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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04-29孙畅

新作文·高中版 2013年8期
关键词:神婆红艳傻子

我手拿流星弯月刀

喊着响亮的口号

前方何人报上名儿

有能耐你别跑

江和湖波浪滔滔

看我浪迹多逍遥

大笑一声,地动山摇。

风雨刚好,恩怨已了。

大话时刻,请君品鉴。

评委意见:这是一个关于人与命运的故事。作者用波澜不惊的笔调把这个关于抗争的故事向我们娓娓道来。文章用平静的叙事语调来叙写人物性格中隐含的独立性、革命性,产生了强烈的反差,造就了一种在阅读上难以言表的奇妙感受。文中的主人公『我』好像在这个故事里,又好像是个局外人,『我』的理性、客观,让这段过往似乎与己无关,但也正是这种理性,才更让读者感到故事中随处汹涌着的情感。我本身比较熟悉作者,对于他在写作方面的这种改变很是惊喜,我们有理由相信,这样的尝试于孙畅还只是个开始。

(葵花籽)

(一)

我妈喊我回家吃饭的时候,红艳正把路边的一个易拉罐踢得震天响。她看着我傻笑,露出参差不齐的一口黄牙齿。然后继续往前跑,似乎这易拉罐被虐待的声音给了她一点激情——就像过年时的鞭炮一样。她两只腿左右摇晃,像一只往前跑的螃蟹,但由于右腿的缺陷,这只“螃蟹”每走一步右脚都会陷入“沙滩”,深一脚浅一脚。我冲她喊“我回家吃饭去了”,她这才停下来,回过头冲我傻笑。

“你——回家——吃饭去吧。”她说,随手擦一下口水,然后她继续去追赶她的“鞭炮”去了,污迹斑斑的袖子摇摇摆摆。她跑过的地方扬起一路的尘土。

我回到家,我爸正盘腿坐在炕上,饭桌上意外地放着一瓶老白干儿。我妈进屋就开始跟我爸抱怨,说我又去和那个傻子玩,都十七了,没出息。我爸听了示意我上炕吃饭,然后瞪了我妈一眼。我看见了,那眼神里有种“别乱说话”的意味。我妈没有反驳,立刻乖乖上炕吃饭。

我爸喝了一小口白酒,抿抿嘴,好像这东西非得仔细品味才不算浪费。然后他夹了一大口菜塞进嘴里。

“儿子啊,你今年多大了?”他看着我,筷子上还粘着菜叶。

“十七。”我说。

“还有一年就成年啰。岁月不饶人啊。”他感叹着,然后往我碗里夹菜。

“是啊,一晃眼就十七了。唉……”我妈也说着。她低下头,一副心酸的样子,好像要哭了。

“啪”的一声,我爸把筷子摔了:“哭什么哭!”这一响吓了我一跳,比刚才红艳踢易拉罐的声音还响。

我妈听了以后抬起头笑笑。

我说我吃饱了,去找红艳玩了。我爸说:“去吧去吧,和她好好玩。”我跳下炕,急急忙忙地跑出屋。我想看看红艳把那个易拉罐怎么样了,她追了一路肯定很累,我帮她继续踢。

我家的房子在村中央,所以在傍晚时分很容易就能看见纷纷扬扬的炊烟,像是黄昏给村子披上了一层白纱。有一次红艳还问我:“那些白色的东西,能吃吗?”我猜她也许把炊烟当成牛奶了吧,她觉得白色的、柔软的、丝丝滑滑的东西都能吃。那时候我十岁,也说不清楚,只知道那不是牛奶,牛奶是水一样会淌的东西,虽然炊烟也淌,可它是淌在天空上的,和牛奶不一样。然后我们就去问了傻强,他那时候三十岁,告诉我们那可不是牛奶,更不能吃,然后冲我们俩傻笑。我们觉得傻强真是学问渊博,就是大人口中的什么都知道。可是直到我十五岁才知道,原来傻强之所以叫傻强,就是因为他傻。可在我们还小的时候,觉得他就是什么都知道的。

