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缩小”和“放大”的当代文学研究
2013-04-29王尧
郭冰茹是一位成长中的青年学者或广义上的批评家,她近几年来的努力和成绩,呈现了令人期待的学术前景。在70后学人中,郭冰茹于纯学术之外兼及文学批评,这一路径颇像她的导师程文超教授。从郭冰茹近几年的学术论著来看,她似乎想走一条专、精、深的学术道路:有专门的研究领域,不旁骛;写好每一篇文章,不贪多;深入研究问题,不浮躁。如此看待郭冰茹的问学之路,并非明确她已经达到了怎样的境界,而是以为在这样一个时代,郭冰茹有如此的追求,是值得肯定的学术正道。
2007年,郭冰茹出版了《十七年(1949—1966)小说的叙事张力》,2012年出版了《20世纪中国小说史中的性别建构》,这当中又发表了若干篇研究中国当代小说与叙事传统的论文以及为数不多的文学批评文章。而她涉及当下的文学批评也差不多是在这样的学术背景中展开的。这三方面内容以小说为研究对象,几乎都涉及“叙事”这一基本问题,即现代性与“革命叙事”,性别建构与叙事和小说与传统叙事资源。我想,重点不在郭冰茹如何理解“叙事学”,而是她如何试图重新阐释十七年小说、重新阐释中西叙事传统影响下的当代小说以及20世纪中国小说史中女性写作之于性别建构的意义。
研究十七年文学在一段时间里一时成为“显学”,而且有不少年轻一辈学者加入,成为博士学位论文的研究对象。在大学的学术体制中,对当下的文学批评并不十分鼓励,这也是很多青年学者回到十七年的一个原因。对于当代文学史几个阶段的研究,以“八十年代文学”为主体的新时期文学研究可能最为热闹,“文革”文学的研究则相对寂寞,十七年文学的研究则是分歧最大的领域。就文学史研究而言,处理好十七年文学便是厘清当代文学发生的脉络,而后才有可能讨论到当代发展和转型的问题,才有可能对当下文学中的“历史问题”有所认识。如何重返十七年,核心问题是对十七年文学做出价值判断,这一判断的困难是如何处理和评价十七年文学与政治的关系,以及在大的历史框架中具体作家的创作。
在这样的学术背景中,郭冰茹选择研究十七年文学其实是选择了一个难题。从什么角度进入十七年文学,在很大程度上决定了她和研究和写作的面貌。郭冰茹在《十七年(1949—1966)小说的叙事张力》“后记”说,“对于自己无法亲历的年代,我总有一种好奇,想知道那个遥远或者并不遥远的过去曾经发生过些什么。所以喜欢读小说,希望通过阅读,用自己的经验去贴近那个年代”。学术研究也是想象历史想象当代中国的一种方式,她通过阅读认识到的文学与历史:“建国后的十七年小说文本中是一个缺乏想象力的年代的,但同时又是一个洋溢着青春、热情、理想的年代。有时面对当下的浮躁、虚妄和无所适从,我甚至希望能够回到那个年代,去体会那种年轻国家特有的激情燃烧、热情似火。”①这个概而言之的判断和抒情,在很大程度上反映了一批青年学者的思想状况。无疑,十七年历史的复杂性、历史影响文学的复杂性以及现实与历史关系的复杂性,远比郭冰茹当时认识到的要复杂得多。她在后来关于陈翔鹤、丁玲等作家的研究中,显然注意到了这一问题。
但在这种认识中,郭冰茹敏锐地发现了文学与时代之间的缝隙,这是值得注意之处:“建国后十七年的小说文本在文本内部和文本之间存在着明显的叙事缝隙,这些缝隙保留了其他任何社会历史文献中都不可能保留的张力元素。这是十七年小说文本最吸引人的地方,也是一个非常值得探讨的课题。”②郭冰茹将研究的触角深入到她所发现的缝隙中,由此去揭示十七年小说中的叙事张力并探究张力何以产生。她对这一问题的认识和研究的深入程度,首先取决于她对十七年文学的价值判断。我注意到,郭冰茹试图放弃对立和极端的立场,一方面,她不再“简单地认为十七年文学是一批语言乏味、形式单一、内容雷同,并且单纯为政治作注脚的文本”;另一方面,她又有条件地肯定了十七年小说文本对既定叙事模式的偏离。
