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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天的第一个流言

2013-04-29王凯

文学界·原创版 2013年7期
关键词:参谋长

王凯

那几天的每个上午,团机关和直属分队的军官们都要被拉出来参加轻武器射击训练。每年都这样。只要杨树一泛绿,我们就得去操场瞄靶。大家在操场上站成长长一列横队,每人手里都举着沉甸甸的五四式手枪,对着二十五米外围墙上贴的那长长一溜墨绿色胸环靶瞄来瞄去。我喜欢打靶,特别是子弹出膛那一瞬,枪口上跳的感觉很爽。再说我手大,五四最顺我的手。说起来,我打靶成绩最好的一次是前年,五发子弹四十六环,全机关加直属队排名第七。最差的却是去年,不知道是我出了毛病还是枪出了毛病,要么就是我们全出了毛病,五发子弹竟然才打了二十二环。这太他妈丢人了。听完报靶我就赶紧跑去找陈兵。他那会儿坐在后山靶场的一张三屉桌后面,桌上摆着好几盒子弹和一份射击成绩表。我让他再给我五发子弹打一下,然后重新给我记个成绩。结果这屌人竟然翻了我一眼,搞得好像我头一回见他,说再打五发可以,不过成绩绝对不能另算。当时我很想踢他一脚,想了想还是算了,最后只踢了桌子腿一脚。

打靶有意思,瞄靶就很没意思。那天上午我瞄了半个多小时,又跑到不远处的单杠底下抽烟。刚抽没两口,陈兵一晃一晃地过来了。

这两天忙啥呢?他站在几步开外问我。我简直懒得理他。没话找话都找不出一句好话。脸还红。表情还不自然。自从上个月他很正式地找我谈过一次关于冯艳的事情以后,我们就没怎么见面,也没怎么打电话。放在平时,我们一两天肯定会打个电话聊上几句。现在就算遇上了都找不出个好话题,不免有些尴尬。按说我和他同年毕业分到团里,四年里头关系一直不错,算得上是能说点真话的朋友。我一直认为工作以后能遇到这样的朋友不是件十分容易的事,几率跟你在兰州开往乌鲁木齐的火车上遇见一个熟人差不了多少,所以我对他也比较实诚。可自从上个月和他谈了那么一回以后,我突然发现他跟我以前认识的那个陈兵不一样了。我很不喜欢这种感觉。因为我一直比较重视维护我们的友谊,肯定比维护我们连长指导员的权威还重视。可是我能有什么办法。感觉就像天上的云,这一眼看着像条狗,下一眼可能就成了头猪,反正这玩意再牛逼的人也控制不了。

你问的是屁话。

啥意思啊,我问你这两天忙啥,哪里问得不对了?

这瞄靶不是你组织的吗?你说我忙啥?我拍拍吊在右胯上的枪套,想用玩笑清除一部分尴尬,瞄个屌靶你安排四天,你看你弄的什么训练计划?我想好了,等你结婚的时候,我非把你老二打上四天铅封,给你老婆裤裆里贴上四天封条,我看你以后还会不会这么安排。

你说话能不能不那么流氓?陈兵尴尬地笑笑,谁会跟我结婚啊?

你说谁会跟你结婚?

我哪知道。陈兵看着我,脸更红了,这事我一个人说了又不算。

这你都不知道?

你知道?

我当然知道。

那你说是谁?陈兵眼里迸出光亮,你说!

你老婆呗!我笑。我知道陈兵想让我说冯艳,可我偏不说。

没意思。陈兵有点失望,你还说我训练计划安排得不好,安排得再好你也不会好好瞄靶。我还不知道你?昨天上午你抽了七根烟,对吧?就算一根烟抽十分钟,你也一个多小时没瞄呀。

你监视我呢是吧?我把烟叼在嘴上,伸手揭开枪套拔出手枪,我现在就瞄你!

别别别,别乱动!枪口禁止对人!他赶紧摆手,看着我把枪口朝上四十五度才松口气,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你这动作太危险了!万一要是———

万一个鸡巴!连子弹都没有,吓唬新兵呢你?我看着他,突然觉得有点不对劲,你的枪呢?你为啥不背枪?

我带着呢。他咧开嘴,笑得有点得意。

我说的不是你裤裆里那杆枪。我说,那杆枪你当然走哪带哪,丢了可没人给你补发。

你这家伙咋回事,老是这么粗!

还是你粗。我嘿嘿笑,澡堂里我又不是没见过。

不和你说了,走了。

轻武器射击不是你负责吗?我们都背着枪,你凭啥不背?当个参谋牛逼了是吧?我把手枪装进枪套,你把这事说清楚再走!

