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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火

2013-04-29杨仕芳

文学界·原创版 2013年7期
关键词:山梁黑狗阿爸

杨仕芳

月明星稀的夜晚,山梁上忽然蹿起一股鬼火,绿的紫的,在树丛里幽幽漾漾,如同许多窥视人间的眼睛。村里人看到了,连忙四处惊呼奔走,纷纷从家门里涌向村口。全村男女老少都挤在空地上,巴巴望着山梁上的鬼火。始终没人开口说话,脸上一片肃穆,如同一群赴死的战士。此时,鬼火在山梁飞来飞去,时而钻进树丛,时而蹿出空地,像燃烧的狐狸拖着一条长长的尾巴。人们都知道,鬼火在告知他的家人,他要飞往最为安宁的地方了。鬼火渐渐地消散下去,最后隐没在山林里。人们却久久地站在那里,不舍离去,对着寂静下来的山梁叹息,王国军的魂终于回来了。

他的魂是王春风招回来的。

王春风从小就跟他的父母亲到山外的小镇生活。他们在镇上开一间铺子,专门为人们补锅的,有时他父母亲还挑着工具,走村串寨地叫喊补锅啰———补锅啰!收入总是不错的。他父亲还把积攒下来的钱,在镇上买下一间老屋,从此成了镇上的人。几年后,他们的铺面好像是中了魔,生意每况愈下,后来都快无人光顾了。他母亲便与他父亲说,与其两个人都守着空铺子,还不如让她到广东打工。王国军望了望铺子,终于点了点头。杨云花就去了广东,年底回家时身上光鲜了许多,比以前年轻漂亮了。她便劝王国军也一起去广东,王国军却舍不下铺子。杨云花便又独自出门了。不久后,他们却听到了一些传言:他母亲在广东与别人好上了。起初他父亲对此置若罔闻,后来他母亲不再寄钱回家,电话也打不通了,终于慌了神,于是关掉门可罗雀的铺子,把王春风送到他爷爷王朝根身边,然后背着包挤上开往广东的列车。他父亲离开家乡之前,给他买了一条黑狗作伴。

回到南山村,起初王春风喜欢一个人带着小黑狗玩,最后他却粘上了和他一般年纪的王冠军。王冠军是一个前生转世的人。前生转世就是一个人死了,他的灵魂没有死,然后在某个时候又投胎到人间活成另一个人。在村子里这种前生转世的传说时有耳闻,说某某前生是谁谁谁的父亲或者母亲或者兄弟姐妹,他或她刚学会说话就告诉人们他或她是谁,说的全是上辈子的事,并且说得有板有眼,让人不得不信服。对于这种传说,村里人早就见怪不怪,唯有从山外来的李老师始终对此嗤之以鼻。

王春风回到南山村后才听说王冠军是前生转世的人。据说,王冠军还不会说话的时候,他母亲带他到亲戚家去做客,当时一大帮妇女围坐在堂屋里闲聊。王冠军的目光便在妇女们的脸上来回盘旋,忽然,没由头地哇哇大哭起来。他母亲连忙哄着他,却怎么哄都没有用。妇人们见这孩子哭得凶,心里都可怜,便走过来把他抱在怀里哄着,结果都没能使他停止哭泣。后来一个隔壁村的妇人李原间说让我抱一下试试。没想到,王冠军滚到李原间的怀里居然停止了哭泣,像按着录音机一样,咔一下没了声音,于是他安安静静地睡了过去。那时大伙觉得不解,却没有往心上想。不久后,王冠军会说话了,便时不时说着他的家在隔壁村,他母亲叫李原间。起初他的家人都不在意,后来隔壁村的一个后生到他们村教书,王冠军看到了便大声叫唤他的乳名。老师心里便很别扭了,一来南山村很少人知道他的乳名,二来却被一个小孩直呼其名。他便有些生气责怪小孩没礼貌。小孩一点也不怕他,满脸不在乎地告诉他说我们是好朋友,以前还睡在同一张床上呢。小孩又说他是在十六岁的时候死的,那一年他们一起在小镇上念书,他们睡在同一个铺面上。老师油然想起那个死去多年的同学,心里越来越悚,后背也飕飕发凉。后来他家人终于相信他的话,便把他背到隔壁村,到村口时就把他放下来,让他去找他的前世家门。他一句话也不说就直直地往前走,没有半点陌生感,终于找到李原间的家门。那时他呆呆地站在楼底,说不对,楼梯不见了,楼梯在这里的,现在不见了。这句话使李原间的家人一下子就认了他。他们的确搬移了楼梯。小孩对他前世的所有亲人都好,唯独讨厌他舅舅,从不曾开口叫一声。他舅舅便不解了,问为什么不叫他。小孩说你在埋我的时候,还在我的坟头上镐了一锄头,你就那么恨我吗?他舅舅一下子怔在那里说不出话来。现在他们两家成了亲戚,逢年过节都相互来往。王冠军对他前世今生的两位母亲都叫妈。

王冠军有两个妈呀!

王春风只有一个妈,现在都不知道去了哪里。

在没爹没妈的日子里,王春风时常想,要是他是个前世转生的人就好了,那样他就会和王冠军一样有两个妈,即使一个不在身边,至少还有另一个。他想要是死了,下辈子一定要做个前世转生的人。王春风不知道如何成为那样的人,便想办法接近王冠军,于是蹬蹬蹬地跑去找李儒清,说李老师,我请求和王冠军同桌,他成绩不好,我比他好,我可以帮他。李儒清望了王春风一眼,然后点了点头,说你的思想很好,值得表扬,我允许了。

王春风就和王冠军成了同桌。王春风便每天都从家里带着玩具去学校,那都是在小镇带回来的。每回都让给王冠军玩,后来还送给王冠军一只口琴。王冠军捧着口琴胡乱吹奏,发出阵阵刺耳的声响,却也引来一大片羡慕的目光。王冠军便感到极大的虚荣与满足,于是他也送给王春风一只大陀螺。从此,他们就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

后来,一个夕阳西下的黄昏,他们坐在田埂上,嘴里叼着两根猫尾草,黑狗蹲在他们身边。王春风抚了抚黑狗的脑袋问王冠军,你真的记得前辈子的事?王冠军说村里人都说我记得,但我现在不记得了,人家说我妈煮了一条红鲤鱼给我吃,我就记不住前辈子的事了。王春风说不会是骗人的吧?王冠军极其轻蔑地瞟了他一眼,说要是骗人,那我前世的父母亲为何认我呢?前天我还刚从我的前世父母家回来呢。王春风心里又酸了,说如果这是真的,那你知道人怎么才能转世呢?王冠军说春风你怎么这么烦,问题总问不完,你要不是我的好朋友,我才懒得答你,告诉你我也不知道,听我爸说,人死后埋在山上,有魂的人便会变成鬼火,没魂的人就不会出现。王冠军说着就站起来,把手里的那根猫尾草抛在田间,说春风你别老问这些生啦死啦的东西,你就问问一些山鼠什么的,我保证比你懂得多。又说,走走,赶牛去。

他们就一起走过田埂赶着牛回家。晚上王春风躺在床上,想着人有没有魂的事,便没了睡意,爬起来摸进王朝根的房间。王朝根醒了过来,点亮墙上的马灯,问春风你怎么还不睡呢?王春风说爷爷我想来问问你,人死后怎么样才能有魂?王朝根整个人僵在那里,用怪怪的目光望着他,好半晌才说我也说不好,要巫师超度才行,你问这个干啥?别胡思乱想,快去睡,明天还要上课。王春风还想说什么,结果却是咬着下嘴唇退出了房间。

第二天,王春风早早地来到学校,拿着扫帚走到楼上帮李儒清扫地。李儒清看到了,说春风你从镇上回来,真是好榜样,读书认真,还时常帮老师扫地。王春风就边扫地边说,老师我有个问题想不明白。李儒清埋着头批改作业,说你问吧。王春风说人死后怎么样才能有魂?李儒清的脑袋晃了一下,尔后迅速地抬起头来,说你都问啥问题啊?人死万事空,人哪有什么魂不魂的,死了就死了,别信那些什么迷信的东西。王春风心里便一阵失望,于是不再说话了,悻悻地提着扫帚回到教室。

后来他在半路上遇到了巫婆。他就站在那里问,姨婆,我想问你一个问题,人死后到底有没有魂?巫婆看了他一眼,傻孩子,人怎么会没有魂呢?不过,好人才有魂,坏人死后要下地狱的,没魂。王春风说好人的魂就是鬼火吗?巫婆幽幽地瞟来一眼,然后点了点头就转身离去。王春风望着巫婆渐渐走远,似乎望见她身上绕着一股仙气。这使王春风心里倏的宽敞起来,脸上悄然绽出一丝叶芽般的笑容。

那些天村子里的一个老人死了。人们把他抬到坟地里埋葬。王春风想知道这个老人死后有没有魂,便回家问王朝根,说爷爷,那个死去的老人是不是好人?王朝根白了他一眼,说肯定是好人,怎么不是好人呢?王春风就高兴了,每每夜幕降临时,便约上王冠军,带上黑狗坐在村口的大石板上,始终巴望着苍茫的山野,静静地等待着鬼火的出现。鬼火却一直没有出现,他们就一动不动地扎在那里,月色洒下来,把他们的身影越拉越长。他们的身影一样寂静。夜很晚了,村庄入了梦乡,王冠军等得不耐烦了,说别等了,明晚再来吧。王春风这才很不甘心地带着黑狗回家。

不久后的一个晚上,夜渐渐深了,在村口乘凉的人们已四下散去,山梁上仍然一片寂静。王春风心里便不由得失望起来,说冠军,人是不是没有魂啊?王冠军瞪着眼睛,说你怀疑我说的话?他说着就气呼呼甩手离去。王春风便闭了嘴巴沉默起来,他把目光投向天边的那钩缺月,觉得月亮很孤单,让人怜悯。忽然,山梁上刷地射出一道蓝绿色的火焰,紧接着窜进树丛里,若隐若现,飘忽不定。王春风惊得目瞪口呆,他想呼喊,喉咙里却吐不出声音。他的手抖起来,整个身体都抖起来。他紧紧抱着身旁的黑狗,泪流满面。黑狗也呆呆地望着山梁上或蓝或绿的鬼火,安静得像一蹲石雕。鬼火消失后,王春风心满意足地回家睡觉。他做了一个梦,梦见老人的魂变成了一只鸟,静悄悄地栖息在屋檐上,歪着脑袋瞅着他睡觉。半夜的时候,王朝根轻轻推门进来,担心他又把被子踢下床,却见他脸上含着笑,便放心了。此时黑狗醒过来,用脑袋拱着王朝根的脚。王朝根便望了望黑狗,又望了望王春风,轻叹一声退了出去。

