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谈中国现代学术的“独立性”
2013-04-29姚珺
摘 要:长期以来,我们对史学的分期界定大多是以革命史的范式来建构的,这种界定的方式必然会得出学术依附于政治的结论,但学术必定有自身内在发展的理路,而按照学术自身发展的内在理路,学术则应该走向独立的方向。中国近代以来的知识分子一直在为学术独立而不断努力,但由于中国传统儒学同政治和人伦有着天然的亲合力,所以中国的学术很难完全独立。
关键词:学术 独立性 致用 《中国现代学术要略》
关于治学的态度和目的,章太炎曾在《 汉微言》中说:“学术无大小,所贵在成条贯,制割大理,不过二途:一曰求是,再曰致用。”{1}由此可知,“求是”和“致用”是近代以来大多数知识分子治学的共识,但事实上,“实事求是”和“经世致用”是两种相反的治学思路,若想将两者放入一个致思路径之中,势必会造成自相矛盾。由于身处时代的大转折时期,以章太炎为代表的一代大儒,在谈及“学术”之时尚有诸多困惑,更不用说其他人了。为此,笔者细细研读了刘梦溪先生的《中国现代学术要略》,并从中获得了一点启示。
一、如何理解“学术”
关于“学术”一词,在我国古代典籍中并不少见,但其词义却与我们今日所理解的存在较大差异。例如在《史记·老子韩非列传》中:“申不害者,京人也,故郑之贱臣。学术以干韩昭侯。”以及《史记·张仪列传》中:“始尝与苏秦俱事鬼谷先生,学术,苏秦自以不及张仪。”此两句中的“学术”指“学习治国之术”;在《北史·宇文护传论》中:“然护寡于学术,昵近群小,威福在已,征伐自出,有人臣无君之心,为人主不堪之事,终于妻子为戮,身首横分,盖其宜也。”句中的“学术”指“治国之术”;在《后汉书·盖勋传》中:“凉州寡于学术,故屡致反暴。今欲多写《孝经》,令家家习之,庶或使人知义。”句中的“学术”指“教化”。除此还有“学问、学识”、“观点、主张”、“学风”、“法术”等含义。
那么,如何站在现代性意义上去理解“学术”一词呢?《中国现代学术要略》开篇第一章便写道:
问题是到底什么是学术?学术思想究竟指什么而言?
20世纪第一个十年刚刚过后的1911年,梁启超写过一篇文章叫《学与术》,其中有一段写道:“学也者,观察事物而发明其真理者也;术也者,取所发明之真理而致诸用者也。例如以石投水则沉,投以木则浮。观察此事实以证明水之有浮力,此物理也。应用此真理以驾驶船舶,则航海术也。研究人体之组织,辨别各器官之机能,此生理学也。应用此真理以疗治疾病,则医术也。学与术之区分及其相关系,凡百皆准此。”这是迄今看到的对学术一词所作的最明晰的分疏。学与术连用,学的内涵在于能够揭示出研究对象的因果联系,形成建立在累积知识基础上的理性认知,在学理上有所发明;术则是这种更改认知的具体运用。所以梁启超有“学者术之体,术者学之用”的说法。他反对学与术相混淆或者学与术相分离。
严复对学与术的关系也有相当明确的界说,此见于严译《原富》一书的按语,其中一则写道:“盖学与术异。学者考自然之理,立必然之例。术者据既知之理,求可成之功。学主知,术主行。”严复用“知”与“行”的关系来解喻学与术两个概念,和任公先生的解释可谓异曲同工。{2}
在这里,梁启超和严复都明确地提出,“学”与“术”之间既有差异又有联系,他们认为,“学”是“求是”,“术”是“致用”。如若没有“术”,则“学”将是“无用之学”;反之,如若没有“学”,则“术”也将是“无本之木”。事实上,这种对“学术”的界定仍然蕴含着中国传统文化的认知——“学以致用”。正是我们这种由人本思想传递下来的偏实用性思想,成为了我们“近代科学”落后于西方的原因之一。这使我联想到了我们现在所提出的“科技”这一名词,这个名词事实上代表了“科学”与“技术”两个概念。台湾的吴大猷先生认为我们把“科学”与“技术”合称“科技”是“一种不幸”。{3}按照梁启超和严复的观点来推论,从任务上看,“科学”是认识世界,探求客观真理,揭示事物发展规律,用来作为人们改造世界的指南;“技术”是改造世界的物质手段和信息手段。从目的上看,“科学”寻求“是什么”、“为什么”、“能不能”;“技术”寻求“做什么”、“怎么做”、“做出来有什么用”。从功能上看,“科学”没有眼前的、近期的经济效益;“技术”的功能明显,可为国民经济提供明显的效益。由此,“科学技术是第一生产力”这一著名口号大有可商榷之处。