谁说我没带枪?我带着呢,在这儿。他撩起马裤呢冬装的下摆,看见没有,荷枪实弹!

我一瞅,还真是。操场上瞄靶的军官包括我,用的都是左肩右胁斜挎在身上的枪套,可陈兵用的却是枪柄外露的腰部枪套,那枪套直接穿在腰带上,省去了长长的枪肩带,让乌黑壮实的五四手枪看上去无端地小巧了许多,而用一条窄牛皮缝在枪套外侧的波浪式弹带上,竟然真别着三发锃亮的子弹。

空爆弹。我说。

什么空爆弹,正儿八经的实弹,我亲手从弹药库里领出来的。

凭什么就你用这种枪套啊。我羡慕地看着,什么屌人。

其实这玩意别在腰里,连蹲都蹲不下去,还是你们这种背着舒服。

那咱俩换。我说,我就喜欢用不舒服的。

那不行。陈兵赶紧把衣角放下,我们股长专门交代了,这是我们作训股的专用装备,不许给别人用。

真他妈虚伪。我又点上一根烟,行了,你们机关领导也别在我们基层这儿浪费时间了,赶紧带着你的枪找冯艳显摆去吧。

别说那么难听好不好?我又不是为了给她显摆。陈兵把军装下摆扯一扯,再说,她今天上午没来。

是吗?我扫了一眼不远处长长的队列,好像还真没来。

不是好像,就是没来。陈兵也看着队列,显得忧心忡忡,卫生队队长给她请假了,说她要去一趟县医院。

不会是怀孕了吧?

李勇,你别太过分!陈兵脸色变一下,你开我玩笑可以,别开她的玩笑!

好好好,我错了我错了,她是你的人,行了吧?

现在说是我的人还为时尚早……

我先展望一下,展望一下不行吗?我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土,我得先走了,参谋长一会还要用车去火车站接家属。

真的假的?陈兵不信,你们连里不是有司机吗,参谋长怎么老让你这个排长给他出车?

我哪知道。反正领导让去我就得去。再说了,你是司令部的人,关于参谋长的事我应该问你还差不多。

我知道了。陈兵停一下说,参谋长是你老乡嘛,我怎么把这事忘了。

操,老乡有个屌用。我和军长还是老乡呢,他也没提我当连长。我突然有些心慌,用拇指和中指把烟头弹到旁边的树沟里,不说了,撤了先。

没等陈兵说话,我已经解下枪塞到他怀里,走开了。

从操场往回走的时候,我觉得我越来越不知道怎么跟陈兵打交道了。说白点,我现在是越来越烦他,越来越不想看见他。可问题是我哪能知道这会是我最后一次跟陈兵面对面聊天呢?多他妈诡异。大概生活的全部意义和局限都因为你压根不知道你每天都会遇到什么事。如果我知道的话,我可能会跟他多聊几句,也不会总把话题往裤裆里扯。我们可以谈点高雅的话题,就像我们刚分到团里一同等待分配那段时间一样。那阵子我们对即将开始的职业生涯充满了憧憬,经常怀着比雷达探测空域还要远大的理想,讨论一些不太着调的问题,直到后来我们才发现自己真是想得太多了。好比我们在敌人的必经之路严阵以待,紧张又激动地等啊等,等到最后才知道敌人早从别的路走掉了。那时我和他———一个学汽车分队指挥的大专生和一个学雷达工程的本科生———甚至还讨论过文学名著,虽然我确信我们两个读过的名著总数加起来也不会超过我们喜欢过的姑娘。我记得有一次我提到雨果的《九三年》。我之所以知道这本书,最主要的原因在于我是九三年兵,所以上军校时在图书馆看到这本书,立马就把它借了回来,不过才读了十几页又还了回去,因为我发现雨果写的是一七九三年而不是一九九三年,跟我想的整整差了两百年。

不是雨果,是巴尔扎克。当时陈兵斩钉截铁地说,《九三年》是巴尔扎克写的。

是雨果啊,我一共就看过他这一本书,不过没看完。我说,肯定没错。

肯定错了,你记错了,绝对是巴尔扎克。雨果写的是《悲惨世界》。

那会儿我还不太了解陈兵特别能抬杠的特长,就一直跟他争。争了半天,我突然想起一个重要问题。

你看没看过这本书?我问他。

他脸红了红说,没看过。

没看过你跟我争个鸡巴!我气坏了。

没看过不代表我不知道。我没在唐朝呆过我也知道唐太宗叫李世民杨贵妃叫杨玉环。他坚持说,你肯定是记错了,百分之百巴尔扎克。

行行行,估计是我记错了。我叹口气,你说谁写的就谁写的吧,这事你定!