王春风终于相信好人的魂会变成鬼火,他便想做一个好人,死后他的魂才会变成鬼火,才能投胎转世。于是他每天都跟着天边的光亮一起醒来,跑到楼底帮王朝根劈柴火烧饭,匆匆忙忙地往嘴里扒了两碗饭,把嘴一抹就背着书包往学校跑去。他总是第一个到学校,那时李儒清多半站在走廊上刷牙。他有些腼腆地叫了声李老师,然后扛着扫帚走向还没打扫的角落。李儒清满意地望着他,脸上露出了朝阳一样的笑容。

李儒清在大小会上表扬了王春风,说王春风同学经常做好事,是我们学习的榜样。每每听到这样的表扬,王春风心里便踏实了。成了别人的榜样,自然就是好人。别的同学受到了感染,早上一个比一个早地赶到学校扫地。起初李儒清还时常表扬,后来当扫地成了一种常态后,李儒清便很少表扬了。王春风就有些为难起来,不知该做什么好事。他想了想便到商店里买几支铅笔,然后拿到学校交给李儒清,说是在来学校的半路上捡到的。李儒清又表扬了他。然而这种表扬却使王春风感到心虚,于是他不再做这样的好事了。后来王春风就去帮光棍王码挑水和劈柴。王码膝下无儿无女,年少时从山坡上摔下来,跛了一条腿,现在年事已高,生活就不方便了。王春风从山上砍柴回来,时常没有把柴火挑回家,而是挑到王码的家里。王朝根没有责怪他,默认了他做的好事,村里人也都说他从镇上带回了好秉性,是个好孩子。这些称赞总让他安然入睡,即使在那些想念父母的夜晚。

不久后的下午,太阳很大,火一样烤着田野和河流,把村子里的人们都赶到屋里或者树荫下避凉。那天王春风和王冠军到河里去捕鱼,他们把鱼网沉到河里便跑到木桥上躲荫。黑狗也跟着跑进阴凉里,趴在地上,吐着舌头喘粗气。这天鬼热的,王冠军骂道,连狗都不愿去找骨头。他接着就躺在长椅上闭目养神。王春风望着茫茫的山野,又想他的父母来了。此时你们都在哪呢?头顶是否也悬着这么大的太阳?都在做什么活呢?太阳太大了你们一定要好好歇息啊。不需要你们寄钱来,只需要你们回到我面前。王春风想着想着,鼻子就发酸了,眼角悄悄滑下几滴泪。黑狗看到了,便伸出舌头,轻轻地舔干他脸上的泪水。王春风就把黑狗抱在怀里。黑狗就眨着眼睛,抖了抖耳朵,极其温顺的样子。

这时河流里有个人在扑腾,王春风倏地冲出木桥奔跑而去。黑狗也跟着跑去。他们跑到河岸上,看到一个小女孩在水中扑腾。王春风衣服都没脱就扑通跳进水里,双手剖着水向小女孩游去。他游到小女孩身旁,小女孩在慌乱中搂住他的脖子,使他快喘不过气来。他想掰开小女孩的手。小女孩却抱得更紧。王春风就感觉身体越来越重,不断地往下沉。水快没到嘴巴时,他便长吸一口气,让身子没到水底。小女孩被水呛着,抱住他的手便没了力气,终于慢慢地松开了。王春风就使出全身力气,双脚往上一蹬,把小女孩往岸边托去。黑狗在河岸上狂吠,不知是在叫唤着王冠军,还是为王春风鼓劲。王春风没有听见黑狗在狂吠。这条并不宽敞的河道,在他眼里变得漫无边际,怎么也游不到岸边。此时,河底似乎有股力量吸着他的身体,他越往上游,那股力量就越大,使他一点点地往下沉。他抬头望一眼太阳,直射下来的白光,把他刺得生痛,终于什么也看不到了。他使出最后一丝力量把小女孩往岸边一推,接着整个人跟着河水顺流而去。他又看到他的父亲和母亲了,他们背着两只丰满的包向他奔跑而来。

黑狗看到王春风在水里无力沉浮,便又向木桥上狂吠了几声,尔后扑通跳下水向王春风游去。它咬住王春风的衣领,然后托着他往岸边游去。王春风的身体太重,黑狗拖着他只在河里打转。木桥上的王冠军听到狗叫,便爬起来往河流望来,立即蹦跳起来呼喊而去。王冠军水性好,跳进河里,把王春风托到河上。听到呼喊的人们纷纷赶来,他们把小女孩和王春风都抱到河岸。小女孩吐了几口水便能站起来。王春风却不省人事。村头的王伯把王春风扛到肩上,抖跳了几下,王春风嘴里就吐了水。王春风醒过来,看到他爷爷匆匆赶到眼前,便轻轻地叫了声爷爷。王朝根先愣一下,接着啪的甩了他一巴掌,尔后把他背到背上,说你这傻孩子,你不怕被河水淹死吗?你要是死了我怎么办?怎么向你阿爸阿妈交待啊?王春风软绵绵地趴在王朝根背上,说爷爷我不怕死的,我是个好人,巫婆说好人即使死了也是有魂的,有魂的人会变成鬼火,是能够投胎转世的,我想有两个阿爸阿妈。王朝根的神经被刺了一下,不再说话了,眼角悄无声息地滑下两行泪。他没有用手去擦,背着王春风默默地走在石板路上。王冠军跟在他们身后,黑狗又紧随着王冠军。他们组成一支沉默的队伍向村庄缓慢走去。

王春风受到了全村人的表扬。李儒清还在全校集会上,给王春风戴上一朵大红花,又给王冠军戴上一朵小红花。散会后,王冠军拉住王春风说戴红花感觉真好,以后我也学习你多做好事,戴上你那样的大红花。王春风就笑了笑。

从那之后,村里人见到王春风都微笑地对他点点头。后来他在村口遇到了巫婆,便轻轻地咳了一下,巫婆终于看到了他,说孩子你是个好人,好人会有好报的。王春花就心花怒放起来,站在那里望着巫婆远去。当巫婆消失在村口后,王春风便吹起口哨奔回家,咣的闯进房间,从床底下掏出作业本,想了想,便撕下两页纸,趴在桌面上给他父亲写信。他在信里告诉他父亲他是个好人,好人的魂会成鬼火的,巫婆还说他好人有好报,现在他想要的好报是让父母回家,爷爷老了,需要他们,而他更需要他们。

王春风写完信就跟王朝根要了一块钱,托人拿到镇上去投到邮筒里。然后他每天都来到村口等待着邮递员的到来。

邮递员是村庄里最受欢迎的人。他个头不高,拱形脚,脸上还不苟言笑,然而这些都阻止不了人们对他的喜爱。他总在星期一的时候走进村庄,每每背着一只洗得泛白且与他的脸一样充满沧桑的邮包。村里人对那只邮包由衷地期待,因为邮包里装着村庄里的信件。这些信件都是那些外出打工的人们寄回来的。这些年村子里的人们只要还没老到干不了活,便头都不回地往外奔闯,把山上大片大片的田地都给荒废掉了。人们说那能种出几个钱啊?连孩子上学都供不起。那些田地便成为山鼠出没的好去处。现在村庄里已找不到一个正经八百的年轻人。外出的人多了,往村里寄信和寄钱的人也越来越多。所以只要邮递员一出现,村庄里就会一阵喧闹,人们总是装作路过的样子往村口聚集,内心里都期盼着自己的名字从邮递员的嘴里蹦出来。每每被叫唤的人就会飞快地跑到邮递员面前,从邮递员手中接过信件,然后捧着信满脸幸福地回家。

不知从何时起,王春风的父亲就很少来信了,钱也很少寄回来了,而他母亲更是杳无音讯。每次邮递员来到村口,王春风跟着人们涌去。他没有挤到邮递员身旁,只是远远地立在树下,望着人们叽叽喳喳地从邮递员手中接过信件。他多希望那个泛白的邮包里有他的信件。然而邮递员终始都没有叫喊他的名字,似乎这个世界就没有一个叫王春风的人。他总是落寞地走回家,倚在栏杆上眺望远方。那里是连绵起伏的群山,蛮横地挡住他的视线,似乎永远也看不到他的父母。黑狗看穿他的内心一样,倚在他脚上轻轻地摇着尾巴。它在安慰他。王春风一下子就火了,抬脚向黑狗踢去。黑狗汪地一声退到墙角,眼里全是委屈。王春风当作没看到,咬着下嘴唇把脸别开,却发现眼角有些湿了。

不久后,王春风终于收到了信件。那是一封电报:速来办理后事。王春风看不懂这封电报,王朝根也看不懂,却觉得内容不一般,于是他们拿着电报来到学校。李儒清接过电报一看,脸色立即严肃起来,说王国军出事了。出事了?他们满脸疑惑地望着李儒清。李儒清咳了一下,说国军,他可能死了,叫家人去办理后事。王朝根和王春风像两根野草,被风呼啦呼啦地刮着,身子不停地摇晃起来。王春风抓过李儒清手中的电报,觉得眼前的一切都是假的。怎么可能呢?他父亲是王铁匠!锤打过无数铁块的男人,怎么可能被一张单薄的纸判了死刑呢?绝对不可能!此时王朝根脸上滑下了真实的泪水,滴答滴答地掉落在地,把几只蚂蚁吓得四下逃窜。王春风终于相信李儒清的话了,便抬起头望向李儒清。李儒清却害怕什么似的,别过脸去望着遥远的天边。王春风也跟着望去,那里飘着几朵白云,白云下是山梁,山梁上长着树木和野草。他多么希望他父亲与树木和野草一样生机勃勃。

