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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鸦群飞的麦田

2013-04-29陈元武

文学界·原创版 2013年7期
关键词:阿尔梵高金黄色

陈元武

一、麦田之上,乌鸦群飞

这应该是个令人不安的画面:一块被三条岔道切割成两等分的麦田,最左边的道路几乎呈现出一种边界的状态,中间一条道路以令人无限遐想的S形向远方延伸,道路旁边是充满敬意的绿草,另一条道路向右边遽然偏离并消失。它仿佛一个举着双臂的人,平躺着,双肩上举着丰收的麦田。那种令人激动并慰藉的金黄色,仿佛太阳照耀的圣域,它点燃了一个人的内心的喜悦。而却在此时,天空令人不安地被乌云遮住了,准确地说,那是一团会飞动的阴影,它是一群乌鸦。纯黑色的乌鸦,以及远处天空中出现的阴霾,仿佛是女巫的黑色大氅一样遮住越来越少的阳光和麦田的光芒。它是一种矛盾的心情,是一种内心深处隐约的恐惧。这就是濒临死亡之前的梵高的世界,他眼里的世界分为两种颜色,一种是令人激动的金黄色,它是属于他那执著的精神的阳光色彩,另一种是令他恐惧的阴影和失望,他对那个世界失去了最后的信心,他的心情因此被切割瓦解,一块麦田因此而陷落,一片阳光因此而支离破碎。

这幅画作于1890年7月的某一天,而他在这个月做的最后一些事情就是:去了一趟巴黎,探望了弟弟提奥一家,会见了洛特雷克和阿尔贝·奥里埃,然后回到奥弗,创作了这幅画和《奥维尔市政厅》。从这两幅作品里可以看出梵高的世界即将结束,7月27日下午的某个时间,梵高的间歇性精神疾病复发,他孤独地走向奥维尔乡间的一块麦地,在面对无限阳光的金黄光晕里朝自己开了一枪,不料他对左轮手枪的使用并不是十分熟练,子弹偏离心脏数公分。他踉跄着回到租住的拉沃旅馆的小阁楼里,房东拉沃夫妇见他表情痛苦,就上前询问,方知他不久前在麦田里朝自己的胸部开了一枪,赶忙通知了他的好朋友加歇医生前来。29日清晨一时许,他在加歇医生和弟弟提奥的守护下停止了呼吸。这时候,天堂一片漆黑,他的灵魂并没有沐着金黄的阳光飞升。而那块麦田尚被黑暗淹没着。乌鸦飞过了他灵魂所必经的天空。麦田上空,两团草绿色的云显得无奈而茫然。它仿佛是梵高自己的眼睛,一双濒死之前的宁静的眼睛。梵高注定要成为一片麦田的守望者,无论生或者死。乌鸦仿佛是来自天堂的信使,梵高提前收到了上帝的邀请书。

麦田似乎是梵高的天堂,1888年2月,梵高到了法国南方阳光灿烂的普罗旺斯南部小城阿尔,开始了梵高的“阿尔时期”,直到1889年5月3日离开那里。阿尔郊外宁静的乡村给了梵高无限的艺术灵感,他内心里那种被忽略的激情开始燃烧起来,阿尔是一个阳光泛滥的城邦。那里起伏的田野总是被阳光的激情所点燃着,从向日葵到麦子。地中海的温暖阳光总是照耀着每一棵植物,每一棵树都笼罩着金黄色质的光芒。那种光芒仿佛来自于另一个世界,与北欧阴郁的冬天和短暂的夏天不同的法国南方地中海之滨的普罗旺斯是他内心里的天堂。他需要这样阳光的日子,需要毫无阴霾的天空和纯净的空气,温暖而炽热的风。他需要一片足以让其产生出想象和激情的田野。阿尔的阳光深深照进了梵高的心底,从此,他只用一种颜色来表达他对于世界的理解———金黄色,浓重而强烈的金黄色,不折不扣的金黄色。他要让狂飚般的金黄色统治一切,这足以消除他对于一系列失败的生活的恐惧,他需要忘记掉一切的不幸,他能够让内心重新点燃起亮色的火焰。向日葵,这种忠诚的植物多像他啊,他忠诚于阳光,追随着阳光。他需要一大片麦田,在阿尔,他拥有了这样的麦田。那里好像是包容他内心灵魂的城堡,他太脆弱太敏感了。年轻时一段失败的牧师生涯竟令其刻骨铭心,太过执着认真竟被教会认为是一种不称职,他被解除了见习牧师的资格。

