疾病·无聊:一种隐喻
2013-04-29韩一嘉
摘 要:自从《狂人日记》诞生以来,对其解读阐释的文本不断被生成和建构,而在生成和建构当中又不断与当代历史结合成新的意义。这样一种双向互动的关系其实并不少见,而本文想要探讨的,恰恰是想通过题记这样一个微观的口径,厘清《狂人日记》中狂人反抗绝望的精神特质与当下人“主动亵渎”的时代风貌之间的转换。
关键词:狂人 疾病 无聊
“从来如此,便对么?”
“我不同你讲这些道理;总之你不该说,你说便是你错!”——《狂人日记》
自从《狂人日记》诞生以来,对其解读阐释的文本逐渐也构成了一道蔚为壮观的独特风景。也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狂人日记》的意义不断被生成和建构,而在生成和建构当中又不断与当代历史结合成新的意义。这样一种双向互动的关系其实并不少见,而本文想要探讨的,恰恰是想通过题记这样一个微观的口径,厘清《狂人日记》中狂人反抗绝望的精神特质与当下人“主动亵渎”的时代风貌之间的转换。从操作层面上来讲,“五四”之后精神病理学就已经引入中国,不消说鲁迅笔下的狂人,就是在之后的郁达夫、巴金、丁玲笔下还不断出现具有病态特征的人物,以致解放后乃至80年代,都还有全国性的“清除精神污染运动”。所以,这个小题目恰恰有着大背景,以致看清和勾勒出在一个前现代、现代和后现代具杂的语境中当下人的精神轮廓。
人总是会死的,所以,往后的历史也就用这样的理由来减轻和慰藉我们对于生命逝去的沉痛。但是时代走到“狂人”面前,向死而生的生命本身就成了不值得人去思考的东西,思考只来自于“因何而死”以及“为何而死”{1}。但针对“为何而死”,外在的努力其实已不重要,重要的是如何救赎自己,或者说如何通过意义的实现来成全肉体和靈魂的解脱。就像加缪所说,唯一值得思考的哲学问题来自于自杀。事实上,狂人面临的问题,即是否能通过一种自杀式方法来自愈心灵上的创痛{2}。所以,我们有必要重新梳理一下死亡、病痛和自杀的关系。其实,自然的死亡不是对于生命的否定,真正的否定来自于病痛。病痛通常被认为是生与死的桥梁,其实换一种角度来看,病痛本身并不必然指向死或生。对于生命本身,病痛所带来的不仅仅是“折磨”和“享受”,它同时也把生命变成一种工具,为了消耗生命而存在,这很像现代科学当中的一个概念——“熵”。由于作为主体的人的不断丰富,导致了内部整体的混乱和不稳定,最后在发热的状态下趋于灭亡,这就是当代病症的抽象描述。由此我们也能看到,这种消耗生命本身的行为也会受到主体的主动反抗或主动求助,只有求助不成,才会在病痛的消耗下死亡或者直接选择自杀。不论是身体上还是心理上的疾病,它所呈现的状态都是超出日常语言的个人行为。当一种个人性的语言被放置在集体的窥测之下{3}就变成了“呓语”。而这种“呓语”又有着共同的心理基础,很容易就变成全民性语言想象的共同体{4},这里面蕴含的隐喻和象征是本文所要探讨的另一个问题。单就自杀而论,不论这病痛来自于身体还是心灵,自杀本身就已经成为否定疾病和生病的双重行为,因为这是作为主体的人主动的选择。所以,狂人之所以成为现代文学作品当中第一个现代人,就在于他不仅明白可能的自杀和自杀的可能,更明白可能性与自杀背后有着更深层次的矛盾。
对于狂人而言,因病自杀本身不值得称道,因为无法忍受而去放弃忍受是谁都可以做到的。狂人的深刻之处在于,他不仅明白他的痛苦来自于被人吃,更明白他也吃过人。他所有指向外界的判断最终都将{5}指向他自己,没有什么比这个判断更让人感觉到无望。所以,断没有谁会在无意义的苟延残喘中明白还有什么比结束这一切更有意义的事情。这也就把自杀背后所隐含的深层矛盾揭示出来了。
在狂人所处的世界里,治愈和被治愈本身就是一个二元对立的结构,而这个矛盾就产生在觉醒者和未觉醒者之间。当未觉醒的一方用一种极权式的方法控制觉醒者的时候,觉醒者本身的异常则更加变成被控制的理由。而这种控制在小说中就变成了另一种隐喻,那就是身体的惩罚和精神的规训。一旦如此,狂人感觉死亡的迫近就和孤独一样来临,而且这不是一个全然的对话结构,只有极其逼仄的交流中才会体谅死亡和孤独的力量,也就是萌生个人性语言的可能,比如日记。但是,病痛相比死亡又不止于是让人无路可走的绝望,正相反,它又是一个开放性的结构,它没有死亡那种彻底的安静的独立,有的只是在模糊、变形与喧闹的状态中找寻一种趋利避害的“可能”,尽管这“可能”有时候又不能代替病痛本身的痛感所带来的切切实实的存在。所以,现代主义中出现了大量的卡夫卡,并站在阴暗的走廊里呼喊:我以此疼痛,来表明我的存在。人的存在本身就会自我疗救,这疗救往往也会引起对于自我的关注{6},但是这种疗救是自愈还是治愈,却有着不同的选择。就像灵魂的深度表达着人性的可能,黑暗的色彩反照着宇宙的光辉,所有的现代病症的表象都蕴含在可以疗救的“药”上。作为狂人来讲,他是去用一种主动的方式去寻找病痛和死亡,而它的病症恰好也有着隐喻意味——迫害狂。