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权力话语和个体生命的困境

2013-04-29於璐

名作欣赏·评论版 2013年7期
关键词:毕飞宇

摘 要:在毕飞宇的作品中,存在着类似于鲁迅笔下的“觉醒者”形象的人物,在权力场中,人们找不到权力的主体,但作为个体,又无时无处不能摆脱它的制约。本文以《雨天的棉花糖》《玉米》《青衣》《平原》《哺乳期的女人》等作品为例,分析毕飞宇小说对权力话语下的个体生命困境的关注。

关键词:毕飞宇 权力场 生命困境

毕飞宇笔下有着一群“觉醒者”。所谓“觉醒”,是指对生命价值的觉醒,并不同于鲁迅笔下拥有现代精神的启蒙者。但是,这种对生命价值的追求在权力话语的压制下也与启蒙者一样不被理解。这样一种权力话语,除了制度、权威的束缚外,还有类似于“无物之阵”的权力场。{1}下面笔者试图以《平原》《玉米》《青衣》《哺乳期的女人》《雨天的棉花糖》为例,分析毕飞宇小说对处于权力场中个体的生命困境的关注。

一、权力话语的呈现方式

鲁迅描述过“无物之阵”:“他走进无物之阵, 所遇见的都对他一式点头。他知道这点头就是敌人的武器, 是杀人不见血的武器, 许多战士都在此灭亡, 正如炮弹一般, 使猛士无所用其力。”{2}在权力场中的个体找不到权力的实施主体,但却时时处处感受到权力的制约和束缚。毕飞宇一直致力于剖析这样一种渗透于社会关系中的无形的权力场,展现在特殊环境下个体生存的迷茫与尴尬。

(一)权力对社会关系的有力渗透

毕飞宇曾这样谈到权力:“我们的身上一直有一个鬼,这个鬼就叫做‘人在人上,它成了我们最基本、最日常的梦。这个鬼不仅仅依附于权势,同样依附在平民、大众、下层、大多数、民间、弱势群体,乃至‘被侮辱与被损害的身上。”{3}《玉米》、《平原》等小说展示了这样一种内发的权力对社会关系的有力渗透,进而压制个体价值的发挥。

《平原》中政治的力量潜移默化地影响着吴曼玲,使她掩饰甚至抹杀了女性的社会属性。她喊出口号:“要做男人,不要做女人。”“干活不惜体力,可以和最强壮的男将拼个高低。”{4}即使在经期也和男人一起挑大粪,为的只是公社革委会主任洪大炮随口一说的“前途无量”。

《玉米》中的玉米一生命运为权力左右。因为权力,她由众人都不敢攀附这门亲事到无人愿意来提亲,也正是为了权力,她嫁给年纪比她大很多的郭家兴,忍受着难以忍受的痛苦。甚至对于亲人,她也要成为权力的掌控者,不惜以破坏妹妹玉秀的幸福为代价。

(二)话语和目光暴力

西美尔称:“在人类所有的感官中,注定只有眼睛才能完成一項十分独特的社会学任务:个体的联系和互动正是存在于个体的相互注视之中。注视或许是最直接最纯粹的一种互动方式。……双方皆由互相注视而建立的一致性在时间与官能之中保持着悬而未决的状态。”{5}话语和目光暴力是集体承担的一种权力行为,对权力场中的人形成无形的压制。{6}

《雨天的棉花糖》里红豆是一个被误传为牺牲后又被俘虏释放回来的战士。亲友们对红豆的回来显得漠然甚至愤怒,认为真正的红豆应是死去的烈士。当朋友弦清得知红豆回来时,没有表现出“大喜过望”,当“我”向她再三确认红豆还活着时,“弦清用小拇指漫不经心地捋头发,手指在耳坠那里停住。红豆他又回来了?弦清这样自语”{7},态度十分冷淡。父母为红豆的归来感到耻辱,认为红豆应该为国牺牲。母亲说: “妈看你活着,心像是用刀穿了,比听你去了时还疼豆子。”父亲甚至说:“你不是烈士。你活着干什么! ”{8}朋友、亲人和周围其他人的眼光和话语形成一种无形的权力场,多维度否定着红豆生命的存在价值。

