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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长河的人生片段

2013-04-29车军

安徽文学 2013年6期
关键词:金玉山头长河

车军

老人死得很平静,恬静的脸上好像显得一生无风无雨。火化那天,秋雨绵绵。我随老人的儿女们送老人去汰黄堆火葬场,石子路被拖拉机碾得吱吱响,不时溅起一片灰漫漫的浮尘。

老人化为一缕青烟飘上天堂。在清理他的骨灰时,他的长子小心地从骨灰中拣出几块细碎的金属碎片。我立即醒悟,老人生前曾跟我说过,金属碎片是留在他体内已多年的炮弹片。

老人祖居苏北汰黄堆乡御路村,我幼时就认识他,断断续续听他讲述过许多亲身经历的战事。本故事叙述的不完全是战争,其中夹杂个人隐私,也就是他的异国恋情演绎的一系列陈芝麻烂谷子的故事。老人活着时不许我公布这些事,说除非他死了就管不了了。

老人去世十多个年头了,我一直不敢触动他的这个隐私,因为直到今天我也不知该怎么写,才能道出他的精彩人生,讲出他的完整故事。清明节我回村祭祖,顺道看了老人的坟茔,星星似的蓝色的花儿在坟头摇曳,似乎向我转述着峥嵘岁月中老人的人生碎片。

云山夜晚的寒冷,像钢针,像冰块。四野漆黑,几乎伸手不见五指,只有地上新落的一层薄雪,泛出些许白。

团长的脸色比冰还冷,他吐出的每一个字,都像钉子钉在即将出发的战士们心上。

团长说,就是你们这支小分队全部牺牲了,也要把哑弹给我找回来,就是抢,也要给我从他娘的美国佬手里夺回来。

久经沙场的赵长河听了,两腿不禁打了个颤。他瞥一眼面无表情的队长刘大为,刘大为也面无表情地瞥他一眼。他们这支小分队是秘密入朝后临时组织的,直属团部。20名成员不但枪打得准,且都会一些武功,扔飞刀、拼刺刀都拿手。刘大为是特务连连长,赵长河是侦察连副排长,两人交往有几个年头了,曾在解放东北的战场上待过一个连队。

团首长向小分队队员们敬了一碗壮行酒,一挥手,目送他们向敌纵深地区出发。

赵长河贴着刘大为走,战士们紧随其后。他们都穿着布鞋,踏在雪地上悄没声息。赵长河明白这次任务不同于在国内执行的任何一项任务,是绝密中的绝密,可以说责任比天大。赵长河不由得想到不久前即1950年10月中旬的一天晚上,驻扎在海城的39军116师某团接到命令:所有官兵将随身携带的印有“中国”字样的衣装物品一律清理掉,夜间乘火车执行绝密任务。赵长河和战友们都感到奇怪,什么任务这么神秘兮兮的?以往虽说执行过绝密任务,毕竟临行前还知道去干什么,可这次也太不寻常了。坐上走走停停、停停走走不知走了多久的闷罐子火车,直至跨过鸭绿江,他们才明白,他们是作为派遣的先头部队,来教训不可一世的美国佬的。

10月31日晚,赵长河所在团及兄弟部队奉命潜伏到东南线云山,准备痛击气势汹汹扑来的美韩军队,并钳制住他们,从而配合隐蔽于西线、东线的志愿军40军、42军主力,于11月1日凌晨向温井、两水洞、黄草岭等地美军发起的第一次战役。

晚八时许,团长和一个陌生军官来到小分队。刘大为吃了一惊,这不符合常规,肯定有特殊行动。刘大为刚敬礼,团长一摆手道,师部密令,任务紧急,事关重大,我亲自来交待任务。刘大为屏住气,急步过来的赵长河也屏住了气,事情倘非重大,团长哪能亲自来,勤务兵、通信员传个话就行了。

团长脸色冷峻,简短说明来意,并下达任务。无名高地驻扎着美军某部指挥所,相邻几个山头地势均险要,碉堡密集,如不摧毁,势必给志愿军进攻部队造成不可估量的损失。前敌总指挥部决定总攻前摧毁它。如何摧毁它呢,首长们权衡再三,决定用苏联援助的两颗重磅炮弹轰炸。据说这种炮弹射出一颗,就能将无名高地的山头摧毁。炮兵团于二十分钟前打出了一枚炮弹,岂料没有爆炸。“前指”极紧张,这不是一般哑弹,含有绝密技术成分,如果被美国佬捞去,就不是“前指”能够承担的责任了。因第一颗没爆炸,第二颗就没有发射。“前指”命令,不惜一切代价,找回哑弹。他们团距无名高地最近,约七里多路,任务就落到了小分队身上。

陌生军官是炮兵团的,他将炮弹的形状、大小等情况跟小分队队员描述后,重点讲述了找回这颗炮弹的政治意义和军事意义,特别是国际影响。小分队队员们脑中的弦,都绷得死紧死紧的。

薄薄的小雪落在山川沟塬、灌木丛林上。身披白氅的小分队队员们像幽灵一般穿越在小径上,他们尽量避开山谷间偶尔冒出的一两户朝鲜老乡的房子,专拣荒僻的地方行走。赵长河的腰后捆着一张麻绳编织的网兜,冲锋枪斜挂在前胸。他瞥一眼并肩行走的刘大为,翕动一下嘴唇,没吱声。他知道此时发出任何声息,都会遭到白眼。经过一片无遮无挡的旷野时,刘大为、赵长河不约而同地相视一眼,他们心照不宣地想到团长的话:你们一定要分工配合,找到炮弹后迅速撤退,甭让美国佬缠上,只要你们撤离高地,与接应你们的三营接上,就完成了任务,我为你们摆庆功酒。

夜九时许,小分队悄悄贴近山脚,潜伏在一片灌木丛里。他们眼前的山体不算大,也不是很高,呈蚌壳形伏在群山中。山下是一条弯弯曲曲的道路,山上山下的探照灯交叉照射。山头有汽灯、手电筒移动,隐约看到哨兵晃动的身姿。

刘大为、赵长河及队员们按照事先分工分头行动了。四名机枪手潜伏到山坡上,监视连接山头的惟一通道,搜索炮弹的队员一旦被美军发现,他们既要封锁山上下来的美国兵,还得阻击增援的韩国兵。其他队员或俩或仨分成若干小组,按炮兵团军官提供的哑弹落地点的大概方位进行搜索。说句老实话,尽管那军官提供线索时说得有鼻子有眼,但面对这片山体搜索一颗哑弹,跟大海捞针也差不到哪儿去。

赵长河带着两名战士贴着山北的灌木往上前进了,翻过一道坡,横在眼前的是一条七八米宽的水沟,沟里的冰已被炮弹炸得七零八碎。下了沟,冰凉的水从脚下升起,浸得他们透心凉。上岸,往前摸爬,两眼瞪得像夜猫子觅鼠。

半个小时过去了,分头搜索的小组没有发出找到炮弹的暗号。一个小时过去,仍然没有暗号的动静,相反,山头上突然射下来一梭子弹。山上寒气又重又硬,赵长河和俩战士的脸上却不时渗出汗来。赵长河嘀咕,队长摸到哪儿了呢?他们是呈扇形上山的,每小组相隔十米左右,几乎算拉网式往山上搜、再拉网式往山下寻(距敌指挥所不能太近)。第三次返下山后腰的赵长河突然发现小洼谷浅水滩中,卧着一头紫黑色的“猪”。他的心一动,尚未来得及招呼另外两个战士,就听到山崖上传来一串叽里咕噜的洋话,紧接着飞来一梭子弹。伏在地上的赵长河不敢动,另外两个蹲在一块大石头下的战友也没敢挪动。

枪响后,探照灯扫过来,接着又传来一串洋话,复归平静了。三人打过手语,一起涉水往“猪”摸去。赵长河左边的胖战士何东良用胳膊肘撞一下赵长河,张圆的阔嘴分明要说什么,赵长河吓坏了,赶紧伸手捂住了何东良的嘴。右边的王伏虎没吭声,飞身扑到了“猪”身上。赵长河想笑,但没敢笑出声,立即咧嘴发出三声山鸡的鸣叫。

一身泥浆的赵长河、何东良贴近王伏虎,赵长河看看斜插在水中的哑弹,显然是落到山崖上没有爆炸倒栽下来的。赵长河探双臂试试,乖乖,滑不溜秋的几乎无从下手,看样子足有三百公斤,怪不得团长叫带上麻绳网,还叫带两根桑木扁担,这东西不用网兜根本没法运走。不大会儿,小分队队员们陆续围拢过来。刘大为没吭声,轻轻擂赵长河一拳,打下手势,装哑弹的装哑弹,警戒的警戒,断后的断后,小分队队员们跌跌爬爬地撤退了……

