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眼
2013-04-29邢庆杰
邢庆杰
有关黑六子
黑六子是我们村的一个老木匠。他的经历非常复杂,年轻时下过关东,据说被抓过丁,当过兵,做过伐木工等等,直到解放后,全国实行第三次“土改”时,他才回到故乡,分了地,做了一个农民。
黑六子因为种种原因,一直没能讨上女人,日子过得虽然不算拮据,却也有些狼狈。在农村,打光棍的人再有本事,也是过不了好日子的,还总是受人歧视,所以村人们都瞧不起黑六子,经常把他当作耍笑甚至是侮辱的对象。但在我漫长的成长岁月里,在鲁西北的那个小村子里,听黑六子拉呱,一度是我和其他几个玩伴最快乐的事情。虽然家长们都不允许我们和黑六子玩,但我们有很多办法躲过家长的监督,悄悄溜进黑六子散发着臭脚丫子味的黑屋子里,听他拉各种稀奇古怪的呱。
他乡故知
我在关外时结交了一个朋友,名叫丰收。朋友老家是武城的,武城虽然离我们这里一百多里地,但我们在关外遇上,就是很亲近的老乡关系了。我回老家的那一年,丰收也返回了武城,听说在武城混得不错。
1979年冬天,丰收揽了一个大活,给武城县电业局做办公家具,邀我去一块儿干,这一年土地刚刚承包到户,冬天也闲着没事,接到信的第二天一大早,我收拾了个铺盖卷儿,就坐公共汽车先到了德州,倒了一班车,下半晌时,就到了武城。
丰收用一辆脚踏三轮直接把我接到电业局。我到的时候,丰收请的另一些木匠已经在电业局院内搭起了工棚,活儿都在工棚内干,在工棚内折腾不开的活儿,就在院里干。
那时候,武城县城还很小,电业局的院外,就是荒郊野外了。电业局真是个有钱的单位,一天管我们三顿饭,早晨小米稀饭咸菜,中午晚上都是用红烧肉白菜豆腐粉条做的大锅菜,雪白的馒头一天三顿都不定量,吃多少上多少。但就一样,不管酒。这个也好办,丰收从武城酒厂打来了满满一大塑料桶古贝春原烧,足有20斤。丰收规定,中午每人只能喝一茶碗,晚上收了工随便喝。
丰收找的木匠,除了我之外,都是武城当地的。晚上收了工,吃饱喝足之后,就都回家了。剩下我一个人,就在工棚角落里,一个用木板子临时搭起来的床上睡觉。
丰收这次揽的真是个不小的生意,电业局所有的办公桌椅、文件橱柜、会议桌都要换,还有乡镇变电所的办公家具也全部更新,我们九个人,一直干到腊月二十,才干到收尾。
临近年关了,各家各户都有一大堆事儿。再加上电业局的局长上外地开会还没回来,他签不了字,我们就领不到钱。丰收就让其他人先回家,留下我自个儿,一边收拾着剩下的一点儿活尾巴,一边等局长回来,领了钱再回老家过年。
腊月二十三这一天,我干完了所有的活儿,闲着也没事儿,就一个人上街溜达,想顺便买点儿猪头肉下酒。自从剩下我一个人,电业局也不管饭了,前几天,我每顿都到附近的饭馆里喝碗面条对付肚子,可那一天是小年,我想自个儿喝点儿。
临近过年,街上卖东西的很多,我买了半斤猪头肉,半斤水煮花生米,提着往回走,我当时还想,一个人喝酒太闷了,要是有个伴儿该多好呀!正想着,忽然看见对面来了一个人,穿着一件黑条绒的大棉袄,戴着棉帽子和棉手套,很脸熟。我仔细一看,嘿!还真是个熟人,是魏寨子的魏老贵,我们曾经一块儿修过大堤,在一个帐篷里吃住了两个多月。后来,还互相到家里拜访过。我有些兴奋,就大喊了声,魏老贵!
魏老贵吓得哆嗦了一下子,还往后猛地闪了一下身子,待看清是我,上来就给了我一拳,黑六子!你跑到这里来干么呢?
我说,我帮朋友干了点儿木匠活,你是来干嘛呢?
魏老贵说,我是来贩葱的,我有个亲戚给我捎信说,今年这里的葱收大发了,稀贱。
我问,多少钱?