那时我们常会为了这类鸡毛蒜皮的破事争论不休,陈兵抬起杠来特别气人,有时气得我恨不得把他的脑袋揪下来一脚踢到围墙外面,最好再来条狗给叼得远远的。可争完也就完了,脸红脖子粗也不全是坏事,至少增进了我对他的了解。这事过了差不多两年,有一天他突然给我打电话,扯了半天闲谈后说,你说的对,《九三年》确实是雨果写的。

我之所以还记得这事,全靠他这个电话。我觉得这大概是陈兵比较有意思的地方。他什么事都认真,不过有时候也是瞎认真。不像我,什么事都无所谓,所以我毕业到现在一直都在汽车连呆着,先是见习排长,然后是排长,然后是副连职排长,反正都鸡巴是个排长。陈兵就不一样了。先分到秃鸡山雷达站当技师,一去就逮住一部有疑难杂症的故障雷达不放,天天爬到高高的天线上折腾,几个月下来还真叫他给折腾好了,年底就立了一个三等功,把我们都眼红得不行。转年他参加军里的雷达专业比武,又拿了个第二名,回来就被提拔成了副站长。副站长虽然也是副连职,可毕竟属于连首长,跟副连职技师还是大不一样。后来有一次参谋长去他们站里检查,上了操纵车没换工作鞋(其实就是拖鞋),结果被陈兵给堵在了车门口。据说当时站长命令他赶紧滚开他都不肯滚,指导员上前要把他从车上拽下来也没拽动。他一手死死抓着车把手,一手指着门背后贴的工作规程给领导看。两个连队主官被陈兵这种自取灭亡的负责精神搞得差点疯掉,估计屎都气出来了,可陈兵还是坚持等到参谋长换上拖鞋才把门让开。连他自己都说,参谋长当时被他弄得很没面子,一脸的沙尘暴。可见如果当年列宁同志真的被卫兵拦在门外,心里肯定把那个没眼色的屌兵枪毙了八百回不止。但奇怪的是,参谋长走后没多久,陈兵就从秃鸡山调到团司令部作训股当了训练参谋。这让我们同批分来的十几个人好长时间都无法接受别人混得比自己好这一痛苦现实。陈兵到机关后,有好几个天天站在山头雷达站想着回到平地生活的家伙向我打听陈兵为什么能交到这样的狗屎运,问我他到底和领导有什么关系,或者他到底给领导送了多少钱。我每次都很维护陈兵,我说人家是自己干出来的,不要把人家往歪处想。可是他们无一例外地不相信,并且还嘲笑我。当我们都是傻逼啊,你就扯吧你就。他们都这么说。这帮鸟人。

当面说坏话,背后说好话,我觉得这是作为朋友的本分。朋友可不就该这样吗?但现在我发现我说什么话陈兵都不肯信。朋友没了信任,那就连屌毛都不算了。像刚才我说我要回去给参谋长出车,他明显怀疑我。我一眼就看得出来。他不是个会装的人。他那张小圆脸基本就是个雷达显示器,一有情况立马就能看出来。他肯定不信我真是去给参谋长出车。他肯定以为我是故意逃避瞄靶,或者别的什么。不信去球。我才懒得跟他说那么多。很多时候你说真话总是没人信,你骗他他倒一个劲点头,没准还感激得不行。就跟冯艳那事一样。关于冯艳的问题,我给他说了不下一百次,我说我跟冯艳真是啥关系都没有,可他死活不信,死活认定了我在追她。

没关系不代表不喜欢呀。他说,这是两回事。

听了这话我有点难受。可我还是死扛着说我根本就没喜欢过她。真的没有啊!

那别人为啥都传你们两个好,为啥不传我跟她好?陈兵说,你别蒙我了。

一说到这儿,我实在没办法往下解释了。有些事我不能告诉陈兵。其实陈兵说得对,我当初是想追冯艳来着,但这事只有我自己知道,所以我用不着承认。冯艳去年七月份才分到团里,护士当得不错,针打得不错,性格也不错。团里好不容易分来个女干部,哪个单身汉不想插一手?那帮结了婚有了孩子的估计也后悔自己结婚早了。虽然冯艳眼睛太小鼻子太大还稍稍有点龅牙,可在我们这个阴阳失衡的营区里,向来只有男人和美女这两个物种,冯艳的稀缺性显而易见。何况她那对雷达防风罩一样圆鼓鼓的乳房整天在我脑子里晃,晃得我心猿意马,不得不时常在被窝里干一些低级趣味的事情。当然,我也会反思自己喜欢冯艳的动机不纯,可男人喜欢一个女人究竟应该从哪里开始喜欢呢?我不知道陈兵是从哪个部位开始喜欢的,虽然看上去他好像比我境界高一点,动不动就是情啊爱啊之类比较纯洁的字眼,但打死我我也不信他会忽视冯艳的乳房。问题是现在别人都传我在追冯艳,这让我很难受。我知道这事是从哪里传出来的,可是我不能说,也不能辩解。