战士们抬着哑弹横穿道路时,与美军一支七八人的巡逻队相遇,经过几分钟短兵交火,没有防备的巡逻队被消灭殆尽。小分队不敢耽搁,快速向接应的三营官兵靠拢。然而山上山下的美国兵被惊动了,探照灯飞旋着照射,不一刻侦察机也轰鸣着飞来了。

地面上折腾一番,轰炸机在空中狂扫一阵机关枪,扔了一通炸弹,一切复归平静了。

小分队队员们沉着而迅速地撤离,当他们拐过一座山丘时,负责断后的赵长河等几个战友看到百米开外的山下浓烟滚滚,隐隐传来女人的哭叫声。赵长河迟疑片刻,命令其他战士紧随小分队快速与三营会合,自己则循声而去……

金玉姬生长在黄草岭山区一户比较富裕的农家,在平壤读书。美帝的铁蹄踏碎了朝鲜国土,几乎一夜间战火焚毁了她的家园,父母兄妹被炸死。她在平壤陷落前匆匆回到云山,看到家破人亡的惨景晕了过去。庄上不少人家都毁于战火,留守在庄上的人悲伤得已近乎麻木,见怪不怪地看着悲痛中的金玉姬。当然在这种情况下,谁也帮不上谁什么忙。

金玉姬投奔住在云山深处的姥姥家。姥姥一人住,舅舅家离得远些,那儿住户零散、荒僻少人烟,虽说近几天飞机乌鸦似的飞来飞去,毕竟没下“蛋”。

这天晚上,金玉姬与姥姥唠嗑后,到前屋掌灯读书,突然山外响起一阵枪声,接着就听到飞机轰鸣,炸弹爆炸。金玉姬还没顾得熄灯,一架飞机就从屋顶飞过,炸弹在后屋的山坡上爆炸,后屋震没了,前屋震坍了,她被摔到门外,晕了过去。等她醒过来,看到尘土弥漫中燃烧的后屋,她凄厉地哭喊起来,挣扎着想冲向住在后屋的姥姥,却怎么也站不起来。

绝望中的金玉姬看到一个身穿黄褂裤的大兵端着枪跑过来,以为是土匪,吓得不敢哭了。大兵开口了,说,老乡,你受伤了,别害怕。金玉姬听出是中国话,但听不太懂他的南蛮子话。金玉姬会说中国东北话,能与中国人简单交流。她见大兵态度和蔼,明白对方不是坏人,就指着后屋,用生硬的东北话说,快救人!

赵长河看到后屋完全趴倒在尘雾中,说没救了。他不敢耽误,说句你没事吧,折身就要追赶小分队。金玉姬指着左腿哭着说,腿折了。赵长河问,你是东北人?金玉姬摇摇头。赵长河扶起金玉姬,简单包扎一下她的左腿,说,姑娘,我有紧急任务,哎,算了,你快点趴我背上,我背你到附近老乡家。

金玉姬犹豫一下,趴到赵长河的后背上,说,我不认识这里人,你带我到舅舅家。赵长河一愣,说你舅家有多远?金玉姬说山前,两里路。赵长河说,我没空子,你舅舅应该来的。说罢,要放下金玉姬。金玉姬哭了,说我怕,你带我离开这里。赵长河不再多言,背起姑娘就跑。好在金玉姬只有八九十斤,赵长河迈着如飞的步子追赶小分队。

转过山坳,赵长河看到黑着脸的刘大为和两个战友正焦急地等着他。刘大为一见赵长河,劈头就骂,赵长河,你他娘的昏头了,轻重缓急都分不清,老子崩了你。

赵长河知道,擅自离队严重地违反了禁令。他看着眼前的三人,知道炮弹已被三营官兵接走,小分队圆满地完成了任务,于是垂着头没有吭声。刘大为瞥一眼赵长河背上咧着嘴的朝鲜姑娘。赵长河说,她腿断了。刘大为叫一个战士替换赵长河,往回赶。

回到营地,战地外科医生检查了金玉姬左腿,说是筋骨扭伤,骨头没有折,做了一些挫伤处理。

团长将赵长河传到团部,臭骂了他一顿,说本来要记你功的,现在功过抵消,不是念你小子救朝鲜老乡,非关你禁闭不可。赵长河没敢吱声,他明白救人救得不是时候。

第一次战役结束,赵长河调到某营任排长。上任前,团长交给他一项特殊任务,送金玉姬回家。赵长河乐呵呵地接受了任务,他很高兴做这个护异国花的使者。也难怪,二十来岁的大小伙子了,可以说情窦盛开。而在这之前,他几乎从未单独与姑娘往来过。数说他的过去,撇开战争因素,很简单,1945年日本鬼子投降前三个月,十七岁的赵长河被御路村伪保长牛毛子带人抓了壮丁,押送到距家十多里的清江城,当了伪28师潘干臣的兵。赵长河自幼习武,脾气暴烈,对牛毛子说,老子回来宰的第一个人就是你。

1945年9月初,新四军三师黄克诚部在地方部队配合下一举攻克清江城,赵长河被新四军战士刘大为俘虏。赵长河发现这支部队的官兵比伪28师的官兵好,是为劳苦百姓打天下的,就毅然参加了新四军(该部新四军解放战争时划入东北野战军),家也没回随大军北上了。几年来,他转战在山东、河北、东三省辽阔的土地上,九死一生,哪还顾得上和姑娘谈情说爱。

金玉姬在路上苦着脸,说我家没了,你把我送哪去?赵长河说送到你们村就行了。金玉姬说,行啊,你知道我们村在哪儿?赵长河说,你这丫头真够麻烦的。金玉姬乐了,说,要不你跟团长求求情,留下我吧。赵长河头摇得像拨浪鼓,说你只能参加人民军。金玉姬说,可我想参加你们的部队。赵长河说,我当不了这个家。赵长河又说,你有十八岁吗?金玉姬说,差不多。赵长河乐了,说怎么叫差不多?你叫什么名字?金玉姬说,朝鲜有一种美丽的花儿叫金达莱,你就叫我金达莱吧,你呢?金玉姬是灵机一动这么说的,她也不知自己为什么没说真名。赵长河挠挠后脑勺,不好意思地说,你说的是杜鹃花吧,我们那儿也有,你真像那花儿一样美。金玉姬幸福地笑了,红着脸说,是吗?你还没告诉我你的名字呢。

赵长河。赵长河嘿嘿一笑,说。

赵长河将金玉姬送到了临山的小村庄外,金玉姬不再搭理赵长河,捂着脸哭着跑向了村里。赵长河心头一颤,生出了一股莫名其妙的惜别之情。

赵长河反身离去。哭泣着的金玉姬躲到一棵大树后,目送着愈走愈远的赵长河,露出极迷惘的神情……

第二次战役,志愿军扭转战局,美军退至“三八线”附近,企图依托防御工事,再开大规模的战局。中朝军队联手,不给美军、韩部喘息机会,发动第三次战役。

北国冬季山寒水瘦。1950年12月31日黄昏时分,五连连长张世贵、尖刀排排长赵长河等人前往团指挥所。张世贵是个急性子,进来就问团长有什么任务。团长给每人散支烟,说美国佬“送”的,味不错。赵长河将烟放鼻孔嗅嗅,说团长一散烟,任务就不轻。团长白了赵长河一眼,说你小子!赵长河点着香烟,很迷醉地吸了一口。

团部交给他们的任务果然不轻。据侦察兵探知,吉香山一带密布了敌人的防御工事,特别是位于交通要道的一处高地上筑了数道牢固的碉堡群,美军派了一个连的兵力驻守,如果不敲掉它,势必会给进攻部队造成重大损失。五连的任务是在夜间十一点总攻前摧毁高地上的碉堡。

夜幕笼罩下来,满天的星斗似乎被冻紫了,发出颤悠悠的光。五连官兵携带爆破筒、炸药包等爆破物,悄悄潜伏到高地下,根据分工,一个排做掩护,尖刀排与另一个排兵分两路实施爆破。吉香山前的这座小山高约三百米,临路一面成倒扣的簸箕状,碉堡群分三道构筑,火力交叉,足可封死山下道路。山头上的探照灯与其他山头上的探照灯,不时交汇着扫射马路、山坡。连长张世贵命令神枪手在实施爆破行动前,敲掉探照灯。赵长河跟另一执行爆破任务的排长王大山合计,来个“敲虎头”的打法,从背山两翼的峭壁悄悄地包抄上去,搞掉指挥部,再从上往下炸毁碉堡。

张连长与指导员、副连长们合计后,认为方案可行,对赵长河、王大山说,你们从后山两翼上,一旦被敌人发现,我组织战士在正面佯攻,以猛烈的火力吸引碉堡群敌人,务必在一个半小时之内结束战斗。张世贵拍拍赵长河肩膀道,主力部队已向这边运动了,五连即使拼光了,也要为大部队扫清障碍。赵长河紧握一下张连长的手,什么也没说。张世贵看看手表,时针指向九点,一挥手,说,行动!

