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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年海外华文女性文学研究观察与思考

2013-04-29陆卓宁

南方文坛 2013年6期
关键词:女作家华文文学

进入21世纪,海外华文文学创作表现极其活跃,尤其是海外华文女作家的创作,整体上呈现出一个积极的上升期,而作为海外华文女作家群体本身,也表现出极为自许的兴奋状态,这自然极大地吸引了国内学界的眼光,顺理成章的,对海外华文女性文学的研究更是应声而出;也日渐受到国内高校相关专业硕、博士学位论文选题的广泛关注。由其所呈现出来的研究态势、问题域的纷繁及其阐释所引发,我们以为,女性创作主体的嬗变与海外华文文学历史、女性叙事批评与海外华文文学研究范式、女性文学的审美阐释与海外华文文学的诗学建构等,无疑构成当下海外华文女性文学研究的突出问题。本文拟分别展开讨论。

一、女性创作主体的嬗变与

海外华文文学历史

比较本土女性文学研究于20世纪80年代艰难“浮出历史地表”,并在很长时间内仍然为自身的“正名”而无法回避来自主流话语与男权政治结盟质疑的情形,某种意义上,对海外华文女性文学的关注,从一开始似乎就是海外华文文学研究的题中应有之意,特别是进入新世纪以来,凡讨论海外华文文学必谈及海外华文女性作家的创作。以2000年以来中国期刊网提供的相关研究成果、包括大量的硕、博士论文看,一是在题名中直接标示关涉海外华文女性文学研究,或直接表明为海外某一华文女作家创作之研究的,在数量上就呈现出逐年上升的趋势;二是在大量的海外华文文学研究的篇什中,虽然观察的是海外华文文学创作的整体状况,但几乎没有不涉及其女性作家的创作的。

我们以为,这一研究情形并不难理解。首先,正是一大批游走在地球经纬线上的海外华文女作家擎起了海外华文文学创作之大纛,仅以1980年代后大陆背景的海外华文女作家计,我们就可以列出严歌苓、虹影、张翎、林湄、查建英、周励、王瑞芸、陈瑞琳、陈谦、融融、施雨、吕红、刘慧琴、华纯、蒋濮、胡仄佳、毕熙燕等等一长串响亮的名字;其次,女作家本就在感受并把捉自己生命律动的特质上有着与生俱来的先天优势,而如果具备了丰富的跨文化生存的经验、足够的时空距离,并以此用来审视异质文化的差异,思索和探照超越种族、地域和文化的人类共性,这对于海外华文女作家而言,她们在情感和理智上也就同样来得更为丰富、细腻和独特,这恐怕也可以解释近年严歌苓、虹影、张翎、林湄、陈谦等人的创作比之其他海外华文男性作家在国内所以更受关注的原因;再次,也是最为重要的,经过自1980年代以来国内学界对西方女性主义理论的译介、扬弃和研究的不断扩展和深入,对女性主义分析批评本土实践的不断历练、积累和调整,女性文学研究已经完全构成了当下人文学术不可或缺的重要组成,这就为学界进入海外华文女性文学研究提供了相对成熟的理论基础和丰富的批评经验。

我们还注意到,近年海外华文女性文学研究其研究者队伍,大多是自20世纪80年代后随着“新移民文学”的发生便开始从事该领域研究的学者,或者是受过完备学术训练而在近年相继进入海外华文文学研究领域的青年学人。因此,这些研究大多表现出鲜明的现代批评意识,深入的问题开掘,或者独到的学术发现,我们仅从一些论文的话题上便不难看出其思考与“问题”的向度。譬如,从论域的范畴看,既有对海外华文女性文学发展历史断面的整合研究,如《近三十年中国大陆背景女作家的跨文化写作》①;也有对作家个案的研析,如《严歌苓小说:多元文化视域下的人性思考》②《论虹影小说的本土经验与国际视野》③;亦有对海外华文女性文学区域发展及其比较的关注,如《边缘境遇下的女性书写——论日本华人女性文学的身份认同》④《文化语境下的女性书写——当代大陆/马华女性小说比较研究》⑤。从研究的问题意识与理论维度看,既有着重于“问题”开掘的专题研究,也有从海外华文文学的跨文化特质出发,突出其后现代后殖民视域的文化阐释及其诗学建构的自觉,如《论北美华文女作家创作中“离散”内涵的演变》⑥《从自我殖民到后殖民解构——论新移民文学的女性叙事》⑦……,不一而足。整体观察近年来这些海外华文女性文学研究的成果,应该说,正是因为近年海外华文女性文学研究别开一层的话语,从而在错综复杂的全球多元文化线索中呈现出了中国当代文学及其海外华文文学的现代性意义。

