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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M93.7兆赫

2013-04-29艾丝丝

文学界·原创版 2013年7期
关键词:芦苇外婆

艾丝丝

1

前往河边钓鱼,需要穿过一大片芦苇丛。父亲走在前面,脚步快得能带起一阵风,云筝试图跟上他的步伐,但面前的芦苇却在眨眼间变得茂盛起来,不到两分钟,高大的芦苇丛就把她和父亲隔开了。透过密密匝匝的苇叶,云筝看见父亲身后的灰色钓鱼包浸在夕阳之中,长方形的包体逐渐由大变小,最后凝固成一摊血。云筝揉了揉眼睛,然后就看到那摊血决堤开来,又迅速漫开,直到染红了整片芦苇滩。

云筝吓得想哭喊,可那把水果刀却横在了喉咙里,让她发不出声。她一下子惊醒过来,剧烈地咳嗽着,似乎梦中的那把刀还插在她的嗓子眼里。

她颤抖着从床上坐起来,抚着怦怦直跳的心。一边扭过头,盯着闹钟,时针和分针交叉着指向五点一刻。天还早,路灯的光映在淡绿色的窗帘上,屋里一片昏暗。

她打开灯,起身倒了杯水,又拧开了床头的收音机。电台里只传来“沙沙”的蚕食声。她转动着控制键,把带有齿轮的圆形转轮从上到下移了一遍,收音机里终于传来一个正常的男声:是一档老年人的健康节目。她没有听,让声音兀自响着,然后坐回到床上,背靠着枕头,眼睛盯着对面墙上的一幅挂历。

挂历是每年年末从新华书店买回来的,就钉在床对面的墙上,仿佛是为了一眼就能看到它。除了这唯一的装饰品,房间里再无其他任何花哨的东西。她现在躺着的这张折叠钢丝单人床,简易书桌,还有抵墙站立的一排两开门的衣柜和一把一坐上去就吱哑作响的黑皮转椅,是租房时原来就有的。

阳台上没有花,只有卷成一捆的几个旧挂历。

挂历已经翻到了十月,呈长方形的画面被一条细线隔成两半,上面是某处的风景胜地,下面则是五行排列整齐的数字。数字上画满了红色的记号。

十月十号,也就是大后天。仿佛是第一次意识到这个逐渐逼近的日期,云筝惊了一下,连忙从床上跳下来。她的目光在挂历上搜寻着,看到“10”时,她犹豫了一下,拿笔的手忍不住抖动起来,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心里炸开,她一阵慌乱,靠墙站着,过了一会儿,她才用笔在“10”上画了一个粗重的圆圈。

十月十号!洗漱时,云筝不停地想起这个日期,那个红色的圆圈把它凸显在挂历上,像一个放大的胎记。她往脸上撩了一把水,看着镜中自己的脸。

十三年过去了,那个已在记忆中模糊了的脸庞此刻带着异常清晰的影像突然闪现在面前的镜子中。云筝看着她,很久以前,她听外婆说过,她长得像父亲。但私底下,云筝研究过父母的旧照,她觉得自己更像母亲,特别是脸型和下巴上那颗芝麻粒大小的黑痣。

2

因为时间还早,酒吧里只有三四个客人。音响里放着班德瑞的钢琴曲,舒缓而宁静的音乐像一层薄雾飘浮在大厅里。

要不要在她出来之前见她一面?