几声枪响,山头上的四盏探照灯熄灭了。紧接着,碉堡群里各种机关枪泼雨似的往下扫射,其他山头也响起了没规则的枪声,探照灯上下翻飞乱照。突然对面山头的探照灯也熄了,枪声更加猛烈。十多分钟后,枪声断断续续地停了。美国佬奇怪,没有大兵攻山,探照灯是什么人打熄的?山顶上巡逻的美国兵出动了,虚张声势地乱喊一通又回去了。不一会探照灯复明,几分钟后又被敲掉了,碉堡里的机枪再次狂射。

赵长河、王大山在敌碉堡第一次狂扫时,记下了碉堡的位置。后山坡虽陡峭,但还不算难爬。尖刀排从长满杂草、灌木的西侧爬至半山时,二次巡逻的美国兵出动了,他们巡至后山,对着黑漆漆的山下哇哇乱叫着打枪。张世贵以为尖刀排被美军发现了,挥手喊声打!机枪、冲锋枪向山上射击起来。碉堡群的机关枪立即还击,强大的火力压下来。佯攻的指战员伏在山石后边吹响了冲锋号,那气势真像攻山了,事实上并没动。

山顶指挥所里约一个排的美军出动了,他们发觉山下光打枪、光呐喊,并没有人冲上来,当然也看不清山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于是只能往山下盲目地开火。

王大山、赵长河两个排从后山的东、西两侧往上爬,途中干掉几个流动的哨兵。登上山峰,山顶上顾头不顾腚的美国兵还没弄清怎么回事,就被从天而降的志愿军打晕了头,大半被消灭,活着的往山下或顺战壕往碉堡窜去。赵长河、王大山带领战友们分头炸碉堡,缩在碉堡内的美国兵光知道与山下的火力较劲,没想到从山上扔下来的炸药包、爆破筒将碉堡端了。有的美国兵腿快,跑出了碉堡。赵长河见状,抽出一根连环爆破筒,拧开盖子,拉着导火索,往战壕掷去,爆破筒像长了腿的蛇,在战壕里跳蹿着爆炸,炸得逃跑的美国兵狂叫不已。

约一小时,封锁山道的十几个碉堡全部被摧毁,逃下山的美国兵一部分被佯攻的战士们消灭,一部分向吉香山跑去。与高地对峙的山头上也驻扎着一个连美军,他们在阵地上不敢下来,后来可能接到上峰命令,派一个排援兵下山了,可他们刚到山腰,就被打援的六连封杀住,慌忙又向山上爬去。

五连指战员在半山腰会合后,张世贵拿过报话机向团部汇报战况。团长说很好,但你们一定要将山头坚守到总攻开始。

半小时后,吉香山增援的美军及韩兵约四百余人向高地扑来。五连官兵带的爆破物多,但用于与敌对阵的弹药不足,赵长河和几个战士搜集美国佬扔下的弹药。张世贵看看手表说,离总攻还有半小时,布阵迎战。

这边刚打响,对面山上的美军与志愿军六连战士也胶着上了。美军的第一次冲锋被打退了。停战仅片刻,赵长河说声不好,带两个战士提着机关枪跳上战壕,跑到后山,果然发现十来个美国兵从后山爬到了眼前。赵长河来不及说话,端起机关枪就是一梭子子弹。美国兵哇呀惨叫着倒下三个,其他的却毫不惧死地冲过来。另两个战士稍愣片刻,已不及开枪,赵长河与美国兵搅到一起,拼上了刺刀。

赵长河是第一次与美国兵零距离交战,他个子虽有一米七三,但比美国兵矮一头,他的心不由得直哆嗦。美国兵哇哇叫的意思是叫他投降,也就是想活捉他,他什么也没想,一个突刺,正中一个美国兵的小腹。另两个美国兵见状,怪叫一声刺向他的头。赵长河往下一缩,刺刀落空了。赵长河惊讶地笑了,美国兵不会弯腰,而自己个子矮却有得天独厚的好处,平端步枪,每刺刀下去都插入美国兵的肚子。而美国兵刺他得将刺刀往下斜刺,再加上穿大皮鞋转身不灵便,用力就明显不足了。赵长河一口气撂倒三个美国兵,骂道,狗日的,真是纸老虎。那俩战士也与敌人拼上了刺刀,不过,他们一旦得空就放上一枪,而混战在一起的敌人却不好开枪,怕伤着自己人。

一个战士倒下了,另一个战士负了伤。赵长河拧身刺倒一个美国兵时,躺在地上的另一个美国兵开枪击中了他的右手。就在这时,志愿军、人民军携手作战的总攻开始了,三颗信号弹升空后,紧接着响起了冲锋号声,大部队潮水般地向吉香山发起进攻。

山头上的美国兵死伤过半,剩下的向山后狼狈不堪地逃去。

赵长河的右手食指和中指被击伤,满手满脸满身搅和着自己和敌人的血。他从美国兵的尸体上扯下布条将手指包扎一下,由于气候寒冷,沾血的布条干硬,扎到手指上,死硬死硬的难受。赵长河长嘘一口气,没去追赶那几个穷寇,他蹲下身,摇摇和敌人死死缠在一起的那个战士,已经牺牲了。趴在战壕边的另一个战士将拖出的肠子往肚里塞,面无人色地呻吟着。赵长河从美国兵尸体上撕下衣条将那个战士的肚子包扎紧,看了看山下,弯弯山道两侧的草丛灌木被战火引燃起来,挺亮的,他将枪悬挂到胸前,背起伤员往山下跑。

赵长河飞奔到山下,遇上担架队。他将伤员交给担架队,撒腿随大部队向吉香山冲去。赵长河撵上兄弟六连时,部队正在吉香山一处开阔的谷地与韩军的一个师交火。赵长河刚要投入战斗,斜刺里冲出一个背药箱的人民军女兵,冲他喊道,赵长河!赵长河一愣,呀!金达莱!

那天赵长河送金玉姬回村后,金玉姬倚在树下流了好长时间的泪,不知该何去何从。家没了,姥姥家也没了,一个姑娘家本来生活得很平静,现在突遭一连串的横祸,搞得她一点主张也没有了。太阳落下了山,她往焚烧殆尽的家中走去。家里仅剩一间堆农具、杂物的房子,尚能挡风避寒。她没有生火,抱来麦秸、旧棉被,蜷缩在门后架子车上,任思绪飞腾了一夜……

第二天,邻居阿妈妮看到形销骨立的金玉姬,吃了一惊,忙问闺女多会回来的,这些天跑哪去了?你舅舅前几天来找你,三句话没说,闷着头走了。

金玉姬嗫嚅着嘴唇,话没出口,却哭了。阿妈妮叹口气,将金玉姬带回家,熬些热汤给她喝。金玉姬缓过神来,跟阿妈妮讲述了姥姥家的惨状。阿妈妮骂了句该死的美国佬,问她有什么打算?金玉姬说中国军队来帮朝鲜打美国佬了,自己想参加他们的部队,可人家不要。阿妈妮不相信。村长闻讯,来问金玉姬,也半信半疑。但民间各种传说还是盛行的,只是详情老百姓搞不清楚。

金玉姬辞别阿妈妮,决定到平壤看看,昨天她听赵长河讲,金日成将军正在组织人民军配合志愿军收复平壤。途中,金玉姬遇到参加了人民军的几个女同学,也加入了这支部队。经过短暂训练,金玉姬被充实到卫生队当护理。

金玉姬是随一支人民军部队向纵深地区穿插时遇上赵长河的,嗖嗖的子弹在头顶上纷飞,她猫着腰替赵长河重新包扎右手,说防止感染。赵长河一边说顾不上了,一边叫她注意安全。

金玉姬不由分说,扯下赵长河包裹的脏布,看到两根血肉模糊的手指,一根关节骨被打飞了一半,金玉姬不由得哆嗦起来,说不清为啥,眼泪刷地下来了。赵长河也哆嗦着,却没觉得疼。多年后,赵长河老人跟我讲述峥嵘岁月的故事时,伸出右手,说,这两根不能弯曲的手指,就是那次炸碉堡时被美国佬的子弹打残的。

金玉姬重新包扎好赵长河的伤指,轻抚着他的手问,不会残废吧?赵长河咧着嘴说,残了更要揍他娘的美国佬。金玉姬笑了。说话间,两人一道随冲锋的战士们向前跑,在一岔道口,金玉姬与赵长河分手。金玉姬说了自己所在部队的番号,叫赵长河抽空去看她。

