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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场上有什么(短篇小说)

2015-01-09王祥夫

南方文学 2014年10期
关键词:老金棒子男孩儿

王祥夫

老金每天早上起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把窗子和门全部打开,然后对着门窗做深呼吸,老金认为只有这样人的身体才能健健康康。老金是老了,上楼下楼的时候右腿的关节处总是有点疼。所以有一阵子他每隔两三天才下一次楼,下去买一些菜或别的什么东西。邻居们说都是那条老狗棒子跑丢了的缘故,要是那条狗还在,老金天天都会按时下楼。人们都知道老金的那条狗都养了十六年了,十六年的狗应该很老了。多少年了,人们几乎是天天都看见老金带着那条狗在院子里走来走去,老金还会和狗说各种各样的话,吃饭的时候老金会对老狗棒子说“咱们吃饭吧”,晚上看完电视要睡觉的时候老金会对老狗棒子说“咱们也该睡觉了”。在院子里走的时候,每当那条老狗抬起一条腿,把身子歪向一边,老金就会说:“这是你撒尿的地方吗?”那条老狗有时候把身子往下抵,往上抵,好像是要坐下来,老金会马上说:“别在这儿拉,别在这儿拉,行不行!”老金习惯了跟狗说话,他和狗几乎无话不说。老金的妻子住在另一个城市,老金的女儿也住在另外的一个城市。他们之间几乎很少联系,只不过有时候会互相打打电话。这种关系多多少少有些不正常,但老金都习惯了。谁让老金是个酒鬼,有一阵子他总是酒后在家里摔东西,几乎把什么东西都摔了。后来妻子就愤然出走了,再后来女儿大学毕业也去了另一个城市。是前不久,老金忽然接到了女儿打来的电话,女儿说她快要生小孩儿了,她想回来住在自己的家里,把孩子生在自己从小生活的地方。“到时候我妈也会回来。”女儿的话让老金几乎热泪盈眶。从那天开始老金开始打扫每一间屋子,他把南北两边的阳台也收拾好了,还在花盆里种上了花,虽然这个季节已经不是种花的季节,但老金希望它们快快长出来,他几乎把每个花盆里都种了花,他担心这些花到时候会不会开出花来。而更让他担心的是棒子,那条老狗,怕它会对女儿有什么不好,其实他也明白那条老狗认识女儿,这让他想起来他带着棒子在院子外的坡上等女儿放学回来的情景,那时候女儿还小,当然那条老狗也还是条小狗。而真正让老金担心的是那条老狗对自己的将要出生的外孙女也许会有什么不利。他那天在电话里问自己的女儿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女儿在电话里回答说是个女孩儿的时候老金忽然有些失望,他是多么希望女儿的肚子里是个男孩,他都想好了,要是个男孩儿的话,自己也许会努力活到他长大,然后带他去钓鱼或去打猎。老金的女儿在电话里说是不是让您失望了?是不是让您失望了?老金从来都不会说谎,他对女儿说我真希望是个男孩儿。电话另一边的女儿忽然不吭声了。隔了好长时间,女儿才在电话里说:“我妈到时候回来照顾我的月子,也许会住两个月,也许会一直住下去。”当年,老金酒后摔东西发脾气的时候总是埋怨妻子给自己生了个女儿,老金太喜欢男孩儿了,这让他的妻子和女儿很是伤心。