梵高从此失去了他信仰的上帝,他迷惘失望,性格发生了错位,他理解并认可的世界,却不被其他人所理解并认可。于是,他需要和一些植物交谈,比如向日葵或者麦子。他的上帝是太阳,向日葵在他的笔下活生生地呼吸着,各种形态,甚至是微妙的一些细节,颜色、背景光线或者环境的变化。向日葵是他灵魂的导师,他重新呼吸一种新鲜的曼妙的空气。生命中最为强烈的本质就是阳光,阳光给了世界一切可能,包括生命的意义。热量、火焰,生命不就是一团火焰么?当火焰煺却,生命的温度即告消失,冷却、死亡,陷入无边的黑暗。宇宙中最为宝贵的能量形式就是光明,像太阳一样光芒四射,金黄色的阳光普照大地的时候,人们开始从黑夜里醒来。麦田是一块太阳的祭坛,太阳给了大地金黄的颜色,这就是所有生命里本质的标志,热量和光明。麦子全部承接了这样的光与热。它仿佛从太阳里直接流出的血液,像炽热的岩浆,像凝固的火焰。

从梵高传记里不难看出,他只是个在当时的人们眼里的非专业画家,或者说是一个业余的绘画者。他并没有认真接受过学院派的专业而严谨的绘画技术培训,爱好绘画或者只是他的一种内心表达需要,就像作家通过文字表达内心一样,他需要画笔来表达他的内心。他是一个内心纯真的艺术家,同时也是一个执着于生活细节的情感脆弱者,失去了做牧师的资格无疑对他是一种巨大的挫折,这种挫折一直影响着他后来的人生。梵高先后爱好过文学,却最终未能成为作家,他选择了更直接表达内心的方式——绘画,他先是被夏尔·德·格鲁、伦勃朗、吕斯代尔、巴比松画派和海牙画派的艺术所着迷,并开始学习素描。他想通过绘画来改变生活。1880年,他才在布鲁塞尔艺术学院开始系统的绘画技术学习,学习透视学和解剖学,而这为期仅两个月的学习也没有让梵高坚持下来,他认为绘画真正需要的并不是这些技术的东西,或者说,从一开始,梵高就认为绘画就是画出自己想画的那一部分东西,因而他迅速并毫无阻碍地接受了先锋艺术的思想。我们不妨列出他的重要履历:1885年,安特卫普时期(1885年11月28日-1886年2月28日),为《吃土豆的人》绘制了约五十幅农民头像;为埃米尔·左拉之《萌芽》及其他现实主义作家之作品深深打动。10月赴安特卫普,参观博物馆,鲁本斯的光与色彩,日本浮世绘的大胆构图,使他陶醉。1886年,巴黎时期(1886年3月-1888年2月20日),从1月起在安特卫普美术学院学画;2月底去巴黎,与提奥同住;在呼尔芒工作室习画数月;在德拉克洛瓦和蒙蒂塞利的影响下描绘花卉;特雷克、埃米尔·贝尔纳、西涅克和高更及其他印象派画家提出了“光明的绘画”观点,梵高接受了高更的建议开始尝试点彩画法。1887年,梵高更加倾向于激进的法国先锋绘画运动,他的调色板变得“愈来愈明亮”,此后两次在劳工阶级的咖啡馆的墙上展出自己的作品。同毕沙罗、德加、修拉、塞尚相识并交往,并与埃米尔·贝尔纳过从甚密,深受印象派技法和后期印象派理论的影响。但是他厌倦巴黎的生活,开始向往阳光更为明亮灼热、色彩更加强烈瑰丽的法国南部。开始创作《唐吉老爹》,并绘制向日葵系列作品。1888年,阿尔时期(1888年2月21日-1889年5月3日),2月赴普罗旺斯阿尔,住在阿尔加萨咖啡馆,5月迁入拉马丁广场上的“黄房子”;10月20日邀请高更来与他同住。12月23日因精神失常,割下一只耳朵。在黄房子里,偏激执著的梵高与异常冷酷并有孤独倾向的高更经常因为艺术观点而争吵,最后,梵高甚至朝高更开了一枪,幸好没有打中要害,这次经历让高更非常懊悔来阿尔,两位后印象派大师终于分道扬镳,高更返回巴黎。