金玉姬紧随穿插部队前进,满脑子除了对美国兵的仇恨,潜意识中冒出了这么个念头:一定是神灵安排我与赵长河相遇的……

一想到那次在姥姥家遭遇美战机轰炸,赵长河背上她的瞬间,她全身就有触电的感觉。当然,那还与感情无关,有的只是感恩。滞留在志愿军营地,身在家乡的她却备感举目无亲,那时她最想见的人不是活着的舅舅,而是白杨树般挺拔的赵长河。可赵长河丢下她,就不见踪影。金玉姬恨恨地想,这人真狠,扔下我就不管死活了。她想向站岗的志愿军战士探听赵长河,可又开不了口,赵长河毕竟不是她的什么人。她想离开营地,可守着她的战士说,你的伤没好,不能乱走动,防止感染。事实上是团部不明白她的身份,战事尚在保密阶段,不敢轻易放她走。

赵长河第二次出现,金玉姬已能行动自如了。她看到走来的赵长河,眼泪几乎涌出,不过她忍住了,而是换上了笑容。赵长河说送她回家,金玉姬的心像被扯了一下,嘟着嘴不说话。她此时萌生了留在军营跟赵长河打美国佬的念头。

赵长河哪有权力决定她的去留,他执行的命令是送她回小山村。到小山村后,金玉姬隐在树后目送赵长河走远,好想尾随他而去。可她明白,那支部队不是她能加入的,她只能如赵长河所言,参加人民军。夜里蜷缩在架子车上,她脑中一会儿想到死去的父母兄妹,一会想到姥姥舅舅,当然更多的是想到赵长河。她也知道自己不该如此,可她控制不住自己,她很为自己的这个想法害臊。参加人民军后,日常虽然忙于救死扶伤,但脑中并没有丢掉赵长河,只是想他没有一分手时那么强烈了。

金玉姬做梦也没想到,她竟然在战场上遇到了受伤的赵长河,那一瞬间,她的心差点疼碎了,也激动得几乎碎了。匆匆分手后,随着战事推进,金玉姬对赵长河的伤情、行踪日夜牵挂——他的伤好了吗?不会感染吧?他在哪里呢?他答应有空来看我的。然而,盛夏已悄然来临,美国佬无可奈何地坐到了谈判桌前,赵长河也没来看她。金玉姬生气了:哼!你不来看我,我就去看你。

人说恋爱中的女人最傻也最可爱,金玉姬被春心荡漾得果真不那么聪明了。赵长河身经百战,居无定所,即使能在某个地方休整一下,也不可能乱走动的。美国佬坐到谈判桌前不假,可谁敢保证不随时开战?

1951年夏季,赵长河所在部队驻防在西线汉江南岸一带,金玉姬则在东线横城的某部医院。她说去看赵长河的,事实却很难成行,身为军人,你以什么理由请假?你以什么理由去看一个跟自己没有特殊关系的中国军人?再说,志愿军有严格规定,不准与朝鲜女人发生情感纠葛,否则军法处置。如此一来,即使金玉姬找到赵长河,赵长河也不敢给她任何承诺的。

也许上苍真的有灵,不久的一天,金玉姬见到了赵长河。

初秋,汉江地区天气已有凉气,特别是早晚温差很明显。冷战期间,战斗的弦不可松弛,但轻松愉快的生活仍是需要的,这叫苦中作乐。驻扎在横城的人民军连同地方组织一个慰问团,到志愿军某部驻地演出,能歌善舞的金玉姬被抽调到慰问团里。

那天天气奇好,团部组织部分官兵在背山的一块空阔地上欢迎慰问团。演出约一小时,节目很精彩。金玉姬的表演比较特别,她跳的是朝鲜舞蹈,唱的却是中国歌曲《松花江上》。她舞姿精湛,唱腔荡气回肠,最后竟失声痛哭。志愿军战士以及围观的朝鲜老百姓忘了鼓掌,一起愤怒地高呼:打倒美帝国主义!让美国佬滚出朝鲜去!

演出结束,金玉姬尚未换装,赵长河疾步穿过观众方阵,高声喊,金达莱同志!然而纷纷攘攘的嘈杂声将他的声音淹没了。赵长河边挥手边喊,有个面朝台下站着的人民军女兵看出了门道,转身捅捅解腰鼓的金玉姬,说,那个志愿军同志是喊你的吧?金玉姬扭头看到了赵长河,呆愣片刻,扯下腰鼓冲过去,一把就扯住了赵长河的胳膊,连喊带叫,赵长河,是你呀!赵长河紧紧地握了一下金玉姬的手,说,你唱得真好,很有咱们东北味。金玉姬想说什么,一时结了舌,眼泪下来了。赵长河忙问,你怎么啦?金玉姬擦掉眼泪,笑了,说我高兴的。随即抓过赵长河受过伤的手指,边查看边问,好了啊!还疼不疼?赵长河伸着不能自如弯曲的手指,嘿嘿笑着说,傻瓜,好了哪还能疼,我用它干掉过十几个美国鬼子了。

这时一个人民军女兵挤过来,看看金玉姬,又端详一番赵长河,说,你们认识?金玉姬脸红了,说,朴姐,他救过我命。女兵点点头,说,好,中朝人民友谊万岁!你们快点谈,马上出发了。话毕,转身走进人群。

赵长河说,金达莱,你还好吧……金玉姬红着眼圈,尚未接话,三营长刘大为冲了过来,擂了赵长河一拳,说老伙计,好多天没看到你了,上我三营吧。赵长河说,行啊,你跟团长说去。刘大为瞥一眼金玉姬,说,这位女同志好眼熟……猛然一击掌说道,你是赵长河救的那个朝鲜姑娘啊,好嘛,参加人民军了,我说你演唱时看着那么眼熟,你唱得真好听!金玉姬连声道谢。这当儿,几个参演的人民军女兵招呼金玉姬出发,金玉姬向刘大为敬个礼,转身跑了。刘大为一愣神,说有意思,赵长河,你小子有艳福了,可惜你没那个福气。

赵长河恼怒起来,说什么他娘的有意思,我没忘了纪律。

中朝两国军队对以美国为首的多国部队发动第五次战役后,美国佬付出了惨重代价,导致高层波动,但他们与中朝军队谈谈打打,打打谈谈,一直没有间断过,这样以“三八线”为界双方展开了拉锯战。

这一年多,赵长河、金玉姬一次也没有相遇,原因是赵长河所在部队调防到金化一带,金玉姬仍在横城。

那次匆匆相见,金玉姬很想说说心里的话,可没来得及说慰问团就出发了。金玉姬饱受思念之苦,很后悔没能告诉赵长河,自己喜欢他。虽然她平时工作很认真,但一闲下来,就神魂不定。她曾向一些志愿军战士打听赵长河的部队去向,有的说知道,有的则摇头。可不管是知道还是不知道,她都不敢也不能离开岗位去寻找。思念苦了,她就仰望蓝天、星空叹气。有的姐妹看出了苗头,拿她开玩笑。她不气也不恼,相反很甜蜜。

金玉姬在心里盘算着与赵长河的未来发展,下次见到他,一定跟他确定关系,战争一结束,就跟他结婚,让这个英雄留在朝鲜。他要是不愿意留在朝鲜,就跟他到中国去,朝中人民本来就亲如一家嘛。

一天,金玉姬协助医生连续抢救十多个伤员,至深夜累坏了,刚坐上凳子,双眼就睁不开,陷入昏睡状态。金玉姬惊讶自己竟然能腾云驾雾,飞越过一座黑糊糊的大山,融入一片晴朗的丘陵地带,这里好美,满坡盛开着紫红色的金达莱,小鸟在丛林间跳跃,小溪在山坡上流淌。赵长河不知从什么地方钻了出来,捧着一大束金达莱,笑眯眯地走向她。金玉姬兴奋得满脸潮红,燕子般扑进赵长河的怀抱,两人忘情地亲吻,天地都晕眩了。不知为何,赵长河突然挣脱开她飞向远方。金玉姬追赶赵长河。岂料,赵长河的速度比她快,眨眼间就消失了。金玉姬想,长河玩什么鬼嘛?她撒开大步,在花丛上奔跑,一头竟闯进了炮火连天的战场,只见赵长河一身孤胆,正在和密密麻麻包围着他的美国兵厮杀,鲜血染红了他的全身……金玉姬扑过去,嘴里高喊着:长河,长河!