魏老贵褪下厚厚的黑皮棉手套,伸出一个手指头,一分,你信不信?
我说,那可真够贱的,咱们那里的集上要一毛钱二斤呢,你可得多贩点儿。
魏老贵说,我是赶驴车来的,已经收了一车了,准备明天一早就回去。
我当即就拽着他,来到了电业局的工棚里,我们就着猪头肉和花生米,喝着丰收留给我的原烧酒,啦了半个晚上。我们谈起在一块儿修堤时的那个累,还有一些趣事儿,都乐得哈哈大笑,结果把门岗上的老头儿给引来了,好一顿熊,我们只好压低了嗓音说笑。后来我喝得有点儿多,不小心把烟头戳到他的棉袄上,等闻到糊味儿时才发现,把他的棉袄袖子烧了个小洞。我当时酒就醒了一半,那时候都穷,一件棉袄不一定穿多少年呢,这又是大过年的,我连连给他道歉,他倒不太在乎,让我自罚了一杯,也就算了。
那晚上我们喝了大概有一斤半原烧,魏老贵什么时候走的我都不知道。不过我记得,他说明天一早六点多就走。我因为还没拿到工钱,说过不能和他一道回去了,我们各走各的。
第二天,我正睡得昏昏沉沉的,丰收把我叫醒了,原来已经快晌午了。电业局长回来了,丰收已经在财务室领了钱,他把我的那份给了我,拍拍我的肩膀说,黑六子,这都腊月二十四了,我也不留你了,你快坐车回家吧。
我走的时候,发现铺上有一副黑皮的棉手套,一回想,肯定是魏老贵忘下的,就随手打到了行李里。
我还是去德州倒车,回到家时,天已经黑了。
第二天一早,我收拾行李时,发现了魏老贵的那副棉手套。我以为魏老贵肯定会来拿,就把它放在炕头上。谁知道,一直到了腊月二十九,魏老贵还没来。咱们这一带有个讲究,过年的时候,借别人的东西一定要还回去,不能让别人的东西在自己家里过年;借给别人的东西呢,也要讨回来,不能让自个的东西在别人家过年。所以,我决定把棉手套给他送回去,说不定,还能混顿小酒喝呢。
我是吃了早饭上的路,走到魏寨子时,已经快晌午了。
一进大门,就见魏老贵正坐在门前的椅子上晒太阳。他见了我,惊喜地问,黑六子,你怎么来了?
他说着想站起来,却差点儿连人带椅子都摔倒了,他老婆翠萍赶紧过来,扶他坐好,还顺便熊了他一句,知道站不起来还逞能!
我将手里的黑皮棉手套递给他说,这不,给你送手套来了!总不能让它在我那里过年吧。
魏老贵和翠萍都睁大了眼睛问,这手套怎么会在你那里?我们找了好几天找不到!
我说老贵,你忘了吗?前几天在武城,咱俩在电业局的工棚里喝酒时,你忘到那里的。
武城?……喝酒——魏老贵一脸迷茫,傻乎乎地看着我。
翠萍说,你说梦话吧?他这辈子也没去过武城那么远的地界呀!
我一听急了,怎么是梦话呢?他不是去武城贩葱来吗?
翠萍一听笑得身打颤,真要是那样就谢天谢地了,可老贵都病了一个冬天了,连大门也没出过,这整个魏寨子的人都知道,他连站都站不起来,还贩葱呢,贩蒜吧。
这时候,我看到了魏老贵棉袄袖口上的那个烧洞,就抓住老贵的胳膊问,这个洞你还记得吗?那晚上我们喝酒时,我不小心给你烧的。
魏老贵低头看了看说,这个洞来得确实奇怪,我们两口子都记不得什么时候烧的了?真是你烧的?我们都好几年没见面了吧?
这一下真把我说迷糊了,难道在武城时,我是喝多了?
可这手套、这棉袄上的洞怎么解释呢?