云筝机械性地擦抹着吧台。她想起她上一次去看母亲还是在去年秋天。和从前一样,她没有见她。她把买来的水果、内衣和一张画有芦苇的素描画送到一间指定的屋子后,就果断地离开了。那个长着络腮胡的监狱管理员问她,你们是母女?对于她拒绝见面的态度,管理员感到很不解。他也许在心里怀疑过她们的母女关系。她知道,母亲也一定很失望。五年来,自从外婆把探监的任务交给她以后,她还一次也没有当面见过她。她猜想她一定老了,五十三岁的人,头发兴许一片花白,皱纹大概也爬满了额头。

似乎是为了缓和这种内疚,每次去看她时,云筝总会画一幅画,画的最后写着:等你回来。有一次,她甚至写上了:想你的女儿。但最后,她还是擦掉了它。

在她出来之前,要不要先去见她一面?也算是为了缓解将来在一起的尴尬和紧张。她在心里想着准备着。

“服务员———”云筝有点走神,听到有人叫,她连忙揉了揉发胀的额头,朝传来声音的方向望去。

一个客人向她打着手势,“来一杯拿铁。”

云筝递过去一杯红茶。

“你怎么了?”郝德问她。

她摇了摇头,努力集中精神,把郝德调好的咖啡给客人换回去。

当她回到吧台时,郝德问她:“是不是昨晚太累了?”他想她昨晚大概只睡了四五个小时。那一桌客人真是闹,一直喝到凌晨2点,他从她的黑眼圈里看到了一切。

“说真的,你应当去公司上班,干吗来这么个吵死人的地方呢。”这个曾令外婆和舅舅费解的问题,云筝早已经有了答案。

她的理由是,在这里上班,她可以听流浪歌手的表演。她最喜欢那个扮成假小子的女生,她剪着男生的平头,破洞百出的牛仔裤和宽大得像孕妇装的T恤让人过目不忘。云筝第一次听她唱歌,唱的是顺子的《回家》。她嗓哑的声音带着一种令人陶醉的磁性和沧桑,会在不知不觉中把人引入到一种饱满的情感之中。

除了这个,云筝还喜欢酒吧嘈杂的环境,层出不穷的喧闹声,还有闪烁在头顶的温软的灯光,一种恰到好处的暧昧和混沌的气氛,让她感觉自己是飘浮在一个虚构的世界里。

三年前,在经历过公司职员、售货员、超市收银员后,云筝才终于在这家叫做“疯狂石头”的酒吧里安定下来,主要工作是清洗酒杯,打扫卫生,生意好时,她也会帮另一位服务员给客人端酒。酒吧不大,只有十来张桌子,紧靠着一所大学,来此消费的都是一些吵吵闹闹的学生。店里唯一的调酒师也是这个酒吧的老板,叫郝德,是个看不出年龄的男人。

当云筝念着印在酒杯上的“疯狂石头”这几个字时,郝德告诉她,“疯狂的石头”来自一部电影,并建议她有时间应当去影院看看。

“很好笑的,黑色幽默。”郝德站在柜台后面,左手抄在背后,右手举着酒瓶在半空中抛来抛去。从低矮的天花板上流泻出一排细密的彩光,散在郝德金黄色的紧身小背心上,像破碎的玻璃渣滓。那是云筝第一次看郝德调酒,她很担心那只在半空中飞来飞去的玻璃瓶,会不会在瞬间四分五裂。有一刹那,她似乎听到了那种熟悉的尖锐的器皿声,它们眼花缭乱的从她的记忆里奔涌出来,喷溅到她身上,她打了个冷战,一只手及时地撑住了面前的桌子。

幸好郝德什么也没有发现。当他们第二次接上话时,郝德问云筝,她是否去看过“疯狂的石头”,云筝觉得这个男人的嘴有点碎。

她干巴巴地答道:“没有时间。”确实,除了在这家酒吧做夜班服务员,白天她还去一家早点铺帮忙。每周仅有的一天休息,她会在图书馆做义工。这是她感到最满足的时候,她在书架间穿来穿去,做一般的日常书籍维护工作,下午两点以后,她就可以挑几本自己喜欢的书,在一个靠窗的位子坐下来安心阅读。后来,这几乎成了她的另一份固定工作。

“阅读会带给我一种安全感,想象自己就活在那些故事里,这会让我忘记从前,当然,也不会去想什么将来。”

