袒露的胸毛无比醒目,侧翼的两只肉疙瘩上下乱颤,无比巨大的将军肚挟风雷之势,力拔山兮地跳起来、盖下去,篮球十之八九砸在篮筐之外;终于有一次投了空心,憋了很久的喝彩鹊起,有人在叫“好”,有人说“漂亮”,我也情不自禁地鼓起掌来。王镇长此刻很谦虚,摇头甩一把汗,双手叉腰叹道,不行啦,不比当年啦,搞一下就累死了。

打完球当然要去吃饭,集体活动哪能没饭吃,何况有领导在,更是要陪好,敞开肚皮喝呀。因此,我的肚子并没有被镇压,反而愈发茁壮。有了碧桃之后,我对打篮球再不上心,王镇长他们也就几天兴头,往后都不晓得篮球丢到哪个茅坑去了。

我和王镇长打过几场球,好像有了“革命”友谊。后者不止一次当众勉励前者,不过总是那一句话,跟老子年轻时一个屌样。这让我一方面深受鼓舞,被他的豪迈所感染,认识到自己有做一镇之长的潜质;另一方面却不以为然,你做武装部长起家,年轻时当过兵,扛的是枪杆子,而我现在耍的是笔杆子,将来前途无可限量。怎么就一个屌样了?直到几个月后,碧桃告诉我她朴实的想法,我才拎明白。王镇长原来是说,你我的肚子一个屌样。对于自己正在成长之中的大肚皮,如今我好不喜欢,越看越顺眼,越看越有希望;她会越来越大,以至于无限大,不断给我带来福音,最终成为我的神祇。

有关碧桃朴实的想法,需要补充说明一下。有一天晚上,我记不得是第几次约会,我们跑到镇区北边的意杨林里做爱。我们是站着来的,竟然也十分尽兴。做之前我问,小桃子,你喜欢我什么。她沉吟不语,忽闪着睫毛。我胳肢她的腋窝,顺手撩了一把奶子,作势要咬下去。她才吃吃地笑道,别,我说,我喜欢你的大肚子。我当即很是不解。我设想的情形是,碧桃媚然说,最喜欢被你干。这样肯定会省去不必要的前戏,使我兴致勃发,提枪就战。所以我有点郁闷,萎然问,为什么?她说,男人肚子大,有福啊。那么自然,她也会夫贵妻荣。哎,这是何等朴素而实用的眼光。钟情于我的啤酒肚,本质上是相中我的身份,这是一个令我既得意又忧伤的答案。但还是得意多些,因为我的啤酒肚也是我的一部分,甚至是我的精华之所在,若是没了它,那我就不是我了。自打那时,碧桃让我抛弃了关于大肚子的一切偏见。远的不扯。在我们五里镇,买化肥的农民朋友一律精瘦无比,搞建筑的民工兄弟几乎满膀子腱子肉,而所有的大人物都腆着肚子,尤其是一把手王镇长的肚皮,称得上大将之风,出入轿车霸气十足,走到哪都压得住场。

5

我们越来越离不开对方,但我暂时还没打算公开,不过我不曾要求碧桃保密,而她似乎比我更刻意隐瞒。为了方便联系和节省开支,我们的手机都开通了QQ,没有咫尺天涯的相思,不用耽于匆匆一晤。出于应酬,我还是会去她舅舅的餐馆,因为她的缘故,有时我还特地向来客称赞金家的狗肉。然而,她对待我的光临,并没表现出过多的热情和关注,我只是她一个不咸不淡的熟客,女人真是天生的演员。

对此,我私下曾问她,为何在别人面前装作和我一点关系都没有。把你放在敌占区,肯定是个了不起的地下党。碧桃说就是不想让人知道,反过来问我,难道你想让全镇的人都知道?我有点心虚,仍死鸭子嘴硬,知道又怎么样?我还怕了不成。她说,你确定?等你想好要娶我再说吧。我无言以对。