至今这仍是一个谜。
不过,自从我在腊月二十九那天去了魏寨子,得了邪病在炕上躺了整整一个冬天的魏老贵,竟奇迹般地站了起来,大年三十就能满街溜达了,壮得像头牛。
深夜迷路
1978年冬天,我去北乡的十里庙给人打家具。那家人是给闺女打嫁妆,请了三个木匠。我们三个先是轮流拉大锯,将一根根的圆木破成板子,那木头是真好,清一色的红松。我们足足干了三天,才破完了木料。然后我们分工,要将这些木头打成橱子、柜子、桌子、椅子、梳妆台。我负责打一张八仙桌子和四把椅子。这一年的年头好,结婚的特别多,那几天,我还应承了给咱们村陈五的女儿打嫁妆,所以,就手上加了把劲,本来六天的活计,到第五天的傍晚,就完工了。陈五家催得很急,那天刚刚捎来口信,催我回去。我就想,和东家算完帐,赶回家去吃饭,到第二天一早,就可以给陈五家干活了。但是东家对我做的活儿非常满意,非要留下我喝两盅,要不就不给我算帐。我掐指一算日子,那一天正好是十五,天又晴得好,吃完饭借着月光往回赶,也不会耽误事儿,就应下了。
这天晚上,东家给我炒了四个菜:葱炒鸡蛋、白菜炖豆腐、葱爆肉片、酸辣白菜心。另外,还上了两个凉菜:葱丝拌豆腐皮和水煮花生米。酒是65度的古贝春原烧,我和东家,加上另外两个师傅,四个人喝了整整三斤,把他们三个都整晕了,我还算清醒,看天色不早了,就喊东家的女人上饭。饭是东家女人烙的菜饼,白菜猪肉的,那真叫个好吃,我一气吃了一整张。再看那三位老兄,嘿,全趴到桌子上了。我和东家的女人打了一个招呼。背上装我那套家把什的帆布包,提着锛,就出了门。
那天的月光,亮得有些邪门!用说书的话来说简直是“亮如白昼”。出村的时候,我什么都没想,这么亮的月光给照着,和白天有什么区别。等出了村,走出二里地,才觉得不好。这月光虽然是亮,看近处还行,连树影都清清楚楚的,可往远了看,就是白茫茫的一片,什么也看不清。十里庙离咱们村十五里地,路倒不算远,就是没个正道儿,全是在庄稼地里横七竖八的沟岔子里走,半路还有些乱坟岗子、野草疯长的碱荒地什么的。我记得去时的道,就凭着记忆按原路返回。去的时候,要路过一片坟地,坟地旁边的一棵大杨树上挂着一面“招魂幡”,树下是一丘新坟。我记得很清楚,那幡是丈二的白幡,直垂到离地三尺的地方,坟堆起得很高,坟尖上用一个人头大小的硬坷垃压着一沓坟头纸,向过往路人昭示这家后继有人,同时告诉坟中的亲人,钱物已经送到了。又走了有一袋烟的工夫,我就看到了那个压着坟头纸的新坟和雪白的“招魂幡”,虽说晚上看到这些东西有些瘮得慌,但路没走错,我心里就有了底儿,就迈开大步,大胆地往前走。这天晚上很静,连一丝儿风声都没有。走着走着,我忽然觉得背后有脚步声,赶紧回头一看,后面却什么也没有。我又继续往前走,走了几步,后面的脚步声又响了起来。我握紧了手里的锛,猛地回了一下头,结果,后面还是空荡荡的。只有白亮的月光照在弯弯曲曲的小路上。这时我忽然想起老人们说过的话,晚上走路,听到背后的脚步声,多半是自己的,不用害怕,等上了年纪,心静了,再走夜路,这种声音就听不到了。我试着轻轻走了几步,果然没有听到有脚步声,我再加快速度,背后的脚步声又传了过来。这时我感觉背后冰凉冰凉的,已经出了一身的冷汗。我明白这是自个儿吓唬自个儿,但还是有些害怕,就唱起了歌儿,为自己壮胆。那晚上我唱得什么歌?已经记不清了,反正是越唱声音越大,第二天发觉嗓子都哑了。
唱了一会儿歌,我觉得应该到了马庄了,马庄离我们村还有七里地,但是,到了马庄,就有了笔直的一条土公路直通咱村,没这么偏僻了,没准儿,还能碰上个伴儿一块儿走呢。可是,我越走越觉得不对劲儿,怎么周围的路这么熟呢?后来我一下子毛骨悚然了,你猜猜我看到了什么?我看到了那棵熟悉的大杨树,还有树上垂下的“招魂幡”、以及树下那丘压着坟头纸的新坟。
天哪!我怎么又转回来了?我没记得自己拐弯呀?难道,我遇上了“鬼打墙”?
