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故事翻出新花样
2013-04-29冀运鲁
摘 要:《花姑子》叙述的故事并不新鲜,但是却凭借一幅精致优雅的骨架在近五百篇小说中独树一帜,给读者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美感。《花姑子》以因果逻辑来谋篇布局,同时采用新视角和“肖题”手法,让这篇小说摇曳生姿,富有了诗意。
关键词:《花姑子》 因果逻辑 “肖题”
《聊斋志异》中有一则故事凭借一幅精致优雅的骨架在近五百篇小说中独树一帜,给读者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美感。这则故事叙述的是穷书生和香獐精之间的人妖之恋,故事的女主人公叫花姑子,小说篇名便以女主人公命名。
《聊斋志异》的每一个故事都有其产生的原因、发展、高潮和结局,蒲松龄对故事发生的前因后果尤为感兴趣,对因果逻辑的探究构成推动《聊斋志异》情节发展的动力之一。《花姑子》便是以因果逻辑来谋篇布局的代表之作,这种骨架模式继承自《左传》,重视叙述故事的始末由来。同时,叙述者还强调因果逻辑在情节建构中的关键作用。
《花姑子》的故事情节大致为:安幼舆义放鸟兽→安生迷途→邂逅老叟→与花姑子两情相悦→二人私会被老叟撞破→安生出寻花姑子→安生遇蛇精而亡→花姑子使之死而复生→报恩之由。故事叙述到末尾,我们才得知原来是因花姑子为父报恩,这才有了这一桩生离死别的爱情故事。这个叙事链条环环相扣,陈陈相因,每一个情节既是上一个叙事情节的“果”,同时又是引发下一叙事情节的“因”。小说开篇对安幼舆的主要性格特征下了一断语:“为人挥霍好义,喜放生,见猎者获禽,辄不惜重直买释之。”下文的故事紧紧围绕这一性格展开。这样的引子为下文的报恩情节埋下了伏,也是整个故事得以开始的缘起。
一切皆有因果,这不过是动物报恩这一古老母题的重新演化。找到了故事的源头,我们不妨来看看因果报应故事的叙事模式和框架。民间果报故事的模式一般为:A. 某人有意或无意中救助/伤害某精灵或其亲属;B. 某天此人遇到灾难;C. 精灵帮助/报复此人。报恩的方式有大致有两种,一种是给予此人金钱或者让其满足生子等愿望或为其化解灾难。如《齐谐记》所记载的“蚁王报德”故事,《搜神记》所载《蝼蛄神》故事。《聊斋志异》中这类故事很多,如《二班》《毛大福》《八大王》。另一种是精灵幻化为女子嫁给此人。这种故事往往发展成人与异类的婚恋故事。比如《花姑子》《小翠》《西湖主》《荷花三娘子》等。动物复仇的方式也不过是直接或间接地运用某些手法给此人带来灾难。比如民间流传的杜伯被周宣王冤杀,死后化厉鬼复仇的故事。该故事在《墨子·明鬼》和《汲冢琐语》有载。故事大意是这样:宣王之妾女鸠欲私通杜伯,但杜伯不允,于是女鸠就诬告杜伯,于是周宣王冤杀之。三年后宣王出征时被杜伯的冤魂射杀。《聊斋志异》中精灵报复的故事也不少,如《雹神》《九山王》等。
如此看来,《花姑子》的情节模式和以往的报恩故事出自同一源头,故事好像并无新意,实际上《花姑子》却给人留下了深刻印象,并成为《聊斋》的代表篇目,原因何在呢?这要归功于蒲翁的生花妙笔,巧妙地讲老故事讲出了新花样。《聊斋志异》中的因果报应故事不仅继承了民间果报母题,更重要的是还对报恩故事的叙事模式进行了改造,把它与异类婚恋故事结合在一起形成新的叙事类型。《花姑子》这篇小说的叙事模式可以归结如下:A.安幼舆“为人挥霍好义,喜放生,见猎者获禽,辄不惜重直买释之”;B.安幼舆外出迷途,被蛇精迷惑而亡;C.花姑子父女收留迷途的安生;D.花姑子救助安幼舆复活;E.谜底揭开:为父报恩。蒲松龄采用报恩母题演绎这一故事是有深意的。蒲翁对因果报应之说有着特殊的感情,他从感性上认同善恶报应、命定缘分之类的说法,而这也渗透到《聊斋志异》的角角落落,从而对《聊斋志异》叙事思维及其叙事模式产生了深远影响。冯镇峦说《聊斋志异》:“如名儒讲学,如老僧谈禅,如乡曲长者读诵劝世文,观之实有益于身心,警戒顽愚。至说到忠孝节义,令人雪涕,令人猛省,更为有关世教之书。”《花姑子》正是体现这种要旨的一篇代表作。
这篇小说巧的不只是叙事结构,其叙事视角也颇具新意。在叙述过程中,它不断变换叙事角度,采用流动视角叙事,使故事更加奇幻曲折,最主要的方式就是在全知视角叙述中加入局部的限知视角叙事。这篇小说全文总体上采用全知视角,但也时不时变换为限知视角,造成扑朔迷离的效果。小说写男主人公安幼舆傍晚归家途中于华岳山中迷路,正惶恐之时,突然“一矢之外,忽见灯火,趋投之。数武中,欻见一叟,伛偻曳杖,斜径疾行。”安生“以迷途告,且言灯火处必是山村,将以投止。叟曰:‘此非安乐乡。幸老夫来,可从去,茅庐可以下榻。安大悦,从行里许,睹小村。叟扣荆扉,一妪出,启关曰:‘郎子来耶?叟曰:‘诺。”全知全能叙事者的隐退给读者带来了不少的困惑,灯火处到底是什么地方?