这看似平衡的观察与思考,在大的方面对十七年文学进行了比较妥当的价值判断,又在具体问题具体分析时对小说文本进行了比较适度而非过度的解读,其中的核心观点是:“十七年的叙事文本在满足既定叙事成规的同时,作为文学自身的艺术追求和审美自觉也在生长着,这使我们清楚地看到十七年文学在文本之间以及文本内部都存在着明显的叙事张力。”郭冰茹由此进一步追问:“如果将问题细化便可以这样描述:文学想象如何被纳入主流意识形态的基本框架,并与其构成互动关系,达到文艺为政治服务的最终目的?在既定的主体思想所规范的叙事空间中如何创造出既符合主流意识形态要求,又被艺术审美要求所接受的文本形式?文学的审美规则如何让政治训诫获得审美的表现力?是什么为十七年卷帙浩繁的同一主题的文学表达提供强烈的创作激情和叙事动力?”③对这些问题的追问,成为郭冰茹阐释十七年小说的基本内容。
在追问这些问题时,郭冰茹的判断和分析建立在对文本的具体解读之中,这当中包含了她对研究理论和方法的思考与选择。正像她意识到的那样,单纯按照传统的的研究方法进行文本的思想内容解读和人物形象分析显然不能解决上述问题。于是,旨在分析叙事作品内部因素构成与相互作用的叙事学理论成为她研究十七年小说文本的武器。但是,如果只是视文本为不受外部规律制约的自足的实体,显然又不能呈现和揭示文本与现实之间的紧张关系。郭冰茹在这一点上是清醒的,因而她在重视形式批评的同时,试图借助能够与形式批评形成互补关系的政治批评。这样一种方法的确定,使她能够有效处理“缝隙”问题。她在解读分析五种故事类型的文本中,始终能够侧重文本而又注意文本与外部的关系。
缝隙和张力的存在,在本质上反映的是中国追求现代性的充满矛盾和张力的历史,因而十七年小说的叙述张力,其实是“革命叙事”和“现代性”的关系问题。郭冰茹在十七年小说的研究中意识到了这一点,虽然有待充分展开。《十七年(1949—1966)小说的叙事张力》在台湾出版时,她将书名改为《“革命叙事”与现代性》,或许反映了她对以往研究的新思考。
如果说十七年小说与现实构成了紧张关系并由此产生了叙事张力,那么,深入到小说文本内部,还有一个需要解决的问题是:影响小说品格的因素除了政治之外,艺术传统处于怎样的状态?推而广之,回到中国当代小说的“内部”,就自然而然地需要面对一个问题:当代小说究竟在多大程度上接受了中国叙事传统的影响。这是郭冰茹近几年来围绕她承担的国家社科基金项目“中国当代小说的发展与本土叙事资源的关系”所展开的研究工作,目前尚无完整的成果,但她已经发表的几篇论文,包括我们现在读到的《中国当代文学中的“叙事传统”》,大致能够反映出她对中国当代小说与叙事传统关系的认识以及她试图重新书写中国当代小说史的努力。
在向内/向外的关系中,重建当代小说与“传统叙事资源”的对话关系是一大难题。现代以来,中国小说深受“西方”影响,但“传统叙事资源”若隐若现地渗透在现代小说的发生与发展之中,但这样的进程常常被忽视和看轻。在郭冰茹看来,这一方面与古典小说在五四以后的境遇有关,另一方面也受制于小说史建构中,对于“现代”和“古典”的分界。“现代性”观念的植入对现代小说的概念、内容和形式有所预设,并对20世纪以来的文学创作产生了深刻的影响。
从上个世纪三四十年开始,在“文艺大众化”“民族形式”的讨论中,左翼学者对五四以来的新文学便做了重新解读,突出民族形式在新文学中的意义。90年代以来,一批小说家在重视了西方因素之后,开始向中国的伟大传统致敬,即重返中国的叙事传统;一些学者在文学史研究中也重视了中国叙事传统对小说创作的影响。在这样的学术背景中,郭冰茹更清晰地提出了中国当代小说的发展与叙事传统的关系问题。
郭冰茹在面对中国当代小说时,首先想呈现在既往的研究中常常被遮蔽的部分,她将当代小说与叙事传统的关系,描述为“传统叙事资源”的压抑、激活与再造。在她看来,中国近现代小说受“西方”影响巨大,这是不争的事实,而“传统叙事资源”也渗透在现代小说的发生、发展之中。她的这一认识是基于这样一些事实:十七年小说与章回小说的关系;80年代小说如汪曾祺、阿城等作家的作品;90年代贾平凹的《废都》;新世纪以来莫言、王安忆、格非等作家的小说,以及当代小说中若隐若现的“叙事传统”等。呈现这些事实当然不是她想做的主要工作,她的重点是在重新解读中国当代小说史,并且探讨激活叙事传统之于当下小说创作的可能及意义。