第二天,王朝根、王村长和李儒清离开村庄去了黎城。三天后他们抱着一只骨灰盒回到村庄。这让王春风怎么也反应不过来。好端端一个人,怎么缩在小盒子里,这真像做着一场梦。他父亲,一个叫王国军的男人,有着发达胸肌的男人,怎么缩在一只小盒子里?王春风有些恍惚地走到王朝根面前,问是不是弄错了?王朝根望了他一眼,把手轻轻地搁在他脑袋上。

王朝根告诉王春风,他父亲是救人而死的。那是一天晚上,工地里发了工资,他父亲和两个工友便相约去喝酒。他们喝得晕晕乎乎了,才一路踉踉跄跄走回来。走到半路时,看到一架摩托车飞驰而来,他们连忙退让到路边。此时他们身后埋头走着一个女孩。女孩沉浸在她的心事里,没注意到迎面而来的摩托车。王国军叫喊着快闪开。女孩抬起头被摩托强光一照,竟不知身在何处了。王国军便窜过去把她推开,摩托车便撞到他的身上。摩托车摔了出去,而王国军被撞翻在地,滚下斜坡,掉入河里。两个工友连忙跑进坡,跳进河里把王国军捞起来。然而他们捞起的是一具死尸。当他们回到路边,摩托车不见了,那个女孩也不见了,似乎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人们把王铁匠葬在山梁上。那天送葬的队伍很瘦弱,没有超度的巫师,没有吹丧曲的师傅,也没有哭泣和鞭炮声响。整个过程都很安静,只有树叶在沙沙作响。它们是在哭泣吗?为他父亲哭泣吗?王春风站在坟地里,望着人们走下山梁,于是他坐了下来。他想跟他父亲说几句话。他想了很久才低低地说,阿爸,把你埋在这里,你就可以每天每夜都能看到村子,可以看到我上学放学,也可以看到我和爷爷在家吃饭,你还没有告诉我,你找到阿妈了吗?她是不是要回家了?停了停又说,阿爸,你是好人,你救人而死,你是好人,好人是有魂的,你快快把你的魂变成鬼火啊。

站在身后的王朝根弓下腰把他扶起来,孩子,我们回家吧,你阿爸他已经回来了,你就放心吧。王春风点点头,然后他们一前一后地拖着脚走下山梁。此时夕阳斜照过来,把他们的影子越拉越长。黑狗跟在他们身后。它左腿上系着一块白布。那是王春风系上的。黑狗心里也一样充满悲伤。

现在王春风每天夜晚都坐在楼板上,望着埋葬他父亲的山梁。他在心底默念着,阿爸,快回来吧,让你的魂变成鬼火吧,成了鬼火你就能转世了。你要是转世了就到李叔家去投胎吧,李叔不久前娶了个外地女人,听说是四川来的。我不知道四川在哪,听说那地方很远,和你去的地方一样远。山梁上却始终安静如初。王春风端坐在那里,困意一阵阵往上爬,眼皮便耷拉下来。他眯了过去,头便垂了下去,人又醒了过来。王朝根看到了,心里不忍,便劝他回房睡觉。王春风总是不肯,说要是睡着了,阿爸的鬼火出现时就看不到了。王朝根摇着头,唉了一声,转身回房睡去了,留下黑狗陪着他。此时黑狗趴在他身边,双眼悄悄地闭起来。王春风就拍了一下它的脑袋,说不许睡觉,错过鬼火,看我不打死你。黑狗就站起来抖了抖身子,然后挨着他蹲下来,睁亮眼睛望着对面的山梁。山梁上始终没出现鬼火,只有一钩越来越瘦的月牙。

通宵达旦的王春风,上课时便没精神了,时常伏在桌子上睡觉。每当这时,李儒清就拿起书本来领读,边读边走下讲台,来到王春风桌子旁,轻轻地碰了他一下。别的同学没有注意,王春风却醒了过来,抓起课本跟着朗读起来。然而没过几分钟,他又趴倒了。李儒清便抛来一束责备的目光。王冠军连忙站起来,说老师你不能怪他,他每天晚上都在等他阿爸的魂,等他阿爸的鬼火,这不能怪他的。

李儒清愣一下,用书本在空中压了压。王冠军就坐了下去,推了推王春风的手臂,把王春风推醒过来。李儒清放下课本,说今天我来给大家讲一首诗吧,这首诗是南宋诗人陆游所作:死去元知万事空,但悲不见九州同。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这首诗说什么呢?第一句是说人死后什么都没有了,根本没有什么魂了。

王春风听得迷糊起来。人死后怎么会没有魂呢?肯定有!这个诗人太讨厌了,都胡乱写着什么呀。而李老师竟然也相信。王春风就有些想不明白了。李老师怎么会相信这个诗人说的话呢?诗人不相信人有魂,那诗人没有魂吗?没魂的人说话能相信吗?真是不可思议!王春风不喜欢那个叫陆游的人了,他才不愿意相信没有魂的诗人。

王春风看不到父亲的鬼火,心里越来越不安了,整天掉了魂一样没精打采。王冠军就嘲笑他,说你整天这么等你阿爸的魂,现在连你自己的魂都掉了。王春风心里震一下,问是不是我阿爸的魂掉了,就不回来了,怎么样才能让他的魂回来呢?王冠军摇着头说这个我也不知道,可能你阿爸死在外边,晚上回来时,找不到他的坟。王春风就不再说话了,若有所思地望着山梁。王冠军把手臂搭在王春风的脖子上。黑狗摇着尾巴挤过来,傍在王春风的大腿上。他们都在向王春风表示安慰。

到傍晚时,王春风带着黑狗悄悄地爬上山梁来到他父亲的坟前,吱吱呼呼的烧了一叠纸钱,然后点上三根蜡烛插在坟前,说阿爸,我给你点蜡烛了,你回来时天黑了,也能看见路的,你回到这里时就化作鬼火吧,我在楼上能够看见你。他停了停又说阿爸我很想你,也很想阿妈。

王春风带着狗下了山,来到山脚下时,却担心蜡烛被山风吹灭。王春风问黑狗,说阿黑你说蜡烛熄灭了吗?黑狗哼哼两声。王春风就泄气了,说你什么也不知道。王春风转过身往山梁上爬去,黑狗就汪汪叫着钻到树丛里。他们再次爬到山梁上,看到坟前的烛光在昏暗中闪亮起来,王春风心里跟着亮了。王春风拍了一下黑狗的脑袋,说阿爸会看见回来的路了。他们就放心地往山下赶去,回到村口时天色全墨了。那时王朝根站在村口,说天黑了还上山,山上有蛇的。有蛇又怎么样呢?阿爸的魂会保护我的,有狼我都不怕。王春风没有把这句说出来,垂着脑袋跟着王朝根走回家。王春风看到王朝根映的身影愈来愈枯瘦,黑狗却看到他的身影越来越孤独。他们三个始终没有说话,踩着散碎在地的灯光默默前行。

晚饭后,王春风又回到楼上,静静倚着柱子坐下来,黑狗贴着他蹲着。他们一同望向对面的山梁。山梁上一片寂静,那支蜡烛闪着丁点光亮。最后这点光亮终于隐没在苍茫的夜色里了。王春风对着夜空冥冥念着:鬼火鬼火快快出现,鬼火鬼火快快出现。然而鬼火却始终没有出现。

第二天的清晨,王春风坐在门框上,双手托着下巴,呆呆地望着前方。王朝根看到了心里便发酸,跟着坐在门框上,说你阿爸的魂会回来的,也许回来了,只是我们没看到。王春风别过脸,瞅了王朝根一眼,接着把目光投望远处。好半晌,他才自言自语地说,我们去请巫师来给阿爸做法事吧,可能阿爸在外边忘了回来。没有这样做法事的,孩子,也没人这么给死去的人招魂,做这些都没有用的。王朝根在心里说,却他把手搁在王春风头上,轻轻地点了点头。

王朝根把巫师请到家里。巫师在堂屋里摆一张小方桌,把香坛、佛珠、木剑等器具一一摆在桌上。巫师端起碗喝了一口水,然后往堂屋四周喷去,屋子里立即弥漫一股浸入心底的凉意。接着巫师在桌脚下烧着纸钱,然后拿起木剑挥舞起来。忽然,叭的一声,巫师稳稳立住了,双眼紧闭嘴里吐出噼哩啪啦的话语。王朝根听不懂,王春风却听得懂,那是普通话。巫师在和谁说普通话呢?巫师没上过学堂,也没离开过村庄,怎么会说普通话呢?王春风不关心这些问题,他想的是巫师是否在和他父亲说话,是否在召唤他父亲的魂灵?王春风竖起耳朵听着———你快回来你儿子在等你不要忘了回家这里有山有水什么都好都是我们自己的东西不要忘了自己的啊哎哟啊。王春风终于知道巫师已然遇见了他父亲,正在和他说话,叫他的魂回家。

巫师做完法事之后,王春风就跑到楼板上,坐在那里望着山梁。此时山梁上浇下一片阳光,轻轻盈盈地荡漾。王春风心里却讨厌起来,盼望着阳光早点隐去夜幕快点降临。阳光却与他作对似的,赖在山梁上不愿退却。蜻蜓们也不顾他的心绪,在低空中漫天飞舞。他又讨厌这些蜻蜓了。此时黑狗在楼前兴致勃勃地追赶一只老鼠。老鼠倏地钻进地洞里,黑狗就在洞口守株待兔。王春风便生气叫喊起来,阿黑,你快回来,不回来我打扁你。黑狗脸上的勃勃兴致一下子坍塌了,心有不甘地望了地洞一眼,然后垂头晃脑地回到他身旁。王春风在它头上拍了一巴掌,说你不知道我在等天黑吗?你也想和我作对吗?看我不打扁你。王春风说着又抡起巴掌。黑狗就哼的一声,缩着脖子眯住眼睛,满脸委屈地等待巴掌的到来。王春风心软了,说算了,知错就改是个好同学,你就跟我一起等天黑吧。黑狗脸上就露出笑容,尾巴跟着使劲地摇摆起来。