“我还要再生一个,也许下一个就是男孩儿了。”女儿在电话里说。

“女孩儿和男孩儿其实都一样。”老金听见自己对电话里的女儿说。

老金去超市了,为了妻子和女儿的即将回来他要买各种东西,豆子,那种白颜色的又大又扁的豆子,他知道自己的妻子喜欢吃什么,还买了十多个红色的倭瓜,这种瓜又绵又甜。老金把买来的瓜都放在了窗台上,这是妻子的习惯。老金又去买了一个很大的玻璃缸,那种带盖子的,可以腌泡菜的,原先的那个在一次酒后被老金摔了,那时候,老金刚刚下岗,他的心情坏极了。老金准备腌一些泡菜,老金知道妻子最爱吃泡菜了。泡菜里当然应该有包心菜,还要有红红的辣子,还要有姜片和芹菜。老金算着日子,老金的女儿在电话里对老金说国庆节前她们就要回来,而一年一次的国庆节呢,马上就要到了,这真是一个没有一点点意思的节日。这天晚上,老金一边看电视一边对那条老狗说:“她们都要回来啦。”老金很少一下子给老狗棒子开一袋子妙鲜包吃,老金看着棒子,抚摸着它的头,决定给它一整袋妙鲜包,老金看着它把那一整袋妙鲜包吃了。棒子真是老了,睡觉要打很响的呼噜,摇尾巴的时候总是会掉下许多毛来。老金希望自己的家重新是一个十分干净整洁的家,老金觉得自己应该让妻子看到一个这样的家。老金看着棒子,想着这些事,突然觉得很伤心。国庆节马上就要到了,老金终于下定了决心,这天早上,去早市之前,老金又给老狗棒子吃了一袋对狗来说就是无比美味的妙鲜包,然后,他们出门了,刚刚下过一场雨,到处都湿漉漉的。后来老金带着棒子来到了菜市场那边,这个菜市场是露天的,到处是新鲜的蔬菜。这个菜市场里当然还会有别的狗,狗与狗的见面礼就是互相闻,前边后边都要闻到,然后也许就会突然撕咬起来,或者会很友好。老金解开了拴在棒子脖子上的狗项圈,然后,棒子就不见了,消失了,或者也可以说是老金忽然不见了,消失了。解开狗项圈后老金就离开了菜市场,他先是回了一趟家,呆呆坐了一下,其实他也没坐多久,然后,他忽然心慌意乱起来,然后,他急忙忙又下了楼,出了院子,穿过那条街,赶到了菜市场,那个菜市场离老金的家并不远。但棒子不见了,消失了。

老金这才真正慌了起来。

“棒子,棒子,棒子,棒子——”

老金被梦惊醒了,老金能感觉到自己出了一身汗。一开始,他看到了来去匆匆的行人,因为在梦里,那些人的面目总是不太清楚。有不少人在那里卖他们的手机号,他们的手里拿着一张纸片,上边都是号码,他们会追着行人要他们挑他的号。还有卖那种二手手机的,人们都知道那些手机来路不明,不少是小偷偷来送到他们这里的,现在几乎是人人都在用手机,连要饭的手里也有手机。老金的身边,除了卖二手手机的,还有好几个卖冷饮的,他们几乎都有一个很大的冰箱,老金始终弄不清楚他们是从哪里接的电线,但那些人总是有办法处理好这些事。因为有人在那里仰着脸放风筝,老金马上就明白自己是站在邮电局前边的广场上。这个城市,只有广场上才会聚集那么多的放风筝的人。邮电局对面那个巨大的建筑因为城市改建已经挪走了一半,但另一半还灰头土脸地留在原地。这样一来,会给人一种幻觉,让人觉得自己好像是身处战争年代,那个建筑只不过是被炮弹炸成了两半,一半在原地,另一半早飞到了离这一半不远的地方。这个一分两半的建筑物东边是那堵虚假的城墙,从外边看那是堵古老的城墙,从内部看,城墙里边却是空的,里边将要开不少商店。这都是让人作呕的事情。也就是这时候老金看到了自己的那条老棒子。

“棒子,你这个老家伙!”老金叫了一声。

棒子已经蹲在了老金的跟前。

“棒子。”老金又喊了一声。

让老金吃了一惊的是棒子忽然开口说话。

“你为什么不要我了。”棒子说。

老金发现棒子的眼里满是泪水,泪汪汪的。

“谁说我不要你了?谁让你乱跑。”老金说。

“你不要我了。”棒子又泪汪汪地说。

“我没有不要你。”老金蹲下来。

老金把手伸过去。“你知道不知道我一直在找你。”

