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的任务就是吹开或吹灭(组诗)
2013-04-29叶臻
锈铁开光
那是1969年9月,我6岁
村小学低矮的屋檐下,一块锈犁铁
被几根同样锈迹斑斑的粗铁丝
吊在了房梁下。敲击锈铁的声响
和震落的暗红色铁屑,掉在我稀疏的黄毛上
仿佛在为我做着剃度的仪式。我在铃声里
找到了自己的座位,打开了第一本书
写下了第一个字。我土里土气的名字
第一次有了油墨的香味
从此,我的血统里就多了一块锈铁
胎衣里就多了1969年9月的铃声
那暗红色的铁屑,散落成了我头顶的星辰
我成了一个心中有铁的人
揣着这块锈铁,我遇到过一些小波澜
享受过一些小欢欣,更多的是
一些葱尖蒜苗的小平静
偶尔也用泪水擦擦铁锈,用泥浆擦擦铃铛
听到铃声就加快脚步,是我6岁时落下的
病根
我的身体里藏着一头牛
牛背后还弯着一架犁,犁尖上还嵌着一块
锈铁
牛开荒,锈铁开光
嗓子里的几声咳嗽,传到自己的耳朵里
仍然是1969年9月敲击锈铁的声响
木 雕
树干宜直,却中途分杈
必须断其一臂,或可成才
几斧头砍下去,木屑飞溅
一声撕心裂肺的轰响
腾出来好一片久违的阳光
你汗流浃背,枝断离母体
留下一个碗口大的疤
树不见其直,干不见其壮
倒是那碗口大的疤,越睁越大
活脱脱一个睁眼瞎
你在背地里骂自己:“真是睁眼瞎!
当年若选另一杈,或可成栋梁。”
生气是你的事,后悔是你的事
树枝摸不到白云是白云的事
树干顶不起天空是天空的事
关树何事?你在背地里再骂一句:
“生来就是做柴火的命
还有什么鸟资格站在这里充挺拔。”
你找来斧头锯子锹──砍呀锯呀挖
累得你上气不接下气,累得你直吐血
猛抬头,看到了那越睁越大的疤
它怒目圆睁的架势
盯得你心窝发冷,掌心发寒
树倒猢狲散,阴魂不散
劈开的木柴扔进灶膛
总会发出劈劈啪啪的炸响
就好像火焰里的肢体
已成灰,气未绝
你不死,它不灭
选一根弯枝做你的拐
选几块木柴做一个木盒子装你的灰吧
树是你的儿,你是树的爹
树只有这个能力,只能以这样的方式
为你尽最后的孝
你不会想到吧,那怒目圆睁的疤
因终生无法治愈的溃烂,躲过一劫
成了木雕艺人的眼中宝
一件名为《死不瞑目》的木雕作品
向死而生
震惊了木雕界
让那么多的鉴赏者目瞪口呆
树 洞
是树自身出了毛病,生疮,长瘤子
留下病后后遗症。
“那么一点变故,腰终究还是弯下来了。”
多亏有根,和死擦肩而过。
是人多了一点浪漫。爱伤害了肌肤
一把水果刀,在树干上写一个女人的名字
树干上的名字,发炎,溃烂,结痂
风吹几次,雨淋几次,霜冻几次,雪埋几次
“爱情怎么能题写在树干上?”