夜晚终于到来了,然而王国军的魂仍然没有出现。王春风很失望也很不解。第二天他跑到学校去问王冠军,说巫师都做法事了,我阿爸的魂怎么还不回来呢?王冠军歪着脑袋瞅他半晌,说是不是你阿爸的魂从城里回到小镇,就不回村庄了?也许他喜欢小镇,他从小就把你带到那里去的嘛。王春风恍然大悟,说哎,你这么说真有道理,我阿爸的魂可能真的留在小镇了。停了停说,那怎么才让他回来呢?王冠军说那就到小镇上去叫嘛。王春风说那你陪我去吧,到镇上我请你吃米粉,可好吃了。王冠军的舌头就舔着嘴唇了,说好,谁叫我们是朋友,把你家那条黑狗也带上,走在街上威风一些。

礼拜天的时候,王春风摸到王朝根的房,从床底下摸出五块钱,然后与王冠军一起背着柴刀走出村外。村里的人们都以为他们上山砍柴。他们来到半路便把柴刀解下来,藏进路旁的树丛里,然后拍了拍胸脯,满脸笑容地向小镇走去。黑狗时而窜到他们面前,时而落在他们身后,东奔西跑,把树丛里的鸟雀吓得扑扑乱飞。王冠军说,这黑狗是个好保镖。黑狗听到了表扬,便对他们冲起一张笑脸,然后奔跑得更欢了。

他们来到小镇上,太阳已经悬顶了,便走进一个米粉店,要了两碗米粉。王冠军和王春风埋下头便吱呼吱呼吃起来,似乎饿了半个月一样。黑狗蹲在桌底下,盯着王春风和王冠军的碗,不时舔着嘴巴。王春风想了想,便从碗里拨出一半米粉到地上,说阿黑你吃。黑狗蹲下去吃起来。老板看到了便从厨房里抓两块骨头抛在黑狗面前。黑狗就抬头望了老板一眼,又望了王春风一眼。王春风说,吃吧阿黑,老板是个有魂的人。老板一愣,说你是王铁匠的儿子,我认得你,你爸的事我听说了,别说什么魂不魂的。王冠军说,老板,只有好人才有魂,坏人没有魂的,你是好人。老板就笑了,说这两孩子,这么小就会拍马屁。老板说着就一脸是笑地走进厨房里。

他们来到补锅的铺面前,那里已经不是铺面了,不知谁家建起一栋新楼房,阳光滑亮滑亮地照下来。王春风望着这户人家的窗明几净,心里顿然酸楚起来。要不是他父母亲都走了,这栋楼房是否是他们建的呢?现在,父亲客死他乡,母亲至今杳无音讯。他有些想哭了。他连忙把头抬起来,望着空中的太阳,强光刺来,眼泪就哗啦啦淌了出来。王春风便自嘲起来,说冠军,你盯着太阳看,能把你的眼泪看出来的,不信你试试?王冠军说我才没你那么傻。

他们来到王春风家的老屋。那里离街面上有些距离,显得孤苦伶仃,像一个被抛弃的老人。门上了锁。锁生了锈。门框上缠着七零八落的蜘蛛网。墙上落满一屋半指来厚的灰白尘土。王春风立在那里,恍然大悟,感觉那些尘土也落于心间了。王冠军望他一眼,说春风把钥匙给我,我去打开门。王春风就把钥匙递过去。王冠军拿着钥匙去打门。锁生锈了,好不容易才吱的开了。黑狗立即窜进去,吓得几只老鼠四下逃窜。王冠军回过头,说春风门开了,快把你爸的魂叫回去吧。

王春风咬着嘴唇走进屋里,那里一片狼藉,腐烂的味道扑鼻而来,把他逼退了好几步。王春风捂着鼻子走上楼,楼房里的记忆画展一样展现出来,每当晚饭过后,他父亲便靠在栏杆旁抽烟,他母亲就在屋子里洗碗,而他举着蚊子拍四处追打着蚊子。这些景象使他鼻子发酸,泪水便在眼眶里打转。他轻轻打开他父亲的工具箱,一阵灰尘飘扬而起,里头像被掏空内脏的猪,什么都没有,所有刀具都不翼而飞。想必小偷趁他们不在家,翻墙进来偷去卖钱了。王春风又走进房间里,几床被子已经被老鼠撕咬得不成样子。墙上和地下到处散乱着衣物和纸张,似乎这里曾发生过激战一样。王春风不知该到哪找他父亲的魂,于是对着房间叫喊:阿爸,我们回南山吧,我来接你了。声音在屋子回荡,一些灰尘落下来。王春风的心虚了,说不准他父亲的魂是否愿意跟他回去。如果不愿意呢?如果他只喜欢小镇呢?这里有许多铺面,街道上每天都人来人往,比山里热闹多了。最后,王春风沮丧地蹲在地上。此时一束阳光从屋顶上漏下来,悠悠扬扬地搁在地板上。那里出现两只蚂蚁,顶着触角在招摇。这蚂蚁不把他当回事,王春风心里就冒气了,抓起一根木条扎向蚂蚁,却迅速地收了回来。他忽然可怜那两只蚂蚁了,或许它们和他一样找不到父母亲。

王冠军见他发愣,说春风,怎么啦?叫上魂了没有,叫上了,我们就回去吧,不然到家天都黑了。

王春风说,我担心我阿爸不愿意回南山,镇上比南山热闹。

王冠军说,这倒也是,那就想想办法,让他跟你回去。

王春风说,有什么办法呢?魂又看不到摸不着,也不知道他躲在那个角落里。

王冠军抓了抓后脑勺,忽然猛拍着额头,说春风春风,把这房子烧掉,你阿爸的魂就没地方躲了,就会跟着你回去,这办法好。

王春风想了想说,那要是我阿妈回来了,怎么办呢?

王冠军说,你阿妈不是长着两条腿吗?她知道回南山村的。

王春风就不再说话了,把木条支在地上,让地上的蚂蚁爬上去,然后把它们送出门外。于是他们把被子、纸箱、木板、破烂的衣物拉到楼底,然后又跑到街上买了一盒火柴。王春风说,冠军你烧吧,这是我家,我下不了手。王冠军就嗤的划燃火柴,然后扭过头来问,春风,真烧了啊?王春风就咬着嘴唇,含着泪点点头。王冠军就把那堆杂物点燃了。当火呼啦呼啦烧起来时,他们心里跟着烧起一把火,不由得害怕起来。他们面面相觑,后悔烧着房子。然而他们无法控制火了,火已经呼呼地爬上二楼,又爬上楼顶,滚滚浓烟四处飘散。他们退到公路旁蹲着,浑身不住地打起颤来。

王冠军说,你害怕吗?

王春风说,不怕,我阿爸的魂在这里,他会保佑我们的。

此时街上的人们看到了火,于是从四面八方呼喊而来。人们用脸盆和水桶从河里盛来水,然后匆匆赶来往大火里泼去,发出一阵阵吱吱声响。王春风连忙跑过去拦住人们,说你们别再浇水了,这火是我放的,这是我们家,这火是我烧的。人们不理会他,继续往火里泼水。王春风就抓住身边的一条手臂咬了一口。那条手臂就啊的叫起来,一甩手就把王春风甩到地上。王冠军看到了就啊啊冲过去。黑狗也窜过来把人扑倒在地。那人被吓坏了,连滚带爬地退到人堆里。王春风和王冠军站在那里,浑身发颤不知所措。黑狗扎在他们身旁,瞪着人们。人们就不再泼水了。他们认得王春风,却想不通他为什么烧房子。这时警察赶到了,说你俩快让开,先把火扑灭,都到一边呆着去。王春风说,这是我家,我烧我家。警察就把他们拨到一旁,黑狗倏地向警察扑去。警察连忙掏出警棍,说小孩快把狗叫开,不然别怪我拿警棍打你的狗了。

王春风心里怕了,便抱住黑狗,退到公路旁。人们又开始往大火上泼水。然而火势已经不可阻挡。警察差人抬来两台抽水机,怎么也发动不起来,最后房屋就被烧成一片灰烬。王春风和王冠军转身走了。警察却追上来,说你们不能走,你们得到派出所去一趟。王春风和王冠军一听脚就软了。他们相互使个眼色,倏地撒腿就跑。两个警察已窜上去,没几步就把他们抓住。黑狗折回身汪汪狂吠着冲过去。警察举起警棍,说快叫住狗,不然一棍下去,狗就没命了。王春风连忙叫喊着阿黑,你快走,快回家,去告诉爷爷。黑狗却不听,对警察瞪眼狂吠。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并向黑狗砸着石块。王春风急出了泪,说警察叔叔,我们去派出所,不要打我的狗。警察就叫喊着,都别砸了!人们才把手中的石块丢掉。王春风就跑过去摸着黑狗有没有受伤。后来他们就跟着警察去了派出所。他们缩在沙发上,双眼不时盯着门外,似乎盼望着什么人出现。

警察问这家真是你家?

王春风点着头,把眼泪都点下来了。

警察说那你为什么要烧你家呢?