郝德不知道她为什么要忘记从前,又为什么要惧怕未来。他只觉得三份工作对她来说,实在有点多。

“你很缺钱吗?”有一次,郝德问她。她迟到了一刻钟,当她急匆匆地跑去打卡时,郝德告诉她,他已经帮她刷过了。

“我可不忍心扣你的钱。”云筝感激地看他一眼,然后气喘吁吁地将挎包塞进吧台后面的衣柜,拿出工作服就往后面的换衣间跑。

她是在这家酒吧工作了一个月后,才知道郝德是她的老乡。这使她担心了好一阵子。那一段时间,她尽量避免和郝德说更多的话。幸好郝德并没有像她担心的那样,他唯一一次谈到他们共有的那个家乡时,也并没有引起她多少的慌乱。

他说他很早就随父母出来闯荡了,老家几乎没有什么亲人,他对那里的印象仅停留在5岁之前。云筝暗想,照这个时间推算,发生在小镇上的那件人尽皆知的大案,他很可能不知晓。于是,她渐渐放下心来。

“好像那里生长着很多芦苇。”他皱着眉头回忆道。

云筝当然记得那些芦苇,这种野生的植物喜欢长在水边。从前,父亲就是穿过这些芦苇去河边钓鱼的,她背着画板跟在父亲的后面,芦苇修长的枝叶比六岁的她还高。

但她不想提及这个话题。谈起家乡总令她感到不适,甚至引起一种恐惧和憎恶。为了结束这个话题,她告诉郝德,她和他一样,也“很早就离开了那个地方。”她一边这么说,一边熟练地把清洗过的酒杯按照大小和造型排列在柜台上。这个时候,她希望有客人叫她,从而中断她和郝德的谈话。

3

在酒吧工作的时间是下午六点到夜里十二点。下班后,郝德会邀请云筝去附近的一个没有名字的小排挡吃宵夜。

“等下宵夜还是去那家馆子吗?昨天要的那个不错呀?叫什么———。”

郝德故意夸张地挠着脑袋,龇牙咧嘴的样子完全像个小孩。云筝知道,他想逗自己笑,但她笑不出来。她一本正经地答道:“是番茄牛肉煲。”

“真是奇怪了,你怎么就不笑。”

“我又不是小孩。”云筝答道。

她第一次来洒吧应聘时,郝德问她的年龄,她实话实说:二十六。

郝德怀疑地重复了一遍:“你真有二十六?带身份证了吗?”

她瘦小的样子确实不像成年人,头发扎成马尾翘在脑后,一身淡灰色的运动装,黑色的帆布鞋上没有任何装饰。

但身份证上的日期确实证明她有二十六岁。

郝德说:“我们只要二十二岁以下的女孩。”云筝去了四次,最后,郝德终于答应下来。

“感觉像个刚失恋的想自杀的小女孩”。郝德说,“第一眼看到你时就是这种感觉,没想到你还结过婚。”

当他们说出各自的经历时,彼此都吓了一跳。

那已是他们认识后三个月的事情了。那个时候,云筝已渐渐习惯了和郝德的这种关系,老乡、同事兼朋友。虽然在郝德看来,他们完全有可能发展成另外一种关系。当郝德第一次告诉云筝,他准备开始第二次婚姻时。云筝已经预感到接下来他会说些什么。

“目前,预备人选我心里已经有了。”郝德近乎严肃的语气让云筝感到一阵紧张,她从没有听到他用这种语气对她说话。幸好郝德并没有直接说出来:“那个人近在眼前,远在天边。”这句文绉绉的话让云筝忍不住笑了,她松下一口气,做着下班前的最后一道清理工作:把酒锁进柜子里。她知道,郝德暗示的是什么。她想都没想,就委婉地拒绝了他:“我反正是自由惯了,即使天要塌了,我也不会考虑这件事。”