我们的幽会不算异常频繁,时间也未必是晚上,地点则很广泛。不归我值班时,我的行动很自由,随意在镇区或郊外游走。碧桃偶尔也能在上午溜出来,十一点之前再跑回去。

白天,太阳高悬在头顶,荞麦长得很高,豌豆花温婉可人,我们沿着田埂漫步,抽穗的稻子波涛起伏,碧桃戴着我用柳条和野菊花编织的花环,享受着轻云飞渡的晴空。总在不远处,会有几个劳作的人,和背上骑着小鸟的水牛。我总能不时发现一些奇花异草,她告诉我乃是金银花、蒲公英、鱼腥草、薄荷叶什么的,我说,哦,这些植物都很著名耶。她便咯咯直笑。走着走着,碧桃会唱起歌来。

“有时候,有时候,我会相信一切有尽头,相聚离开都有时候,没有什么会永垂不朽,可是我有时候,宁愿选择留恋不放手,等到风景都看透,也许你会陪我看细水长流……”

碧桃学王菲唱着,如此投入地唱着,歌声到了晚上,像月光一样倾泻出去,洒在圆润如玉的河面上,闪烁着祖母绿的光亮。夜色四合,梯田静卧在野兽脊梁似的远山下,覆盖着动物绒毛般的庄稼。我们像两只小田鼠,在绸缎一样柔软的麦地里纵情交合。

碧桃会十分动情地说,她想跟我生娃娃,生一大堆小崽子,整天在膝下拱。我满脸严肃地说,不行,我是干部。她以为我说的是不能违反计生政策丢了饭碗,脸上仍然充满期待,浮现母性的光辉,搂着我的脖子撒娇,要嘛,要嘛。我打心底的意思是,一个都不要,甚至压根就没想使她怀孕。我说,小孩子要多麻烦有多麻烦,并且恐吓她生孩子会很疼很疼。我还双手攥住那对饱满的乳房,说只消一个小兔崽子,就会将其吸成两只布袋子。碧桃说,不怕,迟早的事。我说,可我不喜欢。手下加快揉搓的速度,她的呼吸开始沉重,目光渐渐迷离,任我纵横驰骋。

碧桃还泪光闪烁地说,哪天你不要我了,我就剪掉辫子,去当尼姑。我鼻子酸酸的,眼泪都要来了,几乎要说,我会娶你的。然而我还是没说出口,只是说,小傻瓜,怎么会呢,并且很感动地搂紧她。在我看来,结婚是一件遥远而恐怖的事情,这不是仅对碧桃而言,在我可以预见的将来,我都会拒绝婚姻,倘使有人指指点点,我也在所不惜。这自然不好对她说,我怀疑说了她不是难以理解,而是容易产生误会。那就去他妈的,眼前的月色多好,不妨享受这片刻的欢娱,感官刺激永远是最真实的快乐。

五里镇天高地阔,我们几乎没撞见什么熟人。事情就这么八卦。转念想想,这也不是什么运气好,精耕细作的农民总是弯腰弓背弓,指导生产的干部总是醉步迷踪。即使撞见熟人,我也浑然不怕。只要我不宣布,她不承认,那也只是嫌疑,至多成为好事者的谈资。世上本没有不透风的墙。有一个周末,雷子骑着摩托车,后座载着两条收来的死狗,不快不慢地驰过五里桥。我们正在不远的河滩上,碧桃找扁平的鹅卵石给我打水漂。从那天起,雷子傍晚送狗肉送完就走,一声不吭,一刻也不多呆。不过他好像没捅出去,我怀疑他不肯断绝念想,还希望有回旋的余地,他只是偶尔剜我一眼,我也懒得跟他计较。

碧桃还不无担心地告诉我,有几次出来回去晚了点,老金盘问过她,但被她支吾过去。不过我估计,老金还没到为外甥女操碎心的份儿上,他除了张罗门面的生意,还想弄个村长当当。我确信碧桃不曾对周围人谈起过我,老金即便发现蛛丝马迹,也难以料到这种情况,不然定会有恃无恐地向我索要情报,甚而至于想通过我,寻求王镇长扶植,打败他的政敌蔡清泉。实际上,我确实向老金提供过有价值的信息,比如王镇长会客的合适时间,比如王镇长不太爱抽“黄鹤楼”而嗜好“大中华”。

6

王镇长说我很幸运,参加工作不久,就碰上村委会换届选举。在五里镇各村,这是三年一度的盛事。王镇长说要给我压担子,让我独当一面,下去督办一个村。我正有此意,打蛇随棍上,要求去五里墩。他说,这个村群众基础不好,前年税费改革复查出了岔子,有的农户对检查组的人瞎说,分明是捐款修路,他说成摊派集资;去年计生检查还查出两个计划外,进了全县的笼子。他娘的,老蔡这叫搞的什么工作。我竭诚表示,我想挑战急难险重的任务,我敢立下军令状,一定选好配强五里墩的领导班子。王镇长说,好小子,那你放手去干吧。