当时,我害怕归害怕,但并没有乱。我站住脚,仔细观察了一下周围的环境,没错,我确实又转回来了。我并不相信这世上真的有什么“鬼打墙”,可能是我刚才光唱歌了,忘了看路。当下,我看清楚了回去的路,又大步地往回走。那路不但崎岖,还极为不平,不断地上坡下坡,左转右转……走了大概一袋烟的工夫,忽然,我的头皮一阵发麻,头发全都竖起来了!脚步也变得跌跌撞撞的……你们肯定猜到了,我又看到了那丘新坟和那面“招魂幡”。
这一次我真的害怕了。刚才我一直仔细地按着去时的路走,一步也没有走错,怎么就回来了呢?天底下真的有鬼?我真的遇上了传说中的“鬼打墙”?我一下瘫坐在地上,一动也不敢动了。
周围一直很静,我不知道自个儿在地上坐了多久,环顾周围,也没有一个人影子或鬼影子。我将盛家把什的帆布包背好,拄着锛把儿站了起来。看到明晃晃的锛刃儿,我的胆子忽然大了起来,我双手握紧锛把儿,用力左右挥了一下,呼呼有风!锛是木匠家什里把儿最长、刃儿最锋利的工具,连最坚硬的紫檀木和枣木都能削平,我想,我有这样的利器在手,还怕什么?不管是人是鬼,只要是敢近我的身,我就先给他来一家伙!
胆子是壮起来了,可是,我还是有些担心,如果我再一次转回这个地方,可能就会绝望,我的承受力已经快到了极限。这个时候,最好是找人问一问路再走。可是,在这荒郊野外,又是深更半夜的,找谁问路呢?
我怀着一丝丝儿希望,站在路边上等人。夜还是那么静,连一声儿鸟叫也没有。庄稼早就收了,周围都空荡荡的,在月光底下泛着惨白惨白的光。我有了一种特别奇怪的想法:这天底下就剩下我一个人,我再也见不到任何人了。我的眼泪不知道什么时候流了下来,眼前什么也看不见了,我不管它,任它哗哗地流淌,我觉得这样好受一些。过了好一会儿,我感觉到了冷,刚才忙着赶路加上惊吓,贴身的衣服全被汗水湿透了,我站了这么长时间,汗早下去了,贴身的衣服变得冰凉。我用力裹了裹棉袄,用手背擦了擦眼睛,突然间吓了一跳!
我的对面站着一个人,是一个男人,瘦瘦的,中等个儿,因他站的位置是对着月光的,模样很清楚,是个丝瓜脸,细长眼睛,高鼻梁,脸上冷冰冰的没有表情。我颤着声儿问,你是谁?
那人反问,你是谁?
我赶紧说,我是五合庄的黑六子,到十里庙打家具,回来时迷了路。
那人说,迷了路?这么亮的天会迷路?
我说,我可能碰上了“鬼打墙”。
那人仍然面无表情,冷冷地说,哪有什么“鬼打墙”?你是迷路了。
我一看遇到的是个“人”,顿时松了口气,我客气地问,老哥,你是哪个村的?能不能给俺指指路?