正是在这样的思考中,郭冰茹也重新解读了“八十年代文学”及相关问题:“八十年代以后,在现代化建设的宏大叙事中,不仅是文学界,其他界别也是在对‘西方的想象中理解现代化的。在某种意义上说,1985年前后的‘小说革命是‘现代性焦虑的一种结果。在讨论八十年代的‘小说革命时,通常会把‘先锋小说视为对西方现代性的回应。实际上,‘寻根文学也是回应西方现代性的一种。这两者之间的差异,恰恰不是反映在是回应还是回避西方现代性,而是侧重西方与本土的不同。”“八十年代的‘小说革命使这一问题再起,但又迅速消失。在当代文学的言说方式和文化身份危机出现后,确认‘传统叙事资源的当代性意义,激活与再造被压抑的‘传统叙事资源,成为解决危机的一种方式。这一方式对小说究竟能够产生怎样的影响,决定了小说能否发生新的‘革命。”④
郭冰茹在呈现当代小说被遮蔽的“叙事传统”时,并不急于确认文学与传统的单一关系,而是想重新认识文学与传统关系的复杂性,比之《十七年(1949—1966)小说的叙事张力》,她在这方面的处理显然成熟许多。郭冰茹认为,“在讨论当代小说与叙事传统的关系问题时,我们首先需要辨析何种传统断裂了,何种传统被扬弃,何种传统仍然延续着;同时,我们也有必要讨论这些叙事传统在当代文学中处于怎样的状态,影响两者关系的主要因素以及在这种关系中,文学文本(主要是小说)的面貌发生了怎样的变化。”这样的认识,也避免了另一种极端,“我们在讨论当代文学的叙事传统时,并非在西方传统与中国传统之间做出唯一的选择。”“如果只是从一条线索或侧重于某一方面来考察,我们或许会认为,当代文学在经历了一段时间的‘西化之后,中国文学试图放弃‘外来影响的焦虑,但是回顾‘五四以来的文学史,我们仍然认为,对叙事传统的继承与再生,并不能取代西方文学的影响。如果说我们以前曾经有所偏废,那么现在需要在秩序的变化中保持某种平衡,叙事传统和西方小说一样是可激活当代文学的重要资源。当汉语的主体性越来越强时,当代文学与叙事传统的距离则越来越近。”⑤
内容与形式的关系,是中国当代小说与叙事传统关系的核心问题之一,也是自20世纪30年代学界讨论“民族形式”问题的重点所在。郭冰茹在她的研究中,看到了形式与内容分裂之后的尴尬,即便是在为新内容改造旧形式之后,旧形式并未真正获得“新生”,这是当代文学在很长一段时间旧形式消失的一个原因。“在此,当代文学创作中关于形式与内容的二分法随之产生:内容是首要的,形式是次要的;内容是‘新的,形式是‘旧的;但为了达到内容与形式的统一,‘旧的形式必须经过改造才能为新内容服务。于是,当次要的‘旧形式被改造和利用时,旧内容被搁置了,与旧内容相关的美学趣味、语言风格、世俗性等都被新内容、时代精神、革命历史等取代了。换言之,1940年代以后,叙事传统中的‘旧内容和与之相关的风格趣味因搁置而断裂,被加以改造和利用的‘旧形式却在一定程度上延续下来。这一明显的矛盾在当代文学发生时被合理化地加以阐释,因而,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当代文学中的叙事传统是一种片面的传统。”她由此提出,当叙事传统不仅是作为形式而受到关注和吸收时,叙事传统才在当代文学中再生并激发了当代文学的活力。⑥这些观点都颇有见地。
无论是创作还是研究,处理中国当代小说与叙事传统的关系都是一个难题。对郭冰茹而言,在熟悉中国当代小说的同时,还要熟悉作为叙事传统组成部分的史传、古典小说、民间叙事传统等,这对她的学养、识见等是一次艰难的考验。
小说史与性别建构的关系,是郭冰茹学术研究的另一个重点。
如果说对十七年文学的研究侧重的是小说与现实的关系,对当代小说的研究侧重的是小说与叙事传统的关系,那么她新近出版的《20世纪中国小说史与性别建构》,则是性别与叙事的关系。我从《20世纪中国小说史与性别建构》“后记”中知道,郭冰茹关于性别与叙事的研究始于她的硕士生阶段,讨论的是新时期女性文学的叙事策略。我没有读到她这个阶段的成果,但从《20世纪中国小说史与性别建构》以及前此发表的系列论文看,她试图完成对自己的超越以及对女性主义批判的批判性反思。坦率说,我对文学研究中女性主义理论的过度运用以及对女性写作的过度解读是保持“警惕”和怀有疑问的。这或许也是一种偏见。因此我关注的是,郭冰茹对女性写作的研究能否突破目前的潮流而做出自己的解读。