我回车场把北京吉普开到办公楼下面,上二楼去找参谋长。我刚在门口露了半张脸,还没来得及喊报告,参谋长就看到我了。

小李,上午不去了,你嫂子坐的那趟车晚点八个小时!他笑眯眯地冲我摆摆手,不好意思啊,忘了给你说了,到时候我再叫你!

没事没事。我赶紧赔着笑,我随时听首长召唤。

啥召唤,这是麻烦你。参谋长笑着站起来要给我发烟,抽一根?

不了不了。首长您赶紧忙吧。我慌忙摆摆手,转身跑了。

转过身我赶紧收起刚才那副假笑。参谋长对我这么客气让我别扭极了。特别是我知道他为什么突然对我客气的时候,就更他妈别扭。以前他可不这样。他才三十刚出头,比我大不了几岁,可人家是副团,我才是个副连。可我也服,我没法跟人家比。他长得像窄版的周润发,念过研究生,还在国外留过一年学,据说军长政委都很赏识他,全团上下都知道团长的位置迟早都是他的,他自己当然更知道。所以他在我们这些小干部面前一向很威严。有一次因为我给他派的车坏在路上,他气冲冲地打电话给连长,说我把关不严,让故障车上路,是严重的安全隐患。害得我在全连军人大会上作检查。可自从几个月前我给他出了一次车以后,他对我的态度就变了。那次正好是连里组织拉冬煤,司机都开着大车在外面,连长就让我去给他出一趟车。排长替司机出趟车很正常,可没想到那天在办公楼接上参谋长以后,又在大门口遇上了冯艳。我本来要直接开过去的,可参谋长却让我停车接上她,而且两人都坐在后排座上。

这下可好了。参谋长以后经常点名让我给他出车。虽然十次里头顶多有一次会接上冯艳,可我老觉得另外九次都跟冯艳有关系,哪怕根本没关系。他还时不时给我一条烟或者一盒茶叶,我只要推辞,他就假装生气,说我这个小老乡不给他面子。我操。当初骂我的时候怎么没想起我是他老乡?我宁愿自己不是他老乡。我可不是那种见缝就钻的人,我也有我的原则。我知道他啥意思。如果那次冯艳不在车上,他不可能对我这样。虽然事实上我也并没见到他跟冯艳有什么实质性的举动,也就是在后视镜里看见他好像———的确是好像,因为我看不到他的手,只能看到他向右侧移动的胳膊———把手伸到冯艳那边去了,然后冯艳的脸突然就红了,然后我和参谋长就很不应该地在后视镜里对看了一眼。那时我才明白,我不是碰巧在大门口碰上冯艳的,她本来就要在那里出现。

下楼回到车里,我发了一阵呆。按说参谋长不用车,我得把车放回连里,然后继续去瞄靶。可是我不想去。我觉得我要再去瞄靶的话实在是太傻了,虽然这么做显然会被认为是对的。也许正确的事情都是些令人不爽的事情。我不想让自己不爽。反正不会有人知道,我干吗还要回到操场上去瞄那么无聊的靶呢?想到这我突然觉得很有道理,于是开着车直奔县城。

在街上转了一圈,在街边吃了一碗很好吃的酿皮,觉得意犹未尽。看看旁边小摊上的自制酸奶也不错,于是又要了一大碗,加了很多白砂糖进去一顿猛搅,混在酸奶中的砂糖粒被牙齿磨得吱吱响,吃起来过瘾极了。吃完酸奶,我坐在车里抽了根烟,然后在南关十字掉个头,准备回去。没想到车刚转过弯,我一下就看见那辆通体大红色的自行车。

我吓了一大跳,赶紧刹车。正想调头换条路走,可是晚了。冯艳肯定是听到身后的车响,转头看了一眼,然后转身推着她那全县城罕见连轮胎都是红色的自行车走过来。

李勇,你干吗呢?