就是在那一次,云筝告诉郝德,她有过一次短暂的婚姻。丈夫是她职校的同学,老家在山东某个小镇,一个穷乡僻壤之地。她之所以选择他,是因为他有着与她相似的家庭境遇:父母经过三年的争吵打骂后终于离婚,他先是像包袱一样被父母抛来抛去,最后成了一个没人要的孤儿,被寄养在大伯家。在校三年里,他们像两只受伤的小动物,互舔着伤口安慰对方。他们离婚的理由是云筝不想生孩子。这是多么荒谬的理由。当丈夫毫不留情地在民政厅那空荡荡的办公室里向工作人员陈述这个理由时,她感到一阵羞辱。同样,让她感到别扭的还有民政局的那个女工作人员。女人大概四十多岁了,正是顺天认命的年龄,她吃惊地盯着云筝,好像她是从另一个星球上走下来的。她把她从上到下细细地打量了一遍,确认她不像精神有毛病的人。云筝看到她皱起了眉头,她知道,她令她感到困惑。

“你为什么不想生孩子?”云筝已经听出那女人语气中的不满。在她看来,在所有人看来,结婚生子从古至今都是女人无法回避的一种责任和义务。

即使是舅舅问她,她也是这么回答的,“没有为什么,就是不想生。”倘若外婆还活着,她大概也会这么告诉她。没人能够了解童年带给她的不幸记忆。当然,她也无法向他们说清那些隐藏在她心中的剧痛和恐惧是如何像野草那样顽强,那样蓬勃而顽固。

“既然不想生孩子,为什么还要和我结婚?”丈夫说她骗了他。她没有解释,因为在结婚之前,她曾幻想过一种生活,那种区别于父母的像所有完美家庭的那种幸福生活:一对恩爱夫妻,养一个可爱的孩子。可是后来,她发现她做不到。她忘不了那些噩梦。

“你是一个严重缺乏安全感的人。”当云筝告诉郝德这些事时,郝德说了这么一句后,就定定地看着她,像是请求:“那么,你应当考虑一下我。我觉得我的条件很适合你。”郝德的妻子原是一家心理诊所的老板,后来,他老婆出国进修再也没有回来。三年后,他们和平分手,离婚时郝德要了孩子,那是一个刚上小学一年级的七岁小女孩。云筝看过她的照片,照片就放在吧台的第二层隔断上,被一个乳白色的木质相框镶着。背景是某个公园的草地,郝德把她拥在怀里,女孩的眼睛大而黑,睫毛却过于狭长,使眼睑处现出一圈小小的阴影。她的眼睛似乎并没有看向镜头。云筝不知道这个心不在焉的女孩是不是像她的童年一样,承受着父母抛下来的阴影。

4

从十二岁那年开始,云筝就从别人的眼睛里看出了自己的不同。当一些人不怀好意地问她,你爸呢?她会瞪着那人,把牙齿咬得咯咯打战,直到那人识趣地走开。可熟知那件事的同学却没有这么容易对付,他们会在放学的路上堵住她,冲着她喊道:“喂,你妈是怎么把刀子插进去的?你看到了吗?”他们把她围在中间,不让她脱身,她只好攥紧拳头,努力把心里的恨和屈辱都挤进眼睛里,然后恶狠狠地对视着面前的人。但很快,她低下了头,软弱的泪水从眼眶里掉了出来。她听到他们笑道:哈哈,她终于哭了。然后一个瓦片或玻璃珠子扔过来,砸在她的身上。

母亲宣判的那天,云筝没有去学校,也没有和舅舅上法庭旁听。早几个星期就赶来照顾她的外婆从早上开始就一直在屋子里清理东西。她待在自己的阁楼里———两年前,这座用木板搭成的只有五个平方的空中阁楼便成了她的卧室。唯一的一扇木窗是沿着屋顶倾斜下来的,窗前放着一张简易书桌,桌上的蓝壳子时钟嘀嗒嘀嗒地走着,这让云筝想起了岩洞中能引起回响的滴水声。楼下,时而传来外婆开关柜门或箱子的声音,伴随着她沉重的咳嗽。