我不打无准备之仗,通过多方了解方知,五里墩有两大望族,即蔡氏和金门,村长的位子不是姓蔡的屁股坐,就是姓金的屁股坐,一般风水轮流转,不过也有连任的历史。

选举前夕,我赶到五里墩。老金三天前就关了铺面,带着一班人马回村,紧锣密鼓搞起选战。听碧桃说,这两天村里好多人跑到她舅舅家吃流水席,把她们几个累得够呛,晚上金家屋场还放露天电影。老金得知我包保五里墩的选举工作,高兴坏了,要租个面的接我去,被我拒绝了,我宁肯骑自行车。现在鹿死谁手还未可知,我作为镇里派到村里的牵头领导,对于三位村长候选人,表面上要不偏不倚,一碗水端平。此行之前,王镇长对我面授机宜,虽没有明说什么,但目前形势明显不利于老蔡。

我还是要先去老蔡家,毕竟人家现在还是村长。

我在几里外就听到杀猪声。刚到蔡家屋场,就闻到一股刺鼻的猪粪味,一头黑猪躺在两只大木盆上,红褐色的血还在从脖颈的伤口上不停地流淌。几个中年男子拢成一堆,吸着烟啧啧称赞:连毛屎一起,快三百斤了吧,嗯,一户能分两斤多肉。屠夫竟是蔡雷,他满袖子血污一裤腿泥,撅着屁股用牛耳尖刀刮猪毛,一点都不怕开水烫。直到他扭头说那头猪不算下水有三百斤肉,我这才认出,他也看见了我,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一条黄狗凑过去想舔地上的血迹,雷子突然飞起一脚,它嗷嗷乱叫逃窜开去。

这时,村长老蔡迎了出来。他说,陈干事,可把你等来了。我动身之前跟他打过电话,他把时间掐得真是准。一番寒暄,我这才知道,屋场上的人都是老蔡的兄弟叔侄,雷子算起来则是侄孙。我在老蔡家吃了顿丰盛的午饭,天南海北扯了一通,问一下明天会场的安排情况,然后告辞。

一出来,我就打电话给王镇长,报告明天选举有舞弊的可能,并择要说了以上花絮和猫腻。王镇长说,年轻人,遇事不要轻易下结论。马克思教导我们,要用唯物辩证法。村民选举,喝酒吃肉,已是惯例。民主的最终目的是什么?是让人民得实惠。发展的成果要与人民共享。你还要多学,民主不是空洞的,它是讲求实在的。王镇长真是诲人不倦,手把手地教我,总算让我明白了:基层民主是唯物的,我们要辩证地看。

跑到老金家,我已有倦意,不想多扯选举的事,只提了一下老蔡杀猪分肉。老金却很来神,劲头十足跟我说,金门一族,他每家分两包红金龙烟、三斤五花肉、五斤苦荞酒。他今晚还要使杀手锏,策动三组和八组两个蔡姓组长反水,这两个人在湾子里颇有威望,谁能拉拢他们,谁就多了两个票仓。总而言之,明天胜券在握。

老金要我今晚在他家住下,我没反对,这算是上级支持的明显信号,很能增强策反的说服力。吃过晚饭,我说,天色还早,我还有一个候选人的家没去呢。老金一拍脑袋,哦,对,你不认得路吧,我叫碧桃带你去。我自己不好带,以免他看了多心。

第三个候选人是陪衬,他对于我的造访感到既意外又感动,以为组织上不偏不倚,便痛心疾首地向我反映问题,说有的人妄图用小恩小惠收买人心,攫取选票。我说,请你放心,镇党委绝不答应,决不允许发生贿选丑闻。同时,咱们也要相信人民群众,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

天黑了,我坚决婉拒,对方才没能把我留宿。

月光浓得像奶水。碧桃一直在村口那棵古老的朴树下等。我们跑过一路湿漉漉的蒿草,来到一块花生地上,像两只饿极了的獾子,拱出所有的气力在地里翻滚起伏。云收雨散后,她枕着我越来越八卦的大肚子,我抚弄着她像大清王朝一样的辫子。

跟你说个事儿。

好,说吧。

堂姐打电话回来,叫我明年去深圳。

那你想不想去?