没干啥,准备回去。我扫了一眼她正对着车窗的胸,赶紧又把目光挪开。

我刚去县医院送完血样,正好骑不动了,她说,你把我捎回去吧。

行啊……当然是应该的,我说,可你自行车咋办?

放后面呀。

估计放不下,我试试吧。我忽然觉得冬装穿在身上热得要命,两腋都出汗了。我下车把自行车往后备箱塞,但塞不进去,只好敞着门,留一只轮子在外面。

不会把我车子弄坏吧,这可是别人从兰州给我捎来的,才骑了没几天呢。冯艳有点担心。

应该不会。我小心地说,坏了我赔你。

哈,跟你说着玩儿的。她说,走吧。

其实从县城到营区开车顶多十分钟,所以路上我和冯艳并没说太多话。说话真是件费劲的事。因为一般情况下你不能说你真正想说的话。我不想费那个劲,所以我只开车,不吭声。

你跟陈兵关系好,是吧?出了县城,冯艳突然问我。

嗯……还算不错。我不知道冯艳的问题背后藏着什么,所以回答得很谨慎。

那你能不能给他说说,以后别再来找我了。冯艳扭头看着我,对了,我跟你说他的事没关系吧?

没事,你说。

他给我写了好多信,每封都写得老长老长。我没回。他还要约我出去吃饭。我也没答应。冯艳轻叹,他人倒是挺好的,可我对他没感觉。他老这样,让我挺烦的,而且这样子对他也没好处。

这得你自己说啊,我去说肯定不合适。

我说了好几次了,他跟没听见一样!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冯艳说,哎,真的李勇,你帮我说说吧!陈兵这样让我感觉很紧张,很不舒服。

别的事还行。我赶紧拒绝,这事我真帮不了。

不帮拉倒!冯艳恨恨地往座椅背上一靠,不理我了。

我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就一直沉默着把车开回部队。那时才十一点半,我以为他们还在瞄靶,可车一进大门我就发现不对了,路上都是三三两两从操场解散的人,他们纷纷扭头看我开车载着冯艳,车后面还翘着一只扎眼的红色的自行车轮子。

中午本来打算少吃一点,没想到炊事班做了萝卜炖羊肉,我又吃了一大碗米饭,撑得我半天睡不着觉。在床上考虑了几分钟,最后还是爬起来去连部看报纸。不过没睡也对。一张报纸还没翻完,文书就跑来了。

李排,电话。

谁的?

作训股陈参谋。

午休时间打电话是很讨人嫌的。我不知道陈兵为什么会这时候给我打电话。要是我躺在床上,肯定让文书回说我不在。我犹豫一下,起身去值班室接电话。

你上午真出车去了?陈兵没头没脑地问我。

操,我出不出车关你屌事。我说,你以为你是作训股参谋兼油运股助理啊?

我问你正事呢。

噢,是啊,我给你说出车,那肯定出。

那为啥参谋长十一点的时候还去操场检查训练情况?你不是给他出车的吗?

是给他出车啊,可是他家属火车晚点了,说晚上再用。

那你到底出没出车啊?

你到底要问啥?我有点不耐烦了,一句话都被你绕到青海去了。

你是给冯艳出车去了吧?陈兵停了一会儿说。

我总算明白陈兵为啥破天荒地中午给我打电话了。

参谋长没用车,我就开车上街转了一圈,回来正好碰上冯艳,就把她捎回来了。我说,正好碰上。

陈兵半天没吱声。

你没事吧?

陈兵还不吭声。

她又不是首长,我怎么可能给她出车,是不是?我突然有点慌张,我说的明明都是真话,可却有种撒谎的感觉。真他妈怪异透顶。

真是碰巧遇上的。我又说一遍。

咱们上次不是专门谈过了吗?你当时不是答应的挺好吗?陈兵又沉默了一会才开口,你做事情不能这样啊!你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

谁又给你扯什么谈了?

这还用人说?全团都看见你开车带着她!

给你说几遍了那是碰巧遇上的!我气得头发晕,碰巧遇上啥意思你不懂啊?

我就是不懂你啥意思!

妈的你是不是有病?

我是有病,你造成的!告诉你,我刚给她打电话了。她说她已经有男朋友了。我问是谁,她不说。我问这个人我认不认识,她不说。我问她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她也不说!

那是她故意气你,这你都听不出来?我觉得自己快被陈兵搞疯了,就算她有对象了,跟我有屌的关系?

有没有关系你心里清楚!苍蝇不叮没缝的蛋,没关系别人为啥说你?为啥不说我?