她盘腿坐在地上,手里象征性地拿着一本书。自从早上看见舅舅出门后,她的心就一直跳得厉害。她竖着耳朵聆听着下面的动静,眼睛盯着窗外。远处的人行道上,梧桐树光秃秃的,枝丫上的天空呈一种死灰的颜色,那颜色让她想起了河中腐烂的鱼尸。她记得那些时候,父亲常常在周末晴好的日子里出去钓鱼,有时,她会要求父亲带上她。她喜欢郊外野地里的芦苇,她的绘画作业几乎有一大半是芦苇。春天的芦苇是羞涩的,尖嫩的笋芽钻出地面,像蛰伏的兔子。只有到了秋天,芦苇蓬勃的花穗才像涌动的潮水,密密地盖住了河面。父亲在前面开路,一边回过头来嘱咐她当心斜刺过来的苇叶。在父亲的庇护下,她每次都安全地穿过芦苇丛到达前面的河塘。

那个时候,他们一家还住在城中属于自己的房子里,父亲的汽车修理店在中山路。暑假时,她会在家门口坐上59路公汽去给父亲送饭。

那几年,她们家的厨房里总是散发出一股淡淡的鱼腥味。母亲一边杀鱼,一边亲切地向父亲抱怨:“再别出去钓了,我杀鱼都杀怕了。”

后来,父亲果真没有再出去钓鱼。云筝最后一次去给父亲送饭时,发现紧挨着汽车修理店的那栋老楼被改装成了一家夜总会。父亲就是在这家夜总会里染上了赌博的恶习。从那以后,争吵成了家里每天都要发生的事情。

再后来,家中的垃圾筒里出现了带血的针管,警察频繁来访,父亲突然失踪,母亲的哭嚎和身上的伤痕。随着这些陌生事物的出现,云筝第一次知道了毒品。一年后,他们被迫搬出自己的房子,在城郊租了这间破旧的私房。父亲成了一个无业游民,喝酒、吸毒、打骂母亲和女儿成了他生活的全部内容。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云筝出现了轻微的幻觉,即使在寂静的时候,她的耳边也经常回旋着父母的争吵、责骂、撞击和东西碎裂的声音。

有一天,当楼下再次发出那种惊天动地的声音时,云筝用一把水果刀划开了自己的手腕,看着血珠从那条线一样细的缝里流出来,她觉得恐惧和痛苦似乎减轻了。从那以后,除了书籍,在手上划线成了她最后的安慰。

直到那天,母亲用她划线的这把水果刀插进了父亲的胸口。

5

母亲宣判的那一天,是霜降,云筝在日历上看到那一行小字,把它记在了心里。

当暮色渐渐糊满窗户,外面的景色变得模糊不清时,她在阁楼里终于听到院门开了,接着楼下客厅里传来外婆和舅舅细碎的声音。她听到外婆颤抖着叫了一声:十三年啊。那声音拉得格外长,就像绝望的人看到了一线朦胧的希望。她明白了一切,没了爸爸,她还有妈妈。她没有哭,只觉得那团堵在胸口的铅灰色的云块终于沉在了心底。一切都过去了,从明天开始,她就要跟随外婆去另外一个小镇,开始新的生活。她会按照外婆的吩咐把舅舅当作自己的父亲。

她在一个叫做白马寺的地方念完了小学,然后是初中。她很庆幸那些年里,谁也没有质疑她和舅舅以及外婆的关系。她也很感谢当了她班主任的那三位老师,他们按照她心里的意愿忽略了她的存在。她总是坐在教室的最后一个角落,头低伏在别人的后脑勺后。她从未迟到或早退,但这并不是为了证明她对学习有多么的上进,她只是不想被别人注意到。她的成绩不好不坏,平衡术使她一次也没有被老师点过名。那些年里,她的衣柜里除了灰和黑以外,再也找不到其他的颜色。这两种颜色就像是某些动物的保护色,替她完好地保存了她心底的秘密,并顺利地带她进入高中,直到职校毕业。

她的第一份工作是在一家公司做文员,当她把这个消息告诉外婆时,老人满意地点了点头,再也没有声息。两天后,她终于咽了气。外婆活到七十四岁,其中因为脑溢血抢救过两次,但最后都挺了过来。这使云筝觉得,外婆为了她,一直在努力让自己活着。

“以后,你还是要坚持去看你妈,让她有个盼头啊!”这是外婆的遗言。

云筝猜想,当外婆知道她每年只是那么潦草地去监狱走一趟,母女俩连面都不见时,她会作何想法。她也许会像她们第一次去探监时那样责备她:“你怎么不听话?先前是怎么跟你说的?”