在2008年发表于《当代作家评论》的论文《女性主义批评中国化之反思》中,郭冰茹显示了她对女性主义批评的反思性批判和理论锋芒。我以为值得肯定的是,这样一种批判性的反思一直贯穿在《20世纪中国小说史与性别建构》的写作中。郭冰茹在“导言”中说,“我充分肯定20世纪80年代以来女性主义文学批评的巨大成就,同时也意识到了女性主义理论中国化过程中不可避免的局限,这些局限对于所有从事女性主义批评的学者来说都是一个困境。因此,我试图在反思女性主义文学批评的中国路径时,能够寻找到一种既贴近而又超越研究对象的理论与方法。这样的反思,其实是一种自我批判。”⑦
也许因为有了这样的立场和方法,《20世纪中国小说史与性别建构》和同类研究著作有所区别。郭冰茹在女性主义文学批评现有的研究基础上,以现代女性性别建构为基本脉络,尝试在20世纪中国小说史的框架中讨论女性写作的发生、发展与转型;重视而非单一地讨论女性写作,始终突出文学与思想文化问题的关联性,因而在讨论现代女性写作的兴起时,关注与其相关的思想文化问题:“女性解放”问题作为建构现代民族国家元叙事的组成部分之一是如何被提出的,女性性别建构的历史真相是什么,女性又是如何以文学的方式讲述自己的。因此,郭冰茹如是说自己,“与其说本书是讨论现代女性写作,毋宁说是在询问与女性性别建构的相关的问题。这些问题贯穿全书,也集中反映了我对这些问题的认识与困惑。”《20世纪中国小说史与性别建构》中对“五四“时期的女性写作、丁玲、萧红、张爱玲以及90年代林白、陈染等作家的研究,都能反映她的研究特点。
我以为,《20世纪中国小说史与性别建构》在以下三个方面的研究是出色的:1. 对女性主义理论以及女性主义在中国的传播及运用做了比较深入的反思,相对完整地清理了女性主义批评的中国轨迹。这样的反思,避免了女性写作研究盲目运用女性主义理论的局限,从而更贴近现代女性写作的中国语境与文本。2. 在此基础上形成了自己分析研究中国现代女性写作的基本思想,在研究立场上消解了性别二元对立的范式。国内的女性主义批评在进行女性文本的解读时往往从女性文本中收集材料,如此便形成了一个较封闭的系统进行循环论证。郭冰茹在突出文学与思想文化问题的关联性同时,还始终注意关注妇女生活史对女性写作的影响。3. 通过对女性解放话语与元叙事之间复杂关系的研究,以表达中国现代思想的独特方式为切入点,论述了现代女性写作具有独特文学史意义的学理基础,尝试建立了中国女性文学研究的新框架。
正如郭冰茹自己所言,她在这本书中也留下了自己的困惑:“从我上小学开始写作文起,‘日新月异就是一个常用词,在这本书漫长的写作过程中,中国社会、文学研究、性别身份、包括我个人的生活阅历都经历了并且正在经历着大大小小的变化,身处其中的我努力在这不断变化的进程中确立重新理解和阐释历史的坐标。书写完了,‘推陈出新的野心也为才疏学浅的遗憾所代替。因而,这本书的局限,也是我自己的思想困境。”我觉得需要进一步讨论的是:语言之于女性写作和性别建构的意义何在;女性写作中文学与思想文化问题的内在逻辑结构;在小说之外,其他文体的参照意义也有待补充;等等。
郭冰茹以上所述三个方面的研究,其实也是一个整体,即从不同的侧面认识20世纪以来的中国文学。郭冰茹不是从宏观入手,而是着眼具体问题,由局部而及整体,由微观而至宏观。因此,我把她的这一路径称为“缩小”和“放大”的当代文学研究。
【注释】
①②③郭冰茹:《十七年(1949—1966)小说的叙事张力》,岳麓书社2007年版。
④郭冰茹:《“传统叙事资源”的压抑、激活与再造》,载《文艺研究》2011年第4期。
⑤⑥郭冰茹:《中国当代小说中的“叙事传统”》,载《南方文坛》2013年第6期。
⑦郭冰茹:《20世纪中国小说史与性别建构》,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
(王尧,苏州大学文学院院长、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