那人说,我是魏寨子的,叫刘皮。
我一听魏寨子的就更放心了,我和那个村子的很多人一块儿修过堤挖过河。我顺便问了几个人,刘皮说都认识,说得情况也全都对路。
我便求刘皮给我带带路,他态度仍然很冷淡,但答应得却很爽快。
当下,他在前面走,我在后面跟着,我见刘皮光闷着头走路,一句话也没有,就知道他是个不爱说话的人,也就不想讨他的嫌,一声不吭地在后面跟着,走着走着,我发觉他走路轻飘飘的,像是贴着地皮在飞,和正常的人不太一样。我的心又提了起来,就紧走几步,想看看他有没有影子,传说,鬼是没有影子的。可就在这时,一大朵乌云飘过来,遮住了月光,天登时黑了下来。我正害怕,面前冒出了一道光亮,马上什么也看不见了。耳边听见刘皮说,往前就是马庄了,一直走就到了五合村,这个你拿上,照个亮儿。我手里被塞进一个冷冰冰的东西,一端发着光亮,我拿到脸前一看,是个电棒子(手电筒)。我拿电棒子往前照了照,可不,前面就是宽宽的大道了。我想,萍水相逢,就拿了人家的东西,不太仁义,就把锛交到刘皮手里说,你拿上这个,有个什么情况也好防身,赶明儿,我去还电棒子,再捎回来。刘皮迟疑了一下,一把接过锛,转身头也不回地就走了。
回到家,我已经全身虚脱,躺到炕上就睡着了,一宿连个梦也没做。
第二天上午,我在陈五家,边干活儿,边把头天晚上的经历学说了一遍。陈五、还有陈五请的另外一个木匠听得哈哈大笑,陈五的女人说,你是喝晕了吧,四个人三斤原烧酒,不晕才怪呢。直到我拿来了刘皮借给我的电棒子,他们才半信半疑。那年月,电棒子还是个稀罕玩艺儿,一个村寨,没有几家有这样货的。午饭后,趁休息的工夫,我借了陈五的洋车子,拿上电棒子,直奔魏寨子。
那时,家里有洋车子的,全村不过三五家。这陈五的洋车子平日里是很难往外借的,宝贝得像他的儿子。我这里给他打着家具,他才不好回绝。不过,他这洋车子平时爱惜,保养得好,骑起来也就特别轻快,十几里路,不到半个小时就到了。
到了村头,正好碰上一拾粪的老头,我下了车子,向老头打听刘皮的家。那老头儿眯缝着一双斗鸡眼,像看怪物一样看了我半天,尤其是对我手里的电棒子,看了又看,才指了指西面说,村西,从北边数,大门朝西的第一家。
我按老头儿说的方位,很顺利地找到了刘皮的家。看样子,刘皮的光景比我也强不了多少,院墙上的麦秸泥都剥落了,有几个大大小小小的缺口,透过缺口能看到空空的院子。门楼也破旧得快要塌下来了,门只有一扇,另一扇歪在门框上。这种光景的人家,居然能置得起电棒子。
我将洋车子支在门口,边往院里走边大声问,家里有人吗?谁在家里?
随着一声“来了来了”,一个女人左手拿着纳了半截的鞋底,右手拿着针锥子走了出来。
我就问,这是刘皮大哥的家吗?
女人愣了一下,上下打量了我一遍,才说,是呀!你——认识他?
我赶紧把手里的电棒子递给她说,昨天晚上借他的电棒子的,我来还……
我还没把话说完,就见女人的脸色顿时变白了,白得像一张纸,接着,女人身子一歪,就倒了下去。
我吓坏了,赶紧喊,来人!快来人呀!刘皮、刘皮!你在家吗?
我一边喊,一边往屋里探了探头,两间房,里面就一盘炕一个锅灶,其余的地方都空荡荡的,一个人影也没有。我忙退出来,把电棒子扔在女人身边,跌跌撞撞地跑到大门外去找人。你想,我一个外村人,没别人在场,也不敢随便动这女人呀,一旦被人误会了讹上,那麻烦就大了。
刚出大门,差点儿撞上一个人。我一看,正是刚才遇到的那个拾粪的老头儿。
老头儿问,你找到刘皮了?
我结巴着说,没、没、没有!那、那那女人晕了!
老头儿倒不着急,不紧不慢地问,你是什么时候见到的刘皮?
我说,是昨天晚上。
接着我就把昨天晚上遇到刘皮的事儿简单说了一遍。
老头儿又看了我半天,叹了口气说,昨天晚上你喝醉了吧?告诉你,刘皮是我儿子,生了急病走了,昨天刚过了“头七”。
我一听又急又怕,那、那、昨天晚上我看到的是鬼?
老头儿怒叱道,胡说!这世上哪里有鬼?是你自个儿喝醉了!
我说,那这电棒子是咋回事?
老头儿说,这电棒子,是他生前最喜欢的东西,家里也没别的值钱的家当,就拿这给他陪了葬,你——你不会是从坟里盗出来的吧?
我一听,当时就蒙了!这一连串的事情太过古怪,也太玄乎,再待下去就有可能被讹上。我抄起车子,紧跑几步,飞身上车,逃命一般离开了魏寨子。
出了村大约有二里地了,我将车子把稳,回头看了一下,并没有人追出来,就放了心,放慢了车速。
又走了一程,就觉得道儿有些熟悉。抬头一看,一面雪白的“招魂幡”,就挂在面前的大杨树上,树下的新坟边上,有一墓碑,上写:刘皮之墓。墓碑顶上,安放着那把跟了我多年的木匠家把什——锛。
鬼眼
我在东北伐过木头。就因为伐木头出了点事儿,所以一直找不了女人了。要不,凭咱这手艺,什么样的女人找不上来?