王春风抖着声音,说为了我阿爸的魂,我想看到我阿爸的魂变成鬼火。

警察就瞪起眼睛。王冠军忙解释,说他要把他阿爸的魂带回家。他阿爸在城里打工死了,魂一直没回到我们村子,只留在小镇上,把这里的房子烧了,他阿爸的魂就跟我们回村子去了,是这样。

警察的眼睛瞪得更大了,满脸的不耐烦,说什么魂不魂的,鬼火不鬼火,你们从哪学来的迷信?回去多读书,学点知识,整天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今天烧了自己房子,明天不烧了政府大楼啊!还鬼火鬼火,小小年纪还学会了装神弄鬼,要是你们家长不来你们就别想走。

王春风斜了警察一眼,心间涌起许多话语,却一句也不愿说出来。警察都不相信人有魂,或许他们自己没魂的吧,那么跟没魂的人说话有什么意义呢?王春风这般胡思乱想,警察威严的形象瞬间便在心里崩解了。王春风腰板也不知不觉中直了起来,心里也不再那么恐慌,连眼睛也敢正视警察了。

警察也不再问什么,把他们带到一个房间里,递给他们两只面包,说饿了吧?先吃面包。他俩相互看了看,接过面包张开嘴巴啃起来。

王春风的爷爷和王冠军的父亲赶到小镇时,那钩清凉清凉的月亮已经爬过山顶。他们踩着月光穿过街道,急匆匆地赶到派出所,看到王春风和王冠军蹲在地上玩石子,没伤没痛的样子,他们悬了一路的心终于着了地。王朝根就坐在椅子上,屁股刚触着椅子,整个人却弹起来,对着王春风抡起了巴掌,说好好的房子你干什么把它烧掉?王春风的目光便落在那只巴掌上,然后顺着巴掌往上爬,终于爬到王朝根布满皱纹的脸,眼泪便滴答滴答地掉下来,说只有烧了房子,阿爸的魂才跟我们回家,那样才会变成鬼火,才能投胎转世。王朝根的身子猛地晃了一下,似乎擎在空中的手掌甩在他的脸上。最后王朝根的手臂慢慢地垂下来,终于轻轻地落在王春风的脑袋上。王春风立即感受到头顶上浸着一片温暖,于是扑到王朝根怀里呜呜地哭起来。

警察最终没有为难他们,见夜色已晚便劝他们留下过夜。王春风的爷爷和王冠军的父亲也打算天亮后再走,山高路远,行走夜路总是不方便。然而王春风却十分着急,说爷爷我要今晚回去,就今晚。王朝根看了看王春风,便知晓他心里装着什么,于是跟警察辞别,警察也不再劝了。他们来到被烧掉的老屋前,此时月光轻轻渺渺地洒下来,满地的灰烬便泛上一层盐似的。王朝根走过去对那片灰烬说,国军啊,如果你在这就不要再留恋什么了,早些时候我就说山外是人家的,山里才是我们自己的,现在孩子都把房子给烧了,你不要别怪罪他,孩子想回到我们家啊。

每天夜里山梁上仍然一片黑漆漆的,没有半点出现鬼火的迹象。王春风便不由得失望起来。王冠军也失去了耐心,说别再想这事了,你阿爸他可能没有魂,不然早就变成鬼火了。王春风一听整个人就倏地冲过去,抱住王冠军的腰就把他摔在地上,双脚一跨骑到他的身上,一边压住王冠军的手,一边挥着拳头打下去,你敢说我阿爸没魂?我打死你,你阿爸才没魂呢。王冠军正想躲避,鼻梁已经受了一拳头,血便像条肥壮的蚯蚓从鼻孔里爬了出来。王春风望着那条蚯蚓,终于住了手,慢慢地从王冠军的身上站起来。王冠军从地上爬起来,向他翻了一下白眼,然后捂着鼻子跑到河边,用清凉的河水拍着后脑勺,鼻血便止住了。他们的友谊也止住了。

王春风没有向王冠军道歉,想这朋友不交也罢,居然诅咒他父亲没魂。所以他仍旧每天都蹲在楼上。然而出现在他视线的不是他父亲,而是他母亲杨云花。王春风望见杨云花,感觉自己在做梦,眼前晃动的人影一点也不真实。他很想她,当她真的走来时,关于她的传言也一起涌来。这使王春风心里怪怪的,空空的,怎么也激动不起来,脑海里不断地现出临时夫妻这个陌生而又刺眼的词语来。他想这个女人真是自己的母亲吗?这个不愿回家的女人真是自己的母亲吗?父亲就是为了找寻她而把命丢在他乡的吗?王春风脑子里涌进了太多的问题,他慢慢地站起来,没有走向他母亲,而是悄悄地缩进房间里,并轻轻地把门拴上。他的身体顺着门板滑下来,泪水跟着滑了下来。他紧紧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来。杨云花走到楼上,匆匆与王朝根打过招呼后,便四下寻找着王春风,终于被一扇门给拦住了。她使劲地敲着门,门板却怎么也敲不开。最后她用手捂住嘴呜呜地哭起来。王朝根立在那里,黑狗跟着立在那里,呆呆地望着她。他们似乎想说什么,却欲言又止。

后来杨云花止住了哭泣,拿起一只竹篮,装上一叠钱纸、阴香还有一瓶酒,跟着王朝根走上山梁。王朝根把她带到王国军的坟前,便转身默默地退下山梁。山梁上就剩下杨云花和王国军的坟茔了。杨云花跪在坟前烧香纸,洒白酒,然后幽幽地说,国军啊,真想不到是这样,我宁愿你找到我,打我一顿,那样我心里还好受些,我回来看你了,你要怨我就等我过那边再怨吧,生活不易,不是一两句话就解释得清,我知道你很想听我解释,有时候生活就无法解释,前人都说世事难料啊,可真是那样呀。我来看你了,现在我就放心不下孩子,以前还有你,现在不是了,是我这个做妈的不好,我来和你商量一个事,我想把他带走,在广东我能照顾他的。你同意吗?这也是为孩子好。

天渐渐暗了下来,杨云花才抹去脸上的泪走下山。她回到家说出把王春风带走时,王朝根两眼便定定地盯着她,似乎她是从梦里走出来一样。他的嘴抽动了两下,却没说出什么话来,最后猛地蹲到墙角里,掏出烟杆狠狠地抽起来。好半晌,王朝根才嘴里吐出烟雾一样的话语,春风妈呀,这孩子,你也知道,拧得很,你就留下来,多陪他几天,等他心里平静一些,你再提,他每天都守在楼上等国军的魂,劝也没有用。

自从杨云花出现后,王春风就成了一个哑巴,始终没说一句话,也始终没抬起眼望他母亲一眼。杨云花心里便一阵阵地痛,每每把要带他去广东的话咽下去。五天过去了,杨云花的假期快到了,再不走就意味着被开除,便咬了咬牙,说春风啊,这样等着也不是办法,再说你阿爸回来了,不一定能看见鬼火的,跟妈去广东吧,你阿爸会保佑我们的。王春风瞟她一眼,然后把头转向山梁说,阿爸的魂会回来的,他回来了,要是我不在这里,他到哪去找我呀?我要等他的。杨云花抖了抖嘴巴,终于放弃了劝说,转身走向王朝根,递给他一叠钱,说阿舅,这些钱你留着,等春风他想开了,我再回来接他吧。王春风从背后传来幽幽的话语,你走吧,我不会跟你走的,你没有魂,我不会跟着没魂的人走的。

杨云花愣一下,接着用手捂着嘴,呜呜地跑出家门。王朝根连忙春风妈春风妈地叫喊着追出去。他赶到村口却追不上杨云花的脚步。王春风在房子里瘫坐下来,感觉整个房子都空荡荡的,心里也跟着空荡荡的。他很想哭一下,结果却抽着嘴角,抽出一丝苦笑。

那天傍晚,王冠军悻悻地来找王春风,说春风,你还想我们打架的事啊,我都已经不想了,你也别想了,我鼻子早就不痛了,你就别生气了。王春风说,我没有生气。王冠军说你为什么不跟你妈走呢?城里有许许多多的东西,那多好!王春风白了他一眼,说城里才不好,我阿爸就在那里死的,到现在他的鬼火都还没出现,真是急死人,我阿爸是救人才死的,他绝对是个好人吧?那他的魂到哪里去了呢?王冠军抓了抓后脑勺,说你阿爸的魂会不会还留在城里呀?王春风啊一下尖叫起来,说是啊,我怎么没想到呢?

王春风就抬起头望向山梁。他父亲的坟堆上长起了野草。他便把目光往上拉,越过坟堆越过山顶,望向缥缈深邃的苍穹。好半晌,王春风才说,我要去找我阿爸的魂。王冠军惊讶地说,你要到城里去找你阿爸的魂?王春风狠狠地点着头。王冠军拉住他的手臂,说春风,到城里要很多钱的,你有钱吗?王春风说我没有钱,但我一定要去,我不能让我阿爸的魂回不来。王冠军说你一定要去的话,那我也去找点钱吧。

晚上,王冠军揣着五块钱来找王春风,说春风,我只有这么多了,我求我姐夫的,我姐夫在城里受的伤,到现在还没好,他也需要钱治病,起初他还不给我呢,我就告诉他要是不给的话,我就把他偷看别的女人的事告诉我姐,他才从口袋里掏出这五块钱。停了停说,到城里了,帮我看看城里,那里都有些什么,回来告诉我。

王春风就接过那张钱,纸币上还存留着一丝体温,心便跟着暖起来。他想对王冠军说句感谢的话,终于什么也没说,只用手拍了拍王冠军的肩膀。

周末的时候,王春风和王冠军背着刀走出村外,黑狗跟在他们身后,没走几步就回头望一下村庄,似乎明白王春风要走了。他们来到半山腰时,王春风把柴刀解下来,说冠军,到晚上时,你再去告诉我爷爷,就说我到城里去找我阿爸的魂了,让他放心。王冠军接过柴刀,说找到你阿爸的魂了就快点回来。王春风点点头便走了,黑狗跟着走了。他们快要隐没在山路上时,王冠军忽然叫喊起来,春风,你带够钱了没有?王春风回过头挥着手叫喊,放心吧,冠军,我有钱!