我想听你怎么说。

去个球。她能帮你找到好工作吗?

不知道。

别去,去了不卖逼,就得跳楼。

哪有啊,我堂姐在富士康,500强啊。

她本事大,命也硬。你不一样。

那你叫我怎么办?

……

7

选举的会堂自然设在村委会,不过老蔡他们都叫“大队部”。我还在镇街上碰见过一个老妇人,她颤巍巍地拄着拐杖,用沙哑而苍老的声音怯生生地问我,公社怎么走?我对这些叫法很感兴趣,曾向王镇长表示诧异。这样跟不上形势,要富民强镇该有多难呀。王镇长露出惯有的笑容,宽容大度地为我解惑,这你就不懂了,此乃民风淳朴之明证,老百姓还记着毛主席的好呢,如果所有人心中仍有个红太阳,我们日子就好过了,哪里用得着天天维稳!我听了打一个寒噤,不好再分辩什么。

五里墩村委会与村小学在一块,二者各占一隅。村小学实行寄宿制,大食堂拾掇一下,便是现成的会场。我日上三竿才晃悠过去,并非故意磨蹭,犯不着耍这个心眼,而是在老金家睡得并不踏实。天麻麻亮时,才补了回笼觉。

老金将我安排在二楼睡,房间还算窗明几净,但关门只要稍稍用劲,窗玻璃就会“嗡”地抖起来,不过碧桃铺的三床新棉被十分软和。我不知是认床,还是想入非非,一直未能成眠,只好打开手机玩游戏。直到清楚地听见老金踏月归来,他呵斥轻吠的狗,然后哼着小曲开门,关门时像是用脚勾住猛踹的,然后是进房后他女人的咕噜声,然后是被窝里手忙脚乱的动静和一阵床板的咯吱响,不一会儿,就传出老牛似的喘息,夹杂着山猫般的闷哼,最后一切归于沉寂。

醒来后,老金当然早早地去了会场,考虑还蛮周到,给我留下了碧桃,自是怕我早上饿肚子。我漱口洗脸的当儿,碧桃在煤气灶上忙活。趁四下无人,我一把薅住她的辫子,问她昨晚睡得怎样。她说,很香啊。我坏笑,是嘛,就没听到什么声音?她吃吃笑道,莫非你半夜扮鬼,来敲我的门了?我抚掌大笑,我还真想这么色胆包天来着。

吃过碧桃煮的肉丝面,我问她去不去会场看热闹,搞选举毕竟是几年难得一见的新鲜事。她说洗了碗再去,并叫我先走一步。料想这是老金交代好的,碧桃虽不是本村人,但阵营里多一人壮声势总是好事,也许还能浑水摸鱼代填选票;至于碧桃不和我同去,我想是她心细如发的缘故,老金此刻须做最后一搏,断不至于干掩人耳目的事儿,估计他巴不得让全村人看见。

在五里墩直选村长,村民的投票热情,实在出乎我的意料。我原以为,会场能聚集二三百号人,拉上横幅,贴上标语,营造出一点气氛就了不得啦,能让巡视的王镇长看了,觉得像模像样。今天偌大的场地,放眼望去尽是人,没一千也不下八百。我心下惴惴,大姑娘上轿——头一遭嘛,这么大的场面,万一我掌控不了,那就掉得大了。据我所知,五里墩全村两千多口人,有选举权的大概一千五不到。既然到会率这么高,肯定不仅是几个候选人的能量,他们也就发动发动空巢老人和3861部队,很多青壮年汉子从外地赶回,他们相信自己那一票至关重要,误几天工,花几个,在所不惜,委托人代填又未必信得过。

会场布置因陋就简,主席台面朝大门,摆的是一溜儿学生的桌椅,没有座位牌,当然也没有麦克风等音响设备。但是仍然不失隆重,因为中间立有一个投票箱,十分抓人眼球,看得出来,这是一个大纸箱改装的,四面用红纸糊得严严实实,显得既喜庆又严肃,只在顶端开有两三寸见方的口子,以供大家投票。