二、中国现代学术“独立性”的萌发
长期以来,我们对史学分期的时间界定,大多以革命史的范式来建构,如认为1840年的鸦片战争是中国近代史的开端,1919年的“五四”运动掀开了中国现代史的大幕。但刘梦溪先生认为,这种以政治事变作为学术思想史分期的依据,是有缺陷的。如果在学术史的分期界定中,也依据政治事件来划分,必然会得出学术依附于政治的结论。学术思想的变迁,当然且必然会受到社会政治结构变化的影响,但学术有自己内在发展的理路,那就是学术思想内部的相生相克之态。如果按照学术发展的内在理路,势必会走向学术独立的道路。
论及“学术独立”一词,势必要涉及王国维的学术思想,1905年王国维发表《论近年之学术界》一文,针对当时学术界只重“实际”的现象,他提出:“学术之发达,存于其独立而已。”{4}冯友兰、萧公权、朱光潜也都就学术独立问题作过专门的论述。萧公权写道:“为了使得教育发生它固有的功能,我们必须把学术自身看成一个目的,而不把它看成一个工具。国家社会应当有此认识,治学求学者的本人应当有此认识。所谓学术独立,其基本意义不过就是尊重学术,认学术具有本身的价值,不准滥用它以为达到其它目的之工具罢了。”{5}主张并坚持学术的独立地位和独立价值,是中国现代学术的一个最重要的传统,许多知识分子的力量源泉即本于此。刘梦溪先生说:“中国现代学术这个概念,主要指学者对学术本身的价值已经有所认定,产生了学术独立的自觉要求,并且在方法上吸收了世界上流行的新观念,中西学术开始交流对话。”{6}按照刘先生的界定,“中国现代学术”是与“学术独立的自觉要求”同时产生的,而其产生的依据是“学术本身的价值”。钱穆先生认为中国传统学术的特点是“学属于人,而非人属于学”, “以人为学之中心,而不以学为人之中心。”{7}傅斯年先生也曾就此一问题谈到他的看法:“中国学术,以学为单位者至少,以人为单位者转多,前者谓之科学,后者谓之家学。”{8}按照钱穆先生和傅斯年先生的看法,以人为中心还是以学为中心、以人为单位还是以学为单位,是区分传统学术和现代学术的一个标志,而真正意识到学术应该有自己的独立价值、以学为中心,是到了晚清吸收西方学术观念以后的事情了。
既然是“以学为中心”、“以学为单位”,那么“为学问而学问”、“为真理而求真理”、“为艺术而艺术”、“为经学而治经学”等观点的提出,便是顺理成章的了。严复在《涵芬楼古今文钞》中明确谈到做学问的目的就应该在于学术本身,而非学术以外。{9}陈寅恪也曾说:“士之读书治学,盖将以脱心志于俗谛之桎梏,真理因得以发扬。思想而不自由,毋宁死耳。”以上这些观点都是为了说明一点:学术要独立于世俗和物欲。
通观全书,刘梦溪先生始终认为,“中国现代学术发展的大关键处,还在于对学术独立这个问题采取何种立场。”“学术是否独立,首要的是能否把学问本身作为目的。”{10}当新文化运动兴起之后,中国的知识分子受到西方自由、平等思想的影响日深,逐渐有了人格独立的要求,在奋力挣脱政治、功利等因素的束缚同时,便有了学术独立的自觉,开始反思和批判传统学术依附于政治或功利的弊端。例如梁启超就曾批评当时一些所谓的“新学家”“不以学问为目的而以为手段”,反对在学术中掺杂世俗功利,希望能够把学术作为一种独立的职业。
三、“致用”还是“独立”——内心的纠结
虽然在19世纪末、20世纪初,伴随着中国现代学术体系的建立,学术的“独立性”已然成为当时学人们的共识,但是,“学术独立”观念却一直是一个颇具争议的问题,事实上,这种争议也反映了学人们内心的纠结,而这种纠结的根源恰恰是来源于中国几千年传统文化的精髓。中国的传统儒学同政治和人伦有天然的亲合力,由儒家思想形成的学统,与道统和治统也是合一的。凡是中国的读书人都知道“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是知识分子的道德和社会理想,“修身”是修养言行、修炼内心,是根本,后续的“齐家、治国、平天下”则是修身的实践与扩充,讲的是政治理想、社会责任。所以,中国的读书人认定“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认定读书的唯一目的就是“学以致用”。大儒张载讲“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这就是致用的,是伟大的抱负。儒学的功利性和实用性是如此明晰,而儒学思想本身,又具有处穷应变的势能,所谓“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正是如此,这使得知识分子进退自如,进则积极“致用”、退则消极“独立”。