棒子的嘴张了开来,它总是这个样子,嘴张开,舌头伸出来,好像它刚刚从很远的地方跑回来一样,好像它已经累坏了一样。

“你知道不知道因为你我好几天也没好好吃东西了。”老金说。

“你不要我了。”棒子又说。

“你这话别让别人听见,我什么时候不要你了。”老金说。

“你不要我了。”棒子又说。

老金看看四周,把手放在了棒子的头上,说:“你是个好男孩儿,我一直把你当作男孩儿。”老金说:“你记得不记得我还带你去澡堂洗过澡。”老金笑了一下,有一次他带着棒子去皮鞋厂的澡堂洗澡,把正在里边洗澡的那几个人吓了一跳,他们都急忙用毛巾把自己的下边捂得严严实实。嘻嘻哈哈说如果这条狗忽然生了气,首先要攻击的也许就是这地方。老金又笑了起来,其实老金是自己被自己笑醒的。这时候天当然还没亮,但也差不多了。老金在床上坐了起来,在那一刹那间老金已经想好了,他要上动物超市,买一个下边有长方形盘子的狗笼子,以后就让棒子待在里边算了,不让它上来下去地跑,它也老了,它待在阳台上也不会影响到谁。这样一来,老金有什么话照样能对棒子讲,老金习惯和棒子说话,也只有棒子可以认认真真地听他说话,不管老金说什么话它都会认真听。老金明白自己真是离不开棒子这条老狗。老金说话的时候棒子总会乖乖地蹲在那里,老金知道它听得懂,老金最懂棒子的眼神了,老金对那些老朋友们说:“你要是养一条狗,一直把它养十七八年,它就是人了,和人不一样的地方就是它永远不会说话,只会听。”

老金急匆匆地起了床,没刷牙也没洗脸,他顾不上这些。

老金出了门,下了楼,出了院子,过了那条街,一直往北走,往北走。

天还没怎么亮,老金一直去了邮局那边的广场。

“也许,棒子就在那地方。”老金在心里说。

天还没亮,但已经有人在广场上活动开了,都是锻炼身体的。

“棒子——”老金喊了一声。

那几个人给吓了一跳。

“棒子——”老金又喊了一声。

有人对着这边挥了挥手。

“你喊什么?”

老金朝另一个方向去了。

“狗东西棒子,也许它饿了,这会儿正在到处找东西吃。”老金对自己说。所以,老金准备先到那几个垃圾箱看看。他看见过别的狗在垃圾箱周边找能吃的东西。老金对这些比较清楚。虽然棒子从来没有挨过饿,但这几天它肯定饿坏了。

“我知道你现在想做什么。你现在肯定是饿坏了,我太熟悉你了。”老金听见自己对自己说。老金年轻的时候特别喜欢的一件事就是打猎,但也只能说是打打兔子,因为在这个城市的周围也只有兔子,或者是浮在水面的野鸭子,老金去过据说有狐狸的地方,结果是一次次地去却永远看不到狐狸的影子。但即使这样,老金也知道动物喜欢躲藏在什么地方,或者,知道它们的某些特性,比如,它们在人多的地方爱往什么地方跑,或死死待在什么地方一动不动。当然老金更熟悉棒子,知道它的每一种叫声所要表达的意思。但广场周围根本就没有棒子的影子,也没有别的什么狗的影子。

老金只看到了一只猫,在慢慢穿过广场,老金对着那只猫喊:

“棒子,棒子,棒子。”

老金失望了,广场上的人渐渐多了起来。

“棒子你在哪儿?你个狗东西,你给我出来。”老金听见自己对自己说。老金相信自己的梦不是白做的,棒子一定就在广场,老金又绕着广场走了一圈儿,一边走,一边喊,只不过声音小了些。后来,老金去了紧挨着广场的那几个院子,现在叫小区的那种居民点。老金站在院子里想了想,然后他一个单元一个单元地进去出来,在这个早上,许多人都听到了有人在喊“棒子,棒子,棒子”。后来,老金忽然听到了狗叫,老金兴奋了起来,是棒子在叫,分明是棒子被关了起来,好了,这下找到了,老金又大声喊,隔着那家人的院门喊,里边的狗也大声叫,叫了有好一会儿,有人从屋子里出来了,是个年轻人,穿着白色的短裤和白色的T恤。狗还在里边叫。老金对这个年轻人说:“我的狗是不是在你们家。”年轻人说:“不会吧,是我们家的狗。”年轻人把狗放了出来,是一条和棒子差不多的小狗,但毛色是黑白相间的,不是棒子。

“棒子,你个死货,你一点人性都没有。”老金小声地自己对自己说,咬牙切齿地说。老金从这个小区走了出去,朝南走,一直朝南走,后来老金坐在了一家面馆里,早上来这里吃面的人很多,但老金没吃面,他吃不下去,没一点胃口,要是棒子在,他会要一碗面,再加一个鸡蛋,他会把蛋黄给棒子吃,但老金什么也没吃,他只喝了一碗面汤,多少年了,老金一直在这家面馆吃面,里里外外的人他都认识。