由于提奥的帮助,梵高的三幅油画和几幅素描得以在独立沙龙展出。1889年,圣雷米时期(1889年5月3日-1890年5月16日),4月17日,在泰奥,梵高和若阿娜·邦格(1862-1925)结婚,旋即离婚。5月,梵高自愿住进圣雷米的精神病院。西涅克来访,在圣雷米期间,在他精神正常的间隙,他画了许多画,主要是风景,代表作品有《沙丘》,并开始绘制龙柏树系列作品。同年底,高更在马赛举办印象派和综合派的画展,可惜,这次画展并没有邀请梵高参加。此后直到他去世前共创作了《红色的葡萄园》(生前唯一卖出的一幅画作)、《加歇医生》、《乌鸦群飞的麦田》和《奥维尔市政厅》,都较之以前的作品有了新的变化,风格更为夸张不羁,在灵魂上打动人们。《乌鸦群飞的麦田》中,绿色的小路分割了麦田,让麦田不再完整,波动的云、天空阴郁,粗粝的狂躁不安的笔触底下,给人一种不安的、反抗的、压抑的气氛,极度骚动的画面,浓烈的金黄色并未能抵消去画本上的种种紧张和不祥的征兆,画家似乎以群飞无序的乌鸦来兆示某种悲剧的宿命。画家在反抗着越来越浓重的不安和紧张,却被无情地反克了,压制了,乌鸦飞过阴郁的天空,因为在画家心目中,那里已经不是他灵魂的归宿了,他的灵魂将归于麦田,归于永恒的金黄色大地。于是,他的结局似乎早就注定了,奥维尔,七月灿烂的夏天,在麦田里飞升吧。他朝自己的胸膛扣动扳机的那一瞬间,他的意识里自己已经成为一缕微风,像雾一样飞向天空。而那里,并没有阴霾或者乌鸦。

二、向日葵、或者阳光的质地

法兰西南部的阳光无疑是最为灿烂和慷慨的,它不仅照耀着著名的波尔多葡萄园,也照耀着像普罗旺斯阿尔这样的小城,迷人的薰衣草香和迷迭香在空气中传播着,来自地中海的潮湿的风吹拂着普罗旺斯起伏的大地。

1888年2月,梵高来到阿尔,住进了加萨咖啡馆,南方温暖而湿润的气候显然让他很惬意,同时也诱发了他潜在的可怕精神疾病———来自家族遗传的精神分裂基因开始对他产生作用。在阿尔,他见到了在荷兰所没有的灿烂阳光,强烈的阳光从春天开始即毫无阻碍地普照普罗旺斯。晴天,刺眼的阳光在各种植物的叶子上反射着,从夹竹桃树到油橄榄树,到葡萄园,到阿尔郊外的向日葵园、麦田和龙柏树,阿尔的玫瑰树长得比楼房的篱笆还高。梵高此时还是个默默无名的画家,他屡次被正式的绘画展拒之门外,被上流社会所忽视,被同行画家所嘲弄,他的画一文不值,只有一次是他弟弟掏腰包让他自费参展了三幅油画和几幅素描。他的画只被挂在劳工阶层的下等咖啡馆的墙上。

在阿尔,无人认识他,他经常在晴天的上午或者黄昏、清晨到阿尔的郊外散步。阳光直射在向日葵那硕大的花盘上,细密的花萼、花粉和蜂巢般的子房,那如太阳般金黄的花瓣四下散射,尖利的花瓣尖似乎刺中了梵高的神经,那种难忘的金色光芒,那种永恒的色彩开始在他的脑子里汇成金黄色的海洋。他确定,这就是他需要的那种光芒,那种极为明亮并且灿烂的色彩———太阳、光明和永恒。他需要这些外在的因素来照亮他的内心,他太需要这些强烈刺眼的光芒,来驱散他心底的沉重阴霾:他过去所经历的种种不幸,早年因为工作太认真投入而被教会取消了执业牧师资格,失败的初恋,和家人的龃龉,乃至失败的短暂婚姻(后来在圣雷米再次经历一次同样短暂而失败的婚姻)。

梵高开始了向日葵系列作品的创作,《向日葵》作品共有二十三幅,其中大部分是在1888年5月之前完成的,也就是在加萨咖啡馆里完成的,这些作品的风格和色调差异很大,多半是静物写生,颜色有暗红、褐红以及暗灰色的。直到5月搬进了拉马丁广场的“黄房子”并和巴黎来的高更一起共同创作交流,8月份以后,他的向日葵作品开始闪耀出强烈的金色光芒。《向日葵》作品共有四幅,其中几幅是草稿性质,其颜色明显不同于那幅正式的作品。从花盘到花萼、花瓣都有着较大的区别,草稿上的颜色是温暖的桔红色,甚至偏暗红。正式作品则是鲜艳的金黄色,不仅背景是如此,而且向日葵的形态也更加丰富。那种金黄色仿佛是从作者内心里流淌出来的,单纯的陶罐花瓶,粗糙的台布,层层叠叠的阳光交织成的背景,在台布上泛动的光晕,充满朝气的九朵向日葵正值盛开的时节,花盘未尽显露出来,甚至带着娇嫩的绿色,而另外几朵向日葵则是苍老的、成熟甚至是行将颓败的,花瓣残缺不齐,枝桠僵硬并扭曲倾斜。这似乎暗示着某种宿命,作者内心里隐隐不安的某种契机,他内心里种种矛盾、复杂而无奈的想法始终困惑着作者。虽然在强烈阳光的沐浴底下,向日葵还是逃脱不了苍老颓败的结局,仿佛一切都那么短暂地辉煌,世间万物都不可能像太阳一样永恒放光,短暂似乎是一切万物的宿命。然而,作者将阳光的金黄色强加给了所有的背景物,空气、花瓶和台布等等。当他一笔笔仔细地完成从调色板到画布的颜料转移时,他应该看到,整个画室里已经被那种耀眼的金黄色所照亮了,包括他的脸,他那严肃的表情,他的内心。