大会还是由老蔡在主持,老金和另一个候选人也都在台上,他们一团和气地坐着,脸上一个比一个好看,堆满了慈祥和友善。无论谁选上村长,更确切点说是村委会主任,镇党委随即会用红头文件任命其为村支部书记,俗称“一肩挑”,凡事胡子、眉毛一把抓,大到修路搭桥,小到公猪配种,都能插一竿子,不管是喷着酒气说句醉话,还是歪着腚放个响屁,绝对够旁人琢磨半天的。我猜,如果老蔡落选,一张老脸不知往哪搁,恐怕不会屈尊当副手;而老金若是取而代之,狗肉店的生意定会做得更大,或许某天还聊发少年狂,当着这所长或那站长的面,重重地唾一口,呸,老是打白条,老子不尿你那一壶!

当我进会场时,他们全迎了上来,把我让到最中间的位置。

我的屁股刚挨上显要的位子,一股豪情就油然而生,同时想到电影里的焦裕禄,或者孔繁森,反正是公仆榜样,做群众工作时慷慨激昂的样子,我也得学学,于是直起腰板,提高嗓门说,乡亲们,静一静,听我说。我自问态度够热情,语气也很温和,可就是没人理会,台下的人兀自嘻嘻哈哈。那些庄稼汉七八人一堆,多半咧着黄板牙吐烟圈,互相打招呼寒暄,大概在打听浙江好混还是广东好混,哪里的工钱更高;婆娘们也三五人一伙,衣着算不得新潮,但也束腰翘臀,与城里人接轨,她们有的在哄怀中婴儿,有的在打毛衣,并不时爆出刺耳的笑声,带着一股邋遢劲儿。我既恼又羞,还不便发作,我甚至在想,主席台上怎么不配备惊堂木,现在应是我威风凛凛的时候,碧桃还在下面看着呢,我丢不起这个人。所幸老蔡适时站起身,大声咳嗽一下,清了清嗓子,吼道,都没耳朵唦?别瞎起哄!原本闹哄哄的人群,竟然一下子收敛不少。蔡村长又连续做了两个往下按的手势,说,有板凳的挤着坐下,没座的你站就站好,跍的跍好,要有个看相。台下的人们果然不自觉地照老蔡的话做,并将注意力聚向主席台。

老蔡正式宣布,现在开会了,啊,这个,首先请镇上的领导——我们的陈秘书作重要讲话。这会儿,我对老蔡再不敢小觑,不愧是老村长,很讲原则。

于是,我开始演说,这是我平生第一次正儿八经作指示。我先讲村民自治的重要性、必要性和可行性,然后说镇里对村里的民主选举寄予厚望,希望大家用好手中神圣的选票,选出心目中最合适的人选,实现好、维护好、发展好最广大村民的根本利益。我慢慢讲开去,不管有多少人听进去,我是越讲越有感觉,犹如醍醐灌顶,一下子掌握了驾驭主席台的诀窍:滔滔不绝地重复上级的精神,讲着讲着你就觉得奇妙无穷。就拿这回海选说,你不反复强调能行吗?因此,凡事多讲几句,才有贯彻好、落实好的可能。

在我讲完后,老蔡、老金等人先后作竞选演讲。

老蔡的发言一如既往的老到,不紧不慢的,像是在作自我总结,大意是为官一任,造福一村。近年来,全村工农业实现跨越式发展,餐饮娱乐业也突飞猛进,包括民生工程都在强力推进,连环保事业都取得新进展。正当我疑惑不解时,他进一步指出,在工业上,村东头的石头山于前年开发,每年砸石头上万方,仅此一项,人均增收200元;在农业上,村西头的荒山外包给老板种油茶,几十家农户坐得租金;另外,蔡雷走村串户收狗、杀狗,而老金的餐馆收购,实现产销一条龙;还有几个拾破烂的老妈子,不仅巩固了自家地盘,还从农村杀向城镇,收益大幅提高,甚至一举摘掉贫困的帽子,将低保指标让给了更需要的人。

我不得不对老蔡刮目相看,只当一村之长,实在太屈才了。相形之下,老金有些紧张,刚张嘴还有点颤音,但他很快结束客套和自诩,直截了当地承诺,假如当选,将在任期内做好三件事:一是修好并硬化通村公路,二是解决安全饮水问题,三是发展公司加农户的订单种植业。老金言简意赅,开出的条件很是诱人,我听到台下有人在咋舌,老蔡则显出不屑的神色。轮到第三个候选人发言,他只说了几句话:我本来不好意思参选的,现在我决定投老金一票,只要他把三件事做成功一件就够了。