然而,如何在海外华文文学的历史发展中去观察其女性创作作为海外华文文学不可分割的重要构成的演进态势,如何在海外华文文学发展的历史动态中去把握其女性创作主体“中国经验”的精神特质与嬗变形态,从而为构建海外华文文学的学科构架及其理论范式提供实践与理论资源?显然,在这些研究中,却还少有将其作为一个重要话题予以深入关注与思考。

笔者注意到,早于20世纪90年代末,饶芃子与陈丽红两位学者在讨论“海外华文女作家及其文本的理论透视”⑧中已初步关涉到这一问题。该讨论着重于海外华文女性作家及其文本的研究,但因将其置于自五四以来海外汉语写作发生了近百年的历史背景下来展开,这就很好地回答了海外华文女性书写何以虽具有多重性、流动性以及边缘性的文化身份,但却始终蕴藉相间着“中国”“民族”的烙印这一特质的问题。而毫无疑问,“中国经验”从根本上构成了世界范围内的移民文学中汉语文学的“标识”。该讨论或可看作是海外华文女性文学发展历史思考的“雏形”,但是,就2000年以来的相关讨论,海外华文女性文学的历史意识及其精神特质思考还是引而未发。我们以为,这一话题的提出不仅具有对于一个新兴学科架构的必要性,亦具有对于审视中国文学精神及其跨文化“对话”的重要性。

在海外华文文学发展的百年历史中,比之在单一文化系统下所发生与发展起来的中国本土女性文学实践,海外华文文学的女性书写基本上也是由“知识者”自五四以来,尤以20世纪五六十年代和80年代最为突出的近百年的“离散”经验而形成的。如果以冰心、陈衡哲、林徽因、苏雪林等中国现代史上这些杰出的女作家海外求学时期的书写为海外华文女性文学的滥觞,既已透露出中国现代女性在中西文化碰撞下自我价值的“浮现”,也刻下了中国现代女性参与中国传统文化现代性转型过程中艰难寻索的最初的印记;上世纪中叶中国政治历史格局的大转捩,成为了中国“知识者”从肉体到精神放逐与被放逐的深重期,其间由大陆去台而再“流落”海外的以女性创作为重要构成的留学生文学,不啻以个体生命背负民族罹难、家国分裂、精神失重这一历史的、民族的沦肌浃髓的巨大伤痛,由此构成了海外华文女性文学的一个审美高度及其精神传统;进入1980年代,大陆改革开放引发了中国“知识者”谋求从肉体到精神都获得“涅槃”的渴望,也受西方中心主义在本世纪末逐渐受到质疑及多元化语境的影响,大陆背景的“新移民文学”女性书写异军突起,虽然她们所展现出来的精神状态已然不再可能是上述台湾留学生“无根的一代”的漂泊感与无助感,但是“民族”“故土”“女性”依然是她们始终关注的焦点。所不同的是,大陆新移民女性书写开始将“民族”“女性”“文化”的思考置于全球化的背景之下,致使其文学叙事呈现出了多重关系:故土的历史记忆、异质文化语境下个体的生存境遇与自我确证、海外华人的生命迁徙与终极思考,以及在传统与现代、个体与民族、自我确证与性别意识的对话中的主体维护等等。比较前者,她们在记忆、展示、反抗及其女性主体意识的建构中,某种意义上,诗化的“中国意识”和文化特征来得更为凸显。

不错,冷战背景与全球化语境的不同社会历史生态,使得近百年海外华文女性文学发展过程中最为突出的上述两拨女性创作,在本土文化和异质文化及其性别自觉多个方面在理性与感情的认知上形成了距离,但是,她们所共同拥有的同一的血统和文化基因,相似的异域境遇,相同的身处双重或多重边缘的地位,在在无疑都成为她们主体精神传承与价值理性的根本基础。