有人是故意这么说的!有人……算了,我跟你说不清!反正我告诉你,我跟她一点关系都没有!

你当然说不清!陈兵在电话那头冷笑,我今天才算真的认识你了。你就是个背信弃义的王八蛋!

陈兵说完,啪地把电话扣了。我再往他办公室打,没人接。

这个傻逼。我气得胸口一阵一阵发麻。坐了好久才缓过劲来,拿起电话拨卫生队。

是啊,我是那么给他说的。冯艳打着哈欠说,怎么了?

你怎么能那么说?你也太……

我太什么?你没听他疯了似的质问我半天,他以为他是我什么人啊?我没骂他就算客气的了!冯艳听上去比陈兵还恼,简直是有病!神经病!

算了算了,我就问问。我说。

我也只能这么说。一个月前我和陈兵谈话的内容当然不能告诉冯艳。因为她就是我们的唯一议题。事实上我认为陈兵一个月前发起的那次谈话纯粹就是个笑话。当时他坐在我对面,却跟团长一样严肃,脸皮仿佛水泥浇铸,整个是硬的。就在那个扯淡的时刻,我还不知道他找我到底要谈什么。打算说的那些话彼时还都藏在他心里。他不开口,我永远也不可能知道。我们两个坐在县城青年街“好都来餐厅”的一个小包间里,中间隔着一张小圆桌。桌子上放着一大盘羊肉面卷,我们全团官兵都喜欢这种食物。还有一瓶四十六度的“西部风情”。这酒三年前刚出来的时候好喝得要命,一瓶才卖二十块钱,县城所有的饭馆都在喝,一时竟然脱销。可是后来出厂的味道就越来越差了。陈兵喝不了酒,所以他根本不知道这个县城每年都要喝倒一个牌子,现在最流行的是二十八块钱一瓶的“西凉玉液”。陈兵把酒倒满两只三两的玻璃杯,然后递给我一杯。我从来没见他敢这么喝酒。因为这一杯至少相当于他全部酒量的百分之二百。所以我就笑着催他,让他有什么屁就赶紧放,不要酝酿太久,免得一会把屁憋没了。

我不跟你开玩笑。陈兵的水泥脸涨红了,我想跟你正式谈一下冯艳的问题。

好,行。我收起笑,你说。

于是陈兵开始说。其实他说的那些与冯艳有关的事情,我多少听过一点,只不过他从前讲的都是某段心情的断代史或者某件琐事的纪事本末,这次讲的却是我从未听过的一部漫长又忧伤的编年史。他从自己第一次遇上冯艳———相当于盘古开天那个初始化阶段———说起,哪次在路边等了很久然后假装和冯艳偶遇,哪次生病只肯等冯艳值班才去打针所以不得不多做了好几次皮试,哪次让家里寄来大枣挑了一百九十九个最好的送给冯艳,哪次给冯艳写情书写得自己涕泪交加,哪次夜里思念冯艳无法入眠不得不跑到操场边上看星星,诸如此类,延绵不绝。我开始还在边吃边听,可吃了几块羊肉之后,我再也不好意思伸筷子了。虽然我确实饿,而且众所周知羊肉面卷这东西必须趁热吃,凉了就难以下咽。可面对陈兵如此悲情的倾诉,我真是鼓不起继续往下吃的勇气和信心。我能做的只是一个劲地点头,或者在他停顿下来整理语言和情绪的时候,举起酒杯和他碰一下,喝一口。

那天他讲了大概一个来小时,直到那盘香喷喷热腾腾的羊肉面卷彻底失去温度,凝出了一层白色的油脂。

李勇。他眼泪汪汪地看着我说,我真的特别爱她。

是是是,我知道。我说,你肯定是这个世界上最爱她的人,我一点都不怀疑。

那我请求你不要和我争,你答不答应?

我从来没跟你争过啊!我意外又憋屈地说,但我还是勒令自己笑一下。

李勇,我没跟你开玩笑。

我也没跟你开玩笑啊。我说,我从来就没追过冯艳,我不是告诉过你好多遍了吗,我对她不感兴趣。

那为什么大家都在说你在追她!

