横岭侧峰 代出才人
2013-04-29石高峰
摘 要: 社会转型总是在各式人等中引起不同的心理反应以及生活态度、方式的变化,也给作家们提供了认识社会的新契机。老舍写《断魂枪》,鲁敏写《伴宴》,两代作家,却有着共同的关注、疼痛与深刻,但又有不同的背景、情感与叙述技巧,代际作家之间存在的呼应与变革是一个值得探讨的问题。
关键词: 老舍 鲁敏 《断魂枪》 《伴宴》 比较
《断魂枪》是老舍先生的著名短篇小说,入选过诸多名家所编的现代文学作品选本。
相比较而言,很多阅读者对于鲁敏这个名字或许觉得陌生,但在近几年文坛上,这绝对不是一个可以随意忽略、无足轻重的人物。鲁敏,1973年生于江苏东台,江苏省作协副主席,一级作家。出版有长篇小说《博情书》《戒指》《爱战无赢》《机关》《此情无法投递》《六人晚餐》,中短篇小说集《百恼汇》《取景器》《离歌》《纸醉》等。曾获鲁迅文学奖、庄重文文学奖、《人民文学》奖、《中国作家》奖、《小说选刊》读者最喜爱小说奖、《小说月报》百花奖、中国小说双年奖等。多部作品译为德、法、俄、日等文字。需要说明的是,本文所论及的《伴宴》是2010年鲁迅文学奖评选中得票第一的短篇小说。
一、不一样的时代,一样的关注
老舍与鲁敏,1899年到1973年,其间相隔几代人,社会结构、文化、文学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正如学者冯济平所言:“人是时代环境的产物。各代学者都是在各自特定的历史环境中成长和发展起来的。他们接受时代思潮、理论观念、社会心理、文化风尚、学术传统等多重影响,形成各自的学术道路、学术追求和学术特色。”①学术如此,创作也是如此。便是作家自身,在他有限的创作生命中,也会出现“代际”现象。鲁敏曾说:“我这几年的阅读与写作,有一个渐变的轨迹。在创作初期,由于从小的阅读经验,我对西方式的叙事手法、结构处理、探索性等较为迷恋,体现在创作中,则是对人性中浑浊下沉的部分非常敏感……但这几年,可能是年岁渐长,我对中国的传统情怀越来越珍重了……这体现在我的创作上,题材与风格都略有变化。因为我发现,人性风景中,既有浑浊下沉,则必有明亮与宽容,何不眷顾于后者?”②
但社会演变的过程中,常常有惊人的相似性,这往往又为不同时代的作家们提供了隔空呼应的机会。如:
《断魂枪》:东方的大梦没法子不醒了。龙旗的中国也不再神秘,枣红色多穗的镖旗,绿鲨皮鞘的钢刀,响着串铃的口马,江湖上的智慧与黑话,义气与声名,连沙子龙,他的武艺、事业,都梦似的变成昨夜的。
《伴宴》:近年情况有变,因体制改革,民乐团得自己“找饭吃”……唉,说实话,民乐的饭食,难找极了,现今谁有功夫、谁又有那个静气坐下来听一曲《渔樵问答》或《蕉窗夜雨》!