因此,开展海外华文女性文学研究,就其某一历史断面、某一文化板块或某一个案的女性叙事进行阐发和研析,固然可以抽象出汉语文学的海外传播和发展的某些规律与特质,这对于一个因政治的、文化的原因而发生“裂变”的民族的文学的整合当然不无意义。但是,如果以忽略近百年的中国知识者的“离散”经验,特别是上世纪中叶以后中国政治格局剧变对民族历史、社会文化取向、世界文化格局及其彼此的历史关联所带来的深刻影响等诸多方面的因素为代价,仅满足于对看似相对独立的海外华文文学的某一问题面向的阐析,不免会使海外华文女性文学这一始终拒绝一种固定的、孤立的、特殊的妇女本质,乃至近百年的海外华文女性文学其“民族”“家国”诉求几近一种“集体无意识”的主体精神现象与传承,陷入无源之水、无本之木的尴尬处境,更难以经受来自全球态势下错综复杂的多元文化的质疑。换言之,海外华文女性文学研究进入谋求学科建制与发展的当下,倘若试图通过以跨文化的全球性的女性主义批评的视域展开海外华文女性文学的生命本体、精神气质及其生态变迁的阐发,那么,近代以来的百年海外华文文学历史意识作为一个必由的维度,已经到了一个“水到渠成”的话语契机并应该引起重视,反之不能不是一个严重的缺憾。

二、女性叙事批评与海外

华文文学研究范式

某种意义上,近年本土海外华文女性文学研究多集中于某一历史断面,而特别是集中于1980年代后大陆背景的女性创作,似乎也有其可以成立的理由,或者说是由其创作与研究主体彼此多重的“共时”关系所决定的。不言而喻,以进入20世纪40年代末以后作为一个历史节点和话语背景,这其间,研究主体与研究对象曾经同处于一个时代的政治历史空间,这就决定了他(她)们的文化品格和意识形态感知方式有着不可抗拒的“政治血统”关系,致使彼此所衍生的思维方式、生命体验和情感共鸣等形态,具有一种深沉的亲和与默契;进而,除去文学本体的审美阐释,研究对象的异质文化生存境遇及其必然发生的价值调整与重构,显然也能够从另一向度成为研究主体本身重新透视自我、反思本土文化与政治的“镜像”,从而为其自我人格重塑与思想安顿的价值选择获得多重依据与参照。因此,从这个意义上看,近年大陆本土海外华文女性文学研究的不断深入和丰富,拓展了当下女性主义话语的学术空间,为如何在跨文化的全球性的视域下审视中国现代女性及至海外华文女性的生命历程及其中国文化的现代性进程,提供了鲜活的话语资源,开辟了新的理论路向。我们大体可以从以下几个方面来观察。

首先是以作家个案为“问题”场域,深入开掘海外华文女性作家异质文化语境下的叙事形态及其精神脉络,呈现其共通的“中国情结”。这类研究,一是几乎关注了当今所有活跃的海外华文女作家,如虹影、张翎、林湄、陈谦、於梨华、聂华苓、陈若曦、周励、查建英、朵拉、尤金、蒋濮、毕熙燕……,其中尤以对严歌苓的研究最为突出,粗略统计,对严歌苓研究的成果甚至是对所有海外华文女作家个案研究总合的数倍。二是“问题”域可谓极为丰繁,仅以对严歌苓研究而言,几乎“穷尽”了所有的方法和视角,如历史书写、身份书写、人性书写,主题研究、性别研究、形象研究,以及严歌苓的悲悯情怀、严歌苓的精神家园、严歌苓的终极思考……不一而足。可以预见,以严歌苓为重要代表的海外华文女性创作整体上正处于一个活跃的上升期,其个案研究无疑继续成为追索和开掘海外华文女性文学价值理性的话语场。三是也是最为突显的,“众语喧哗”的海外华文女性个案研究在根本上共同呈示出大体一致的思想路径,即海外华文女作家的创作实质上无异于异域“中国言说”。如《“自塑形象”——严歌苓小说的异域中国言说》⑨一文认为,“中国形象,是严歌苓建构的主体形象”,其笔下被安置于中西文化总体比较框架中的每一类形象都潜伏着作者异质文化间碰撞与互相观照的良苦用心,在看似“红色中国”与“海外中国”这本身无法互证互通的两类形象中更加清晰和深入地透入了中国本质。《论虹影小说的本土经验与国际视野》⑩一文认为,虹影的小说以深切的本土体验和宽广的国际视野互渗融合,以其乡土记忆、城市边缘人的苦难书写、下层女性欲望书写等,给中国当代文学提供了新鲜的经验。《有容乃大 和而不同——论张翎创作中的“文学世界性”》11一文提出,张翎在凸显那些具有真、善、美普世意味价值观的追求中,在流溢着自身民族文化品格的魅力中,以具有“文学世界性”的中国叙事展示了海外华文文学及其“参与”世界文学对话的新走向,等等。显然,在这些研究看来,海外华文女作家的异域书写往往构成了审视民族历史、架构当下中国文化(文学)格局、融入世界、呼应全球化态势的“文化示意图”。