《青衣》中的筱燕秋对艺术的痴迷也遭到许多人的误解和猜忌。自《奔月》第一次公演以来,筱燕秋一直霸着上场的机会,被认为是“心气实在是旺了,有吃独食的意思”{9},在看不惯李雪芬以革命政治色彩来演绎嫦娥而用开水泼她时,老团长也不理解她对于艺术形象本身的执著,骂道:“丧尽天良本不该,名利熏心你毁就毁在妒良才”{10}。就连后来《奔月》又一次能够上演时,投资的烟厂老板和老团长及组织上都认为筱燕秋仍然是为了名利才这样努力和委曲求全。所以,烟厂老板在和筱燕秋发生关系时,认为这是一种名利和色相的交换;在筱燕秋说将A档的角色让给春来时,组织上不仅没有考虑她的想法,反而在做出一人演一半的决定后,怕筱燕秋想不开,说“筱燕秋的爽快实在出乎炳璋的意料”,“小心地研究着筱燕秋,不像是装出来的”。殊不知,筱燕秋认为自己就是嫦娥,甘愿为了艺术形象的展现牺牲一切。而在1979年“文革”刚刚结束和在1999年消费社会的语境下,筱燕秋对艺术的痴迷常被误解。

《哺乳期的女人》里因父母长期在外打工而缺乏母爱的旺旺,以为香甜的奶味就是“气味的母亲”,一口咬到了刚生完孩子的惠嫂的乳房。然而,“旺旺的举动在当天下午便传遍了断桥镇。……人们说:‘要死了,小东西才七岁就这样了。人们说:‘断桥镇的大人也没有这么流氓过”{11}。在消费社会的语境下,人们将注意力集中在“性”的层面,而忽略了作为一个七岁的孩子对于母爱的正常渴求。闲言碎语对旺爷、旺旺和惠嫂形成无形的压力,影响了本来和谐正常的关系。

《玉米》中玉秀在遭到强暴后面临流言蜚语的压力。“她们小声说: ‘玉秀, 茅缸。……到处都是人哪。哪一个人的脸上没有一张嘴巴?哪一张嘴巴的上方没有两只笑眯眯的眼睛?”{12}“她们的目光在笑。目光笑起来是那样地无声无息,而无声无息比大声叫骂更凶险,像随时都可以夹击的牙齿,体现出上颚骨和下颚骨相互联动的爆发力,一口就能将你咬碎。……就算你有再犟的脑袋你也得把它低下去。这样的场合是防不胜防的。”{13}“她们”即是众人,却又无从指出具体的对象,玉秀感受着无形的力量的压制,却又无从反抗。

(三)权力话语的命名标签

权力场的实施方式之一是为权力的被施加者贴上命名标签,使其成为权力话语聚焦的中心,使得当事人被迫驱逐自我而逐渐成为标签的承载符号。

《雨天的棉花糖》中,戴着尊敬光环的红豆被这样命名:“民政厅领导所说的烈士也就是红豆。红豆的名字现在就是烈士了。”{14}“红豆这孩子现在什么也不是了。只是一把灰。放在一只精制的木盒子里。那把灰被人们称作烈士。”{15}“烈士”成为了令人骄傲的红豆的代名词。在红豆出现在“我”的面前时,“我感觉到我说‘红豆时有一种特别异样的感觉,不像汉语”{16}。长久以来,勇于为国捐躯的烈士似乎才是人们认同的红豆。那个爱生活、腼腆的活生生的红豆早已被人们遗忘,空留下一个带着光环的命名符号。

在《玉米》中,玉秀因为被轮奸被冠以 “茅缸”、“尿壶”等称号,因为爱美又被冠以“狐狸精”、“美女蛇”、“国民党女特务”等称号,给玉秀带来了巨大的压力,不仅使她被迫离开王家庄以逃避现有的生活环境,而且使她在后来的生活里也无力把握命运。

二、个体生命的困境

毕飞宇在作品中一直孜孜以求地展现着个体的生命追求,与无处不在的权力场的束缚之间的张力,透视出个体生命的困境。

在权力场中,筱燕秋对于艺术的追求被扼杀了。尤其是筱燕秋用开水泼李雪芬后,被迫做违心的自我检讨时,“筱燕秋感到李雪芬的笑容才是一杯水,并不烫,浇在了筱燕秋的心坎上。‘吱的一下,筱燕秋如焰的心气就彻底熄灭了。”{17}这浇灭的不是心高气傲的气焰,而是筱燕秋对嫦娥、对青衣的一腔热情。