医护人员、伤员们都被惊动了,有几人围过来,问她怎么了,谁是长河?金玉姬失神地望着大家,明白做了梦,不好意思地笑了。

金玉姬心系着赵长河,其实赵长河也牵挂着她。那次救金玉姬,当时他并没有特殊的感觉,姑娘虽然清秀美丽,但灰尘遮住容貌,他没太留心姑娘。再则,他牵挂着返途的战友,心里想的是救人归救人,任务必须不折不扣地完成。故而,完成任务的他,虽被团长斥骂,心里还是十分服气的。后来,团长命令他送姑娘回村,他很乐意地到团部接姑娘。当他和金达莱再次见面,顿时就像触了电。不过,他没有流露出什么。不是他不想流露,而是不敢流露。不敢,却又不代表他不想。可纪律约束他,他只能一本正经。触动他万缕情丝的是当他把姑娘送到小村毅然转身时,偷窥到姑娘目送他的眼睛,那眼神真像一根针扎进了他的灵肉。可他不敢掉头,他怕一掉头就会犯错误,忘了自己是志愿军的排长。

与金达莱二度、三度重逢,赵长河心中泛起的层层涟漪,似一团团火焰炙烤着他。他渴望再次见到金达莱,他甚至想,不惜犯一次错误也要吻吻她娇嫩的嘴唇。当然,他也只是想想,他明白铁的纪律容不得他胡来的,即便是思想上也不能有这种错误行为。

时间如小溪缓缓地流淌,但时间没能阻断赵长河对金达莱的思念,当然更没能阻断金玉姬对赵长河的魂牵梦萦。可战争,只能将他们彼此的思念和牵挂,封存在各自的脑海里,任其激荡澎湃。

1952年10月,美军又中止停战谈判。10月中旬,一场更大规模的战役即震惊世界的“上甘岭战役”,悄然拉开了战幕。

“上甘岭战役”开战后,赵长河所在某团作为预备队,防守在五圣山外围。

10月29日上午,二营副营长兼五连连长张世贵从团部回来,召开班长以上干部会议,传达了志愿军总部指示——近日将新增大批兵力投入上甘岭,与美军打一场大的战役。团里交给我们连一项艰巨的任务,上甘岭附近一座无名高地上,驻守着美军一个加强排,山下是交通要道,它对坚守上甘岭、五圣山的志愿军指战员构成极大的威胁。团长命令我们尖刀连今晚行动,10月30日凌晨前务必夺下山头,再坚守到傍晚六时,配合师部发起总攻,为大军扫除进攻障碍。

半轮秋影转清波,上甘岭地区的山山水水在月光照耀下,显得苍苍白白的。高约五百米的无名高地,像一只被啃了两口的大馒头伏在群山间,样子怪怪的。东坡相对平缓,有一条窄窄的小径通往山下大路。西坡明显陡峭,不过人畜可以爬上去。南北两侧则为悬崖绝壁,猿猱也愁攀援的。山体不算大,山头却不小,换个方位看,有点像倒置着的茶杯。五连指战员潜伏在山脚下,盯着山头扫来扫去的探照灯观察一番,行动了。副营长兼连长张世贵、指导员李玉山及副连长王大山等率领十四排、十五排悄悄上山,一旦被敌人发现就依据山势强攻。副指导员兼排长赵长河率领十六排潜伏在东坡,一旦西坡打响,就以猛烈的火力佯攻,配合十四排、十五排夺取山头。

两年来与美国兵的多次交锋,五连官兵摸透了他们的脾性。美国兵虽然在常规武器上比志愿军装备强,但他们缺乏志愿军指战员不惧生死的豪气,也就不是志愿军的对手。故而,五连指战员认为攻占这座山头是小菜一碟,没人将山头的五十多个美国兵放在眼里。赵长河本来力争担任主攻的,张世贵没同意,将十六排作为预备队佯攻,以吸引敌人火力。赵长河权衡一下,知道十六排担子也不轻,战斗关键时刻的生死较量,往往就指望预备队的最后一搏了。

月儿不知何时钻进了淡淡的云层,黯淡的无名高地上像罩了一层雾,间或扫射山坡的探照灯像鬼火似的窜过去又溜过来。副连长王大山一马当先,紧随其后的是鱼贯而上的十四排指战员,他们猫着腰沿山坡往山上悄没声息地爬去。相随的是张世贵及十五排指战员,指导员李玉山在最后压阵。他们凭借累累山石、野草隐蔽着前进,力求靠山头近些更近些,一举突袭守敌。然而当他们刚到半山腰,跳出云层的月亮将他们移动的身影暴露了,一束探照灯扫来,传来美国兵的吆喝,轻重机枪吼叫起来,子弹像雨点般泼下山。战士们被压制在了山坡上。

潜伏在东坡的赵长河听到枪声,喊声打,搂起机枪往山头就是一梭子子弹,瞬间各种轻重武器向山头喷起火来。山上也狂射下机枪子弹。对射了几分钟,司号员吹响冲锋号,十六排战士在赵长河率领下,边开枪边呐喊着冲啊……满山遍野好像都飞奔着冲锋陷阵的斗士,山上探照灯被狙击手一枪击熄了,美军的枪声中断了足足有三分钟,枪声再次大作时,枪口已掉转向东坡,各类枪弹暴风骤雨般席卷而下,满天星斗、半轮明月都被浓重的硝烟遮蔽了。

西坡的十四排、十五排指战员被弹火压下时,静卧着没有还击,给美军造成了西坡无人攻山的错觉。美军火力被吸向东坡后,十四排、十五排指战员又悄悄行动了。当他们接近山头约五十米时,山头上放哨的美国兵一声惊呼,打下一梭子子弹。紧跟着,又有数挺机关枪喷射下火舌,封死西坡,十四排战士倒下了一片。

突袭失败,王大山右臂中弹,被火力压在一块石头后不能动弹。张世贵急了,组织第二次进攻,又被更加密集的火力压下来。这样,十四排、十五排官兵只能凭借石块作掩护,举枪与美军对射,很难前进了。

十六排指战员在东坡跃马横枪了一番,美军的火力突然掉转向西坡,赵长河急了,美国兵看出东坡是佯攻,张连长他们肯定吃大亏了。赵长河立即改佯攻为主攻,官兵们沿着较为平缓的山坡向山上冲去。西坡的美国兵被吸引过来一部分,赵长河又命令战士们改佯攻。这样真真假假进攻,分散了美军的火力。打打停停、冲冲退退了多次,西坡两个排志愿军有两次几乎冲上山头,最终功亏一篑。伏在山坡的张世贵清点一下人数,战友死伤过半,副连长王大山倒在了距敌十余米远的石块后。

月垂西天,已是深夜两点,战斗仍无大的进展,这可怎么办呢?如果天亮之前冲不上山头,天亮后冲锋就是将战士拼光了也夺不下山头了。张世贵发急,率领西坡的指战员发起一阵勇猛的强攻,结果张连长和接近山头的十几个战士全牺牲在美国兵的枪口下,余下的战士只好退卧到距山头五六十米的石壁间。指导员李玉山清点一下人数,不足三十人了,他的心不由得发寒。

东坡十六排伤亡虽不重,但对攻取山头同样一筹莫展。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死亡的威胁也一分一分加重。战友们纷纷问赵长河怎么办?赵长河看看月色,说还能怎么办?拼掉最后一个人也要爬上去。赵长河喊来通信员说,你迅速到西坡,向张连长、李指导员汇报我的建议,让战友吃点干粮休整一下,月亮落山后也就是黎明前最黑暗的一个小时,以枪声为号,两边一起向山头强攻,这是最后的一搏,无论牺牲多大也得拿下山头。

当黎明的光亮穿破天际时,五连指战员夺取无名高地的战斗结束,美军加强排被歼灭,鲜艳但已残破的中国人民志愿军红旗插上山头,随风呼啦啦飘扬。赵长河铁青着脸清点五连官兵,数来点去,只剩下带伤的卫生员、通信员、司号员、报话员及一个炊事员,其他官兵全部壮烈牺牲了。

赵长河登上一块巨石,深吸一口气,拿报话机向团长汇报五连已夺取了山头。团长高兴地说,我向师部为五连请功,叫张世贵讲话。赵长河说,张连长牺牲了!团长说,你他娘的说什么?叫李玉山接话!赵长河说,李指导员也牺牲了。团长沉默了片刻,问战士们伤亡情况怎么样?赵长河道,除了我,只剩下五个非战斗人员了。团长半晌没吭声,然后低沉着声说,赵长河同志,你代理连长兼指导员,必须说实话,你们能不能坚持到今晚六时总攻?赵长河心中没底,他明白总攻前团里肯定抽不出兵力来增援,但此时他能说孬话吗,他的任何软弱之词,都会影响团首长对战局的考虑。赵长河挺直了腰杆,响亮地回答,请首长放心,我们保证完成任务。

多年后,赵长河老爷子跟我说起这段往事,他幽默地说,其实我当时十分害怕,腿肚子不停地打颤,可在那非常时刻,我能说坚持不了吗?死不死的不要紧,豪言壮语总要说的,不然还叫什么志愿军战士!说这话时,他扫一眼村道上的行人,扯过我耳朵低声道,你小子甭笑话我老头子,你知道我说豪言壮语的时候,脑瓜中想的是什么吗?我摇摇头,那时我还不知道朝鲜战场上的金达莱姑娘。也就在那次,老人跟我讲述他与金达莱的恋情。他说,我跟团长下保证拼光最后一人也要坚持到总攻,事实呢,我脑海中既是向团长也是向金达莱表决心,实话说,一个连官兵几乎都倒在山上了,我无论如何也要活下来,只要我能活下来,战斗一结束就去找金达莱表白心迹,不然我再遇上残酷的战斗牺牲了,金达莱还不知道我的心思,还真以为我对她没感觉呢,那我不亏死了。