其次是将海外华文女性文学的区域发展置于跨文化视野中进行整合观察,以世界文化版图中某一区域的华文女性创作的诉求、特质与规律为旨归。这类研究在一定的意义上突破了囿于单一的作家个案研究有可能带来的“问题”发现的有限性。其中尤以对北美区域的华文女性创作关注最为突出。如《论欧美新移民女作家书写的“自我东方主义”现象》12一文,以后殖民视角和性别视角切入欧美华人女作家的“新移民创作”,指出具有“中国”与“女性”双重边缘身份的华文女性叙事因掺杂着经西方思想内化后的价值观,于无意间“中国”(尤其是已成过去时的历史中国)成为她们自身参照的“他者”,甚至俨然成为了“他者”的代言人。该文作者既看到华文女性没有因为“逃离”而产生那种撇清历史的自由感,反而负上了与祖国千丝万缕的联系,有一种移民后的失重感;也明确地指出她们对于东方女性的论述,竟也存在一种“他者”的视野,并用以作为确认自身的镜像,这和“东方主义”话语的初衷已别无二致。文章表现出了鲜明的反思色彩及其批判性的思辨。

相对而言,海外华文女性文学区域发展研究没有作家个案研究来得活跃和丰富,但是,海外华文女性区域创作往往也同样构成了研究主体反观自我和民族的镜像。所不同的是,从这类研究中我们看到,海外华文女性区域创作虽然同样涵化着中国传统文化的品质及其“中国想象”,却因为在世界文化版图中分属于不同的文化板块,其彼此的“跨文化性”则反映出与不同区域或曰文化板块的文化交织而形成不同文化内涵的特点。譬如,自冷战结束以来,全球范围内身份认同政治的渐次崛起,西方中心主义逐渐受到质疑,作为一个既是现代性现象,又具有强烈的后现代特征的“身份认同”问题,自然成为少数族裔面对强权政治和主流文化的“理论工具”,这当然也成为透视海外华文女性文学的重要论域。值得肯定的是,同是讨论海外华文女性文学的身份认同问题,这类研究则注意到,基于与不同的“异”文化主体之间“对话”策略的不同,则存在着其身份认同内涵上的某些文化差异。如《女性身份的书写与重构——试论当代海外华人女作家的身份书写》13,将采用母语与非母语写作的华人女性文学作为共同观察的对象,强调的是全球化背景下东西方文化碰撞过程中,华人女性身份内涵的变异性与流动性。《边缘境遇下的女性书写——论日本华人女性文学的身份认同》14一文,注意到中日之间在人种、历史、文化、文字、甚至战争等方面的“纠缠”形态,特别是日本源于地缘政治所形成的既扩张又保守、既尊重外来文化又自大自强的民族性格,由此突显日本华人女性在一个“熟悉的陌生国度”里,对异质文化既拥抱又排斥,自我意识既自尊又“屈辱”,乃至在情感与理智的挣扎中寻求精神出路的艰难。《双重边缘的女性书写——论20世纪90年代新马华文女性文学的身份认同》15一文认为,新马华人身上流淌着中华民族的血液,但作为新马地区三大族群之一的华族,则普遍形成了“落地生根”心理积淀,因此新马华人女性身份认同则因族裔性、地域性和本土性相交织而更显复杂,也更具特色。等等。这类话题的研究通过对不同区域的华文女性身份认同的讨论,在错综复杂的全球多元文化语境中不期而然地共同呈现出了海外华文女性文学“和而不同”的精神特质。