6

外婆第一次带云筝去探监时,云筝还只有16岁,那个时候,她已经有四年没有看到过母亲了。

记忆里,那里的天空似乎比城里还要蓝一些,可当她仔细回忆,却觉得那些蓝是混沌的,像小时候玩过的旧玻璃珠,腻满了汗水、眼泪和灰尘。

当出租车拐过一条小河,驶上那条窄窄的碎石路时,路两旁就会出现一人来高的芦苇,饱满的灰白色穗花,一直蓬勃地伸向那座灰色建筑的后方。这让云筝感到惊讶,一路上的忐忑不安好像突然间被消解掉了,她的心中感到了小小的安慰。

“等会儿,叫妈妈。”她站在沉重的大铁门前,看到外婆把一个小本本从小窗口递进去。过了会儿,铅灰色的大门洞开了一条缝,她紧紧地抓住外婆的手。外婆微俯下身牵了牵了她的衣角,像打量一个陌生人那样看她一眼,然后抓住她的手,边往前走边说:“等会儿,看见她,喊她妈妈,她会很高兴的。”

她把那个词含在喉咙口,在心里反复念着“妈妈,妈妈”,一种奇怪而别扭的感觉让她涨红了脸。她仿佛听到了那个一直盘桓在她心里的恶魔:你妈妈是个杀人犯!她看到同学们在背后指指点点,当她回过头去看她们时,她们毫不避讳,反盯着她看,那眼神像一口随时要吞掉她的深井。

她到底是喊不出这个词。

她看见那个曾是她母亲的女人从门里走进来,坐在她们对面的椅子上,一张长木桌把她们隔开,桌上除了两个透明的塑料杯外,一无所有。她小小的手扯着外婆的衣襟。她知道她在看她,她低下头,无声地抗拒着她的目光。可那目光像磁铁一样,她能感到她投射过来的引力像一道聚光灯,从她的头发一点点移到她的额头、眼睛、鼻子、嘴巴,直到被桌子挡住的她的半个脖颈。

“云筝———”她听到她叫了一声,声音嘶哑,像一口漏风的钟,这个声音一点也不像她的妈妈。她颤抖了一下,没有动。

外婆装作不经意地用腿撞了撞她。她知道外婆暗示的是什么,可她还是紧紧憋住,头低得更厉害了。透过桌子的边框,她看到那个女人的腿,那是一双瘦长的腿,穿着一双绒布黑鞋,宽大的蓝色裤边下,露出浅灰色的尼龙袜子。

女人最后放弃了这种努力,她叹了一声,外婆也跟着叹了一声:你这孩子,进来的时候是怎么跟你说的,你怎么就不听话呢!

过了会儿,她听到女人问她的功课,外婆一一作了回答。

这期间,趁着她们在谈话,她微微扬了头,盯着桌上的一次性水杯,从余光里她看到女人修着齐耳的短发,蓝布衣里露出一截淡白的脖颈,她的两只手紧紧地绞在一起。那一刻,这个形象和她心里的妈妈似乎重叠了起来。

她张了张嘴,声音没有发出来,却听到外婆说:“对了,筝儿参加少儿绘画比赛,还得了三等奖呢。”

她听到女人欣慰地笑了起来,“画的什么呢?”