台下顿时蚂蚁炸窝。

老蔡一脸凝重,情势似乎急转直下,不过他经历过大风大浪,绝不会在这个时候败下阵来,他于是很快定下神,十分大度地维持现场秩序。

终于进入投票阶段,这没什么特别可说的,无非是各组长领了选票,再分发给人们填写,只要在其中一个名字下打勾,就是有效票。这个过程拖得比较长,因为整个会场竟没几个人带笔,我随身带的一支中性笔被借了出去,回来时不仅笔帽不翼而飞,而且笔尖上的滚珠都不见了。

选票收起来时已十二点多,革命不能不吃饭,根据安排,由几个最正直、最忠诚的老党员监管票箱,其余人散了,回去填饱肚子,有劲的再来听结果。

8

我的午饭是在妇女主任李大嫂家吃的。不仅是她家离会场近,更主要的是她表面上算中立派,因为她男人既不姓蔡,也不姓金。李姓在五里墩只有十多户,李大嫂能进村领导班子,全凭自己八面玲珑的本事。

本来中午这顿饭,我很是难办的,老金力邀我上馆子,老蔡敦请我去他家喝新鲜的心肺汤,我去哪边都会被诟病。这时李大嫂给我解了围。她说,两位不必争了,要是各位有酒兴,不如赏个脸,到我家去喝两盅。我当即表示赞同。可老金和老蔡已经扛上了。前者涎着脸,说,机会难得,我只想表达一片心意,一来表达对镇领导的敬意,二来向老村长学习取经。后者咬咬牙,说,算了,午饭随意点,下午还要统计票数,可别误了正紧事儿,就算我立马下课,也要站好最后一班岗。

老蔡气鼓鼓地走了。之后,老金与我作别,他一副志得意满的样子,好像已经当上了村长,走几步又回头向我眨眼。我故意不理睬,让眼尖的人看见,还以为我俩有什么勾当。

李大嫂请我上她家吃饭,其实另有目的,那就是想借一步说话。我怕她套我话,毕竟她仍是老蔡的下属,心会向着他。于是我顾左右而言他。

陈干事,看这情形,您觉得谁会当选?

嗯,李大嫂,你的菜烧的真好。

上午竞争这么激烈,您有什么高见?

那么,你希望谁当村长?

谁搞都一样。我就是个做事儿的。

你家的枸杞酒真不赖,这东西好,真够劲儿。

我说陈干事,我多一句嘴,我总觉得吧,情况有点不对劲,好像要出事儿,又没发生。

能有什么事?皇帝轮流做嘛。

您是说老金要当村长?

别介,我可没这意思。谁上谁下,得由全村人说了算。待会儿,看选票。

李大嫂还想继续和我探讨,但我再也不接她话茬,让她独自做出种种猜测和假设。我想不明白这女人为什么满脑子政治,跟我谈谈她家的酒怎么调配的不也挺好,我还真想拿点回去给王镇长尝尝。不过,我吃人家嘴短,不能太过意不去,于是跟她男人又干了几杯,而且没话找话,问问地里的收成,化肥、农药是不是又涨价了。她男人三棍子打不出个屁,我转而逗弄其大女儿和小儿子。也就坐了一根烟的工夫,我拍屁股走人。

我返回会场,在门口撞见碧桃,因为喝了点小酒,许是后劲上来了,我醉态勃发,情不自禁地跟她打招呼,当着许多人的面,我不大清楚嘴上在说啥,总之拉了她的手,不对,我觉得是握手,熟人之间,握个手有什么大不了?碧桃来不及避让,有些受宠若惊,不搭我的话腔,反倒此地无银三百两地跟旁人解释,陈秘书喝多了吧,他常到我舅舅饭店喝酒呢。我挥挥手说,我可没醉,小酌而已。好,不跟你说了,里面的票箱等我启封呢。

