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枣《望远镜》赏读
2013-04-29王永
摘 要:张枣,英年早逝的中国当代优秀诗人。就像北岛所说,他以对西方文学与文化的深入把握,反观并参悟博大精深的东方美学体系,试图在这两者之间找到新的张力和熔点。他的《望远镜》是一首爱情诗,以精彩的意象体现了他化欧化古的才华。
关键词:张枣 《望远镜》 化欧化古
张枣(1962—2010),被北岛称作“中国当代诗歌的奇才”,“对现代汉语诗歌有着特殊的贡献”①,是配得上“英年早逝”这四个字的。20世纪80年代前期,弱冠之年的张枣就写出了成名作《镜中》——
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
梅花便落了下来
比如看她游泳到河的另一岸
比如登上一株松木梯子
危险的事固然美丽
不如看她骑马归来
面颊温暖
羞惭。低下头,回答着皇帝
一面镜子永远等候她
让她坐到镜中常坐的地方
望着窗外,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
梅花便落满了南山
“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梅花便落满了南山”,这样的诗句让人过目不忘。我们谁没有过后悔的事呢?当我们对“后悔”这个抽象词的劲道不满意的时候,当然我们可以说“后悔得肠子都青了”,这确实具体了形象了,但“梅花便落满了南山”显然更典雅,更有一种经年的归于平静的感伤,因之,也更是诗的。我们既可以说,这就是西方艾略特所说的“客观对应物”的技法,也可以说这里有着中国“天人感应”的文化精髓。张枣的密友诗人柏桦说:“《镜中》只是一首很单纯的诗,它只是一声感喟,喃喃地,很轻”,“诗中后悔的轻叹与皇帝的持重所化合着并呈现出的一个诗人命运的(轻与重的)微积分。”②我更认同于张枣的另一友人宋琳的说法:“将《镜中》当作宫体诗的现代版肯定是一种误读,而读作一则爱的寓言——严酷的社会规训下不可能之爱的现代寓言或许更接近作者意图。”③
如果说《镜中》之“镜”,给人以恍惚之感,有着某种那喀索斯式的自恋,那么《望远镜》之“镜”,则给人一种偷窥的隐秘的快感,有着柏拉图式的他恋。如果说《镜中》是一则“爱的寓言”,那么《望远镜》可以说是一篇爱的宣言。是的,我们可以断定这是一首爱情诗。诗中的“夜莺”、“玫瑰”这些西方爱情诗歌中的经典意象及“海誓山盟”这个具有中国特色的爱情用语足以帮助我们把这首诗的题材固定下来。我们且看诗的第一节:“我们的望远镜像五月的一支歌谣/鲜花般的讴歌你走来时的静寂/它看见世界把自己缩小又缩小,并将/距离化成一片晚风,夜莺的一点泪滴”。
望远镜作为物理仪器,它的特性是虽然不能改变客观的距离,却可以调节主观视距,来“缩短”距离,放大凝视的对象。洛夫《边界望乡》中的名句“望远镜中扩大数十倍的乡愁 /乱如风中的散发/当距离调整到令人心跳的程度/一座远山迎面飞来/把我撞成了/严重的内伤”,就是利用望远镜的这一特性来形象地表达“近乡情更怯”的感情的。这里,望远镜是“我们的”,这说明望远镜是我们之间的关系的一种隐喻,我们的关系虽然目前还很远,但我这一方可以自主调节,“将距离化成一片晚风”。——这是我们的关系的微妙之处,也是“望远镜”的神奇之处。“它看见世界把自己缩小又缩小”,无非是说“你”在我的视界中越来越大。这一节的情境是可以用镜头来表现的(把诗句转换成画面也是我们体验现代诗的很好的途径):喧嚣的人群(远景),美女的出现(全景),美女长发飘飘步态款款(全景—中景),慢镜头,喧嚣声止,寂静,心跳声的出现。其实,这一节说的“意思”就是流行歌曲唱的“我说我的眼里只有你”。
“我们的望远镜像五月的一支歌谣/鲜花般的讴歌你走来时的静寂”。“望远镜像五月的歌谣”,这算什么比喻?什么是“鲜花般的讴歌”,如何讴歌“静寂”呢?这是典型的陌生化,“诗家语”。但对于“标准读者”或“理想读者”来说,这看似是“暴力的句法”,实则是渊源有自的。英国诗人罗伯特·彭斯(1759—1796)有一首著名的爱情诗《我的爱人是一朵红红的玫瑰》——在上大学(湖南师大)时,张枣读的就是英文系,所以他对这首英文名诗自然耳熟能详。诗的第一节是:
啊,我的爱人像一朵红红的玫瑰,
六月里迎风初开?