她没有回答,头虽然抬了起来,却没有看她,而是看着她身后的那堵墙,那面墙真白,比她绘画的纸还要白。

最后还是外婆替她作了答:画的大概是芭茅。

不,是芦苇。她在心里纠正道。

女人哦了一声,似乎有点失望。她也许希望她画上一些人物,其中有她。

当老师问云筝为什么那些芦苇的茎杆都齐刷刷地指向一堵灰墙时,她摇了摇头,她听到老师自语道:风把芦苇吹得那样厉害,真像一股潮水啊。她的眼里顿时噙满了泪水。

在这座陌生的学校里,她从来没有告诉别人,她妈妈生活在那样一个地方:密密的铁丝网、灰扑扑的高墙、带枪的士兵。这个只存在于电视中的画面像一片浸着雨水的乌云永远地把她和同龄人隔开了。

当然,她也从没有想过要告诉郝德,她每年请假并不是回老家探亲,而是去监狱探望她的母亲。

7

云筝总是提前一天告诉郝德,她要请假回去探亲。她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表情不对劲。这一次,郝德没有简单地说知道了,而是问她,他是否可以与她同去。云筝连忙拒绝。

一直以来,她对郝德的说法是,自己的父母很早就去世了,她是个孤儿,一直由舅舅和外婆抚养。因为工作几年中,几乎没有人来找她,她觉得郝德对这种说法应当是深信不疑的。

“有什么不方便吗?我也想回老家看看,反正同路,我可以开车去。”郝德往面前的杯子里倒了点酒,但他并没有喝。

“那我等你回来了再去。”云筝毫不留情地答道。

郝德愣了一下,半天没有吭声。他尴尬地看了云筝一眼,然后拿起酒杯,把刚才倒进去的那半杯酒吞了进去。

“那好吧。”他摇了摇头,没有再坚持。

云筝看着郝德涨红的脸,觉出刚才自己是有些过分了,想起在酒吧工作的这几年,郝德对自己的照顾和情谊,她觉得有点内疚。为了缓和双方的情绪,她觉得应该说点什么。可是,她又一时找不出合适的话题。在踌躇的那一瞬间,她突然想起收音机里的那档节目。

“你听过吗?FM 93.7?,我每天晚上都听这个电台。”她把目光从郝德身上移开,望向大厅里一个虚空的角落,慢悠悠地说道:“那个小孩真是可怜啊,她对主持人说,她一直躲在阁楼里,听着楼下母亲的哭嚎声,后来,那哭声渐渐微弱下去,像要窒息了似的,一种不好的预感催使她拿着水果刀从上面冲了下去。客厅里,她看到父亲骑在母亲身上,双手掐着她的脖子,嘴里醉醺醺地骂道:‘想离婚,没那么容易,除非老子死了。”

郝德听得莫名其妙,云筝提醒道:“我说的是收音机啊,上次建议你听的,你忘了?”

郝德不记得云筝对他提及过收音机的事。但云筝还在坚持,“好久以前对你说过的,你可能忘了。”

郝德不置可否,用手揉着额头,似乎在努力回忆是否真的发生过这件事。

“就是范丽主持的《今晚》”。云筝说道。

8

那天晚上,临睡前,郝德想起了云筝的话,他从抽屉里找出收音机。好久没听了,收音机有些失灵,他摆弄了一阵,直到重新换上电池,收音机才“沙沙”地响起来,他把频道调到93.7兆赫。

他抽了一根烟,然后躺在床上,他猜想云筝这个时候大概也打开了收音机。

收音机就定在93.7兆赫,但节目还没有开始。云筝站在挂历前,把那些圈满红色标志的数字仔细默数一遍。她木然地对着它们点了点头,转身回到收音机旁,把透明塑料壳里的那根纤细的红色指针移了移,直到它们重新笔直地指向93.7。

凌晨一点,他们听到那个温柔的女声说:亲爱的听众朋友,谢谢你准时在每个夜晚收听我们的节目《今晚》,如果你有什么要与我们共同分享的心事或秘密,请拨打热线电话×××××××。