早已是时过境迁,两位作家关注对象一文一武也不尽相同,但两者之间的相似性又是显而易见的,那就是“断魂枪”与“琵琶”所承载的民族传统文化信息。两位作家隔着遥远的时间距离,共同关注着社会转型给民族传统文化带来的巨大冲击,关注着在传统文化中浸润已久的“神枪沙子龙”和“祖辈是大家的琵琶大牌宋琛”,关注着他们的窘迫、纠结、失落与痛楚,关注着传统国术的时下走向。
二、不一样的告别,一样的疼痛
沙子龙遭遇的是:一身武艺的镖头在“火车、快枪”到来的时代,镖局改了行,“神枪沙”的名号“已被狂风吹走了”;好事的“弟子们”借他的名号“吹腾”;功夫好手孙老者使尽招数想学“五虎断魂枪”;沙子龙不为所动,只有两个字:“不传!”沙子龙只在夜间关起院门,练他的“枪”。
宋琛遭遇的是:“带有童子功”、“世家出身”、拿过无数次奖、从不去给“堪比闹市”的宴会伴奏的琵琶手宋琛,被“高端客户”点名“伴宴”;宋琛拒绝了急于为民乐团“找饭吃”的团长的劝说;当团长理解了宋琛准备放弃劝说的时候,宋琛却说“我去了”;宋琛演奏结束后,被实则是“情敌”的客户报复性地要求“重来一遍”,她按要求返了场;返场之后的宋琛又被“点弹”,她“平静地”演奏着一曲曲流行歌曲。
很显然,宋琛所面临的困境要比沙子龙复杂得多、“现代”得多。但简单也好、复杂也好,我们读到的是武术、艺术如何承载着主人公的“精神生命”,而这精神生命在现实处境中是经历过怎样的挤压、撞击与蹂躏,走到了它的尽头。从某种角度看,沙子龙是陷进去了,宋琛是走出去了,但揭开情节的面纱,深入人物的灵魂深处,我们看到的是一样的无助、一样的无奈、一样的无言。
“每一个世纪,每一个时代的夜晚,都‘被嵌入一些眼睛。它们明亮的程度不一定是相同的,但它们密切地注视着世界的每一个角落,从各个不同的角度,向生活投来灼热的视线,就像是天上的星辰一样。”③阅读《断魂枪》与《伴宴》,从情节里走出来、从人物里走出来,我们看到了站在作品背后的作者老舍与鲁敏,看到了他们那饱含深情的眼睛。
樊骏先生说:“他(沙子龙)之所以这样矜持、孤傲,是因为他那支枪和那套枪法代表了昔日的光荣与自己的全部价值、尊严以至与整个生命融为一体了……沙子龙宛然一个坚定虔诚的殉道者。作家珍惜他的这种操守与品德。超越了一般的惆怅与伤感,作品传出的是深沉的人生感叹。”④
鲁敏则说:“它不是突如其来的灵感,是我一直比较关注的主题。现在这个社会物质至上,泛娱乐化的消费,我经常感受到,这种背景下那些相对比较寂寞的、边缘的、灵魂寄托的传统艺术,特别需要关注。他们的生态和境况非常典型,可以反映我们当下社会物质生活和精神生活的关系。”⑤《伴宴》中,也许最终我们都无法说清宋琛到底是为了艺术才饱受凌辱,还是为了感情才拖累了艺术。我们只读到作家用极冷静、平缓的笔在叙述一个最残忍的精神凌迟过程。宋琛以最残忍的自虐方式实现着对那段隐秘情感的自我惩罚或者自我救赎,冷静、平和的外表下是汹涌的暗流,是惊心动魄,是女人最刚性的忍受。但同时又是在现实处境中最无奈的选择,是人最柔弱的痛楚。只有让最高贵的艺术和她的“情”一起“死亡”。
让我们先看一看两位主人公在面临困境之后作出的选择:
《断魂枪》:夜静人稀,沙子龙关好了小门,一气把六十四枪刺下来,而后,拄着枪,望着天上的群星,想起当年在野店荒林的威风。叹一口气,用手指慢慢摸着凉滑的枪身,又微微一笑:“不传!不传!”