多年之后,名字消失,伤疤永存。
是一只独眼,老辣,混浊
红眼看花,多几分妖冶
花瓣落地,香一些臭脚
白内障看景,人神不辨,神鬼不分
最独到的一笔,是独眼在风景里点睛
你的慧眼,成了别人的风景
“还不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几根枯枝拼接成龙的骨架,几层落叶
垫高了红尘。还是要借岁月这把软刀子
给瘤子里灌水,给痂上撒盐
伤疤掏空,独眼成洞
瞎子看风景,一片漆黑,“看也是白看。”
两只麻雀,衔枯枝败草,在洞中筑巢
结婚生子。这五脏俱全的小飞禽
日子过得小心谨慎,梦里抱着人类的枪声
一群蚂蚁,洞里洞外,行色匆匆
一个个黑点组合成一条运动的黑线
这些小累命,推一块碎骨头
如推巨石。“没有停下来的时候
都在忙舌头上的那些事情。”
喉咙深似海啊,嘴巴一张开
是一个多么大的深洞。
贝 壳
曾经是有肉的,死了
晒成沙滩上的海耳朵
肉的命软,壳的命硬
骨和肉分离
流光投了硬一票
肉消失
壳存活,亦替肉存活
两勺小小的大海
过不了风平浪静的生活
其外壳上的纹理
还是几行凝固的波涛
波涛起起伏伏
还在往死海咆哮
还在死里活
动物殡仪馆
在乡村公路边的小饭店里
店老板捏着野鸭的脖颈得意地摇晃
野鸭煺尽绒毛 赤身裸体
肚皮被剖开 胸腔被掏空
——没有了心 没有了肝 没有了肺
刀口处一滴两滴的血水
吝啬地滴到了水泥地
几个小时前 它还在芦苇丛中
和另一只野鸭恋爱
现在 它被瘦条条的店老板扔进了冰箱
——这动物的殡仪馆
动物们横七竖八
周身结满了冰碴
飞翔已经安息
天空空空荡荡
打 蛇
洪水来临 毒蛇上岸
七尺长的桑木扁担
砸扁了蛇头
蛇眼无光 蛇尾扭动
村中的哑巴 找来了柴刀
蛇打七寸
七刀下去 蛇四分五裂
一粒蛇胆
成了民间的偏方
只是吃过蛇胆的算命瞎子
到今天还没有把自己的眼睛
算到天亮
拔铁钉
我试着把墙壁上一枚生锈的铁钉拔下来
这枚铁钉曾挂过去年的挂历
铁钉在墙面上陷得很深
我找来了老虎钳子
铁钉拔下来也带下来一大片旧墙皮
墙角边多余的水泥和黄沙派上了用场
我还找来了泥刀、刷子和石灰浆
把掉了墙皮的墙面补上
补上的新墙皮比原来的旧墙面白了许多
今年的墙壁上没有挂挂历
只是补上了一块时光的新补丁
风的任务就是吹开或吹灭
有时候 风的任务就是吹开或吹灭
一盏灯已经睡觉
一支烛 在西窗 还剩红红的半截
那本旧书已经吹开 美人添香
一页往事 写成七言的绝句
一袭红袖 藏一把锈蚀的剪刀
更多的时候 风的任务是吹冷
旧书中的唐宋瓷瓶
斜插一丛重阳的白菊
白发吹乱 乱发吹散
一声轻叹 已是地上的白霜
如果往远里看 如果抬头
一双病眼 就能看到旧书里的巴山
关闭更是一种必然 那本书已经合上
一盏灯刚刚苏醒
那半截红烛 越烧越短
到天亮 还是没有找到共剪的手语
太阳就是那个发光的零
“太阳就是那个发光的零”
12月6日早晨的阳光已经来临 他作为
个体
零加他和他加零 两种算法 都是一样的
得数
到了中午 他减去零时还是一位正数
而零减去他时 他就是负数 阳光的水面
开始结一层薄薄的碎冰
下午的时光在流逝 他成为乘数或被乘数
是时序的变迁 是命运的更迭
他乘以零或零乘以他 都是没有的意思
他在一点点地淡化 一点点地消失
直到进入黑夜 零除以他
他就整个地陷入了虚无
而当他除以零时 他就呈现出无意义
太阳这个发光的词也就呈现出无意义
在这样的黑夜 伸手不见五指
他看不见你 你也看不见他
一个黑影 更多的黑影 被更广阔的黑暗
吞噬或包容
动 静
是喧嚣之后突然的安静
安静之后,你发现,这样的夜晚
还有那么多的动静在没完没了地上演
底层的动静来自一件物什的疯狂旋转
好像在向上输送蒸蒸日上的热气
催逼你身上的红点,绽开痒而难挠的梅花