王春风说这句话时,心里酸酸的,因为他口袋里只有五块钱,还是王冠军给的。他原本趁着王朝根上山劳作时,摸进王朝根的房间,翻出那只藏钱的小盒子。不曾想,盒子里所有的钱加起来都不到一百块,那是他们最后的一点油盐钱。王春风泄了气,在地上跪了好半晌,才满脸沮丧地把盒子塞回床底。此时黑狗窜到他身边,轻轻地摇着尾巴。王春风心头立即闪过一个念头:把黑狗卖掉挣钱,这不就有了到城里的钱了吗?王春风这般想,便回头望着黑狗。黑狗满脸友好地盯着他。王春风心里便有些受不住了,忽然往自己的脸上甩了两巴掌,狠狠地把那个念头甩下去。

晚上,王春风不再守在楼上巴望着山梁。他父亲的魂没有回来。然而他躺在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黑狗蹲在床底下,也跟着一起失眠。王春风就抚摸着黑狗的脑袋,说阿黑啊,你说阿爸的魂怎么就不回来呢?是不是忘了回家?还是他想在城里投胎做城里人呢?城里又没有熟人。我得去把阿爸的魂找回来,让他投胎当李叔的儿子,多好,我们家离他们家不远,天天可以看到他。黑狗就在黑暗中睁着眼,从鼻子里发出嗯嗯的声响。王春风说阿黑啊,可没有钱怎么到城里去把阿爸的魂找回来呢?要是阿妈回来就好了,我就不用想这些事情了,阿妈她知道怎么做的,可是阿妈她也忘了回家。他们都不知道我多么想他们,他们却不想回家,城里那么好吗?好的话,为什么不把我一起带走呢?黑狗又嗯嗯了几声。王春风说阿黑,你说你就知道嗯嗯,你是知道呢还是不知道?黑狗又嗯嗯两下。王春风说阿黑啊,我想和你商量件事。黑狗不再嗯嗯了。王春风就摸了一下它的脑袋,说阿黑啊,我看这样,我想把你卖给别人,就是镇上的石文忠,他就是专门收购狗的,也不知道他收购那么多狗干什么,以前我们还在镇上时,他在我们家吃过饭,他会帮我的,卖给他,他也会对你好的,我们和他是熟人。等阿妈回来后,我再拿钱去把你买回来啊。黑狗就用脑袋顶着他的手臂,嘴里发出嗯嗯的声音来。王春风就抱住黑狗的脖子,泪水淌下来把黑狗头顶上的毛给打湿了。那时王朝根醒了过来,听到王春风在房间里嘘嘘唏唏地说着什么,以为是梦话,便闭上眼又睡着了。

第二天,王春风就带着黑狗走向田野。他们来到他们家的水田旁,王春风就挽起裤筒蹚进水田里。他从水田里摸起一条鲤鱼,巴掌大,然后爬上田埂,把鱼摔在地上,说阿黑你把鱼吃了吧,以后我就不能再喂你了,好好吃一顿吧,吃吧。黑狗就摇着尾巴,用鼻子闻了闻地上的鱼,尔后抬起头望过来。王春风心里发酸,连忙别开脸,不想与黑狗对视。黑狗终于把鱼叼起来,垂着尾巴小跑到石块背后。它趴在地上,用前爪捧着鱼,张开嘴啃起来。此时它的眼角出现了泪花。

现在王春风带着黑狗来到了小镇。他看了看街上的人来人往,定了定神,走到石文忠的家门前。那时石文忠正把一条黄狗关进铁笼。铁笼里已经关了几条狗。它们对新来的狗狂吠不已,咧着嘴随时扑上去把对方撕碎的模样。王春风心里悚了起来,咬着牙走过去叫了一声文忠叔。石文忠转过身来,说春风啊,怎么是你?王春风说文忠叔,我想把狗卖给你,这狗能换多少钱?石文忠就看了看他又看了看狗,说你为什么要卖狗?王春风说我要到城里去找我阿爸的魂,我没钱,就把狗给卖了。石文忠又瞟了一眼黑狗,说好吧,你连房子都敢烧,真没什么事不能做出来,这狗就三百块吧。王春风咬着牙说就三百吧,不过你得答应我一个条件,我才把狗卖给你,要好好喂着,等我阿妈回来,我还要把狗买回去,到时候我给你四百块钱。石文忠摇了摇头说就依你吧。

王春风蹲下去抱着黑狗,说阿黑你就跟着文忠叔,我要到城里去了,等阿妈回来,我再来把你带回家,我只有把阿爸的魂找回来,他才能变成鬼火,才能回到我们身边,知道吗?你不要怪我啊。黑狗沉着脸摇了几下尾巴,脑袋直往他的怀里钻,嘴里又发出嗯嗯的叫声。王春风让石文忠打开铁笼,黑狗望了王春风一眼,然后默默地走到铁笼里。铁笼里的狗对它狂吠。黑狗却毫不理会,静静地望着王春风离去。王春风看到黑狗的眼里淌出了泪水,他终于捂住嘴巴蹲在街角里号啕大哭。当过路人围过来时,他便止住了哭泣,用衣袖把泪抹干,然后向小镇的车站跑去。

太阳落山的时候,王冠军走到王朝根的面前,说阿公,春风到城里去找国军叔的魂了,他叫我来告诉你,让你不要担心。当时王朝根蹲在门口抽烟,顿时整个人呆住了,含着烟杆的嘴微微张开来,烟雾便从嘴角丝丝缕缕漫起来。好半晌,王朝根才醒过来一般,双手撑着膝盖直起身子,慌里慌张地往屋子里走去。他从床底下拉出装钱的盒子,打开,钱还在,心才轻轻地安落下来。这孩子身上没钱,自然去不了城里,天黑下来便会回家。王朝根便小心地把盒子推回床底,然后拖着脚回到门口,蹲下来接着抽烟,却越抽越不是味。这孩子连房子都敢烧,还有什么事做不出来呢?王朝根越想心里越急了,终于回到屋里拿起手电筒,然后往村外赶去。

王朝根来到镇上时,小镇已经安眠,零零碎碎的几支街灯,在无人的街面上散下几束昏黄。王朝根便从小镇的东头走到西头,又从西头走到东头,盯着每个可以遮风蔽雨的角落。那里没有王春风的影子,偶尔遇见一条蜷缩着的狗。他沉闷而又急促的脚步声,把狗们惊醒了,狗便懒洋洋地睁开眼,只瞟了他一下,便又把眼睛闭起来。王朝根找不到王春风,在街边慢慢地蹲下来,街灯把他的影子揉成一团。忽然,他又直起身,再次顺着街道寻找而去。他不再寻找人而是找着狗,只要找到黑狗,那么就能找到王春风。现在他走向蜷在角落里的每一条狗。沉睡中的狗,每每被他搅醒,总是对他狂吠几下。王朝根又在街道上走了两个来回,没找到黑狗的影子。王朝根想着黑狗,心里便稍稍安了些许,至少王春风还有黑狗陪伴。

后来王朝根也感到困乏了,便想找个地方住宿,然而街面上的所有门窗都关得严严实实。他来到一家旅社门外,却迟迟不敢抬手敲门,如若需要很多钱呢?他放弃了住旅社的念头,想了想便转身走出小镇,来到田间的稻草棚里,抱着双脚依在稻草堆里睡去。他在梦里看到了王春风和黑狗。他们正坐在飞驰的列车上,王春风靠着窗口在睡觉,黑狗蹲在他身旁,盯着那些对王春风怀有坏心眼的人。后来一个满面横肉的大汉走过来,凶神恶煞地立在面前。黑狗倏地弹起身,横在王春风面前。大汉便从腰间掏出枪,瞧准黑狗砰的开了抢。王朝根猛地醒了。此时天已蒙蒙亮。他连忙站起来拍掉身上的稻草,拖着脚回到街面上,赶到小镇的车站里。那里有几个人在等车,却没有王春风的身影,兴许他已经回了家。王朝根这般想便扭头往南山村赶去。

此时王春风在黎城的大街上徘徊。他父亲死在这座城市里。王春风从车站出来就不知往哪里走了,到处都是楼房,到处都是车辆,到处都是人群,到哪去找他阿爸的魂呢?后来王春风想到他父亲做事的工地,便掏出那封电报,追问着路人。人们大多只是瞟他一眼,便转身匆匆离去,连个表情都懒得抛下。偶尔有人停下脚步,拿起电报看了看,结果也是摇着头走了。最后一个扫地的老妈妈,抬手往一个方向指着,说孩子,在那边,你去找找看。王春风很高兴,顺着老妈妈指着的方向走去。他在街上越走越远,却怎么也走不到尽头,城市的宽广远远超出了他的想象。他感觉城市就是一座大森林,找不到出去的路了。他的心绪慢慢变得纸张一样单薄。他累了便在街边蹲坐下来,抬头望一眼阳光,发觉这里的阳光没有家乡的清澈和安宁。他不由得想起家乡的爷爷。爷爷还不知道他把黑狗卖给了石文忠。要是爷爷知道了会生气吗?生气了会打他吗?如果石文忠把黑狗卖掉或者杀掉了呢?他想着想着,竟呜呜地哭起来。

两个警察向他走过来,问孩子你怎么啦?怎么坐在这里哭呢?

这话使王春风感觉到久违的温暖。他止住哭泣抬起头,看到两个警察立在面前,心间刚刚腾起的暖意立即冷却了。他不喜欢警察,警察是没有魂的人。他想找有魂的人,他父亲就是一个有魂的人。他慢慢地站起来,忽然转身跑掉了,生怕警察要抓住他似的。两个警察还反应过来,王春风那只瘦小的背影,已然钻进人群里不见了。

王春风走了大半天,腹部渐渐胀起来,连忙举目四望,全是楼房和人群,没有一个可以撒尿的地方。他不由得想起山野来,渴了可以喝山泉水,憋了可以躲在某棵树下解决。难怪阿爸的魂回不了家,一定被城里的这些东西给缠住了。王春风走到花圃旁坐下,双脚紧紧夹着,一动不敢动。他望着从面前走过的人,人们步履匆匆,始终没人在意他,便稍稍放了心。他想把尿忍住,然后再继续上路寻找,然而腹部越来越胀,终于憋不住了。于是他用双手抱着膝盖,让尿一点一点漏出来。此时他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嘴里还轻轻哼着歌,举目望向别处,过路的人便没人注意他了。他终于尿完了,整个人轻松下来。现在他却不敢站起来,那样就会让人知道他尿了裤子,会让人笑话的。他不敢站起来,然而屁股下又一片湿漉漉的,想了想便悄悄地往旁边挪。他挪到干净的地方呆坐不动,静静候着夜晚来临。

夜晚终于到来了,街上逐渐灯红酒绿起来。王春风盯着花花绿绿的灯光,忽然想起家乡山梁上的鬼火。难道这些灯光是城里人的魂变成的?王春风抬起头久久盯着街道,终于怀疑起来,街上的人们来去匆匆,还记得把魂带上吗?王春风不愿想这些问题了,举目四望,发现没人注意他,便偷偷地摸一下裤裆,已经干了,只摸起一股呛鼻的尿骚味。他连忙蹦跳起来,满心高兴地顺着街走去。此时他感到饿了,便买了一瓶水和两只面包,坐在石凳上啃起来。一条满身是泥的黑狗立在不远处,歪着脑袋盯着他,时不时伸出舌头舔着嘴唇。王春风不由得想起了阿黑,便对着黑狗笑了笑。黑狗便小心翼翼地靠过去,在两米远之外站住了。王春风就剥一块面包递给它,说吃吧。黑狗就摇起尾巴走过去,望了望他,然后才咬住那块面包,蹲在地上啃起来。黑狗吃完后就用脑袋拱着王春风的脚。王春风就拍拍它的脑袋,说你家在哪呢?快回家去吧。黑狗没有回答,只是深情地望着他。王春风说阿狗,你别这样看我,这让我想起阿黑,让我难过,你快回家吧,不然你家人着急了。黑狗仍旧没回答,也没走开的意思。王春风便站起来走了。黑狗却跟在他身后,不离不弃。王春风转身想骂它,却见它可怜巴巴的模样,心便软了,想必是一条无家可归的狗。王春风这么想,便蹲了下来,说阿狗,你要是没有家,就跟着我吧。黑狗就用头拱着他的脸。王春风说我已有一条狗叫阿黑了,这样吧,从今后你就叫二黑吧。