再次是兼及多重理论视域的女性主义批评,通过对海外华文女性创作及其发展的审美解读或文化阐释,致力于海外华文女性文学的整体研究。这类研究因其着力点在于海外华文女性文学的精神传统与理性定位,因此思路相对比较开阔,也往往能凭借独特的视角,新颖的立论,在别开一层的阐析中衍化出独到的“发现”。如《女性文学——浮出历史地表的另一含义》16一文,以90年代前后的中国大陆、台港、海外女作家创作作为观察对象,认为女性文学“浮出历史地表”的含义不仅是指对传统性别秩序的抗衡,以取得跟男性平等的话语权力,还在于通过以“杀夫”17一类的惊世骇俗的“暴力美学”,惊心动魄地“指向自身和自己的亲人”及其对“自身的绝望”,释放出久被拘囿、遮蔽的艺术潜质。作者认为她们这些对自身人性极致体验的清醒自审和不懈的开掘,更构成了女性文学发展的真正基础,也多少反映出女作家对性别人性的认识,并以此出发去寻找跟世界对话的路径。该文以批评者犀利的理论触点,在传统文化与当下多元文化的对话中“破解”了中国女性传统精神的潜能。《从自我殖民到后殖民解构——论新移民文学的女性叙事》18一文,运用后殖民主义批评理论,将新移民文学的女性书写提示为一种文化的和意识形态的话语形态来给予观照,认为移徙异域的女性因其性别的“缩命”而更加边缘、更加敏感、更加易碎的特殊情境,“更渴望获得并展示自身的话语权力,由此留下更多的为抗争多重压迫所作的挣扎和努力的踪迹”。作者以海外华人女性命运的沉浮为话语入口,透视在文化错置或重置下的海外华文女性文学及其海外华文文学的特殊品格。而《论儒文化辐射下的世界华文女性创作》19一文则摒弃时下通用的现代或后现代批评方法,从传统文化的视角介入,一方面着力于将世界华文女性创作作为一个整体,挖掘其相对于西方女性文学和男性创作的独特性;另一方面从内部剖析各文化板块华文女性创作在长期分流状态下形成的各自特殊的形态,但“发现”深厚的儒家文化的影响力一直在深刻地联系着世界华文女性创作,由此勾勒出海外华文女性创作同根相承和异质变奏的流脉。其他如《近三十年中国大陆背景女作家的跨文化写作》20《东西方文化差异的女性体验与书写——论“新移民”女作家的创作》21《台湾及海外华文女性文学中的知性世界》22等等,这类研究从多重学术视野出发,不谋而合地致力于探照海外华文女性文学发展的精神品质与整体形象,极大地丰富和拓展了海外华文文学研究的话语空间。

由此看来,应该说,进入2000年以来海外华文女性文学研究其属己的范式,相对而言已逐渐清晰,早年局限于一元主宰二元对立的思维定势,对海外华文文学批评同样沿用单一的“社会—历史”分析模式的现象已基本得以破除,如上述几类不同结构的研究范式以及所采用的从研究对象出发的文化符码,将女性华人文化群落及其文学创作既散居于世界各地,又同属华文“文学共同体”的文学地理有效地进行了“整理”,这对海外华文文学的学科建构无疑提供了丰富的学术支持。

但是,对于一个既区别于单一中国文化语境的汉语叙事又同属汉语“文学共同体”的异域华文文学现象,是否还有进一步构建更“属己”的研究范式的必要和可能?推而广之,海外华文文学研究是否也存在同样的问题?换言之,我们以托马斯·库恩在其《科学革命的结构》23一书中,将从事某一科学的研究群体所共同遵从的世界观和行为方式称之为“范式”的理念观之,作为追索海外华文(女性)文学审美价值理性的特定的学术群体,在研究中应遵循相应的学术信念、原则体系和实践路线,无疑在基本认同上还有着进一步理清和拓展的必要思考。