那时候没电锯,伐木头全靠人工,是个又苦又累的活儿。十几个人往深山里一钻,几个月出不来,不要说是女人,连个母动物也见不着。这个活儿还比较危险,每年都能听到砸死人或砸残了的坏消息。但是没办法,人活着,总得吃饭呀。
我们那一伙,十二个人,领头的就是我的那个武城老乡丰收。这十二个人,几乎全是山东河北一带过去的,只有一个叫福贵的年轻人,是东北本土的人。福贵三十多岁,不太爱说话,但和我很合得来。福贵住的屯子离我们伐木头的地方不远,如果早走晚归,一天就能打个往返。期间,他经常回屯子,弄些猪肉酸菜的回来。虽说他回去一趟就少干了活儿,但大家因吃了人家的嘴短,都也说不出什么来。每次回来,他都会悄悄地塞给我两个肉包子或一块带肉带皮的骨头。当然,这得先有丰收的,才有我的,我这是沾了和丰收亲近的光。吃着香喷喷的肉包子,我就想,福贵家里,肯定有个好女人,也难怪福贵总往家里跑。
伐木头的满山跑。那一年转来转去,我们竟然转到了福贵家的附近,离他家只有十几里山路了。刚搬过去的那天,福贵对我说,离家近了,过两天安顿下来,就请弟兄们到俺家喝酒。
离福贵家近了,他就往家跑得更勤了,也不管大家伙怎么讥笑挖苦他,他是三天一趟,每次回来,都一整天无精打采的。我想,福贵的老婆,肯定是个漂亮的女人。
伐木头是个高危作业,福贵从家里回来,就经常走神儿,丰收一再告诫他注意安全,他也满口应承着,倒也没出什么事故。令人想不到的是,他却在路上出了事了。
事后听福贵自个儿讲,那一天,他赶早从家里赶回来,离工地大约一里地光景,看到前面的山坡上有个人影子。那时天还没亮透,他看不太清,以为是我们中的哪一个跑到这里解手。那时候,我们每到一个地方作业,解手都要去几百米以外,以免干起活来,自个儿踩上自个的“地雷”。
当时,福贵就喊了一声,谁呀?
他话音刚落,忽然听到“嗷”的一声嚎叫,那个“人影”裹挟着一股腥臭风朝他扑了过来!他知道坏了,碰上熊瞎子了。他转身就跑,还没迈动步子,熊瞎子一掌就拍中了他,幸亏他转身时已经弯下了腰,熊瞎子的一掌拍在了他的腰上,把他拍出了五、六米远,结结实实地摔在了一块大山石上,他当即就晕了过去。
等他醒过来时,熊瞎子已经走了,后来推测,可能熊瞎子以为他死了,熊不吃死物,让他捡了一条命。但是,熊瞎子开山碎石的那一掌,把他的下半截全给废了,我们把他抬回家时,他哭得像个死了男人的新寡。就是送他回家的时候,我第一次见到了他的女人,和我想得差不多,浓眉大眼的,前胸都快要把衣服撑破了。丰收把大家凑的一笔钱交到了那女人手里,又安慰了她一番,就使眼色让我们走。那女人始终没哭,只是眼圈红红的。
我们出了屯子,一边走一边替福贵可惜,也可惜了那个丰满得要溢出汁液的女人。这么一大家子,以后日子可怎么过呀?
穷人命贱,那年月,不幸的人和家庭有很多,回去后,我们叹息了几天,惋惜了几天,还得该干什么干什么,渐渐就不再提他了。但我始终忘不了福贵,毕竟,在那种穷年月里,我吃了他们家不少的好东西。还有,我对那个女人也有些牵挂,她拉着三个孩子和一个瘫在床上的男人,多么不容易呀!
大概过了有一个月的时间,是个大清早,福贵的女人找到了工地上。起初,大家伙以为她日子过不下去了,来这里搅闹要钱的。可福贵是被熊瞎子伤的,不是工伤,这事她不占理,所以都对她很冷淡。
女人却没闹,她站在我们面前,低着头问,谁是黑六子?
