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红的月里庚
2013-04-29徐汉平
徐汉平
一
原本,我们可以呆在市医院附近出租房等候上海方面消息,然后直接从市火车站出发去上海的。已付了半个月房租,提早离开退还租金房东可没那么大度,况且从我们小县城火车站上车赴上海也要经过市火车站。可我妈非要先回小县城老家。她说,回家把一些事情办妥了,再去上海。老妈要办的事情就包括穆红的月里庚。
穆红是我妈新华书店同事李阿姨的女儿。三十五岁才结婚,婚后不到一年就生产出一个男婴。她一直没离开娘家,男方没房,婚后一直住我家202幢楼房对面204幢楼房李阿姨家。我们两家关系挺近的,穆红摆婚宴时,我妈应邀参加,当时不收礼。我们小县城的风俗,结婚不收礼,生孩子必定送月里庚的。
听了我爸的诚恳说明,房东竟很大度地退还了部分房租。我拉着滑轮小皮箱,老爸一手提皮包,另一手提网袋,老妈空着手,脖颈上挂一只长带子黑色小皮包,我们三人就这样子离开出租房走向汽车站。那儿有往来于小县城的班车。街道上,看见一些人懒洋洋地走步,梧桐树下有个胖女人遛狗,看见一个老太婆卖草药,有间商店的门楣上一左一右挂着两个大红灯笼。老妈想到了红包纸,说去看看可有红包纸卖。老妈刚过48岁生日,可早已发福,身上多赘肉,一米五二的个头长到一百三十多斤。看着她的背影,有些发圆而落寞的后背和笨拙的左腿,我眼窝顿时发酸。她的左腿仍旧疼痛,只是重点转移至肺部而退居次要地位。老妈买来的红包纸,面上有两个眯眼笑的胖娃娃,格外喜气。老妈说,现在吃喜宴都送一千的,月里庚就送一千吧。我爸点头说,由你,应该的。老妈往红包纸里插了一千元,然后放进黑色小皮包,说不要忘记,回家就把穆红的月里庚送了。
可我们一到县城老家,就有许多亲戚朋友、新华书店同事、左邻右舍来看望了。
人们听说我妈要去上海大医院治疗,就想到癌症。我们小县城居民,就是富裕人家,一般的病都去县医院,严重一点的去市医院,再严重一点的去温州医院,有些厉害的才去省城杭州医院,而要去上海了基本上生命闯了红灯。这些年,癌症病人多起来,我们小区里也有好几个。人们都知道癌症的厉害,要去上海无疑癌症了。
可谁都不提“癌”字,小心翼翼地说了许多宽心话。有人说,没事,上海医院技术那么好,肯定没事的;有人说,放一百个心宽,那些大医院我知道,都是那种病,就像感冒一样,普普通通,没什么大不了;也有人提到我,说我大学尚未毕业就考上公务员,是大喜事,必定双喜临门。
前来探望的有一批特殊的人,有患过鼻咽癌的,有患过肝癌的,也有患过乳腺癌的。他们结伴而来,有两个戴着帽子,化疗秃了尚未长好头发。平日里,这些癌症患者,有人不喜欢和他们一起散步,老妈不然,一些个晚饭后就在弄堂上操着大嗓门喊,谁谁啊,吃过没有,去广场散步。这些结伴而来的人,说些自己的治疗经验,说得很详细,也很具体,然后鼓励我妈不要害怕,在上海医院这不算大病。其中也有去上海治疗的,说去上海坐出租车一定要坐正规出租车,当心被宰了。
我看看这些患过癌症的人,又看看我妈,眼前出现幻觉,老妈的躯体慢慢消瘦下来,头发纷纷掉落。我将目光移开,在斜照进客厅窗口的太阳光里蠕蠕而动的尘埃,白麻麻的幻成了癌细胞,而且四下里弥漫开来。我心儿一吊一吊的,狠狠地吁了口气。