《伴宴》:宋琛摇摇头迅速笑了一下:“呃,这个,乐舞侍宴,自古有之。再说,我就算上了台,也还是在我自己的世界里。我啊,自有我的玻璃罩,可以挡住一切。”
沙子龙选择了“退避式的固守”,不管是面对弟子们的激将、孙老者的挑斗,始终心如止水,不为所动。“那条枪和那套枪都跟我入棺材,一齐入棺材!”夜静人稀,耍罢长枪,沙子龙“叹气,抚枪,微笑”,只有真正的功夫高手才能用这种波澜不惊的方式表示决绝,表示无奈而又决然的告别。也只有心如死灰的绝望才会使把枪术与生命融为一体的沙子龙如此断然地放弃,放弃得那样彻底,连名声遭损也在所不顾。而在这决然、断然、波澜不惊中,在“关好了小门”的小院对着天空群星的遥望中,我们又看到了沙子龙的不舍与痛苦,他重拾的不是枪、不是枪法,是生命的价值、是生命中最美好的记忆、是为现实所迫业已“断”了的“魂”。
而宋琛则选择了“退让式的融入”。对“挟钱伴宴”和“挟情报复”的双重“妥协”,是因为她有“自己的玻璃罩,可以挡住一切”,她可以“方然物外,超逸尘世”,是因为“只与琵琶守在一处,虽是小了点,心却反而大了”。因此,从某种意义上说,她的“情”和“艺术”通过这种浴火的方式在现实中得到解脱式的逃离,而在内心却得到了重生。鲁敏在答《美文吧·读书》记者问时说:“她(宋琛)这个转变是灵魂自由以后不太在乎外界的束缚或者是物化的影响,其实这是一种更高境界的精神自由。因为我觉得艺术永久都是带着镣铐跳舞,很可能会受到世俗的很多影响,但是很多人要摆脱这种东西,要么闭门自守,要么寂寞自赏,其实更成熟的心态是要跟这个物质世界进行一种博弈、合作,是这样一种理解。”可宋琛真的“精神自由”了吗?她的合作是欣然的接纳吗?她的融入是主动的选择吗?在自由的空间里完全地投入、完美地释放,与需要用“玻璃罩”来屏蔽外来干扰以实现所谓的“灵魂自由”,两相比较,其间的苦涩与无奈、心酸与痛楚是不言而喻的。
三、不一样的叙述,一样的厚重
先做一个简单的比较,通过电脑的“字数统计”,《断魂枪》显示的是“字数4460”,《伴宴》显示的是“字数17422”,后者是前者的4倍。这个数据比较的意义在于可以探讨代际作家对短篇小说的理解与把握如何不同,但这并非本文所能深入探讨的问题,不过从发表于1935年的《断魂枪》与发表于2009年的《伴宴》两个作品的字数比较中,似乎也可以约略看出短篇小说在篇幅上的变化。“在任一既定时点,我们都应该分清不同时代各自的声音,他们都用自己的方式表达。”⑥
不到五千字的《断魂枪》写得风生水起,波澜跌宕。在传统国术濒临绝境时三个态度迥异的人物:没心没肺“玩”国术的王三胜,不离不弃“练”国术的孙老者,而处于漩涡中心的沙子龙却是最平静的一个。对于沙子龙来说,玩,则失去了功夫存在的尊严;练,现实又失去了功夫存在的价值。看似最平静的一个,却是内心最矛盾的一个。对于西方文明给东方文明带来的毁灭性冲击,对于现代文明给传统文明带来的扭曲性挤压,沙子龙其实是无所适从的。在老舍的心中呢?对于沙子龙这样一个人物,老舍抱着怎样的态度?有论者说老舍在批判国民的劣根性,有老舍自己的言论为证:“一个文化的生存,必赖它有自我批判,时时矫正自己,充实自己,以老牌号自夸自傲、固执地拒绝更进一步,是自取灭亡……由于个人的自私保守、祖国有多少宝贵的遗产都被埋葬掉了。”有论者不以为然:“老舍同情沙子龙的生不逢时,满腔热情地将他写成了一个时代悲剧的英雄角色。他尊崇他的恪守气节、不与污浊同流;赞赏他的静待时机和不屈的抗争精神。”⑦
而据我看来,老舍其实是矛盾的,老舍与沙子龙一样,对洋枪洋炮带来的西方文明有不满却又无奈;对源远流长的传统文明有眷恋却只能徒唤奈何。正是这种作者对主人公的身份认同,才使作品具有了现实的厚度与温度。但老舍又不是沙子龙,他比沙子龙清醒,沙子龙是局中人,老舍是局外人。正因为他在局外,所以他能看到“武术”之外的更多,也多了一份理性,所以他其实比沙子龙更“疼”。
再说近一万八千字的《伴宴》。