上层的动静来自锈蚀的水管
那些冲向下水道的声响
仿佛瀑泻深潭,一个个藏污纳垢的勇士
义无反顾,扑向暗无天日的黑洞
左邻的动静起自床笫,两个人的云雨
淋湿了右舍的窗花。右舍是一位常年寡居的
枣核
一根枣木的拐杖,夜夜花开
一棵孤枝独杈的老枣树,夜夜吊死
几个发育不全的酸枣。你居中间
属生活的夹层,你今晚最大的动静
就是收集、下载、整理今晚上下左右的动静
这么一栋三层的旧楼,原来是一个
如此杂乱的动静器官
鱼身上的蔚蓝
从大海捕获的鱼装入冷库
运往内地,仿佛集体入殓
装进了水晶棺
曾经蔚蓝的海水,渐渐变硬
成为紧裹鱼身的冰花
在菜市场,洁白的冰花粘着鱼鳞
被敲碎砸烂。一条条死鱼
从冰中窜出,仿佛死去活来
而那些晾晒的鱼,经刀片剖腹
被红绳或铁丝穿唇,挂于楼外房檐
其身上的蔚蓝,并未完全蒸发
留些许浅浅的盐迹,仿佛鱼上纹身
一个个腌制的大海,越晒越咸
腥 味
一把刀架在旧伤疤上
旧伤疤就开始疼了起来
比旧伤疤更疼的
是刀架在旧伤疤上时
旧伤疤的颤栗
这块旧伤疤是暗红色的
比旧伤疤更红的
是一滴还没有流出来的血
腥味的血 怎么还不流出来
比血更腥的
是刀架在脖子上
却迟迟没有砍下来
犹如在明亮的白昼点燃蜡烛
犹如在明亮的白昼点燃蜡烛
一些闪光的东西 找不到自己的黑暗
我就是那个找不到黑暗的人
我能感觉到疼痛
却摸不到疼痛究竟在内心的哪一个地方
就像我找到了黑暗的房间
却摸不到蜡烛
摸到了蜡烛
又摸不到火柴
摸到了火柴
天已经大亮
脸 谱
先说说眉毛:长寿眉挂一层白霜
短命眉涂一摊黑血
再说说眼睛:登高不一定望得远
站在低处 能看到高处的阴影
还有鼻子:闻香闻臭也由不得自己
往香的地方去 是阳台有花开
往臭的地方奔 是阴沟有污浊
嘴往往更有趣:人说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人嘴里岂能吐出?两片嘴皮子一张一合
肺腑里的那点真气能不跑得踪迹全无?
最奇妙的该是:有嘴有脸了
就是一副十足的嘴脸 没鼻子没眼的
更别说血冷血热 骨头有四两重
最后说说脸皮子:厚和薄不一定铺在脸面上
浮生一世 草木一秋 天都黑了
又都在暗处 还有什么脸红的理由
清澈的河水
离家二十多年的儿子 开着小车
从城里回乡下看母亲
母亲看见儿子的西服上
留有几滴很难发现的油渍
母亲脱下儿子的西服
来到河边
清澈的河水 映着母亲的白发
映着母亲多皱的脸
母亲躬腰 单膝跪地
将西服反复地搓洗
儿子身上的污点
被母亲洗进家乡清澈的小河里
他完全看不见墙壁上的白雪
他开始粉刷这面旧墙
他先给这面墙上涂上三遍白漆
又给这面墙上涂上三遍清漆
这面旧墙就成了一面清白的墙壁
阳光照在这面墙上 这面墙更白
月光照在这面墙上 这面墙更白
他吃惊的是 这面清白的墙
在漆黑的夜晚 却一团漆黑
其实 他不知道这是他视觉的错误
这面旧墙原本就很白很白
只是夜太黑 他又没有做梦
他完全看不见墙壁上的白雪
责任编辑 何冰凌
叶臻,本名叶有贵,男,1963年2月生,安徽宿松人,现在淮南矿业集团矿区工会工作。
1983年开始从事文学创作,迄今已在《诗刊》、《星星诗刊》、《诗神》、《诗选刊》、《诗潮》、《诗歌月刊》、《扬子江诗刊》、《中国诗歌》《阳光》、《清明》、《绿风诗刊》、《中国煤炭报》等报刊发表诗歌作品,有诗入选《60年诗歌精选(新中国六十年文学大系)》《中国诗歌精选》、《中国最佳散文诗》《改革开放三十年诗选》《中国诗歌年选》等选本,著有诗集《拾穗的王子》、《开春大典》,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煤矿作家协会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