老妈肯定也很忧虑,可面对探望的好心人,看起来却相当从容。老妈说,我什么反应都没有,以前从来都没有咳嗽。这回在医院东检查西检查,倒被弄坏了,咽喉里好像有什么东西似的,痒痒的,想咳嗽。老妈说着,似乎兴奋起来,提高音量说,做气管镜,打麻醉那枚针,你们猜有多长?老妈拿起两只手,夸张地示意了一下说,有这么长哎,你猜怎么着?老妈指了指咽喉,战战兢兢地说,嚯,一下子就扎了进去,哎哟,一般人可受不了。
看望的人走了一拨又来了一拨。从市医院回来第一天就这样地过去了,穆红的月里庚尚未送出去。
次日吃过早餐,老妈揣着红包下楼去按李阿姨家所在单元的门铃。可按了好一阵子,都没反应。李阿姨不在家,穆红的孩子感冒了,在医院挂盐水。老妈说,难怪呢,他们一家都没看见。穆红是我妈看着长大的,长到三十岁,李阿姨就很焦急,说过年前不带回男朋友就不要回家过年了。我妈就去协调她们母女关系,并给穆红介绍对象,先后介绍了三个。可都不成,一个是穆红看不上,两个是看不上穆红。老妈的意思是自己遇上这样大灾难,要是穆红的孩子不住院,李阿姨肯定会来看她的,穆红也会来看她的。
吃过午饭,我姑父从上海打回了电话。我姑父我舅舅是先遣部队,早几天就赶赴上海联系医院了。在电话里,我姑父说,医院联系好了,医生姓林,是个教授,还是胸外科主任,你们明天就过来吧。
我爸火车站有个学生,就急忙联系买火车票了。我妈则加紧收拾行李,她说家里有的,能带去的都带去,到上海省得再买。碗筷、拖鞋、西洋参、枸杞、核桃、桂圆、莲子、茶油、盐巴之类都收拾进来了。期间,老妈时不时去小阳台张望。我家住七楼,在小阳台上侧看下去,可以看见李阿姨家小阳台上的婴儿床,一盆菊花一盆玫瑰,还有洗衣机,看见防盗窗里头的半个厨房。下午,李阿姨回来一趟,可没多久又走了,穆红的儿子仍在医院挂盐水。晚上,李阿姨家亮起来了灯光。老妈给李阿姨打电话,问孩子回来没有?李阿姨说,还没有。老妈说,我明天要去上海了。李阿姨说,本来想看看你,可我还要去医院。老妈说,本来我也想看看穆红的孩子,那以后再说吧。李阿姨说,以后再说。老妈的眼窝里湿润起来,她偷偷地抹一把脸,便收拾着衣服架,她说衣服架也带些出去。
就这么着,穆红月里庚的事给耽搁下来了。
二
在从上海返乡的火车上,老妈说,月里庚,月里庚,本来孩子出生一个月内送的,回家后,一定把穆红的月里庚送了,孩子都会笑了吧。我说,我们有特殊情况,迟点送没事的。
在上海中山医院,老妈微创活检,然后放疗,将近两个月了。在这些日子里,老妈曾多次提过穆红的月里庚。活检结果出来那天,在出租房老妈提了几回。老爸喜洋洋地给亲戚朋友打电话说,不是肺癌,是胸腺瘤,偏良性的。在老爸打电话时,老妈说她来上海之前,是做好了一切准备的,就是穆红的月里庚还没送。市医院诊断的是癌,肺癌。来上海头天晚上,老妈给李阿姨打电话,眼窝里涌出泪水。也许老妈觉得这次去上海,可能就回不来了,有点向朋友诀别的意思。老妈肯定有这样的想法,做好了一切准备,也许就包括了回不来的准备。不是癌,是胸腺瘤,就好像接到了圣旨,刀下留情。我们都很开心,老妈很开心地提起穆红的月里庚。
老爸在小县城火车站等候了。