短篇小说中篇化是当下创作界存在的普遍现象,而与篇幅极不相称的水分多、立意浅、艺术性弱则成了这类短篇小说的致命通病。当然,也有作家追求意义的深刻,希望通过“深度的文化寓言”来增添作品的重量。这又带来另一个问题,正如评论家所言:“因为意义的负重,小说评论及研究失去了对结构、语言、表现手法、故事、境界、气质等要素的赞赏激情,写作者丧失了对实在生活细致考究的耐心,表现力日见欠佳。”⑧
令人高兴的是,鲁敏的这一篇在上述两方面都还过关,既没有意义大于生活的顽疾,也没有数量大于质量的现代病。追求物欲、感观时代人心的惶惑是作家唯一关注的焦点。宋琛、仲熙、钱主任、艺术团里的众人、女老总、男人、“闹市”里的食客们,他们无不在“金钱”面前主动地或者被挟裹着迷失了“人最应该坚守”的、最可宝贵东西——宁静、平和、善良、高贵、真诚……
扎扎实实地贴近现实比凭空的想象要难得多,根植于生活、指向当下的艺术再创造比耍小聪明式的向壁虚构更有生活的质感。鲁敏总是尽量在下午五点前乘公交车回家。“那时车上的人群身份比较复杂,有老年人、学生、装修工人、推销员。在公交车上很有意思,因为可以看到各种人的生存体验。一上车那种气氛就能感觉到:在一天天行进中,每个人都有他的烦恼和快乐。”所以,她的作品中对基本、常态人性把握的能力远胜于时下猎奇“变态”人性的拙劣写作。“伴宴”也好,“复仇”也好,作家表现的是人性,是人在现实生活中的“疼痛感”,宋琛、仲熙、女老总、男人是在日常的“疼痛”中的挣扎的一群。
作品的篇幅长了,是因为作者表现出了生活中密密麻麻的纠缠。鲁敏在处理宋琛陷入“弹”还是“不弹”的中心事件时,布置了一系列“周围”人物、“周围”事件,而正是这些“周围”,最终完成了对宋琛的围剿。相比较而言,老舍则干脆得多,他只有中心,没有周围。
《伴宴》安排了三条线:“伴宴”事件为主的“外显”(明)情节线,以仲熙对宋琛“暗恋”和宋琛隐秘私生活为辅的“隐蔽”(暗)情感线。对宋琛而言,作品纠缠着坚定的固守和彻底的“妥协”(对艺术)、毫不迟疑的拒绝和似是而非的接受(对名与利)、残忍的报复与隐忍的退让(对私生活)。而其他人,似乎并没有这样的复杂,但隐秘的爱和公开的恨、公的大局和私的小我、报复的快感和无意的“同谋”、乞讨式的拯救艺术和暴力式的张扬物质,同样是许许多多说不清、道不明的纠缠。
情节复杂了、人物的纠缠多了,故事就好看了,鲁敏是个很会讲故事的写手。当然,老舍的故事也好看,是彼时的好看,单纯从讲故事的层面分析,今天看来似乎简单了点。但老舍没有答案的结局我倒觉得更合理、更具普遍意义。鲁敏解决了一个很难解决的问题,以一种剥茧抽丝的方式有条不紊地解决了问题。但我想说的是:如果不是为情所困,这个“琵琶演奏家”走得出来吗?所以,作者回答的不是具有普遍意义的民族艺术的当下走向问题,而只是合理地回答了“宋琛怎么办”的“这一个”问题,这是我对《伴宴》感到不太满意的地方。
① 冯济平:《〈第二代中国现代文学学者自述〉导论》,文化艺术出版社2011年版,第6页。
② 鲁敏:《回归东方情怀》,《文学报》,2007—11—16(3)。
③ 张锐锋:《文学王》,北方文艺出版社2007年版,第23页。
④ 樊骏:《认识老舍》,《文学评论》1996年第5期,第5页。
⑤ 《女作家鲁敏的写作生活》,《国际在线》网,2011—01—07专稿。
⑥ [德]卡尔·曼海姆:《卡尔·曼海姆精粹》,南京大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60页。
⑦ 李满:《老舍〈断魂枪〉赏析》,中国文学网·现代文学研究。
⑧ 胡传吉:《意义的负重》,《小说评论》2009年第5期,第27页。
作 者:石高峰,如皋高等师范学校高级讲师,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
编 辑:赵红玉 E?鄄mail:zhaohongyu69@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