为何老叟说那儿非安乐乡?为何安生初次到叟家,但是叟家人好像早知道他的到来?读者的这些疑惑也正是安生的困惑之处,读者无法从他那找到答案,只有寄希望于全知的叙述者。恰在这时,叙述者又拿回了叙述权,但是他并未马上为读者答疑解惑,而是不紧不慢地继续讲述故事,让老叟与安生叙起了家常。正叙之间,老叟命女儿花姑子安排酒食,安生得以一睹芳容,“安视之,芳容韶齿,殆类天仙。叟顾令煨酒。房西隅有煤炉,女郎入房拨火”。这里全知叙述者再次隐退,借安生的眼睛描写了花姑子的美丽动人,接着叙述者又将叙述权利交给了老叟,从老叟的视角叙述出了花姑子的童心未泯:“忽闻女郎惊号。叟奔入,则酒沸火腾。……回首,见炉旁有蒭心插紫姑未竟。”接下来全知叙事者又继续履行自己的职责叙述安生归家后与花姑子的幽会,接着,叙述者又以全知叙事讲述安生因思念花姑子而前往寻找花姑子遇蛇精而死的故事,并通过花姑子的讲述我们才知道安生初次迷途所见的灯火乃是蛇精所为。
作为《聊斋志异》中的经典篇目,这篇小说在人物塑造和意境创设方面也颇具代表性。小说的女主角花姑子有着中国古代文人所景仰的知恩图报精神和童心未泯的性情。“蒭心插紫姑”的细节就是人物刻画中的传神之笔。花姑子为安幼舆温酒,却不忘玩耍,结果酒沸火腾,被老父责骂,这样的细节看似琐碎,却传神地写出了花姑子童心未泯的性情。以至于蒲老先生也忍不住赞叹这样至真至纯的女子已经不是凡人了,而是超凡脱俗的神仙了:“至于花姑,始而寄慧于憨,终而寄情于恝。乃知憨者慧之极,恝者情之至也。仙乎,仙乎。”童心未泯的花姑子,天真无邪,有一颗未被世俗污染的童心,她顺应内心深处的情感冲动,无拘无束地去表达自己的情感,同样彰显着自然淳朴的人性之美,在她身上寄托着作者对于生命本真的追求。
在塑造花姑子这一人物形象时,小说还采用了“肖题”手法。所谓“肖题”,刘熙载《艺概·经义概》云:“肖题者,无所不肖也:肖其神,肖其气,肖其声,肖其貌,有题字处,切以肖之,无题字处,补以肖之。”可见,“肖题”就是要仔细揣摩所代言对象的口气、眼神、思想等,要求人物的语言、行动要契合其身份。蒲松龄在这方面做得是非常成功的,正如冯镇峦所说:“试观《聊斋志异》说鬼狐,即以人事之伦次、百物之性情说之。说得极圆,不出情理之外;说来极巧,恰在人人意愿之中。”“将天下所无之事,写为人人意中有。”《聊斋志异》中的主角大都是些花妖狐媚,如何才能更好地肖题,如何更好地为她们代言呢?就《花姑子》这篇小说而言,蒲松龄运用的手法主要是“肖其气”的笔法,也就是以花妖狐媚的物性之气味暗示其身份。《花姑子》这篇小说中叙述香獐精花姑子为安幼舆按摩,“安觉脑麝奇香,穿鼻沁骨”,“安与同衾,但觉气息肌肤,无处不香”。麝香以香气浓烈闻名,而香獐化身的花姑子身上所带的气味具有“穿鼻沁骨”的效果,这自然是以气味描写暗示人物身份的写法。这样的笔法在《聊斋志异》中颇多,如《葛巾》描写牡丹仙子的体香:“女郎近曳之,忽闻异香竟体,即以手握玉腕而起,指肤软腻,使人骨节欲酥。”“去后,衾枕皆染异香。”牡丹香气馥郁,花开之时常香气袭人,此处描写葛巾之体香暗合牡丹之物性,实现了人性与物性的有机统一。
“肖其气”笔法的运用还让这篇小说叙事婉转别致,富有了诗意。刘熙载《艺概·文概》说:“作短篇之法,不外婉而成章。”唐传奇在这方面取得了突出的成就,《聊斋志异》继承了唐传奇婉转有致的叙事风致,运用“暗点法”、“暗映法”来叙述故事,让故事人物身份若隐若现,在一定情况下“而又偶见鹘突,知复非人”(鲁迅语)。《花姑子》描写香獐精花姑子与安幼舆的爱情故事。小说开始并没有告诉我们花姑子的身份,而是在叙述过程中抓住其物性特点暗点给读者,当安幼舆相思成疾时,花姑子为之按摩就点暗点出其香:“乃登榻,坐安股上,以两手为按太阳穴。安觉脑麝奇香,穿鼻沁骨。按数刻,忽觉汗满天庭,渐达肢体。”但是到这里,无论是读者还是安幼舆都不知道花姑子就是香獐精,后来叙述者再次使用了暗点手法告诉读者注意花姑子的身份:“安与同衾,但觉气息肌肤,无处不香。问曰:‘熏何芗泽,致侵肌骨?女曰:‘妾生来便尔,非由熏饰。安益奇之。”暗点手法的运用不仅将巧妙地点出了花姑子本身的物性,而且使得全文扑朔迷离,摇曳生姿。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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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金项目:本文为安徽省教育厅人文社科研究项目“《聊斋志异》的经典形成之社会学考察”(2011sk230)的阶段性成果
作 者:冀运鲁,文学博士,淮北师范大学文学院副教授,研究方向为古代小说。
编 辑:赵红玉 E-mail:zhaohongyu69@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