老爸以前是教师,后来改行为县文化馆创作员。县里庆国庆晚会,老爸有小品、相声创作任务。老妈微创活检结果出来后就开始放疗。放疗就是照光。一个星期过去,照了5次光,老妈没什么不良反应,老爸便先行返乡了,让我陪老妈放疗。老爸要在我妈放疗期间将小品、相声赶出来。老妈放疗完了再休养一个月还要赴上海动手术,需他陪护。大学里的学业我已完成,就是论文答辩未进行,我交托同学办了续假手续。
这一个多月,每天老爸都打电话来,有事说事,没事说平安。平安过日子,爸妈有时也不免有点儿磕磕碰碰,但基本上你惦记着我,我念想着你,内心恩爱着。现在一方病倒了,这种恩爱就有所增加,都想早点儿见到对方,看看对方。因此老爸一早就来到火车站了,但他们已过了热烈抒发恩爱的年纪,没有拥抱,也没有握手,都在眼神里了,彼此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老爸就提起了行李。
我们的行李很简单,也就一只滑轮小箱子、四盒香菇四盒木耳——香菇、木耳各十二盒,我姑父带出去的,原本要送给护士,可中山医院护士轮换的,今天是这个,明天是那个,送不出去——剩下的那八盒香菇、八盒木耳,连同生活用品比如碗筷、拖鞋、脸盆、衣服架之类,均寄存于上海房东家。我拉着滑轮小箱子,老爸 提着香菇木耳,跟在老妈后头,一起走出火车站。
在小区弄堂遇上了穆红的妈李阿姨。
李阿姨看了下我妈说,很好很好。我妈说,穆红的孩子会笑了吧?李阿姨走近几步,突然站住,又说,很好很好。我妈说,穆红的小公子我都还没见过呢,月里庚也还没送。李阿姨说,送什么月里庚,休息,你休息,好好休息。老妈笑了笑,跟在我和老爸后面,走向单元门。我们家住七楼,爬楼梯时老妈歇了三回。老妈歇下来,老爸也就歇下来。我打开防盗门放好拖鞋又上过洗手间,他们才走进家门。微创、照光过后老妈尚未恢复元气。
老爸已烧好稀饭。吃了稀饭,老妈去小阳台看了看说,穆红他们正好在家,就给送去吧。找出家里那个红包纸,却有些发霉了,胖娃娃的脸庞有点儿脏。脏了不好,老妈叫我重新去买一张来。老妈说,要是有,就买这种,胖娃娃笑眯眯的,讨人欢喜。可店里没有,我买来了另一种,中间有个大双喜字,四周满是各种字体的小双喜字也喜气洋洋的。老妈很满意,就放上一千块钱,她要给穆红送月里庚了。
可老妈准备出门时,门铃响了起来,有人来看望她了。
老妈人缘挺好,看望的人就陆陆续续地来。有的前次来过,有的没有来过。来过的,听说不是肺癌,是胸腺瘤,就说一天都是佛了,且大骂市医院真胡说八道;不曾来过的,说我妈生病都不知道,到什么什么时候才听谁谁说的。年轻时,我妈在学校当过代课老师,有些学生也来看她了,她代课那学校的领导也来了。那学校的领导不是我妈代课时的领导,只是我妈招工到新华书店后仍跟那学校保持联系,书店里清理出来的旧书,我妈都送给那学校。老妈跟那学校领导说,幸亏给你学校送书,幸亏送书时摩托车跌倒撞了腿,要不然胸腺瘤就不会这么早发现。那天,老妈去县医院是看左腿的。老妈说,反正拍片了就拍个胸片,结果就拍出阴影,就CT出肿瘤,就住进市医院诊断。那学校领导就说,古话说得好,好人有好报,你是个真正的好人。老妈也不客气,说我起码不会作恶。