面对周遭人事,迫害狂本身就是自我建构出来的一个可怕的世界,而在正常秩序当中,迫害狂的自我迫害与医治疗救本身就产生着矛盾。就像面对哈哈镜的人,他的自我观照与他人的观照之间的矛盾就在一定程度上遮蔽了主体本身的形象。但是狂人之狂就在于,他会在扭曲的镜像面前努力还原一如当初的自己。所以,狂人总是深深地活在对于过去的恐惧悔恨{7}与未来的忧虑质疑{8}当中,而当下的转瞬即逝也成了病痛折磨后的日暮景象,因此,狂人最后对未来都有一种疑虑:“没有吃过人的孩子,或者还有?”生命总是会在一味的怀念当中变得越来越萧条,仿佛除了等待,没有什么可以和病痛所带来的无奈所抗争。西西弗斯推着石头上山的时候,肯定也不会因为徒劳而放弃。但是,与这抗争本身相反的是对于这抗争本身的质疑。这个时候,无聊便产生了。于是我们迎来了新的时代。
“无聊”是“存在”的大敌,但是我们又无法否认“无聊”的合法地位。正像病痛本身是对生命的否定,可正也因为病痛,我们才认识到生命的存在。但是以此存在却更加不能活在世上,因为有病。规训与惩罚都是来自于异类的存在。异类对于自身也是一个痛苦的承认,但这承认恰恰也彰显了人作为人所有的尊严和脆弱。尊严来自于挣扎时的存在,脆弱来自于希冀外界的疗救,因此,医院就产生了。但也因此,病痛需要根治了。
正如一个身处历史之中的人无法站在历史的终点叙述历史一样,身处病痛的人也无法站在痊愈的角度叙述病痛的治疗过程。所以,狂人日记所载的是历史与真相,但也因此变成了鲁迅修辞化了的“故事”,用此朦胧的大刀砍向我们的时候,莞尔一笑,问道:“从来如此,便对吗?”可我们并不会淡忘全部的悲剧来自于开篇:狂人赴某地候补矣。人,总是好的健康的,这是一个定律和原则。而坏的不健康的人,也因此被剥夺了存在的合法性。如果病痛本身不仅仅意味着已经过去了的健康,那么健康后的生命也不能简单地承认病痛的消逝。因为作为一种痛感,它经由切实的存在而呈现眼前,成为仍然刺痛的人心的“现在”,再反观生命本身时,病痛就具有释放无聊和焦虑的可能。所以,狂人在想象被迫害的过程中,其实有着颠覆社会的可能,而这一可能也成了发泄病痛的快感,消解了病痛本身带来的压抑。
为了回忆而回忆的事是不存在的,旧事重提也必是为了镜照现在,朝花夕拾原也为了弥补空白,也就是说,怀着对未来的期待将过去收纳于现在,这样,病痛才会成为一种生命的方式。当越来越多求生的人存在的时候,以消灭病痛为己任的疗救就以一个纯洁的高尚的名义存在,而这种存在不假思索地否定一切超出它所设定的秩序的病痛的时候,它就会变成与病痛“同流合污”的东西。就像对于教徒伪善的谴责往往都来自于对于真正的基督教的善的执著,否定的前提已经为否定埋下了隐患,那么否定还会一如既往的充满革命的力量吗?问题就产生了。所以,当下人面对自我焦虑自我困境的时候,往往不是寻求一条可选择的道路,而是自觉承担应背负的焦虑和困境,并用一种消费的方式来消费自己。简言之,就是用亵渎自己来亵渎这个社会所施加给自己的“病痛”。所以,对于药的渴求来自于希望,但更来自于对发问者的嘲弄,因为在这段对话中,有药本身就意味着有病,这样一来,就不能以你之病来否定我之病。所以,对于开篇所引《狂人日记》的两句话,我们可以用时下网络最流行的语言来重新诉说,并以此作结:“你有病呀?”“你有药啊?”
{1} 仅就这两个问题,我们可以用狂人的话来简要回答。因何而死?“吃人”。为何而死,为了“将来容不得吃人的人活在世上”,因为狂人也吃了妹妹的肉,最后也会和这个世界一同灭亡。
{2} 但是,涉及到他所说的“将来容不得吃人的人活在世上”的话,我们又不禁联想到一种极端的原教旨主义,这又有悖在新文化运动当中占主导的自由主义的风气。
{3} 这种情况类似于病人住在重症监护病房。
{4} 例子不胜枚举,如神马都是浮云,你妈喊你回家,元芳你怎么看,等等。
{5} 这里用“将”,是表示一种确定的可能。因为文本一开始就已经告诉我们,狂人并未自杀,但这种“并未”,并不是说不可能,而是一种社会卫生的治愈,更或者说,这种治愈本身就是狂人的选择,治愈了这种“病”,才能忘掉“吃人”的事实。
{6} 与此相对应的是鲁迅在《我怎么做起小说来》中重申他的启蒙立场:“我的取材,多采自病态社会的不幸的人们中。意思是在揭出病苦,引起疗救的注意。”但是,我们也不能忘了,鲁迅此前直至去世都对文学“疗救”的功效保持怀疑,但坚持走下去的动力,则很像西西弗斯的故事,因为他说:“希望是在于将来,决不能以我之必无的证明,来折服了他之所谓可有。”(《呐喊》自序)
{7} 可以说是对于被人吃掉和吃过人肉的恐惧和悔恨。
{8} 可以说是对于救孩子和可不被吃的忧虑和质疑。
作 者:韩一嘉,西南大学中国新诗研究所现当代文学专业在读硕士,研究方向:中国诗学。
编 辑:杜碧媛 E-mail:dubiyuan@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