那条流浪狗便形影不离地跟在王春风的身旁。夜渐渐深了,街上的行人也渐渐少了,王春风就想找旅社住下,结果却站立不动。那要多少钱呀,阿爸的魂都没找到,是不能随便花钱的,于是他找了个墙角蜷缩起来。那天晚上下起了雨,夜风吹来,泛起一阵凉意。王春风心里便有些害怕起来,担心睡下时被什么鬼怪叼走。此时天边现出几道闪电,把沉闷的天空刷地擦亮。那是天空的魂,天空的鬼火,王春风这般想,心里便踏实了。他把二黑唤到面前,把它抱在怀里,相拥入睡。后半夜沙沙的声响把他惊醒了。他睁开眼,雨停了,一个环卫工人在扫地,想了想便掏出电报走过去,说伯伯,你帮我看看,这个地方在哪里?环卫工人看了看王春风,然后把扫帚搁在肩上,接过电报瞅起来,说离这不远,就在那边,你找不到?王春风说伯伯,我是从乡下来的,来找我阿爸,他就在这个地方,我找了一天都找不到。环卫工人看了地上的垃圾一眼,说我带你去吧,你这孩子乱跑,也不怕跑丢了。环卫工人就推着垃圾车,王春风和二黑连忙跟在他身后。他们的身影落在孤寂的街面上,像晚归的爷孙俩一样。这情景又让王春风心酸了。他不知道这样的雨夜,他爷爷是否已安眠入梦。

王春风终于来到他父亲做事的工地。此时夜深人静,工地大门紧闭着,围墙又高不可攀。王春风在工地周围转了一圈,找不到可以钻进工地的门缝,便带着二黑蜷缩地墙角里。二黑把脑袋枕在他脚上,闭着眼轻轻地睡过去。王春风却怎么也睡不着,他巴望着工地上耸立起的高楼。那和家乡的山梁一样高。如若站在楼顶眺望,一定把整个城市收入眼底。他想他父亲的魂应该就立在楼顶吧?对,就在楼顶。他立在那里像一只孤傲的鹰,眺望着每一条街道,每一栋楼房,还有那条穿越城市的河流。他父亲就是死在那条河流里。

天蒙蒙亮了,街上的车子多了,人声又开始鼎沸。王春风拍拍二黑的脑袋,说二黑,我们去找阿爸的魂,我要你们一起回家。二黑就直起身来,使劲地摇着尾巴。他们就走向工地。工人们已经在上下忙碌,搅拌机吱呜吱呜地运转,一桶桶水泥吊上楼顶。王春风想要是自己是一桶水泥就好了,便能轻轻松松地吊到楼顶上。他父亲的魂就在那儿。他就能把他父亲的魂牵回家。王春风想着想着就往工地里走去。这时门卫窜过来把他拦住,说你这小叫花子,跑到这来干什么?王春风说我来找我阿爸,我阿爸叫王国军,他的的魂留在楼顶上。门卫不耐烦地挥着手,说走走,到别处去,别来装神弄鬼,老子没钱打发你。王春风说大伯,你就让我上楼顶去吧,我阿爸的魂真在楼顶。门卫火了,说你这小神经病,再不走我打人了啊。王春风就害怕了,而二黑却过来对着门卫狂吠。门卫从地上捡起一根手腕粗的木棒,二话不说就往二黑身上砸来。二黑跳着避开木棒,龇着牙往门卫追去。门卫惊恐呼叫起来。旁边的人看到了,也操着木棒追过来。王春风见势不妙,带着二黑落荒而逃。他们跑了好长一段路,发现身后没人追来才瘫软在地上。

王春风回头望着高楼,想楼顶是上不去了,不由得沮丧起来。后来他想到了纸钱和阴香,只要拿到工地上烧着,他父亲定能看到的,便会跟着他回家。王春风就到街上去买钱纸和阴香,却走了整整一条街,也找不到出售的铺面。王春风有些迷糊起来,偌大一个城市,怎么连纸钱和阴香没有卖呢?难不成城里人不相信魂灵?不需要纸钱和阴香?王春风终究不甘心,顺着街道一路找寻下去,终于在角落里的小铺面找到了。他买了一大堆纸钱和阴香,想了想,又买了一瓶白酒。他父亲喜欢喝酒。

他提着东西来到工地背面,那里堆积着建筑垃圾,很少有人过往。王春风蹲下去刚想烧纸钱,门卫抓着木棒满脸怒气走过来。王春风望了门卫一眼,心里不由得害怕起来,却没有退缩蹲在那里不动。门卫看到二黑正对他怒目而视,心里一阵悚,便回头叫唤起来。几个工人连忙赶过来,他们要把王春风撵走。王春风泪眼汪汪地说,阿叔阿伯们,我阿爸是王国军,他死在城里,他的魂还没回家,我来找他的魂,来给他烧点纸。

阿柄从人群里站出来,说你就王国军的儿子?我认识你爸,你爸是个好人。门卫和别的工人却早已满脸厌烦,说阿柄你他妈的干什么,快把孩子弄走。阿柄护在王春风面前,说我就护着了,怎么啦?那帮人不跟阿柄废话,走过来就踢开地上的纸钱。阿柄火了便把人推开。人们见到涌过来推着他,场地上乱成一团。

工头看到了便一路骂骂咧咧而来,说你们他妈的还有气力打架?打架能打出个鸟钱来啊?人们这才住了手。阿柄说这孩子是王国军的儿子,他想在这给他父亲烧些纸,这没有错。工头看了看王春风,说都他妈的给我回去干活。那帮人就跟着工头走了。阿柄回过头,说孩子,你烧吧,你阿爸会看得到的,他是个好人。王春风就蹲下去烧着纸,插阴香,又拧开酒瓶倒在地上,说阿爸,我来接你回去了。此时纸灰飘飘忽忽起来,王春风想那就是他父亲的魂了。他的心便安定下来。当纸钱烧尽后,王春风往地上跪了下去。阿柄等王春风站起来后,便从袋子里掏出五十块钱,说孩子这个月还没发工资,我身上只有这么多了,你拿着吧。王春风想了想便接过钱,然后含着泪走了。

他们来到车站时,已经没有车了,王春风想那就再等一个夜晚吧。现在王春风走在街上,神清气爽,那些楼房、汽车与人群都那般可爱,和家乡山梁上的树木和花草一样。他一高兴就买了两只肉包子给二黑吃,说二黑,找到阿爸的魂了,你也有一份功劳,买两只肉包子给你吃。

天渐渐暗了,他们来到一座桥底,靠着桥墩坐着,瞅着四下没人,王春风便把钱掏出来数了数。此时几个半大的孩子围上来,一把夺过王春风手里的钱,然后大摇大摆地走了。王春风一时愣在那里,二黑也愣在那里。当他明白过来叫喊着追赶而去时,那几个人已经消失在人群里了。

现在王春风身无分文,别说回家的路费,连买面包的钱都没有了。王春风心里一下子空起来,似乎心肠全被掏走了。此时街上的人很多,也很忙碌,没人在意他。他很想哭一场,结果却怎么也哭不出来。那天晚上他和二黑在街边蜷缩着,又冷又饿,好不容易才熬到天亮。王春风爬起来却不知该去哪,家回不了,也没东西吃,便毫无目的顺着街道走去。走了大半天,王春风的双脚发麻,浑身无力。后来他们来到桥底下,那里阴飕飕的,散发着腐烂臭味。王春风顾不了那么多,靠在桥墩上喘着粗气。天渐渐暗下来,街灯渐渐地明亮起来。王春风望着街灯下客人暴满的饭店,想要是有个亲戚在城里多好,让他吃上香喷喷的饭。饥饿像只手一样不停地折着他的心脏,他的心空了,接着疼痛起来,最后他两眼都昏了。此时他看到面前出现了一只肥大的鸡腿,他立即伸手去抓,结果鸡腿倏的变成一股鬼火,像只精灵一样飘飘荡荡。王春风看呆了,也不觉得饿了,想这是他父亲的魂,终于找到了他父亲的魂。王春风面带微笑昏睡过去,迷糊中看到了他父亲和母亲,还有他爷爷,他们一字排开地站在面前微笑着,身后是一片阳光明媚。

王朝根第二天清晨找到了王春风。那时他看到王春风躺桥底的地面上,身上裹着一张破旧的被单,睡得迷迷糊糊。二黑守在他身旁,竖起耳朵,盯着每一位过路人,一副随时冲上去拼命的模样。王朝根就是看到二黑才走过来的。二黑站起来对他狂吠。王春风在狗吠中醒过来。他揉了揉眼睛,终于看到他爷爷迎面走来,似乎从梦里走出来一样,脸上便露出了叶芽般的笑容。他喊了一声爷爷。声音没有发出来,在喉咙里消失了。二黑见王春风对陌生人很友好,便不再狂吠,贴在王春风身旁望着陌生人。王朝根望着他又望着狗,竟有些迷糊起来了,才几天时间,孙儿和黑狗怎么变得如此消瘦不堪,而黑狗还认不出他来了。王朝根心间涌起一阵绞痛,想不知孙儿受了多少委屈。他蹲下去把王春风背到背上。王春风趴在王朝根背上说爷爷我找到阿爸的魂了,我要带阿爸的魂回家。王朝根没有说话,生怕一开口便涌出哭声来。