有人不清楚胸腺在哪儿,胸腺瘤是什么玩意儿,厉害不厉害。我妈就给他们说,胸腺怎么怎么,胸腺瘤怎么怎么。我妈说,单医生说了,比癌症简单得多,预后简单得多。单医生是林教授的助手。胸腺瘤,我妈也说不大明白,我就作些补充,说了些胸腺瘤的类型、特性等等,强调我妈患的是偏良性的,都是电脑里查的。有心直口快的就问,偏良性,为什么要化疗呢?我说不是化疗,是放疗,也就是照光。其实,老妈患病之前,我也不知道有“放疗”的,以为只有化疗,甚至把化疗跟血透都混淆起来。可偏良性为什么要放疗呢?在上海照光结束后,我妈没什么不良反应,心想再照照,就问单医生道,不要开刀,就照光,能不能把肿瘤照没了。单医生说,不行,照光主要是将肿瘤照小下来,与血管剥离,容易做手术。我将单医生的话说了说。
老妈陪人家说话,陪人家笑,就弄得相当疲惫,四肢酸软,脸色苍白。老妈觉得这样无精打采的去看穆红的孩子,不吉利,待养好精神再说。她说,反正都几个月了,不算月里庚了,再过些天也无妨。结果就过了一个多礼拜,老妈才给穆红送月里庚。
那时,我已去上大学了。大学将进行论文答辩,我得去学校准备。老妈给穆红送月里庚的情形,是后来老爸跟我说的。老爸说,你妈送月里庚吃了闭门羹。
老爸情绪激动,他说这辈子都不会理睬李阿姨和穆红了,这是对病人的歧视,这是思想品质问题。老爸虽然有点儿小文人似的执拗,但为人还算随和,不是睚眦必报之人,他对闭门羹的事真愤怒了。那天,老妈出门前是作了精心打扮的,脸上施了点粉,还抹了点儿口红,然后带着红包去按李阿姨家的门铃。明明在家,可就是不开门。老妈以为自己看错了,她下楼之前在小阳台上看过李阿姨的套房,看见了李阿姨,也看见了穆红,她们都在家。老妈怀疑自己在下楼的过程中,她们也下楼出去了,于是就打李阿姨的手机,可关机了,又打穆红的手机,也关机。忽然,套房里头传出穆红孩子的哭声,老妈愣了下,以为听错了,可没有听错,真真切切的,孩子的啼哭声真真切切的。老妈的脸色立刻阴沉下来,很难看,她呆呆地下楼了。
回到家,老妈将那个红包甩在客厅的茶几上,一屁股坐在沙发上吭哧吭哧喘气。
老妈说,我又没什么,我是怎么啦,我像病人吗?
老爸望着老妈,怔怔的不说话。他似乎意识到什么。
老妈一边喘气一边说,明明在家,就不开门。
我爸明白了,他走出客厅,来到小阳台。那厨房里有人影晃动,她们确实在家。老爸咬了咬牙,踅回客厅,笑着说,没人,家里没人吧,也许你误会了。我妈说,明明听到孩子的哭声。我妈说着,站起来走进洗手间。她对着镜子看了看自己,然后出来说,我脸色很不好吗?我爸说,要是真的在家,故意不开门,那就是神经病了,不要跟神经病计较。老妈看她丈夫有些发火了,就摇摇头,然后说,算了,没什么,我没什么。其实,不可能没什么,老妈受到极大刺激。老爸说,你妈一夜没睡,还哭了。老爸说,品质问题,真是品质问题。然后撺掇我说,以后你也不要理睬他们,这样的人不值得交往。
这事太意外了。我似乎不敢相信,李阿姨、穆红竟然如此,我真的想不通。
老妈确实受到很大刺激,她很少下楼去了,以前吃过晚饭她喜欢到火车站广场散步,以后就很少去了。我爸很担心,觉得这是个问题,而且相当严重,就动员我妈一起去广场散步。以前,老爸很少跟他妻子一起去广场散步的。在散步时,老爸老妈遇上很多熟人。有些熟人,惊惊乍乍的,在我妈身上上上下下地打量,打量得让人心里发慌,然后说,气色不错嘛,气色还不错,想吃什么就买些吃吃,注意保养。我爸很恼火,买些吃吃,什么意思,他就不大理睬说话的熟人,冷漠地走开。老妈望着熟人苦笑着,也没说什么。回家后,老妈说,我又没什么,我怎么啦?很惊惶的样子。