老金、老蔡一干人早就望穿秋水了。我拱拱手,表示抱歉,让你们久等了。老金抢上来,想扶我一把,我一甩手,让他讨了个没趣。我跌跌撞撞,来到票箱跟前,刚撕掉封条,忽的打了个酒嗝,但我依然振作精神说,好了,现在请唱票、记票、监票人员当众清点选票。说完我便瘫坐到椅子上,有人摇了摇我肩膀,好像是妇女主任李大嫂,说,来,喝杯茶解酒。我摆摆手说,不用,你小看我,我的酒量——那是练过的,我可是王镇长——带过的兵。不就半斤多吗?要我——我陈某人趴下,除非是——下蒙汗药。

我的头晕眩起来,然后我又趴在某个孩子的读书桌上,很快打起了呼噜。我也许还做了梦,而且是两个梦。先是美梦,后来不知怎么噩梦了。

一个长得酷似碧桃的女孩,头上戴着我编的花冠,腋下夹着一本诗集,在我身边长发飘飘地走过,同时朝我嫣然微笑,我的目光跟随她,走进湖畔的杨柳,趟过波光里的塔影。我只有一个念头,紧跟上去。迎面看见很多人,有的在低头思索,有的坐在石凳上吟哦。树荫下的光斑铺了一地,大家却没有影子,更奇怪的是,人们是那样的投入——没人向我投来古怪的眼光。正当我壮起胆子,准备拍那个读诗女孩的肩膀搭讪,她居然纵身跳入湖中,滑溜的像一条泥鳅。恍惚间,我又置身于山涧之中,眼前一潭碧波,岸边水草丰美,一条身穿比基尼的美人鱼,在柔波里游来游去。我细细一看,确定是碧桃无疑,大喜过望地冲过去,与之尽情戏耍。

突然,水底冒出几个狰狞的脑袋,可以肯定不是水鬼,因为这些贼寇都蒙了面,其中仿佛有双熟悉的眼睛,却又一时记不起来。碧桃尖叫一声便被捂住,我欲反抗却被包了粽子,嘴上还塞了臭袜子,连呼救也不能了。于是我只好眼睁睁地看着碧桃被劫走,消失在莽丛中。

最后,我可能还被打晕了过去。迷迷糊糊之中,又好像有警察把我救了。我顾不得还在流血的眼棱,沿着崎岖的山路,深一脚、浅一脚地追缉凶手。由于急速奔走,疾风拂面,我眯起眼,竟也可视物。我猛然清醒了,这时忽然又发现,我是被碧桃牵拉着在跑,这下我放心了,但我马上又糊涂了。

我问碧桃,我不是在做梦吧,干嘛要跑啊?

碧桃说,老蔡他们和我舅舅他们打起来了,咱们快跑。

我说,有什么可跑的,他们爱打打去,我通知王镇长,喊派出所来。咦,我兜里的手机呢?

肯定是混乱中,弄丢了。

那你手机呢,借我打个电话。

哎呀,你刚才烂醉如泥,又死沉的,我搀扶着你,才走几步,就摔了一跤,手机磕出来,掉到水沟里了。我没敢回头捡。

碧桃一边跑,一边告诉我,选票结果一出来,蔡村长就犯了脑血栓,他的死党闹将起来,加之蔡雷又爆料,说我和碧桃有一腿,那些家伙有了由头,嚷着要连我一块打。

老金呢,他就这么(尸从)呀?我问。

我舅舅把你从人堆里捞出来,叫我把你送走,就又带着人守护金家屋场去了。

坏了,选举酿成械斗。我的麻烦大啦。

什么责任不责任的,赶紧逃命吧,回到镇上,你才安全。

是呀,狗日的雷子抓狂了,要是追杀过来,搞死我还不像杀猪宰狗一样容易。

我们跑啊跑,还不敢走大路,浑身大汗淋漓,后来跑不动了就走。碧桃比我能走,我呼哧呼哧跟在后面,脚下杂草丛生,面前的小径淹没于荒芜野地。此时,碧桃体态轻盈,辫影灵动,多像个美丽的小狐仙呀。哦耶,她就是我的婴宁。我和她边走边说,天知道我们说了多久,简直要把一辈子的话说尽了。

后来,我忽然觉着不对头,跑了那么远,走了这么久,远近没碰见一个人,也没望见炊烟人家。不远处的小山丘很奇怪,这个季节不杂花生树,光长着许多坟包,和几座墓碑隐隐约约的。这到底是哪呀?肯定是我们慌不择路,现在大概迷路了。我于是喊碧桃停下来。

走不动了?她问。

不是,我没那么娇贵。

那还不快走。

你不觉得有问题吗?我们越走越杳无人烟,好像又不是原地打圈圈,我曾听老人说,这种情况很可能是黑白无常在引路。

不会吧,你可别吓唬我!