如前述,如何看待近年对严歌苓研究的成果几乎是对所有海外华文女作家个案研究总合的数倍?如何看待区域研究尤以对北美华文女性创作的关注最为突出,并因此造成了区域华文女性文学研究的某种失衡等问题?当然,作家生命体验及其想象越是丰富,它所能提供的审美的文化的话语空间就越广阔;而实事求是地看,人们追慕和趋向现代科技与现代文明最发达的欧美地区也实属“从善若流”,并因此带来欧美华文女性文学创作及其研究的活跃也有其完全可以成立的理由。但是,我们以为,这些都还不足以构成学界研究择其一点,不及其余的充分条件。譬如,佳作不断的北美女作家陈谦,因其近年的长篇小说《爱在无爱的硅谷》及中篇小说《望断南飞雁》《特蕾莎的流氓犯》《覆水》《残雪》《何以言爱》等多部创作的问世,可以说,已经完全跻身海外华文女作家的重要位置。但是,以目前我们所能看到的关于陈谦的研究,与陈谦创作中所表现出来的,以鲜明的跨文化意识对历史、人性以及异文化下女性主体精神错位现象的审视和批判已达到的深广度、已具备的审美高度相比则完全不成比例;澳华文学、东南亚华文文学、东北亚华文文学等区域,固然存在作家队伍相对单薄等困境,但这些区域的华文文学创作近年还是表现出了相应的活跃局面,也在根本意义上改写了世界华文文学的版图,但这些现象却都未能引起世界华文(女性)文学研究的足够重视和应有的思考。

其实,海外华文(女性)文学作为一种独特的最具世界性的跨文化文学现象,它所能给出的关涉中华文明、世界历史文化以及人类终级思考的命题无疑是无限广阔和丰繁的,也应有其所属的独特的文化符码体系,诸如如何在跨域跨文化的新视野中,突破原乡/异乡、离散/怀旧、文化身份/国族认同、性别、宗教、种族叙事/主流话语、族群/属地文化等等的精神缠绕,直至在中国/世界,东方/西方的关系中建立一种认同、交融、超越的新的精神归属等等多重的现代性问题。但是,我们从研究范式角度看近年来海外华文女性文学研究,其明显存在研究路径的趋同、区域研究与比较的失衡、性别批评与所属板块文化关系的“隔膜”、甚至“华裔文学”与“华文文学”基本概念混淆等突出问题。而很显然,这些问题的形成,在很大程度上不能不是囿于研究范式的某种“缺位”,即如忽略了海外华文(女性)文学这一精神文化现象具有跨域跨文化以及“和而不同”的特质,从而造成承载学术思考的研究范式重复与单一;不能根据特定的论域做出思想路径的调整以区别于本土文学的研究;研究范式创新的缺失、甚至套用一般意义上本土文学研究的基本理念和方法等。就此,依据海外华文(女性)文学日益凸显的属己的精神文化内涵与特质来不断调整和创新研究范式,显然需要引起足够的重视与思考。

三、女性文学的审美阐释与海外华文文学的诗学建构

“女性文学的审美阐释与海外华文文学的诗学建构”问题的提出,与上述问题存在着直接的学理逻辑,实际上也已经是一个“老生常谈”的话题了。

比较而言,近年海外华文女性文学研究确也表现出了审美阐释与诗学建构的相对自觉。大体上看来有这么几个方面的表现:

一是适应全球化态势和多元文化语境,突出探讨身份认同与海外华文女性文学的关系,为回应海外华文文学诗学建构提供了理论与实践的重要积累。整体观察近十来年的海外华文女性文学研究的每一文本,几乎都把身份认同问题作为必要问题或核心问题来展开讨论;或者,借由身份认同问题进入特定的研究对象以“钩沉”其精神文化特质,如上述相关论述所涉略。因此,身份认同问题甚至被认为是21世纪以来海外华文文学研究相对深入和成功的理论利器24。

二是批评方法与研究对象的互通和契合,相对有效地担当起了海外华文女性文学研究的话语表达,为其诗学建构提供了实践支持。如《北美新移民女作家作品的叙述声音建构》25,运用美国学者苏珊·S·兰瑟女性主义叙事学的“声音”理论,以新移民作家中有代表性的女作家为研究对象,分别从作者型叙述声音、个人型叙述声音以及集体型叙述声音三个方面,探讨她们为寻求一个更适合自己的叙事策略而发出了具有性别特征的独特“声音”。该文由于较好地运用了适宜的理论方法,在研析海外华文女性文学的性格化“声音”与主导文化对话的过程中,也完成了对这些代表性女作家个人化叙事风格的呈现。《论北美华文女作家创作中“离散”内涵的演变》26一文,以20世纪北美华文两代女作家的创作为研究对象,通过阐析在这些创作文本中所呈现出来的“离散”经验的具体内涵及其演变,深入地探讨了华人移民女性的性别身份与族裔身份的双重“身份问题”。该文为丰富学界近年来关于“离散”概念的思考,以及女性主义话语在“离散”论述中所可能具有的理论能动性的讨论,不失为一次有意义的话语实验。《印尼华人女作家的写作选择与叙述风格》27一文,则通过历史、政治、文化和女性意识相交织的视野来观察印尼华人女作家的独特书写,认为印华女性文学就是印华女作家的边缘身份、儒家文化精神和印尼社会传统观念之沉积,以及她们的生存境遇交织作用下的想象的产物。笔者以为,该文这一契合印华女性文学特质的“结论”的推导,“不经意”地回应了印华女性文学及其东南亚华文女性文学的区域文化特质与北美华文女性文学以及其他区域华文女性文学的区域文化特质“和而不同”的关系。这应该是得益于适宜的理论方法的有效运用。