我噎住了。我想澄清自己,可发现这太难了。我相信这事百分之九十九跟参谋长有关。两个多月前我给他出车,他在车上突然说要把冯艳介绍给我。当时我脑袋就“嗡”了一声。我赶紧说我配不上。什么配不上!你也很优秀啊!再说了,这事我当然先照顾我小老乡,是不是?参谋长说,我已经给卫生队队长和教导员都说过这事了,他们也很支持!我当时以为参谋长是开玩笑,没想到几天后这事就传遍了。可传出来的并不是参谋长要给我和冯艳介绍对象,而是我对冯艳有意思,正在追她。可我能说什么呢?我什么也不能说。我能做的就是尽量离冯艳远点。正像我只能在心里想想她那对无辜而诱人的乳房一样,我也只能在心里鸣冤叫屈。退一步说,我就是把这事全部告诉陈兵,他也不可能相信。换我是他,我也很可能不信。何况陈兵是参谋长亲自从秃鸡山选到机关来的,对他有知遇之恩。目前看,这个世界上陈兵最崇拜的人是参谋长,最爱的人是冯艳,最讨厌的人是我。我显然不能也无法把他心目中最重要的形象给毁了。

你见我追过吗?全他妈扯淡!我有点心虚,我从来都不喜欢她!

那你老给她打电话,这总是真的吧?

你搞清楚好不好,那都是她给我打的。我无奈地辩解,她上街总喜欢搭我们连的便车,打电话不就说搭车这点事吗?她要搭便车给你打电话有用吗?你又没车,你只有个破自行车……再说现在她也很少打了,她刚买了自行车,你见过,那个红不啦叽的。

我不跟你说这些。陈兵红着眼打断我,我就问你一句,你能不能答应我,不跟我争?

我真的对她不感兴趣,我———

你答不答应?!

行行行,你要是把瓶子里剩的酒都喝完,我就答应。我觉得又别扭又可笑,只想快点结束这种没意义的争论。

陈兵抓起杯子一饮而尽,然后又把杯子倒满,我赶紧伸出手想制止他,可没来得及。我简直是作茧自缚。他杯子还没放下就开始现场直播,熏得我也差点把之前吃进去的那几块羊肉吐出来。结完账,我好不容易把他弄到街边,一个长着兔子牙的服务员高喊着追出来,问我要走了十块钱的呕吐物清洁费。

那天以后,我开始和陈兵疏远了,即使他比较完整地对我吐露了心声。我像个站在路边看热闹的旁观者,莫名其妙地就被拉进人群中间,变成了一个可笑的当事人。

我从值班室出来,在院子里晃了半天。我坐在洗车台的水泥地沟边上抽了几根烟。我决定这段时间要躲开陈兵,就跟我要躲开冯艳一样。我希望一切都变得正常起来。

下午连长让我带人去大棚除草。除草的时候我想起了陈兵,胸中又涌上一股恶气。

傻逼!傻逼!傻逼!我拔一根草骂一句。

李排,谁得罪你了?一个兵问我。

一个傻逼!我气哼哼地说。

那天晚上,陈兵来连里找过我,可我不在。其实他要是再晚去一会儿,或者在连里多等个几分钟,我们绝对就撞上了。我算了算,他刚到连里的时候,我也刚把参谋长和他家属送到家属院。他家属穿着风衣和牛仔裤,既年轻又漂亮,说实话比冯艳漂亮多了,而且说话也很好听。参谋长在月台上很热烈地拥抱了她,这个不大符合领导身份但很能表达丈夫心情的举动无疑令她异常开心。一路上他们都在亲热地说着话,时不时发出欢快的笑声。她一直半倾着身子靠在参谋长肩头,参谋长甚至还飞快地亲了她一下。那一刻,我突然怀疑自己当初是不是看错了,也许参谋长和冯艳根本就没任何关系,都是我在瞎猜。这不是没可能。我想。我又想,也许我真应该把这个鸡巴后视镜给拆掉。

就在我把参谋长送回家掉头回连队的时候,一个骑自行车的家伙突然从办公楼西边路口蹿了出来。虽然北京吉普的大灯把人脸照得惨白,可我还是一眼认出了那人正是陈兵。我习惯性地冲他鸣了一声喇叭,可是他像是没听见,双眼直视前方,蹬着车子飞也似的穿过车灯开辟的那一片狭窄的光亮,仓皇又迫切地消失在戈壁四月沉沉的夜色之中。

后来有好长时间我都会想,如果那晚在路上我把陈兵喊住了,会出现什么情况。可能什么事都不会发生,也可能什么事都发生了。我知道别人后来议论说,李勇是个命大的人。我觉得他们都在扯淡。我不相信陈兵会对我怎么样,虽然我偶尔设想一颗7.62毫米的手枪子弹进入自己身体时也会隐隐后怕。不过事实是:陈兵没有看到我。所以在路上见到陈兵奋力蹬着车子的那几秒钟里,我并不知道他正满怀盲目的激情奔向卫生队、冯艳和即将一败涂地的爱情。