啊,我的爱人像一曲甜蜜的歌
唱得合拍又柔和
——我们不难看出,开篇这陌生化的诗句就是对彭斯这首名诗的第一节的化用,而彭斯对于“我的爱人”的爱慕颂美之情也自然化于我对“你”的讴歌之中。
第一节的“歌谣”、“鲜花般的讴歌”标示了情感基调是激动、欣悦的,但节末“眼泪”的出现,融入了“但见泪痕湿,不知心恨谁”的哀怨和痛楚,使得情感的向度发生了转折,使其更复杂。我们说优秀诗歌中的意象是具有整体性、系统性、有机性的,这里“夜莺的眼泪”也不是凭空落下来的,它其实是此诗的核心意象“望远镜”的一个衍生意象。因为,眼泪与望远镜的镜片具有相同的性质:透明、晶莹、圆凸、内凝。
第一节末尾的眼泪把我们带到第二节:“它看见生命多么浩大,呵,不,它是闻到了/这一切:迷途的玫瑰正找回来/像你一样奔赴幽会;岁月正脱离/一部痛苦的书,并把自己交给浏亮的雨后的//长笛”。我们就明白了泪从何来——玫瑰(彭斯笔下的“我的爱人”的换喻)是“迷途的”,也就是说,“你”并没有向我走来,或者对我视而不见,甚至我可能看到“自己的鲜花依偎在别人的情怀”(食指《相信未来》中的诗句)。所以,诗人在激动地说出“它看见生命多么浩大”(一个处身幸福的人才会觉得生命浩大,一个悲观的人绝不会感觉到生命浩大)之后,又马上做了修正,“呵,不,它是闻到了这一切”。“闻到”而不是“看见”,也表明了诗人的欣喜、幸福带有主观的一厢情愿的意味。当“玫瑰”迷途知返,当你终于奔赴与我的幽会,我的岁月也就脱离了痛苦,雨过天晴了,浏亮的长笛奏出的是欢快的乐曲。“浏亮”一词,在我看来,也是诗人刻意选择的,它应该出自陆机《文赋》中的“赋体物而浏亮”,这两个字的音、形很好地对应了长笛及长笛奏出的音乐。而第三节开头的“长笛”,也是“望远镜”这一核心意象的衍生意象。
“呵,快一点,再快一点,跃阡度陌/不在被别的什么耽延;让它更紧张地/闻着,呓语着你浴后的耳环发鬓/请让水抵达天堂,飞鸣的箭不再自已”。第三节诗人更加紧张地吁请着。“跃阡度陌”(同样是非常古典的词),显示你与我的距离。“呓语”表明着我因为爱痴狂而陷于意乱情迷之中。“浴后的耳环发鬓”,则不乏潜意识里的情色想象。“飞鸣的箭”我们可以解作小爱神丘比特之箭。但是,“让水抵达天堂”却有些费解。我们说“黄河之水天上来”,而这里诗人却祈祷着让水反向运动,“抵达天堂”。这里,我们可以理解成,爱情根本是不讲道理的,甚至我们可以说这就是意乱情迷的人说的“胡话”。我们再细想,这种孤注一掷的勇气里面似乎又隐藏着对于困难的担忧。“天堂”一词则表达了诗人的极度幸福感,同时,也为最后一节“神”的出现做了铺垫。
“哦,无穷的山水,你腕上羞怯的脉搏/神的望远镜像五月的一支歌谣/看见我们更清晰,更集中,永远是孩子/神的望远镜还听见我们海誓山盟”。第四节开头的“无穷的山水”,像一个空镜头缓解了上一节的紧张和激动的情绪。这样一个远景马上接的是一个大特写“你腕上羞怯的脉搏”,这个两极景别的切换利用了相似转场而别具意味。——我们甚至可以用“奇妙”来形容。我们也可以这样理解,正是因为我感到了你的脉搏,意即我们成功“牵手”,所以,我感到了“生命如此浩大”,看到了“无穷的山水”。这里,在我看来,“羞怯”一语也是别有深意的,它表达了东方女性的传统之美(前面介绍的张枣的成名作《镜中》也有“面颊温暖,羞惭”之语)。同時,我们不妨说,这也是在“用典”。它会让我们想到英国的玄学派诗人安德鲁·马维尔的名诗《致羞怯的情人》。在最后一节,望远镜已经从我们手中转换到神的手中,诗人是在说,我们在一起不仅是我个人的想法哟,也是神的旨意。“永远是孩子”是说我们应该抛弃隔膜,赤诚面对。“诗歌开始于散文停止之处”,这是张枣非常认同的一句话。所以,张枣没有用散文的语言而是用了诗歌的语言表达了这个“意思”。换言之,对于现代诗歌来说,重要的不是“说什么”,而是“怎么说”。
通过对《望远镜》一诗的解读,我们能够更好地理解柏桦对于张枣的评价:“张枣正是‘化欧化古的个中高手,同时亦是写意象的圣手,其手腕恐怕只有小说中的张爱玲或可略略上场来比比。”④
朱光潜曾论析过中西爱情诗在“情趣”上的差异,西方爱情诗最长于“慕”,中国爱情诗最善于“怨”。⑤当然,朱光潜论述的主要是中国的古典诗歌,而对于《望远镜》这首当代爱情诗来说,毫无疑问,是首“慕”的杰作。
①②③④ 宋琳、柏桦编:《亲爱的张枣》,江苏文艺出版社2010年版,第85页,第42页,第138页,第49页。
⑤ 朱光潜:《诗论》,北京出版社2005年版,第87页。
作 者:王永,文艺学博士,燕山大学文法学院副教授,主要研究方向为文学评论及影视批评。
编 辑:杜碧媛 E-mail:dubiyuan@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