我爸觉得这是个事儿,这样子对病人肯定不利。换个环境吧,老爸就决定让我妈换个环境,动员她去乡下。老们老家张家村离县城不远,我爷爷奶奶仍住在乡下老屋里。村口有棵老槐树,树下有个文昌宫。我妈坐在我爸摩托车上转进村口,来到老屋里住下来。我爸带了手提电脑,文化馆长同意了,让我爸在乡下修改庆国庆晚会演出的相声、小品。在乡下张家村,我爸妈就住到再次赴上海头天才回县城。
吃了闭门羹,老妈很久不提穆红的月里庚。这事儿老妈肯定伤透了心。
三
我以为老妈将穆红的月里庚忘了,其实仍旧牵挂着。
在上海中山医院做了胸腺切除手术回来后,老妈恢复得比较快,不到两个月,好像就很有精气神了。每天晚饭后,要是天气好,气温又适宜,她就下楼来,在弄堂上喊,谁谁啊,吃过没有,去广场散步。老妈说,以前肚子里有颗炸弹,现在挖掉了,安全了。她心态相当好,也很开心。老妈去广场,在弄堂上遇上李阿姨或者穆红,看起来没什么隔阂似的,彼此热情地打招呼。
弄堂口有个杂货店,店前常常放着一些淡绿色塑料椅子。我们201、202幢楼房的住户没事儿喜欢去那儿坐坐,聊聊天。去往广场经过那儿。有时,老妈去广场前坐那儿聊会儿,有时从广场返回坐那儿聊会儿。我看见多次了,老妈坐那儿跟李阿姨或者穆红聊天,显得很自然,闭门羹的事似乎压根儿就没发生过。
老妈喜欢聊的话题一个是医学真发达,一个是幸亏去了上海。
老妈说,现在的医学真发达,开胸哎,五六根胸骨都锯断哎,老妈比划起自己的胸脯说,一根一根都锯断哎,老妈停顿下来,神秘起来,然后摊开右手掌,说你猜在医院里住多长时间?一个礼拜,就一个礼拜,你说医学发不发达?穆红却吐吐舌头说,将胸骨锯开来,你怕不怕?老妈说,怕什么,我不怕。老妈回答这样的问话,若是我恰好在旁边,她不会这般勇敢地回答。或者,她会含糊不清地说句什么;或者说怕又怎样,不怕又怎样,都没用;又或者说,开刀前怕,开刀后不怕。我是知道的,老妈对开刀怕得要命,原以为也是微创的,单医生说,微创不久,不能再微创,只能做开胸手术,我妈都吓哭了。老妈担心我在场时她说不怕,我会说她吹牛,然后将她害怕的状况说出来。因此,只有我不在场时她才说不怕,听起来特别勇敢,就像英雄刘胡兰一样。
老妈说,幸亏去上海大医院,要是在市医院,命今在不在都难说了。在市医院查出来的是肺癌,老妈说,开进去发现肺部全好的,就得重开,这么一折腾,还有命啊,没命了。李阿姨说,选择上海就对了,我们这些医院怎么跟大医院相比呢,总是大医院有把握。我老妈说,我屋里就要去上海,说房子卖了也要去上海。李阿姨说,到底是作家,有远见,决策英明。我爸是个创作员,邻里都说他作家,他名片上也弄得很作家。老妈说,中山医院那个单医生真好,有什么事儿,给发个短信,他就回复了,对病人很关心。单医生确实如此,我们在出租房均以短信与其交流,我爸曾很有些诗意地说,在飞来飞去的短信中,融洽了医患关系。李阿姨便压低声音说,有没有送红包?老妈笑起来说,送了,是我姐夫跟他联系的,我姐夫什么人呀,老板,好这一手。李阿姨说,难怪这么好。我妈说,是真正的好,我出院时红包给退回来了。李阿姨就肃然起敬地说,那是真正的好。看起来,我妈和李阿姨很亲密的,亲密得跟以前差不多了。