陈兵的事当晚就传遍了全团,接着就出现了许多情节略同但细节不一的故事版本。据保卫股负责处理此事的刘干事说,那天晚上陈兵喷着酒气冲到卫生队,把冯艳堵在了护士值班室。他语无伦次地让冯艳给他一个说法,一个关于冯艳究竟肯不肯和他谈恋爱的说法。我简直无法想像这种傻逼到壁立千仞的蠢事竟然是陈兵干出来的。可再往下想想,除了他似乎也很难找出更合适的人选。毋庸置疑,冯艳的肺都要被陈兵气炸了。她哭喊着驱赶陈兵,感觉仿佛陈兵正在当场对她实施违背妇女意志的犯罪行为。理智被酒精和爱情彻底稀释了的陈兵不但没走,反倒撩起军装下摆,掏出了几天来一直佩戴在腰间的那支五四手枪。他先是把黑洞洞的枪口对准冯艳,可当他看到冯艳尖叫一声瘫倒在墙角后,又惊慌失措地扔下手枪扑上去搀扶冯艳。这时候,闻声赶来又不敢贸然闯入的值班医生和卫生员很机智地冲进去死死抱住了陈兵,并在值班副团长、保卫股和警卫分队到来之前,用塑料输液器和医用胶布把陈兵捆翻在地,顺便打了他一个满脸开花。

显然,陈兵那天晚上喝高了。否则他不该干出这种傻事。对所有人来说,喝酒并不算太严重的问题,毕竟多年后才有了严格的禁酒令。陈兵当晚究竟和谁在一起喝酒,这才是问题。可这个看似简单的问题至今没有确定的结论。团长和政委为此事大发雷霆,非得找出当晚是什么人和陈兵一起喝的酒,以便株连严办。可不论如何盘问,陈兵都一口咬定那天是他独自在宿舍里喝的闷酒,虽然事发当晚,保卫股股长带人在陈兵宿舍里反复查找,都没有捕捉到一丝酒气,也没有找到一滴白酒或者与其相关的容器。

我估计陈兵也没想把冯艳咋样。刘干事最后说,枪里根本没装子弹。我们赶过去的时候,三发子弹还都在枪套上别着呢。

陈兵出事后第三天,就被发配到沙漠北边最艰苦的雷达七站当技师去了。我们都认为出了这种事,年底肯定会被安排转业。可首长还是比较仁慈,政委引用了革命导师的话说,年轻人犯错误,上帝都会原谅。所以最后只给陈兵记了一个行政记过处分。然而上帝都会原谅的事,冯艳却无法原谅。她先是休了一个很长的假,回来以后把陈兵写给她的厚厚一叠信都撕碎扔进了垃圾箱,连拆都没拆。不久后,听说她经人介绍认识了军里一个离了婚的处长,我不知道这是不是真的。反正杨树开始落叶的时候,她调走了。至于她有没有跟那个处长结婚,我就搞不清楚了。我没再打听过她的消息。只是有时会想起她来,并且对自己曾经觊觎过她的乳房而感到些许惭愧。

第二年六月份,我带着两台车去七站送给养。我原以为会在那里遇上陈兵,所以在沙漠公路上还想过我们或许会重新开始中断已久的交往。但到了站里才知道,陈兵回家结婚去了。我在那个被一圈钻天杨包围、方圆百里没有人烟的营院里住了一晚。夜里狂风怒吼,屋里一股浓重的土腥味儿,我整夜都在担心房顶会被掀掉,直到天快亮才睡着。过了不久,我终于不用再干排长,被调到后勤处油运股当了助理员。在油运股又干了三年,我转业了。和我同年转业的还有参谋长。我们都认为他是铁定的团长人选,可不知道什么原因,团长转业后,他竟然被平级调整为副团长,而从外单位调来一位跟他差不多年轻的新团长。至于陈兵,我一直没见过他,自然也没见过他老婆。我只知道他老婆是个小学老师,教什么的搞不清,反正听说对他很好,还给他生了一对龙凤胎。我觉得这也就行了。反正大家都明白,谁都不可能跟自己最爱的人在一起。

五年前我转业离队时,陈兵还在七站当技师。那是我所知道关于他的最后消息。今天凌晨两点,我突然被手机铃声吵醒。我睡眼惺忪地拧亮台灯,看到手机显示一个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打开一看,上面写着:

那件事跟你真的没关系,祝你万事如意。陈兵。

我操!我骂一句,又拿着手机发了好一阵呆。

责任编辑:郑小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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