我笑了,说你那叫闷骚,自己跟自己较劲,换上胆大的早占领她的阵地了。老人抬手扇了我一脑勺,说这么小就他娘的有坏念头,长大准是个流氓。说罢,老少俩相视着大笑了好久。

赵长河跟团长通完话,与“五大员”清理战场。他做梦也没想到山顶北侧凸起部分有一个天然大岩洞,更没想到不但洞口堆放了食品、饮料,往下延伸的洞穴里还藏着大量武器弹药。原来这座山头是美军的一个弹药库。赵长河的心口一紧,美国兵肯定会疯狂地争夺这座山峰的,仅靠这几个非战斗人员能行吗?他不及多想,出洞口察看一番尚无动静的山下,叫大伙快点饱吃一顿美国兵的美餐,然后命令炊事员老张巡逻,其他人进洞搬运武器弹药,能拿多少是多少,摆放在四面阵地上。赵长河说,我们人手少,但美国佬给我们备下的武器弹药足,大家别舍不得拿,放开量用,狠狠地揍这些洋狗日的。战友们都笑了,纷纷抓起饼干、罐头猛吃。

地平线上冒出了嫩红的云,山上的空气极清新,只是夹杂着的血腥味使千余平米的山头充溢着恐怖的气息。赵长河点燃一支美国兵的香烟,眯着眼睛,不知是享受烟味,还是谛听山下的动静。事实呢,他的思想开了小差:金达莱在干什么呢?真的好想见到她,哪怕一句话不说,就是看着她的笑脸都行。这时,对面山头上飞来几只灰白色小鸟,啁啁啾啾鸣叫着,轻闲的样子像跳动的音符,穿越在空中。赵长河咦了一声,说道,日鬼,一夜枪炮没把它们吓跑?随即哑然默念,不会是金达莱变的小精灵来给我鼓劲的吧?赵长河扔掉烟头,给小鸟一个飞吻。一直盯着他的通信员小刘捂嘴笑了,说连长,你好浪漫哟!跟小雀子亲嘴,不会是想哪个女人了吧?几个战士闻声大笑。赵长河狠狠地瞪了小刘一眼。小刘扮个鬼脸,扭身跟司号员小周合力抬着弹药送向西崖。

四周战壕配备好充足的武器弹药后,赵长河将人员做了分工。司号员小周、报话员小马及赵长河防御东坡,因为根据美国兵攻打山地的特点,他们肯定会集中优势兵力进攻东坡。通信员小刘与卫生员小李防御西坡。炊事员老张为机动人员,哪边吃紧支援哪边,另外还得负责监视南北悬崖,美军虽然不可能从绝壁下爬上来,但必须防患于未然。

赵长河布防好阵地,看一下怀表,说同志们这一夜累坏了,大伙抓紧时间眯会儿,美国佬攻来就没时间歇了。说罢,叼起一支香烟,眯上了眼睛,烟雾缭绕中,打起了鼾,潜意识却飞离了战场,来到一个似曾相识的小山村,村口有一片桃林,粉红的花海里飞舞着蝴蝶、蜜蜂,景色是那般迷人。金玉姬忽然从花海中打着腰鼓跳着舞向他翩跹而来。赵长河大喜,迎上去就要去抱金玉姬,岂料耳中传来飞机的轰鸣。赵长河一个激灵睁开眼睛,见两架美军侦察机盘旋一圈,往南飞走了。赵长河吐掉烟蒂,往山下看看,蠕动在山道上的美军约一个营,正在向无名高地集结。轰鸣声又来了,赵长河说,美国佬的老一套来了,咱们进洞避避。

“六大员”刚鱼贯入洞,轰炸机就在无名高地上“下蛋”了,好一番狂轰滥炸,山石横飞纵跳,战壕内的一些弹药被引爆了,那气势分明要将山头掀翻。“六大员”躲在洞里,抽烟的抽烟,喝饮料的喝饮料,那自得其乐的情形,根本不像大战已开,倒像观热闹。轰炸机一飞走,赵长河探身洞外看看东坡,一百多个美国兵成扇形爬近山腰了。他缩身洞内刚点上香烟,飞机又是一番狂炸,约十分钟又飞走了。赵长河一挥手,说,同志们,各就各位,准备战斗。“六大员”顶着弥漫的烟雾灰尘,跑向阵地。呵,东坡的美国兵距山头只有百米了。赵长河对卫生员小李、通信员小刘喊道,西坡交给你俩了。

小刘架着机枪说,好嘞!小李将手榴弹、爆破筒往战壕沿口一溜摆着说,美国佬还没爬到半山腰呢。

东坡的战斗打响了,机枪喷着火舌向山下扫射,司号员小周、报话员小马各搂着一挺轻机枪,赵长河则抱着重机枪,好一番狂射。美国兵倒下一片,能爬起来的弓着腰边往上爬边还击。小周打完五夹子弹,抽出爆破筒扔下去,紧随将三个一扎的手榴弹往下扔。美国兵不因山上的火力猛往下退,赵长河心里也不禁佩服起这些训练有素的洋鬼子。

美国兵离山头约五六十米时,赵长河扔下了机枪,抽出绑好的两个一扎的爆破筒,一扯引信扔下山坡。小马也随手抓起手雷或手榴弹往山下扔。扔出去的爆破筒也好,手榴弹也好,借着坡度连滚带跳地冲进美军阵中爆炸。美国兵吃不住了,丢下死伤的二十余人,往山下退去。

赵长河蹲下身子点了一支香烟,对小马、小周道,美国佬虽然人多,但没什么了不起,咱们不要按什么规则打,来不及打枪抓到什么就扔什么,你们没正正规规打过几仗,打过这一仗就什么都明白透了。满脸落满灰尘的小马、小周说,赵副指导员,不不,赵连长赵指导员,你别笑话咱,昨晚一开战时咱们是紧张透了,后来一点不紧张了,现在轮到咱们在山上揍这些洋狗日的就更不怕了。赵长河笑了,说,笑你们干什么,我身经百战昨晚还抖腿肚子呢,打仗就这样,打起来就忘了怕了。小马、小周也笑了,说战士们都说你是战斗英雄,原来你也怕呀!

说话间,西边的小刘、小李两挺枪响了。赵长河道,你们俩监视下面,美国佬进攻就照刚才那样打,我过去看看。赵长河明白,虽然分了工,但这“几大员”毕竟不是战斗人员,哪边有闪失,山头都难守。好在东边至西边相距仅三十来米,赵长河顶着空中尖啸的子弹,几个纵跃跑到了西崖,嗬,攻山的美军有一个连,离山头还在一百米开外。赵长河端起机枪往下射了一梭子,转脸问小刘、小李紧张吗,放近点悠着打。小刘、小李涨红着脸说,指导员,俺们不紧张。从南崖口跑过来的老张也投入了战斗,他抓起一颗手榴弹使劲扔下山去,说,这坡陡,我能扔到山脚下。几个人随着枪弹声笑了。美军被“四大员”挡在八十米开外,全缩在岩石下,不进攻了。

东坡的小马、小周又开火了,边开枪扔弹边叫骂着。赵长河一听乐了,说他们给自己壮胆呢。赵长河又反身回到东坡,嗬,穿着大皮鞋行动迟缓的美国兵已冲到六七十米远近,他端起冲锋枪就是一梭子子弹。这边打得火热,西边又交上了火,转到南、北崖的老张不问山下是否有敌情乱扔了几颗手雷,又赶快跑到西崖投入战斗。

日头偏西时,东边打退美军十五次冲锋,西边打退美军九次冲锋。美军伤亡多少不知,令人难以置信的是志愿军“六大员”除有人负了轻伤,战斗力并没怎么减弱,看来真是天助了。

美军急了,十多架轰炸机轮番狂轰滥炸山头,山下又增派了一个营兵力,看来美军为了夺取无名高地下猛凿子了。

“六大员”躲在洞里趁机补充美食,还喝了些洋酒。报话员向团部汇报了这儿的战况。飞机刚离山顶,“六大员”飞速奔赴各自阵地,残酷的战斗又打响了,进攻东坡的美国兵倾其战斗以来的所有有生力量,而新增派的一个营美军则全部投放在西坡。赵长河调整格局,美国兵重点进攻西坡了,自己投入到西坡,老张配合东坡的小周、小马。赵长河冷峻地说,同志们,考验我们的时刻到了,我们只有一个信念,就是人在阵地在,剩下最后一个人,也要坚守到最后一刻。