“没见棒子吧?”老金问服务员。

“没见。”服务员说。

“它也应该找找我,这个王八蛋。”老金觉得自己快被老棒子气死了。

从面馆出来,老金又开始喊棒子。他穿过超市旁边的那条街往回家走,眼泪已经流了出来。老金是沿着学校的那道树行子走,能听到学生的朗读声,但没人能够看到老金在流泪。老金在心里开始骂自己:“你这么狠心,你这么狠心,你这么狠心。”

老金想好了,他晚上要再去一趟广场。

老金忽然掉过了身子,他听到了狗叫,狗叫声从学校里传了出来。“这个狗东西,这个狗东西,怎么跑到学校里了。”

学校的那个年轻警卫拦住了老金,问老金有什么事。

“没有啊。”年轻警卫说没见到有条狗啊。

老金说我都听见了,“这不,还在叫呢”。

“这不是狗叫。”年轻警卫笑了,他认识老金,“来支烟?”

“说不定它已经跑回家了,在楼下等我呢。”老金说。

“有时候它们自己会回家。”年轻警卫说。

老金被吓了一跳,他把钥匙插进了锁孔,门却从里边一下子自己开了。但老金马上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是妻子和女儿回来了!这简直是一件要命的事,自己怎么就忘了今天早上要去接站的事?

老金一只脚迈进家,进门的地方,放了不少大大小小的包。

女儿挺着大肚子,手里拿着什么看着自己。

“你跟以前没两样,你什么也记不住。”

是妻子的声音,已经从厨房那边传了过来。

“我早上天没亮四点就起来了。”老金不知道说什么好了,他想解释一下,妻子的声音像是并不想找碴儿,毕竟他们好长时间没有见面了。

妻子在厨房里又说:“起那么早,不可能是去喝酒吧?”

“我早不喝了。”老金说。

“那你做什么去了?”妻子从厨房出来了,她像是在做什么,这时候不是做早饭的时候,但做中午饭时间还早。“你不知道你让我们在车站等了有多长时间?这么多包,你什么也记不住?你不知道你女儿挺这么个大肚子?你跟以前有什么两样?那个司机人很好,好在我们碰到了一个好司机。”

女儿看着老金:“我爸就这样,昨天晚上您又喝了吧?”

“跟你说我现在不喝了。”老金有点急了。

“那你这么早去哪儿了?”老金的妻子问。

“我说我去广场了。”老金说。

“锻炼身体?”老金的妻子看着老金。

“相信我,我肯定是不喝酒了。”老金说。

“看得出你把家都收拾了一下。”老金的妻子说。

老金说还有阳台呢,“也收拾过了”。

“你擦的玻璃?”老金的妻子问。

“是。”老金说。

“你还买了把新椅子?”老金的妻子说。

老金知道妻子说得是哪把椅子了。

“那是我抓奖抓的。”老金说上次买了两箱牛奶就抓到了那把椅子。

“现在这个家像个家了。”老金的妻子说。

“我也老了。”老金说。

“你的眼怎么了?”老金的妻子说。

其实老金的妻子不该问这句话,她问了,因为她不知道棒子的事,也不知道老金为什么一大早去广场的事。

老金忽然像小孩子一样哭了起来,但老金很快就不哭了,因为女儿说她马上要去一下广场,去找棒子。女儿开始换鞋,女儿说棒子是和自己一起玩大的。上初中一年级棒子就每天在院子门口等自己下学,这次回来,她还给老棒子带回两听狗罐头,还给老棒子买了四只狗鞋,还给棒子买了一块可以啃着玩的狗骨头,还有……

老金的女儿不再说话,她停下来,因为老金再次发出了哭声。

“它不在广场,广场上什么也没有。”老金说。

“广场上什么也没有。”老金又说。

老金的妻子凑过来,闻了一下。

“你爸爸还真没喝酒。”老金妻子说。

“我们不会再吵架了。”老金妻子又说。

“棒子不在广场。”老金说。“也许它自己会回来。”

“最重要的是我和你女儿回来了,那些倭瓜不错,看颜色就不错。”老金的妻子说这可能是最好的倭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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