我在去找红艳的路上碰见了傻强,他提着一瓶啤酒往家走。他家只有他和他妈,还有一个在城里成了家的哥哥。

我说:“傻强,你又喝酒?”他看见我,挥挥手里的酒:“今天帮老李家干活,人家——给我的。”说完美美的。我说我去找红艳玩,他说:“我吃完饭——也和你们玩。”然后他一颠一颠地回家了。傻强走起路来总是踮脚,探头探脑的。

我看见了红艳,她蹲在地上,在摆弄什么东西,我猜肯定是那个易拉罐。但我走近时才发现不是,是一本书。我推推红艳,险些把她推倒。她抬头看看我,说:“你看——书——书,”然后转过身递给我看,我也蹲下来了。我上过小学,看到上面写着两个字“诗集”,打开里面是密密麻麻的字——好像搬家的蚂蚁。我可没兴趣看这些东西。我说:“红艳,这是诗,我们看不懂啊。你从哪儿弄来的?”她听了我的话,转过头看着远处,然我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是李学的?”“是——李学的。”她听见我说对了,开心地拍手。

这时候傻强来了,天知道他怎么吃饭吃得这么快。他看见我们也蹲下来,我把手里的书示意给他看。他两眼放光,就好像红艳看着炊烟时的样子。“书又不能吃。”我打趣道。“这个,叠飞机最好玩了,‘呼的一声,飞机就飞啦。”我看见傻强眼睛里的兴奋,也觉得蠢蠢欲动。红艳也卖力地点头,本来不规矩的头发都抖下来了。

我们正准备把书撕了的时候,一群初中的小孩子不知道从哪儿跑过来了。我看见为首的李翔,他总是和我们作对。

他们有组织地大喊:“看啰,快来看,三个傻子一起叠飞机啦,用的还是另一个傻子李学的书!”然后他们一群人嬉笑着跑开了。

红艳被吓得“哇哇”大哭,事实上,她每次看见李翔都哭,她很害怕他。傻强站起来捡了一块石头扔了出去,什么也没打到。每次李翔一群人和我们作对的时候,都是傻强用石头赶他们,因为他力气大。我安慰她,说没事红艳,我们明天叠很多飞机,气死他们。红艳听了我的话就不哭了。她气愤地看着远处,说:“气——气死他们!”然后作出气愤的表情,鼻子和眼睛噤在一块儿了。

当天晚上我做了个梦,梦里面满天都是飞机,它们把天空遮住了,红艳却哭了,她说飞机没了飞机没了。我妈站在一旁说真好,把老天都挡住了,这样老天就伸不出手摆弄人们的命运了。

(二)

我们村里有三个傻子,这是隔壁的刘神婆说的,那还是她给我算卦的时候,我才九岁。因为我有一天吃了八碗饭还叫饿,然后我妈就带我去了刘神婆家。屋子里只有我和她,她长得很吓人,脸颊都凹下去了,脸上还能看见静脉,好像一只怪物。她弯着腰,慢慢地围着我转,吓得我魂飞魄散。她摇摇头,叫来在门外等着的我爸我妈,说:“准备一下,你儿子的问题很大,要算卦请神。你也知道,咱们村已经有三个傻子了。”我妈当时就哭了。因为村子里的三个傻子,都是刘神婆算出来的。

随后我妈花了大价钱请来了隔壁村的一个男人,作为请神的帮手。消息也在全村传开了,大家纷纷在请神那天赶来,挤满了刘神婆的屋子。刘神婆请神前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你们都别出声,神喜欢清静。”她那样子就好像一个鬼。

我坐在刘神婆准备好的桌子前面。桌子是临时放的,桌子对面的墙上贴着一张黄纸,密密麻麻地写着字。当时我才上二年级,根本不认识写了些什么。我害怕,就闭着眼睛。刘神婆的帮手推推我,示意我睁开眼睛,我只能看着刘神婆,身体不由自主地哆嗦着。