他们回到旅馆里,李儒清正在洗脸。李濡清的眼睛立即瞪圆起来,把毛巾甩到一边,说春风,我今天得好好说说你,你这样跑出来,就不顾爷爷了吗?爷爷担心你你不知道呀?我们在这找了你两天,把寻人启事贴满了大街,你都看不到呀?知不知道你爷爷有多伤心,知不知道你爷爷为了找你,把你们家的那头牛都卖掉了?如果找不到你呢?你爷爷两天两夜没睡觉,在街上到处找,连人家的垃圾桶都揭开瞅一瞅,生怕你被盖在里边出不来。幸亏这次幸运,把你找了回来,真是谢天谢地。

王朝根说李老师别说了,春风回来了就好了。

李儒清说不,这回要好好告诉他,不然以后再这样该怎么办呢?出了事怎么办?停了停说,再说了,人死了就死了,哪还有什么魂呢?什么都没有了,这世间哪来鬼魂,山梁上出现的鬼火,那根本就不是什么鬼火,那是人死后尸体上分解出现的一种化学物,叫磷,只要遇到风就会燃烧,风一吹就飘荡起来,知道吗?这是科学,不是迷信。以后不要再想着什么鬼魂的东西了。

王春风瘫在椅子上,垂着眼睑默不作声,心里却越来越难过,人怎么会没有魂呢?那是不可能的。他都找到了他阿爸的魂,要带着阿爸的魂回家,他还想让他阿爸的魂到李叔家投胎。他不想再听李儒清讲话了,然后站起来走到卫生间,脱光衣物拧开水龙头,让水哗哗的直冲脑门。他嘴里便是一阵咸味,不知是汗水还是泪水。

回到村子后,王春风整个人怏怏的,很虚弱,也不喜欢说话,整天呆在楼板上,巴望着对面的山梁。王冠军来叫他去玩,他都摇着头,似乎对任何事情都提不起兴趣。他只想看到他父亲的鬼火。他耐心地等待着,二黑便陪着他。村里人就感叹起来,说这孩子就是和狗有缘啊,连流浪狗都跟他那么好。王春风听到这些话,心里就难过起来。他拍着二黑的脑袋,说二黑,阿妈还会回来吗?阿黑还在镇上,阿妈回来了才有钱去把它买回来,到时候你和阿黑就是两兄弟,兄弟间要相互帮忙,要做好事,知道吗?

然而山梁上总是一片安宁,连风都温温柔柔,始终没有出现鬼火。最后王春风不由得想起李儒清的话,人死了是没有魂的,警察也是那么说,难道人真的没有魂吗?要是那样的话,他父亲就再也回不来了?难道他父亲就这么狠心把他抛弃在山村里?他被这些问题纠缠不清,连睡觉都念叨个不停。王春风整天闷闷不乐,没过几天就病倒了,发起了高烧。王朝根就去请郎中来给王春风打针,抓药,几天过去了,王春风的病非但没好转,反而越来越重,竟时常说起胡话:

爷爷,我找到阿爸的魂了,我带他回来,我真找到他的魂了,阿爸他回来了。还有这条狗,他也跟着回来了。

爷爷,李老师怎么说人没有魂呢?人是有魂的,人一定有魂,不然我怎么找到阿爸的魂呢?阿爸的鬼火一定会出现的,今天不出现,就明天,明天不出现,就后天,总有一天会出现的。

你要去跟李老师说,他不知道,他不知道人有魂,魂会回来的,你看山上,那不是阿爸的魂吗?那不是他的鬼火吗?

王朝根慌了神,在王春风床前走来越去,不知如何是好。后来他便托人到镇上打电话,让杨云花赶紧回家。村长来看望王春风时,想了想说要不请巫婆来做做法事吧?不管灵不灵,就求个心安吧。王朝根便把巫婆请到家里。巫婆就在王春风的床前设坛做法事,烧香焚纸,嘴里念念有语,最后喝了一口凉水,往王春风的脸上喷去。王春风浑身打起了颤,迷糊了好几天的眼睛慢慢睁开。他看到了满脸焦虑的王朝根,便轻轻地叫了声爷爷。王朝根激动得两块腮帮都颤抖起来,嘴巴张了张,却不知说什么好,最后默默地摸着王春风的额头。王春风想对王朝根笑了一下,接着轻轻地闭上眼睛。王朝根对巫婆说了许多感谢的话,最后又塞给巫婆一只封包。当晚王朝根杀了一只鸡,请巫婆吃饭,还叫上村长作陪,要不是村长提醒,王春风还没醒来呢。

然而第二天,王春风又迷糊起来,嘴里又说着胡话,每说一句胡话都扎着王朝根的心窝。此时二黑蹲在床边,友好地摇着尾巴。王朝根心里便泛起一股无名火,一巴掌拍在二黑的脑袋上。二黑汪一声窜到门外,缩头脑袋往屋里望来,脸上尽是不安和委屈。王朝根看到了,心里便一阵五味杂陈,便向二黑招了招手。二黑就摇着尾巴跑进去,把脑袋拱进王朝根的怀里。王朝根轻轻拍了拍他,眼里含着眼泪。

下午时分,杨云花急匆匆赶进家门,王朝根正伏在王春风的病床旁,黯然落泪。杨云花跑过去叫喊着,春风,春风,我的孩子,你怎么啦?王朝根说春风这孩子,一直等不到鬼火出现,就病倒了,整天这样迷糊,好几天了,怕他给病坏了。

此时,王春风又说起了胡话:

爷爷,阿妈回了吗?回了就叫阿妈去把阿黑找回来。爷爷,爷爷,你一定要去告诉老师啊,人是有魂的,老师他相信,他怎么会不相信呢?老师是有文化的人呀,如果是读书把魂读没的话,我宁愿不读书,要去告诉老师啊,老师一定是读书读多了,人哪能没有魂呢?人是有魂的,阿爸的魂回来了的。

杨云花倏地直起身,匆匆忙忙往学校赶去。二黑跟着追出门。她们赶到学校时,李儒清正在上课。杨云花就靠在门口,巴望着对面的山梁,心间一阵疼痛。二黑看了看她,洞悉了她的心思似的,于是用脚推开教室门板,接着蹦跳进去。教室室便叽叽喳喳起来:老师,有狗,老师,狗进教室了。李儒清的课就停了下来。杨云花想了想便走进去,说李老师你先别上课了,先去救救我儿子吧,他再这样病下去,可要病坏了。李儒清抓课本僵在那里,反应不过来的样子。杨云花说,我儿子就惦记着他阿爸的魂,你就去告诉他人有魂的吧,兴许他就会好起来了,他太想他阿爸了。李儒清见杨云花一脸悲伤,便推了推眼镜,说,好吧,我去看看。

教室里的学生也一路跟去。王冠军呼呼跑到最前头。他们来到王春风的家里,挤满了堂屋与房间,家门外还站不少人。李儒清用手在半空中压了压,学生们便安静下来。此时他们听到王春风的胡话:

爷爷,你要去告诉李老师啊,人是有魂的,会变成鬼火的,他还不知道,李老师是个好人,他也有魂,他死后他的魂也会变成鬼火的。

杨云花握着王春风的手,伏在他耳边悄悄地说,春风,我是阿妈,我把李老师叫来了,李老师是来告诉你人是有魂的,好人死后都是有魂的,都会变成鬼火,你就放心吧,你阿爸有魂的,他的魂一定回家的。杨云花压低声音说着这句话,李儒清却听得异常清楚,整个人震颤了一下,嘴巴动了动,却没吐出话来。杨云花满脸乞求地说,老师,你就说一句吧。李儒清看了看躺在床上的王春风,又看了看挤满屋子的孩子们。孩子们满脸无辜地望来,似乎在等待他读生死宣判一样。李儒清心里被什么狠狠地扎了,酸痛酸痛的,他推了推眼镜,摇着头走了出去。孩子们看到了,也纷纷跟着走了。

李老师!

李儒清来到屋外听到叫喊声,回过头去看到杨云花跪了下去,王朝根跟着跪了下去,二黑看到了也跪了双脚趴地。他们泪眼涟涟地向他望来。杨云花说求你了!李儒清心里唿的出现两把刀,四处猛扎,钻入骨头的疼痛便汹涌而来。当这股疼痛将要把他淹没时,他终于撒腿奔跑起来,把路旁的鸡鸭猫狗吓得抱头鼠窜。

杨云花和王朝根望着李儒清慌里慌张地跑出了视线,心里慢慢地充满了失望和怅惘。他们知道李儒清不会回来了,然而他们却跪在地上久久没有站起来,后来他们就跪着说话。杨云花说,阿舅,求人不如求己,我看还是带春风到镇上去治吧。王朝根点着头说就依你,明天天放亮,我们就走。

那天晚上,杨云花正在收拾衣物,准备一早带王春风去治病。忽然,屋外响起了一阵噼哩啪啦的脚步声。杨云花便往窗外伸出头去,看到人们往村口奔去。人们看到了她,便激动地说,云花,鬼火,鬼火,春风阿爸的鬼火出现了。杨云花跑到楼板上,赫然看到山梁飘忽着一串串鬼火。她连忙把王春风扶到窗口,拍了拍他的脸,说春风,孩子,你看看,你阿爸的魂回来了,他的魂回来了,看到了吗?山梁上,鬼火,鬼火!

王春风的眼慢慢睁开,终于看到了山梁上那股鬼火,那是他等候多日的鬼火啊,他的泪水哗一下夺眶而出。王春风抹着眼泪说,背我到学校去吧,我要告诉老师,人有魂的,阿爸也有魂的,阿爸的魂回来了,他真的回来了。杨云花几乎叫喊出来,说对,我们要去告诉他,你阿爸的魂回来了!

杨云花背着王春风,王朝根便帮忙扶着,生怕王春风从背上摔下来。二黑也兴奋不已地跟在身后。他们急匆匆地赶往学校。学校里却一片寂静,没有李儒清的身影。他们悻悻地走出学校,来到村口问着人们,结果整个村庄都没人见到李儒清。杨云花的心便空了,王朝根的心也空了,于是他们抬起头一同望向山梁,鬼火正逐渐暗下去,再暗下去,终于熄灭了。忽然,他们都明白了什么,眼泪便月色一样淌下来。王春风看到他们在默默落泪,心里便悚了一下,发现轻轻盈盈的月色淌在了心间。

责任编辑:赵燕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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