我是认真的,你看我们跑那么远,走那么久,不但没到达公路,还连个人毛都没有。

是呀,怎么会这样?

所以,咱俩别往前走了,再走该到奈何桥了。

我颓然地坐到地上,想得脑仁子直疼,还是无计可施。我猜道,还有一种可能,我们无意中撞进时光隧道,陷入时空上的孤岛。碧桃凑过来,和我并肩而坐,她轻叹一口气,说,果真这样,我们回不去了,这一刻就永恒了,这样也挺好的。我惨然一笑,嗯,是不错。

太阳要落山了,余晖斜照,我站起来,左奔右突,可还是看不到自己的影子。非但如此,一路上我好像连个活物都没看到,即便蹦出来一只野兔,或者扑棱出一只野鸡也好哇。我说,碧桃,我意识到一个问题,这很严重,那就是我不得不承认——我们好像已经死啦。这下可好了,我因公殉职,王镇长将组织人手,宣扬我的先进事迹,把我追认为烈士,五里镇成了英雄的摇篮,于是一桩坏事变成了大好事。至于你,老金不用再打如意算盘,他得平息你爹的怒火,只好为咱们办一场风光的冥婚,将这荒郊野岭当做洞房。

我说,碧桃,现在还能怎样?不如我们以天为被,以地为床,等一下再去喝孟婆汤。碧桃咯咯直笑,跳了开去,一反常态地说,不让你使坏。我张牙舞爪地想胳肢她,她却一个箭步蹦出丈余,我又扑了个空。蓦然间,碧桃的辫子披散开来,刹那间变作羽衣,我还没回过神来,她已瞬间化做一只巨大的鹧鸪鸟,朝着我大叫:行不得也哥哥。如此反复几声,便飞向远处,渐渐成为一个黑点,消失在青黛的山色中。

我懵了,起先呆若木鸡,然后发现自己正在失去什么,于是竭尽全力地呼喊,碧桃,你怎么了?我哭了,我的面前空空如也,我朝着空洞的天空哭喊,碧桃,别丢下我,你回来——

我在声嘶力竭的哭叫中惊醒。我惊讶地发现,我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头上裹着厚厚的白纱布,像一个雪球,后脑勺还在隐隐地作痛。我呲牙咧嘴,唤了一声,坐在一旁的护士分外漠然,冷冷地说,哦,总算醒了。不一会儿,王镇长就进来了。他目光阴沉,脸上却强颜温和,说,你醒来就好。这个时候,我知道,除了小命,我什么都玩完了。

几天后,我什么都清楚了。王镇长带着派出所民警和所有男性干部,连夜赶到五里墩,好歹止住了干戈。村里人毕竟乡里乡亲,互相下手并不恶毒,只有十几个人受了轻伤,而我应该只是挨了几记闷棍,实际上蔡家的人可能就是想闹出事端,从而否决选举结果,风声过后,海选推倒重来;而老金经此一役后宣告退出,实质意义上的候选人唯有蔡老村长。既然一条人命没出,事情就全在王镇长的可控范围之内。

至于我,上级文件给我的定性是,工作时饮酒过度,导致五里墩的选举失败,并且酿成一场规模不小的械斗,在干部群众中造成恶劣影响。对付我这样的害群之马,当然要毫不留情,坚决清除出革命队伍。我怀疑老蔡指使妇女主任给我下安眠药,但我拿不出证据,而且事已至此,一切无可挽回。罢了,我姑且豪迈一想,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

我租了一辆面的,装上我简单的行李,没有人向我告别,当然我也没有向任何人辞行。我让司机绕道到老金的狗肉馆,看看碧桃还在不。哪曾想那儿正搞装修,换了一块招牌叫“蔡记狗肉馆”,没有人注意到我,只有狗肉馆门前的香樟树上有一只鹧鸪鸟叫了一声:行不得也哥哥!然后也扑腾了一下翅膀,飞过树梢,眨眼间不见了。

责任编辑 李国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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