刘神婆把头发散开,样子更像鬼了,眼睛滴溜溜地转。然后那个帮手开始拍桌子,旁边还有一个人在打一面小鼓,“梆梆”的。刘神婆按着节奏开始摇起脑袋,头发间或打在我脸上,吓得我都哭了。然后她唱起歌,也不算歌吧,就像咒语一般的东西。然后她突然坐定,声音戛然而止。现场的人都看着她,她则盯着我,眼睛毫无生气,涣散得像是一个死人。这时那个打鼓的男人说:“猪神来了,猪神来了。”然后拿来一瓢泔水,刘神婆看都没看,一口喝下去。我看着她喝下那一瓢泔水,酸水在胃里翻滚,不少现场的人都觉得恶心,转过了头。她喝完,嘴角还粘着菜叶。随后她哆嗦了一下,那个敲鼓的人和帮手相视一下,继续打起节奏来。这次请来的是蛇神。刘神婆在我面前吞了一个生鸡蛋,然后眼睛突然有了生色,瞬间又消逝了。她的头突然耷拉下去了,就像死了一样。不一会儿又抬了起来。现场的人深呼了一口气。大家都知道,算卦请神结束了。

我妈立马走上前把我拥在怀里,她知道我被吓坏了。那一刻我觉得自己的魂魄被刘神婆抽走了,身体轻飘飘的,我倒在我妈怀里半天才缓过来。村长也走过来问情况怎么样。刘神婆什么也没说,擦擦嘴,转身又拿起抹布擦擦手,说:“活到十八岁,只能活到十八岁。”然后就把人们赶出去了。

我听见了,她说我只能活到十八岁。我感觉我妈的身体瞬间僵硬了,她的眼泪滴到我的脸上,我拿手抹去,我说:“妈,你眼泪都掉我脸上了。”她没说话,用手急急忙忙地抹。她的手很粗糙,抹在我脸上好像我摔倒在土路上脸蹭了地。

那时候我还小,对死没那么大的感知力,我对我妈说:“死就死呗。”然后冲我爸笑笑。我爸一脸严肃地看着我。我说:“爸,你也哭了。”他这才意识到,把眼泪擦去。

后来村里面的人都知道了,他们说我的命还不如那三个傻子,至少他们没我那么短命。对了,那三个傻子是红艳、傻强,还有我们村学历最高的李学。

其实李学不傻,是个聪明人,他考上大学的时候他爸在村里大摆宴席,全村吃了三天,他是我们村第一个考上大学的人。可是两年后他被劝退了,天知道是怎么回事,据说是他自己在外面租房子写诗,想出书想到疯,最后因为太久不上课被学校劝退了。总之关于他的说法很多,比如在外面和人乱搞被学校抓住了,比如和校长冲突打了校长。可我只相信他是写诗写疯了,这比较符合他的气质。他总是戴着一副眼镜,满腹诗书的样子。村里人说他傻,其实他不是傻子。但是红艳和傻强确实是,不知道这样说他们好不好。红艳父母近亲结婚,她生下来就是傻子,而且跛脚,身体不协调,口歪眼斜,说话断断续续,总流口水。傻强也一样,不过好像病症比红艳轻,懂事,但是他少根筋,比正常人缺心眼。自从我被刘神婆算出活不到十八岁,村里面就再没人跟我玩了,于是我和红艳、傻强走到了一起,当然还有李学。起初我爸我妈不让我和他们一起玩,后来他们似乎也觉得既然我活不了太久了,倒不如让我快快乐乐地玩,我就不再上学,每天和三个傻子一起玩。

这天我们三个去找李学,我们进屋的时候他正在写诗。他现在已经不和他爸妈一起住了,自己住在村头一所没人住的破房子里。他搬出家的那天,被子是被他爸扔出来的,他笑笑没说什么,找一口破锅,弄几块板子搭一张床就算有个家。我们第一次到这个家的时候都很羡慕。我说我要是有这个家,我就可以不用每天喝药了,我爸我妈不知道从哪里弄来那些奇形怪状的药每天逼我喝。红艳也哭了,她的意思我明白,她要是有个自己的家,就可以不用忍受爸妈和邻居的白眼了。傻强倒是没说什么,因为他的家里只有他妈和他。他妈都快七十了,对他很好。