梵高似乎特地为高更画了他的椅子,也同时画了另一张属于自己的椅子,两张椅子的背景和颜色色调是如此不同。高更也是一个喜欢使用浓艳纯色调的后印象派画家,但他喜欢那种塔希提式的暗红色,他需要的是一种类似于葡萄酒和玫瑰红的艳丽色彩。因此,梵高给他的椅子定性为一张具有古典主义唯美倾向的椅子,它是绮丽并瑰伟的,虚幻却真实的椅子,局部闪烁着漆金的高贵色彩,椅子上铺设着金色提线的绿丝绒座垫,一只点燃着的白蜡烛和两本打开着的洁白的书。椅子的曲线优雅大度,在灰绿色的墙壁上,煤气灯散发着朦胧的光辉。在红色碎花地毯撒着洁白的百合花缀饰,一切都是高更式的色调和风格。而他给自己的画的椅子却是另一番情形:在长着暗色菌斑的红素泥地砖的室内,一个呈三角形布局的视角上分布着他的椅子,墙壁、墙壁上一扇关着的暗蓝色木门,逼仄的空间,加上一架简陋的小床的一角(依旧是三角形的),他的椅子是最普通的桦木高背椅,甚至连漆都没有,没有曲线、没有造型,粗犷简单,椅垫也是极普通的棕皮垫。椅子前腿甚至高出棕皮垫(这样的椅子坐着肯定会感觉不太舒适)。椅垫上放着他的那只大烟斗和一个打开的烟丝纸卷。虽然地板是暗灰色的,门板也是灰蓝色的,但白垩的墙壁,金黄色的椅子和床已经足够让他在这椅子上存在了。而这两张画似乎暗示着他和高更的巨大分歧,并隐隐告诉别人,他们的分开似乎是必然的结局。画面上没有人,空荡荡的椅子更像一个禅偈:从来处来,到去处去。又是一个宿命的暗示。梵高的内心里总是挥斥不去这种失败的阴霾,他似乎因高更的离去而变得更加不自信了。他后悔自己为什么不能和高更很好地相处,以致于失去更多的交流切磋机会。

高更的离去,更诱发了他精神分裂症的发作。与后来他半清醒半迷糊的状态相比,阿尔是他人生最为重要的阶段之一。后来的作品果然显示他的思维出现了问题,画风更加疯狂无拘,但已经没有了难能可贵的金黄色彩了,至多只是浅褐色或者朦胧的桔红色,更多的是更为单纯的蓝、黑、或者黄褐。像著名的《星夜》,暗黑的龙柏树巫一样飘舞着,涡旋般的星云、旋转的大小星体、甚至是新月都在快速旋转中。那种狞厉的流纹仿佛是宿命的流向,一切都是动荡不安的,摇摇欲坠的。而教堂的尖顶显得那么渺茫无助,它的尖顶几乎被夜空的涡漩所淹没。梵高的世界就是如此脆弱无助,而他陷入了一个无法摆脱的涡漩中。他于是割下自己的耳朵,然后缠着纱布给自己画自画像,脸上满是短刺般的暗影,极为可怕并扭曲的脸是那么刻板,他的眼睛显得空茫无助,他困惑、迷惘。

奥维尔的乡村是他最后的天堂。他住的拉沃旅馆阁楼对面就是庄严的市政厅大楼,暗褐色、笔直、华丽的奥维尔市政厅似乎唤醒了他内心里的某个痛苦的记忆,他画下了这个市政厅,它是歪斜的,摇摇欲坠的,是暗褐色的,甚至天空也是灰白的。他最后被奥维尔麦田的阳光所刺激了,他脑子一片浑沌茫然,他想到了血,死亡和永恒,于是,他在倒地的瞬间,看到了一个飞升的梵高,浑身散发着金黄色的光辉,像天使一样飞向天空。

奥维尔的阳光在那一瞬间迸发出比往常更亮数十倍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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