在周围的话语暴力和目光注视的压力下,旺旺拼命压抑着对母爱的渴求,躲在门缝里偷偷注视着惠嫂。就连惠嫂主动来找旺旺也被旺爷拒之门外,“惠嫂临走前回头看一眼旺旺,旺旺的眼神让所有当妈妈的女人看了都心酸”{18}。那是渴求母爱却无从获取的无奈而痛苦的眼神。

爱漂亮、爱打扮的玉秀在当时“文革”的历史语境下,被当作“狐狸精”、“美女蛇”。在这种压力下,连玉秀自己都不敢正视自身生命价值的追求,把自己对郭左的情窦初开认为是“又在作怪了”、“又在做狐狸精了”,并且命令自己停下来。

《雨天的棉花糖》中红豆的形象更是集体权力意识对个体生命价值无视的一个典型。红豆从小就像腼腆的女孩子,喜欢悲伤的二胡曲子,不喜欢激昂的调子,他热爱生活和生命,却恰恰阴错阳差上了前线,成了“烈士”。在红豆回来后,人们仍然将红豆定位于“烈士”形象,不接受活生生的红豆存在的事实,“红豆对我笑笑:‘我没有死,我还活着。红豆这样说。他的样子很怪,笑容短促而又渺茫,好像費了吃奶的劲才从玻璃镜框中挣脱出来。我握过他的手,他的手也像玻璃那样冰冷,是另一个世界的阴凉”{19}。最终,红豆以死亡的方式完成了对无形权力场的反抗,被压回到了冰冷的相框中。

毕飞宇曾这样表示:“我愿意看到这样的景象,每一个人都像棕榈树的叶子那样,舒展、自然、常绿,在风中自由自在地呈现自己的模样。不要为了证明自己是‘最好的叶子,拼命地指责别的叶子没有到天空去翱翔。”{20}但是,毕飞宇无奈地看到,无形的权力场无处不在,人的正常价值追求无时无刻不受到牵制,却又无从反抗,他所展示的正是这样一种个体生命的困境。

{1} 研究者章长城在《权力镜像中的人性——毕飞宇小说论》(2010年11月,第12卷第4期)中举了《雨天的棉花糖》的例子来说明,权力无论是在民间还是在庙堂还有一种无像之像或“无物之阵”。它表现为一种权力的弥漫性,你找不到权力的主体,但是作为个体你却无时无处不能摆脱它的场域。它让你无法挣脱甚至无法呼吸,但是只要你停止挣扎,和它达成妥协,你就会突然全身轻松下来,你自己也会成为这“无物之阵”的一部分。笔者认为,这种权力场是广泛渗透于毕飞宇的创作之中的。

{2} 鲁迅:《鲁迅全集》(第2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219页。

{3} 毕飞宇:《我们身上的鬼》,《沿途的秘密》,昆仑出版社2002年版,第22页。

{4}{20} 毕飞宇:《平原》,江苏文艺出版社2005年版,第74页,第4页。

{5} 西美尔:《时尚的哲学》,费勇等译,文化艺术出版社2001年版,第4页。

{6} 研究者陈思在《毕飞宇近年权力叙事解读:从〈玉米〉到〈平原〉》(《海南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9年第2期)中指出:“闲话”是毕飞宇小说中权力实施的重要环节。“闲话”构成了叙事的转折,或是使主人公从满足状态跌入衰退阶段(《玉秀》、《平原》),或是使主人公从衰退阶段彻底进入新一轮的匮乏状态(《玉米》)。

{7}{8}{14}{15}{16}{19} 毕飞宇:《雨天的棉花糖》,《冒失的脚印》,江苏文艺出版社2004年版,第160页,第163页,第157页,第158页,第159页,159页。

{9}{10}{17} 毕飞宇:《青衣》,《黑衣裳》,江苏文艺出版社2004年版,第166页,第168页,第174页。

{11}{18} 毕飞宇:《哺乳期的女人》,《轮子是圆的》,江苏文艺出版社2004年版,第94页,第98页。

{12}{13} 毕飞宇:《玉米》,江苏文艺出版社2003年版,第100页,第100页。

作 者:於璐,南京大学中国新文学研究中心在读硕士,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

编 辑:康慧 E-mail:kanghuixx@sina.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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