这一场恶仗打得昏天黑地,美军在东、西两坡发起的全是强攻,西坡更凶猛些。“六大员”能使用的武器弹药都用上了。美军的这次进攻果然非同寻常,特别是西坡的美军有几次几乎冲上山头。战斗打得异常惨烈,直至日近黄昏,两侧美军才停止进攻。

“六大员”除赵长河外,均负了不同程度的伤,其中小马、小刘、老张的伤势最重。腿部负伤的小李,将几人的伤包扎一下。赵长河抬腕看了看手表,五时二十分,离总攻还有四十分钟。赵长河说,美国佬在天黑前,肯定会采取更加猛烈的进攻,小周你注意东坡的动静,大伙抓紧时间休息。说罢,他飞步到西崖口查看,又巡视一圈南、北崖。他知道美军不惯夜战,天黑前肯定会拼命攻山的。

几分钟后,西坡美军进攻了,不过,这次是小股兵力。紧接着东坡也打响了。打着打着,美军不战自退,又换人马进攻。赵长河看出美军是跟他们打消耗体能战,这毫无办法,战场就这几人还都负了伤,只能将美军的每一次真打假打都当做真打,决不能让美军接近山头。这样,搞得“六大员”疲惫至极,却又无可奈何。赵长河两边兼顾着打,不敢片刻消停,几乎将他累死。不过,他深感庆幸的是,总攻即将开始,阵地一直在他们手中,他们以不能再弱的兵力苦守了十余个小时,不能不说是个奇迹。

夜幕降临,美军在东坡、西坡组织全部兵力发起猛攻。赵长河明白,美军的这次进攻,山头难保了,疲惫不堪有几人还负了伤的“六大员”,纵然浑身是铁也炼不出几颗钉了。东西两侧“六大员”架好六挺机关枪,大家都知道这是与美国兵的最后一搏。

赵长河不经意地叹口气,经历了一夜一天与美国兵的厮杀,此时此刻他感到特别压抑:最后一搏,也许就此与金达莱永别了,一切的缘只能到下辈子续了。他深吸一口气,排除杂念,探头看看灰茫茫的山下,不好,美国兵的山炮向山顶开火了。赵长河大吼一声:卧倒!

就在这时,志愿军总攻开始了,炮声轰轰,冲锋号此起彼伏,大军逼近了无名高地,攻山的美军慌了,大部分往山下逃窜,有的竟昏了头仍往山上跑。

赵长河跃出工事,指挥已失去战斗力的“五大员”,继续狠揍滞留在山坡上的美国兵。恰在这时,美军射来的一颗炮弹落在他身后爆炸了,赵长河被生生地震翻,昏死了过去。

那天傍晚,志愿军发起总攻后,金玉姬随朝鲜人民组织的救护队登上了无名高地。当她发现倒在血泊中的赵长河,尖嚎一声扑上去,声嘶力竭地喊道,长河,赵长河……

赵长河脸色苍白,像沉睡,更像已静静地死去。金玉姬泪如雨下,不过她没有乱了方寸,而是屏气凝神,轻轻翻翻赵长河眼皮,搭搭脉搏,呀!有生命迹象。金玉姬大喜,顾不上擦泪,赶紧打开急救箱,包扎赵长河的头部及屁股等处的伤口,简单处理好,立即喊担架队员,抬着赵长河快速下山抢救。

昏迷中的赵长河魂魄并没有离开战场,依然伫立在山头跟美国兵厮杀。不过,他潜意识的厮杀中,除了有战友并肩,还有天使一般的金达莱助阵。金达莱何时飞来的,他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只要有金达莱在他身旁,只要有金达莱牵着他的手,只要有金达莱对他的柔情缱绻,他就更有勇气、更有豪情地杀敌。

金玉姬紧随护送赵长河等伤员的担架队赶到战地医院,医生立即给赵长河动手术清理弹片……

赵长河昏迷的两天三夜里,金玉姬两只玉手一直紧紧地握着他那只受过伤的手,一言不发地盯着他,那情形真像一尊玉雕,令人感动,让人感叹,叫人无言。

金玉姬在总攻时随担架队登上无名高地救下赵长河,不是巧合,而是刻意为之。她自那次到志愿军驻地慰问演出,与赵长河匆匆一别后,心就一刻也没有离开过赵长河,一直将相思的种子植在心里,生根、发芽,长成参天大树。这份相思的苦,折磨得她面黄肌瘦,如不是美国兵肆意践踏她的祖国,恐怕她早就脱下军装,冲破层层禁锢,飞扑进赵长河的怀抱。

“上甘岭战役”打响前,金玉姬所在医院随人民军某部向金化一带集结。途中,她遇上志愿军刘大为率部向五圣山一带运动。金玉姬像是在海里捞了根稻草,拽住刘大为打听赵长河的下落。当然她的借口是作为救护队上去的。刘大为知道她的心思,犹豫一下,告诉她赵长河正在执行任务的山头,据消息反馈,战斗打得异常惨烈。恰巧朝鲜地方武装组织的一支担架队驰援无名高地,她跟首长请示随担架队奔赴无名高地抢救志愿军伤员。反正是一盘棋的战役,人民军首长挥挥手让她出发了。

一路上马不停蹄地奔跑,金玉姬默默祈求佛祖、三清大帝、领袖金日成保佑赵长河不能有半点闪失,美国佬的子弹、炮弹、燃烧弹全绕着他飞……

残酷的事实是,赵长河血人似的昏死在山头,昏死在她的眼前,她怎能不痛不欲生。

日日心的呼唤,夜夜泪的泣血,长河,你快点醒来,你不能丢下我,我有很多话还没对你说,我要做你的新娘,我要给你生一大群儿子,我要……

赵长河的魂魄是听到金玉姬的呼唤的,赵长河也绝不允许自己永远处在昏迷中,他也绝对舍不下金玉姬。是的,美丽的金达莱正是他必须活过来的一个理由。赵长河在死亡线上挣啊扎啊扎啊挣啊,与死神做着殊死搏斗,跟揍美国兵一样勇猛无比。第三个长夜即将结束,黎明时分,赵长河那紧握在金玉姬手里的伤指动了一下。伏在床边的金玉姬大惊,奇迹出现了?她不敢相信,慌忙擦擦含在眼角的泪。赵长河的伤指又动了一下,比刚才动作稍大些,紧接着又连抖两下。金玉姬放声哭喊道,医生!医生!赵长河醒啦!

赵长河在金玉姬的哭喊声中,眼睛睁开一道细缝,迷茫地看一眼金玉姬,咧嘴笑一下,口齿不清地嗫嚅道,傻丫头!

医护人员被金玉姬的哭喊声惊动,以为发生了坏事,当他们看到金玉姬拥着醒来的赵长河又亲又叫又哭的,摇摇头说,伤员身子虚,你不要太激动。

金玉姬这才发现自己的失态,难为情地笑了。

在养伤的日子里,赵长河与金玉姬发生了多少故事?不好虚构,不过,他俩的情感突飞猛进是真的。

1953年元月中旬,仍在医院养伤的赵长河接到喜报,他被中国人民志愿军总部评为特等功臣、一级战斗英雄。

那天的夕阳极美丽,浑圆,嫩红,磨盘大小,吐着柔和的光。金玉姬搀着一瘸一拐的赵长河,在医院广场上慢慢散步。赵长河恢复得比较快,那天他的头部被震伤,半边屁股被弹片击烂,左股骨嵌进不少碎弹片,在战地医院动过手术,不理想,转到后方医院又动了一次手术,遗憾的是大腿骨与股骨间仍滞留难以取出的五块弹片。按说赵长河转院,就没金玉姬的事了,可金玉姬苦苦哀求领导,随赵长河一起到后方医院陪护。

赵长河、金玉姬行走在小径上,小声嘀咕着,神情甜蜜极了。金玉姬说,明天我跟你去参加庆功会。赵长河摇摇头,说团长亲自来接我,你不好去的。金玉姬撒着娇说偏要去,我是陪护人员,谁也不好阻拦,我就要看你在领奖台上威武的样子。赵长河刮一下金玉姬的鼻子,说散了会我就回医院的。金玉姬说,我怕你溜了。赵长河抚摸着金玉姬的手,无声地笑了。

庆功会结束,赵长河被一群战友簇拥着喊啊说啊跳啊,金玉姬只有跺脚的份儿。她好不容易挤上去,操着熟练的东北话说,赵连长的伤还没好,你们轻点。战友们一愣,相互挤起眼问,老赵,这是嫂子?赵长河直摇手,说你们这些家伙别瞎说,金达莱同志是洋学生参加的人民军。金玉姬红了脸,说赵长河同志,我马上就请示领导嫁给你。战友们大叫起来,将赵长河拥到金玉姬面前。赵长河的心一热,与金玉姬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多年后的又一次,赵长河跟我说起这段往事,依然沉浸在幸福中。我脑瓜一转问他,你睡了金达莱吗?他一愕,弹下我的头顶,说狗东西。我护着头傻笑,他也随之纵声大笑。