而西方文明的源头古希腊文明,一开始就走了一条与中国传统文化截然不同的道路,那就是学问的目的不是为了实用。正如亚里士多德所说:“探索哲理,是为了求知和摆脱愚昧,并无任何实用目的”。古希腊人的“爱智慧”,目的只有一个,就是寻找宇宙间的奥秘和规律,追求神的智慧。所以,在古希腊产生了完全没有实际应用意义的数学、几何、逻辑学,而这种纯粹是为了知识而探讨的知识,是被古希腊哲人们认为是最高尚的学问,而追求这种“无用之学”则是最高尚的事业。科学史告诉我们,自然科学的诞生,与追逐商业利益无关,与社会生产和生活无关,而只跟求知欲有关。正是古希腊文明中的这种不以追求实际效用的学问,奠定了后来西方文明的自由、理性、科学的基础。
中国现代学术的独立,最早来源于对西学疾进冲击的反应。19世纪末20世纪初的留学热潮,使大量西方学说如潮水般涌入国门,对中国传统文化造成沉重打击,有鉴于此,王国维、黄节、陈独秀、蔡元培、冯友兰等人频频强调中国学术要独立,不能做西方文化的附庸。
在担心学术依附于西方的同时,学者们也忧虑学术受到来自政治的干涉。中国传统文化的发展一向同政治纠葛在一起,自秦以来,文化为政治开道、政治为文化塑形的情形从未间断,士人总是自觉、自愿地为政治服务。而伴随着西学东渐,受到西方“自由、平等、独立”思想影响的学人纷纷提出了政治和学术分离的观点,认为学术应独立于政治现实。严复早就强调政与学的分离:“国愈开化,则分工愈密。学问政治,至大之工,奈何其不分哉!”{11}主张政治与学问相疏离,其目的就是为了使学术能得到自由发展,以此保护学术自身的独立性。但问题的另一方面是,学者们在要求政治不干涉学术的同时,又在积极地“以学干政”,力求学以致用,而按照以上这些学者的观点,“以学干政”同样也会妨碍学术真正的独立。
笔者以为,“致用”和“独立”原本也不必对学者造成困扰,从马克思主义哲学上看,学术的独立性是相对的,学术必定会同现实发生联系,对于学术,我们既要保护其独立性,免受现实政治及金钱利益的干扰,同时也要承认其功利性。而学术的功利性应该表现为通过求真来服务社会、服务人类。
{1} 章太炎:《 汉微言》。
{2} 刘梦溪:《中国现代学术要略》,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8年版,第6页。
{3} 刘梦溪:《中国现代学术要略》附录二,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8年版,第226页。
{4} 王国维:《论近年之学术界》,《王国维遗书》第五册之《静安文集》,上海古籍书店1983年版,第97页。
{5} 萧公权:《学术独立的真谛》,《萧公权全集》之九,台北联经出版公司1983年版,第248—249页。
{6} 刘梦溪:《中国现代学术要略》,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8年,第112页。
{7} 钱穆:《中国学术通义》,台北学生书局1975年版,第6页。
{8} 傅斯年:《中国学术思想的根本谬误》,《傅斯年全集》第四册,台北联经出版公司1980年版,第167页。
{9} 严复:《涵芬楼古今文钞序》,《严复集》第二册,中华书局1986年版。
{10} 刘梦溪:《中国现代学术要略》,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8年,第125页。
{11} 严复:《论治学治事宜分二途》,《严复集·第一卷》,中华书局1986年,第89页。
作 者:姚珺:湖北大学知行学院讲师,湖北大学历史文化学院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新闻史、近现代思想史。
编 辑:杜碧媛 E-mail:dubiyuan@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