我对李阿姨、穆红却仍心存芥蒂。在弄堂上遇上了,她们主动跟我打招呼。我考的是县财政局,去上班了。她们问来问去,很热情,热情得有些夸张,而我依旧冷漠。有一回,穆红抱着孩子边走过来边说,让公务员姐姐看看,小宝宝长得怎么样,俊不俊。她妈和我妈是同事、朋友,她的宝宝原本不该叫我姐姐的,该叫阿姨什么的,但我也不纠正,看了一眼,僵硬地笑了下,就走开。我发现,我爸对李阿姨、穆红也依然恼火,遇上她们,老爸就摆正脑袋,旁若无人地走过去。一天早上,老爸提着垃圾袋向远处的垃圾桶走去,恰好李阿姨也提一袋垃圾送往垃圾桶,李阿姨就快步走过去,说我给你带去。我爸冷冷地说,不要,反正我也到那边去,就提着垃圾兀自前头走去。李阿姨讪讪地跟在后面。我爸将垃圾丢进垃圾桶,就一边走开了。
老妈知道老爸的心思。有天,她避开我爸跟我说,她们后悔了。
她们是指李阿姨、穆红,是说李阿姨、穆红让她吃闭门羹后悔了。我说,你还想去送月里庚啊?老妈说,可能更年期了,更年期就会喜怒无常的。我苦笑一声说,更年期,穆红还没到年龄,她妈超了,怎么可能呢?老妈笑了笑说,更年期,每个人的年龄不一样的。我说,你送去,要是再吃闭门羹不是自讨没趣吗?老妈说,不送,好像总欠着人家什么似的,心里七上八落。我说,不是不送,是她们不要,有什么办法呢。
大约过了十来天,老妈没头没脑地说,也许不是她们不要,也许是我的幻觉,当时她们可能就不在家。我听懂了老妈的话,却故意莫名其妙地说,什么不要,什么幻觉?
老妈说,那时也许你李阿姨她们根本就不在家,那段时间我老恍惚,经常产生幻觉。我说,不可能吧,你不是说那孩子的哭声真真切切的。老妈说,有可能,那段时间明明没什么声音,我却好像听见什么声音。当时,你爸不是在小阳台上看过了么,她们家里没人。经老妈这么一说,我也有点狐疑起来,那段时间确实如此,我也经常出现幻觉,老妈被误诊为肺癌那几日,我脑里甚至眼前出现了如同魔鬼的意象,非常恐怖;确诊为偏良性胸腺瘤后,我似乎看见了天使。我跟老妈说,也许吧,也许她们就不在家,是幻觉,可能就是幻觉。
我侧面问我爸,那天在小阳台上是不是看走了眼,或许是幻觉,她们根本就不在家。老爸说,你问这个干嘛,反正事情过去了。我说李阿姨、穆红仍旧挺热情的,我老怀疑,可能压根儿就没那回事,那天她们根本就不在家。我爸说,也许吧,也许是我的幻觉,不过事情过去了,没什么意思。
看来老妈是真正想给穆红送月里庚了。
过些日子,老妈说,其实就是她们在家我也原谅了,孩子小,避讳多,不奇怪嘛。以前,我不是经常跟张阿姨、李叔叔他们几个散步吗,你爸好像也不大高兴,每个人都怕沾上晦气的。张阿姨、李叔叔他们是我们小区患过癌症的人,许多人都远离他们,我妈却没有,常常跟他们一起绕广场走步,通常顺三圈、倒三圈,总共六圈,六六大顺。
老妈又买来了一张红包纸,避着我爸买来的。以前买回的有两个胖娃娃那张、有许多双喜字那张,都已发霉了。老妈买回的这张很鲜艳,一幅图案旁边有“大吉大利”四个字,什么图案我说不上来,反正是很鲜艳很喜庆的那种。
责任编辑:李 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