三是以文本解读为主要方式,致力于海外华文女性文学的审美阐释。如《以细腻的笔触轻抚爱情留下的伤痕——印度尼西亚华人女性文学初探》28一文,主要探讨的是印尼华人女作家关于爱情、婚姻题材的作品。作者没有并着力于无可无不可的“方法论”意识,对讨论的每一部作品而是从意象、细腻笔触、情感等这些构成文本的美学元素来进行体味和“轻抚”,由此还原了文学“想象”的初衷。特别值得指出的是,《名作欣赏》2008年第3期以“世界女性文学专刊”的形式,专门约请了陈思和、王列耀等十多位学者以一人一篇的形式,对海外华文女作家的经典之作进行“赏典”。这些赏析之文大多规避了纯粹的理论或构建某种宏大阐释话语的企图,而是也融入了自己的生命体验和会心,从语言、意象、细节、情感、转承启合的细微处去把捉、去感悟海外华女作家的一篇篇经典之作的生命本质的生发和张扬。可以说,这里的每一篇“赏典”之文本身也成为“美文”。当然,不讳言,其他对海外华文女性文学文本的审美阐释大多穿插在“宏大视野”下的夹缝之中,因此,这类致力于文本审美阐释的研究,相对来说还比较薄弱,但也聊胜于无。

事实上,海外华文文学的诗学建构问题自生成以来,在学界广泛的思考、讨论和争鸣中已基本达成共识。其间,饶芃子、刘登翰、杨匡汉等一批海外华文文学学科的重要奠基者都作出了突出建树29,刘小新、朱文斌、钱超英、朱崇科等一批中生代学者也贡献了不少思考与独到之见30。而就近年海外华文(女性)文学的研究来看,作为一门具有跨文化特质的新兴而独立的学科,其基本的话语资源、理论体系与实践路线,在一定的意义上,已获得有效整合、调适与架构,这本身也就是其诗学意识形成与诗学建构的过程。“特别是中国传统文论的‘元范畴在各地区、国家文学创作中的、‘演变过程与方式、‘融合与分离方式、‘死亡与再生方式,同时也重视异域汉语写作中中外‘文学相关性、‘文化相关性和‘话语模式等问题,还涉及诗学范围的‘边缘性、‘本土性、‘世界性,以及正在进行的‘后现代性的渗透与尚未终结的现代性等问题”31,都在一定的程度上获得了有效的开掘。进而,一方面,在全球化快速趋向的当下,理论的“发现”与创新,学术流派的纷争与共生,学科间的交叉与融合,事实上已经成为了一种常态,而经过思想解放与“新启蒙”运动而发生了思想裂变与重新聚合的中国知识者,某种意义上已基本具备了应对和呑吐现代人文学术的涌现、变异与移置的能力;另一方面,现代人文学术体系的诗学建构作为一种形而上的哲思行为,本质上应该是一个开放的、永无完结的过程,刻意地去“找寻”和架构,企图一劳永逸地终结显然不现实也并不可能。因此,笔者以为,海外华文文学的诗学建构,基于近十年以来海外华文女性文学研究所表现出来的问题,需要着重思考如下的两个方面:

一是如何继续在充实与提升海外华文文学诗学建构的同时,着力思考与解决话语的大而无当与理论悬空的问题。这一问题的解决当然有着现实层面的困扰。一方面,传统的单一的批评方法,某种意义上难以更好地承担海外华文文学的跨文化与“离散”特质的学术表达;另一方面,资料、文学文本的获取相对其他学科也更多地受到时间和空间的阻隔。但是,这并不能成为我们沉迷于那种形式主义的“学术性诉求”的理由。因此,强调我们现实生存问题的关怀意识,努力摆脱对西方模式的理论依附与因袭,着力开掘与汇通本土古今话语资源,直至理论素养与融会贯通能力的会心,这都确实需要我们做出有效的思考和实践。二是尊重文学研究所独有的生命体验与理性思维并重的审美阐释模式,提倡回到“文本现场”,在感性/理性、想象/抽象、体验/思辨等多重人文经验系统的相互融汇与激活的过程中,着力提升文本解读能力。其实我们并不缺乏这方面的积淀与训练,只是在矫枉过正的现代、后现代批评氛围中被钝化了,乃至少有能够在借用西方现代批评理论的同时仍然能够沿用中国传统诗学的运思方式,从而往往在面对“美文”时现出某种程度上失语的尴尬,或如前述,对海外华文女性文学文本的审美阐释大多只能穿插在“宏大视野”下的夹缝之中。

不错,这些问题的提出带有人文学科研究现状的普遍性,但是,我们不能不看到,海外华文文学学科因其跨文化特质,在一定的意义上其所蕴含的人文终极思考的命题更为多重与复杂。那么,作为以海外华文(女性)文学研究为业的特定的学术群体,应该以怎样的审美表达方式将个人的、也是历史的观察、思考和创造力带入到学术研究中来,以一己之思参与全球视野下的文化价值重构?因此,这些问题的提出与思考也就有着更为突出的必要性和重要性。

以近年海外华文女性文学创作与研究的丰繁态势,势必继续带来话语涌现的丰繁,因此,其发展与运转无疑仍然值得我们继续观察与思考。

【注释】

①周颖菁,武汉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10年4月。

②黄梅,青岛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12年6月。

③谢冬梅,重庆师范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11年4月。

④李思黙,东北师范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11年5月。

⑤杨启平,南京师范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08年5月。

⑥乔以钢、刘堃,《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学报》2007年第1期。

⑦吴奕锜、陈涵平,《华南师范大学学报》2009年第1期。

⑧饶芃子、陈丽红,《海外华文女作家及其文本的理论透视》,载《文学评论》1997年第6期。

⑨曹素霞,苏州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05年4月。

⑩谢冬梅,重庆师范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11年4月。

11蒋文娟,广西民族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11年6月。

12黄静怡,厦门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11年5月。

13黄华,《中华女子学院学报》2005年第2期。

14李思黙,东北师范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11年5月。

15吴晓芬,广西民族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08年6月。

16黄万华,《学习与探索》2002年第4期。

17指台湾李昂的《杀夫》,严歌苓《谁家有女初养成》的“杀夫”等等一类的创作。

18吴奕锜、陈涵平,《华南师范大学学报》2009年第1期。

19张岚,《贵州社会科学》2006年第4期。

20周颖菁,武汉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10年4月。

21陈思,湖南师范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07年4月。

22李正琴、陈学祖,《华文文学》2009年第3期.

23[美]托马斯·库恩著,金吾伦、胡新和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

24朱崇科:《从问题意识中提升的诗学建构——评《〈寻找身份——全球视野中的新移民文学研究〉》,载《暨南学报 (哲学社会科学版)》2013年第2期。

25王烨,《学术园地》2009 年第 3 期(下半月)。

26乔以钢、刘堃,《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学报》2007年第1期。

27吴新桐,暨南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03年4月。

28吴新桐,《华文文学》 2002年第4期。

29限于篇幅以及这些学者著术甚丰,此处不一一列出,分别参见饶芃子《比较文学与海外华文文学》(复旦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刘登翰《华文文学:跨域的建构》(福建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杨匡汉《海外华文文学知识谱系的诗学考辩》(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2年版)等著作。

30分别参见刘小新:《大同诗学想象与地方知识的建构》,载《东南学术》2004第3期,朱文斌:《海外华文文学研究方法转换论》,载《绍兴文理学院学报》2005年第5期,钱超英:《流散文学与身份研究——论兼论海外华人华文文学阐释空间的拓展》,载《中国比较文学》2006年第2期,朱崇科:《从问题意识中提升的诗学建构》,载暨南学报 ( 哲学社会科学版)》2013年第2期。

31饶芃子:《流散与回望》,4页,暨南大学出版社 2007年版。

(陆卓宁,广西民族大学文学院教授。本文为国家社科基金重大招标项目“百年海外华文文学研究”子课题“海外华文文学学术史研究”阶段性成果,批准号:11&ZD1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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