第二天下午,金玉姬在医院木房子洗澡,团长找到守候在门外的赵长河,板着脸说,赵长河同志,经师党委研究,你和一批身体还没有康复的同志回国治疗。赵长河心一沉,知道他和金达莱的恋情坏事了。赵长河脖子一梗说,美国佬还没被赶出朝鲜,我不回去。团长用毫不通融的口气道,这是命令。赵长河捂着耳朵说,团长,你饶了我吧,我坚决要求留在朝鲜打美国鬼子。团长说,政策你是知道的,别让我费口舌了。赵长河与团长吵起来,赵长河情绪十分激动,口没遮拦地说,你硬要送我回国,我就自杀,我就毙了你。说罢摸着腰部作掏枪状。团长的火更大了,说你革命这么多年,还无组织无纪律,改不了伪匪的德性,不是看你情况特殊,现在就关你禁闭。跟随团长来的几个官兵,脸色都变得很难看,但没有一个开口说话。

这时,金玉姬出来了,她煞白着脸,哆哆嗦嗦地央求道,团长,赵连长能不回中国吗?团长……她不知该如何往下说了。

三天后,赵长河和一批伤员乘火车回祖国,他没能见到金玉姬。

赵长河回到祖国,先在沈阳医院治疗,怎奈外伤好治,心伤难疗,他心系着朝鲜战场,心系着金达莱。身体康复后,他天天请求重返朝鲜战场,上级一直没同意。后来他转到海城北大营部队留守处,一直到朝鲜停战,将士们凯旋而归,他也没能去朝鲜。

志愿军指战员归国后大休整,升为副师长的团长找到赵长河,和他作了彻夜长谈,决定送他到沈阳参加文化知识补习班。赵长河却作出令副师长吃惊的决定——回家务农。赵长河说,自古忠孝难两全,我得在父母膝前尽尽孝了。首长和战友们一再挽留,他也没有同意。一个月后,赵长河洒泪别军营,离开和他共过生死患难的战友,回到了数千里之外的家乡。

家乡的古黄河水悠悠,家乡的黄土地厚重重,家乡的父老乡亲热情地接待了这位功臣。

赵长河回到小村,并没有去找牛毛子麻烦,那人已被人民政府打倒,整日老老实实地干着农活,不敢与村人讲话。一年后,即1955年春节前,赵长河与盐河畔的一个姓汪的农家姑娘结了婚。后来的岁月,他生儿育女,种过庄稼,烧过土窑,过着极其艰辛的农家人生活……

十一

1972年夏季的一天上午,沈阳军区某部两位年轻的军官,来到苏北汰黄堆公社御路大队,寻找当年的战斗英雄赵长河。他们是坐着当地军分区的绿色吉普车,在大队古支书陪同下,走近赵家小屋的。两位军官下车,看着墙面开裂的低矮茅屋,眼圈红了,他们对着破篱笆门喊,老连长!老连长!古支书则大声叫,赵长河在家吗?部队来人了。

没人应答,原来赵长河的妻子汪春花和两个女儿下了农田,三个小把戏不知跑哪去玩了。而赵长河本人,则在离家十余里的石灰窑烧石头呢。他是今年春上刚去的石灰窑。城里到村里招一批农民工,按说以他的身体状况是不能去的,但家境贫寒的他报名参加了。活不算轻,每月31元工资,交21.6元给生产队,余下9.4元就是他及全家人的日用开支了。战争年代他就烟瘾足,现在他却连劣质香烟也吃不起了,只好改抽烟袋。古支书说,看来赵长河上白班。他要派人到石灰窑叫赵长河。两位军官说,书记同志,我们去接,你安排个老乡带路就行了。

满面灰尘的赵长河乍见两位军人找他,极惶恐。俩军官得知眼前的寒酸汉子就是赵长河,啪的一个立正,敬军礼,说老连长好。赵长河的心一颤,也不禁一热,不由自主地回了个军礼。

赵长河被军官请上吉普车,忐忑不安地问,找我什么事?两位军官心头猛地发酸,这就是军中传闻令美国兵胆寒的英雄吗?生活怎么将他折腾成这个样子?两位军官作了自我介绍,原来是沈阳军区某军政治部的,岁数大的姓王,副处长,岁数小的姓杨,干事。因军区编写战例选编,找老连长了解东北战场打四平、黑山阻击及朝鲜战场上甘岭的战斗情况。赵长河闻听,露出一丝笑容,两眼闪出灼目的光,不过,他一时失语了,一句话也说不出。吉普车颠簸到他家的白杨树下,先回家的妻子已烧好开水,搬出一张小方桌放树下静候他们。一干人围坐在小桌前,一边喝开水,一边一起沉浸到炮火连天的峥嵘岁月……

日近黄昏,赵长河和俩军人沿汰黄堆漫步,他们看着黄沙漫漫的河滩,看着日落古黄河的景观,低诉浅说着硝烟远去的战场。王副处长突然问,老连长,你认识金玉姬同志吗?赵长河的脸刷地白了,抬眼北国,一个俏美的朝鲜姑娘从云层中飘飘飞来,啊,我的金达莱!赵长河鼻子一酸,视线模糊了,良久,叹口气道,不认识。王副处长略显惊讶地看着赵长河,半晌道,今年春季,金玉姬同志随朝鲜人民代表团访问沈阳军区,和刘副军长叙上了,她向刘副军长打听你。副军长说,你返乡从未与部队联系过,对你的情况一无所知。临行前,副军长特地交代我,一定要找到你,说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谁也不能改变什么的,但金玉姬找你这事关系到中朝两国人民的友谊!

赵长河激动了,但什么也没说。

王副处长吸口香烟,神情复杂地盯着赵长河,接着说,副军长嘱我转告你,别忘了老部队,抽空回“家”看看。

赵长河抖着手点燃香烟,深深地吸了一口,喷向了尘沙漫漫的黄河滩,喷向久已废弃的古黄河,轻轻地点点头,说我一定回“家”看看,金玉姬的事咱们就甭提了。

俩军官走后,村人似乎才想起,这个在小村毫不起眼的赵长河,竟是过去那个立过特等功的一级战斗英雄。古支书再见赵长河,满脸堆着笑容。民兵营长极崇拜赵长河,找他讲过去的故事。村小的校长走进赵长河家,请功臣给学生作革命传统报告。不久,邻近的大队,小学校,汰黄堆公社革委会,汰黄堆中学,陆续有人上门请他……赵长河在各种场合风风光光地作报告,他所在的石灰窑领导也多次破例准假。

1984年,石灰窑清退农民工,体弱多病的赵长河无奈地回到小村,村人似乎又忘了他。

赵长河在讲述战斗经历的那几年很风光,但他个人的生活并不风光,撇开崇高的精神信仰不说,仅以人最基本的需求来言,他长年几乎是食不果腹、病患重重。然而关于这点,他从没对人吐露过心声,整日只是快乐而寒酸地生活着。也是在那几年,老部队发来邀请函,寄来路费,让他去部队。他激动过多次,发誓一定去部队看看,兑现那次跟王副处长许的诺言。有一年冬天,他已打好车票,顶着风雪步行十多里赶到车站,却又打了退堂鼓。妻儿们都奇怪,问他怎么不去老部队了,说哪怕找到老领导反映一下自己的贫困生活也行呀!他没多做解释,只说不想给部队添麻烦,就不再言语了。就这样,直至多年后,他走完了生命的历程,也没有回过老部队。

我没想到在赵长河的晚年,为他帮了些忙。1986年,我从部队转业到沙河县民政局。一天,局长交给我一封沈阳军区某部寄来的信函,请地方政府根据有关规定给革命功臣、残疾军人赵长河同志落实有关政策。信中说,去年给地方政府去过信函,未见答复,希望相关部门督促办理,不要让英雄晚年病不能医、卧不能安。我对局长说,我了解赵长河,怎么没替他落实有关优抚、就医政策?局长说,这么多年了,谁知道其中的曲曲折折,据查县、乡民政部门没有登记过他是功臣、残疾军人,一直将他当一般退伍军人对待的。我联络汰黄堆乡民政助理,一同到御路村查看赵长河的立功证书。赵长河的家依然穷困。也难怪,他的俩女儿早已出嫁,俩儿子婚后皆分了家,生活状况都一般。老两口跟没结婚的小儿子过,刨责任田仅够维持温饱。对于我的奔波,赵长河很不好意思,他说,我不准儿子写信麻烦部队的,你看,我给政府添麻烦了。不久,我帮赵长河办理了医保、生活补助等手续。当年,县民政局按有关政策帮他家翻盖了瓦房。

上世纪末,赵长河走完了坎坎坷坷但充满传奇色彩的人生路,那么身在异国的金玉姬也就是开在赵长河心中的金达莱又怎么样了呢?

责任编辑 张 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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