大家都把眼光看向我。
女人说,福贵说找你有事儿,你受累跟我家去一趟吧。
丰收知道我平日里和福贵好,大概是福贵遇到了什么难处,要我帮忙,就准我跟她走一趟。
女人一路上也不跟我说话,只顾在前面埋头走路,走得很快。我在后面看着她那两片扭来扭去的屁股,竟有些跟不上脚。
进了福贵家,女人不把我往北屋里领,却把我带到了一间西屋里,里面放着一些粮食、锄头之类的杂物件儿,屋角上还有一大堆喂牲口用的干草。我正想开口问为什么到这个屋子里来,女人已经关了门,然后三下两下就脱了上衣,露出了两只雪白的奶子来。我那时还没经过女人这事儿,事儿来得又有些突然,忽然就蒙了,我说,嫂子,不敢……
女人说,别叫我嫂子,叫我小红。
说着,一把拉住我,把我拖到干草堆上,我那年只有二十岁,头晕得厉害。那个叫小红的女人见我不动,就自己脱了下面的衣服,又帮我脱,我也有些渴望,就顺从着她,把衣服脱了……
完事后,小红满脸通红,好像很兴奋很高兴,她喘息着问,大兄弟,你还是第一次沾女人吧?
我忙不迭地点点头。
小红说,怪不得,那俺可是占你便宜了。
我又羞又恼,不知道说什么好。
过了一会儿,小红说,大兄弟,俺和福贵想跟你商量点事儿,福贵知道你家里也没有什么人,咱们都是穷人、可怜人,想让你到咱们家里来,咱们伙着一块儿过,你受累帮着养活这一家子,俺这个人,以后就是你的,福贵什么时候闭了眼,咱就能成正儿八经的两口子……
她还没有说完,我就明白了,因为我们一块儿干活时,经常听一些老爷们儿拿这种事儿说笑,说白了,她是想让我给她们家拉帮套。虽然我很同情这一大家子人,对小红也有些依恋,但一想到我才只有二十岁,如果背上这么一个大包袱,这一辈子不就毁了?
我拼命摇头,穿上衣服要走人。
小红忽然间哭了,泪水把脸上的草屑都冲到了嘴里。她忽地一下拉开门说,你要走就走吧!俺不拦你!
门口,站着高低不同的三个孩子,像三棵营养不良的小树,都衣衫褴褛、瘦瘦弱弱的,六只黑溜溜的小眼睛都泪巴巴地看着我。
我一下就不行了,就什么也不想了,我把孩子们揽到怀里说,放心,叔养你们。
我大约每十天左右回去一趟,回去后,先到那个干草堆上和小红亲热一次,然后才装作刚刚回来的样子,进屋洗脸吃饭。
以前,我和福贵在一起,总有说不完的话,活儿再累也没堵住过嘴。自从我进了这个家,福贵和我的话就很少了。吃饭时,他只是一杯一杯地喝酒,直到小红夺走他酒杯。有时,他也跟我碰一杯,嘴里含含糊糊地说一声,干了。
那一年大雪封山前,我们就停了工,东家给我们发了工钱,让各回各家。
回家的路上,天就下起了鹅毛大雪,但我一直很高兴,至少这三个月,不用来回跑,更不用天天住到潮湿的地窨子里了。
回到家,我先把工钱全交给了小红。小红很高兴,马上让孩子们分别到村头打酒,到屠户家买肉,说要全家人好好过个年。
天还没黑透,肉就炖熟了。我和福贵在炕桌上喝酒,小红坐在炕沿上包饺子。
福贵这一天也很高兴,他已经很久没有吃到肉了,攥着一根大腿骨啃得很香,还一杯接一杯地敬我酒,说了很多感激的话。我想,他大概还不知道我和小红背着他干得那些事儿。
酒喝到深夜,我们有了醉意。这时,孩子们已经睡熟了。
吃完饺子,我抱起自个的铺盖卷儿,想去西屋睡觉。
朦朦胧胧的灯光下,我看到小红推了福贵一把。但福贵却不看她,也不看我。一直等我走到门口,小红才急了,她重重地拍了福贵一下说,你倒是说句话呀,这个天气,你想冻死他呀!