云筝靠在床上,今晚的灯似乎比以前要亮些,她找来一张报纸,做成灯罩的样子围住灯泡,光暗了下来。从早上开始,她就一直在想要不要在她出狱之前去见她一面,直到现在,她仍不能说服自己。她又想起了先前对郝德讲的那一番话,她很奇怪她会对郝德讲起那个小女孩的故事。现在,她感觉内心在摇晃,房间里回荡着主持人的话:请拨打热线电话×××××××。云筝的心突然怦怦地狂跳起来,她看着桌上的电话。

就在郝德快要闭上眼睛时,一阵电话铃骤然响起。

“喂,你好,感谢你打进电话,你有什么要对我说的吗?”

郝德打了个哈欠。他猜想又是哪个失恋的听众要向主持人倾吐心声。这种节目的内容不外乎于此。

云筝的心跳得更快了。沉在心底的那些芦苇漫开来,像一波波的潮水撞击着她。她似乎看见郝德抛在半空中的酒瓶碎了,一地的玻璃渣滓中,父亲醉倒在上面,母亲披散着头发,她一边抹着从鼻腔里涌出来的血,一边晃动着手中的刀。最后,母亲跪了下去,一股湿热的腥气喷到云筝的脸上。眩晕中,她听到母亲说,好了,云筝,这下我们都好了。

电话接通后,那边没有反应。郝德听着主持人耐心地“喂喂”,忍不住在心里骂了一句:神经病。

他翻了个身,主持人还在那里开导:“喂,你好,这位朋友,你的电话已经接通了。请问,你有什么要说的吗,或者有什么秘密想告诉我们,喂,这位朋友,你准备好了吗?”

云筝深深地吐出一口气。

郝德终于听到那边说话了。

“我认识一个杀人犯。她杀死了自己的丈夫。”听到这里,郝德吃了一惊,他坐直身子,把音量调大了一档。云筝的脸在他脑海里蹦了出来。

“她为什么要杀死自己的丈夫呢?”郝德听到主持人问。

云筝又看到了茫茫的芦苇,被风吹动的芦丛中散发出浓烈的鱼腥味,还弥散着毒品与酒精的混合味,她似乎还看见了漂浮在河面上的残留着血迹的注射器。

“因为她丈夫吸毒,她要离婚,她丈夫不同意。”

“所以,妻子就杀了丈夫。”主持人顺着她的话问道:“那,那后来他们怎么样了?”

“那个女人被判了十三年。”她顿了一下,在心里默算了一个时间,“还有两天,她就要出狱了。我一直在等她出来,可是———可是现在,我很怕见到她。”郝德听出她的声音在发抖。

“你是她的朋友吗?可这不关你的事啊,你不用太自责的。”主持人安慰道。

“不,不”,云筝一下子激动起来:“不,这一切都是我的错。”郝德听到她哭了。

“怎么会呢?这是他们夫妻之间的事,你是那个女人的朋友吗?作为朋友,你不用自责的。”

她没有听主持人的话,哭着继续说道:“不,这一切都是我的错。”像中了魔似的,郝德听到她反复说道:“不,不,这一切都是我的错,对,全都是我的错,是我———是我把那水果刀是递给我妈的。”

“什么?你能再讲一遍吗?”

电话断了,收音机里传来两声“嘟嘟”的盲音。

郝德从床上爬起来,他洗了一个冷水脸,穿上外套。他被一个强烈的念头折磨着。他告诉自己,现在就去见见那个打进电话的人。

云筝呆坐在床边,哭了很久,外面一片寂静,能听到小区外面的马路上,汽车驶过沥青路时发出的近乎梦幻的摩擦声。

她站起身,再一次走到挂历前。把那些画过圆圈的数字从头念到尾。

最后,她的目光停留在“10”上,她在心里一遍遍默念着它的发音。

当郝德走进来时,他一眼就看到了摊在地上的一幅幅画:全是芦苇,它们茂密的枝条像无数条手臂,正在风中摇晃、扭动,挣扎……

责任编辑:易清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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