福贵这才干巴巴地说了句,黑六子,在这屋睡吧,别的屋都没烧炕。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拉开了门。我知道,东北的这种天气,在没有火炕的屋里睡觉真的会冻死人,可是我还是抹不开脸儿。
小红真的有些急了,劈手夺下了我的铺盖卷儿说,咱们以后得在一块儿过日子,时间长着呢,这道坎儿咱们仨早晚都得过,你何苦再去遭这份罪?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我也就不再犯傻了。按小红的安排,三个孩子睡中间,小红和福贵睡炕头,我睡炕尾。
这一天也确实累了,冒着大雪赶了十几里山路,又喝了酒,我躺在热乎乎的被窝里,感觉全身上下都舒坦。头一挨枕头,我就睡着了。
冬天夜长,东北的冬天,夜更长。
我被一泡尿憋醒,摸着黑下炕解了手,赶紧回到被窝里。没想到,被窝里早有了一个热乎乎的身子在里面,气味很熟悉。我吃了一惊,差点儿喊出来,小红赶紧捂住了我的嘴。我一挨上小红的身子,酒劲儿困劲儿就全下去了,男人都是这点出息。开始,我和小红都很小心,动作很轻也很慢。可是慢慢地,我们都有些身不由己了,控制不住了,小红也发出了轻微的呻吟声。我也顾不了许多了,放开了折腾起来……
直到我们都像泥一样瘫在被窝里,我才觉得不太对劲儿,哪不对劲儿呢?说不上来,但就觉得屋子里忽然变得好静,静得瘮人,连孩子呼吸的声音也听不到了。黑暗中,我偷眼往炕头一看,顿时吓得差点儿喊出声来!
炕头边的墙上,有一对冒着蓝火的眼睛,熠熠放光。那光很冷,很毒,像两道利剑直直地刺了过来,我立马就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我把被子往上拉了拉,蒙住头,在里面瑟瑟发抖。小红以为我冷,将我搂在了怀里。我一时心里踏实了不少,加上有些疲倦,很快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我是被惊叫和哭声闹醒的,睁眼一看,三个孩子正坐在被窝里哭,福贵赤着上身,倚在炕头的墙角上,两只眼睛睁得大大的,正冷冷地盯着我。小红边叫着他的名字边用力摇晃他,但他毫无反应。小红好像想到了什么,就在炕头上翻找了一番,最后,在福贵的手里找到了一个药瓶子。
福贵死了。他用一瓶老鼠药把自个儿了结了。
可是,他那双冷冰冰的眼睛,至死也没能合上。
我们给福贵办了个体面的葬礼,按屯子里的最高标准办的。出殡的那天,我听到屯子里的人都议论说,福贵算有福,他体面地走了,自个儿解脱了,老婆孩子也有了着落……
福贵走了,我竟有点儿暗暗高兴,以后我就可以放心大胆地和小红在一起生活了。我知道这么想有些对不住福贵,可我还是忍不住。
熬过了“五七”的第一天晚上,小红早早地就打发孩子们睡了。熄了灯,我有些迫不及待地骑到了小红的身上,可是,我刚刚来了劲儿,就感到后背上发凉,回头一看,天哪,墙上有两只冒着蓝火的眼睛,正冷冰冰地盯着我,我大叫道,福贵、福贵……身子软了下来。
小红问,怎么了?
我哆哆嗦嗦地指着后面的墙说,福贵福贵来了……
小红点亮了灯,灯光下,只见三个孩子睡得正香,屋子里哪有福贵的影子。
小红重新熄了灯说,你是觉得心里有愧吧,其实你不用这样,他一个废人,把担子全压到你身上了,走了对大家都好。
我一想,也对。
我和小红重新开始,可刚刚入戏,那双冒着蓝火的眼睛又出现在眼前,我马上就不行了。小红给我摆弄了半天,见没什么用处,只好幽幽地叹了口气说,睡吧。
我没想到,从那天起,我们每次行房,那双鬼魅一样的蓝眼睛就会准时出现,死死地盯着我,折腾了几次之后,我就彻底不行了。附近几个屯子里的大夫都给我看过了,药也吃了不少,但始终没能恢复我一个男人的威风。
第二年开工之后,我们伐木队转移到了离小红家很远的地方。我再也没有回过那个家,只是按时将工钱寄给小红。直到有一次,小红退回了最后一次寄给她的钱,她信上说,以后不用再寄了,她又找了男人。
后来我在镇子上的窑子里也找过几个女人,可还是不行,我这命,苦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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