李学在写什么东西,我们凑近,他没遮掩,因为他知道我们看不懂。他问我们来干什么,我们就把书还给他了。我们刚知道那本书是李翔那群人偷的,随手扔给了红艳。傻强一颠一颠的,说:“我们本来——本来还要叠飞机呢。”李学说:“这是书,不能祸害书。”

我们四个坐在李学家的地上,整个房子里就没有空间了。我终于鼓起勇气问他:“你为什么不上学了呢?”我的心里很害怕,怕他再也不和我们玩了。红艳也看着李学,直勾勾的,口水淌出来都没发觉。傻强蹲在地上还是一颠一颠的。

“因为我要写诗啊,上学写不好诗。这是我的理想。”李学想了想说。

只有我懂他说的是什么意思,红艳仍旧傻呵呵地看着李学,口水流成一条线。傻强也不懂,他才不知道什么是理想。

“不上学可惜啦,大学不好考哇。”我说。

他若有所思地看着我:“其实很多时候,我们要做的事在外人眼里是偏颇的,他们认为生活是生活,理想则是另外一回事。他们觉得理想会埋葬生活。可其实他们不知道,生活本身就是理想。当生活和理想是一种东西的时候,就凭自己的直觉前进。我的直觉告诉我,我得原谅这个世界的言不由衷,然后选择义无反顾。”

我摇摇头,同时身体闪到一边,因为我知道我一摇头,红艳也会不知所以地摇头,她的口水总是淋到我身上。

我不大懂。李学也知道自己说得太深了,对于我们三个来说。

“那你说,我是不是和别人不一样?我活到十八岁就要死了,死了就变成鬼了。”我说。

“谁说你只能活到十八岁?那个刘神婆就会装疯卖傻。”

“可是——她都喝——喝泔水了。那么大——一碗。”红艳说,还用手向两面伸张,比出那么一大瓢泔水。好吧,她其实对数量什么的没有什么感知能力。她这么一伸展,那条流成线的口水还是淋到我身上了。

“是啊,还有——还有生——生鸡蛋。”傻强也说话了。

“别听她胡言乱语!她能算出什么,命可不是她有权利算的。什么占卜、算卦,我都不信。你们也不准信。”

我们仨听了都点点头。我们一直都很听李学的话,因为他上过学,还知道什么是生命,什么是理想。我们就不知道。

(三)

傻强来找我的时候,我还在睡觉。我妈看见他进屋吓了一跳,他眼睛都哭红了。我妈把我叫醒,我早饭都没吃,就跟他出去了。我俩坐在门前的大树下,大树真大啊,像一株成精的绿色蘑菇。我妈说这棵树已经几十岁了。

傻强还在用他那脏手抹眼泪。他说他哥回来了,我说:“那还不好?给你带什么好吃的了?”

我看见他还在抹眼泪,脸都花了,像只花猫,我觉得不对劲。

“我听见他们——他们说话。他——他和我妈说,说——等我妈死了,就把房子卖了。然后把我——接城里去——干活。我妈——我妈都哭了。我不想进城——不想进城。”

“我哥还说我是——傻子。说傻子——浪费了房子。”他还在哭。

我听了也不知是好是坏,进城了估计就再也见不到傻强了。嗯,这么说来是坏事。

我妈也出来了。我和她说傻强的事,她也叹气。她说傻强进城肯定得去做苦活了,他嫂子不会同意养他的。估计就是为了骗房子,现在农村的房子也很贵,没准就不管他了呢。傻强听了我妈的话哭得更大声了,张开大嘴,鼻涕一把泪一把。

我拉起傻强跑去找李学,他肯定知道我们该怎么办。可是李学不在家,没人知道他去哪儿了。倒是在回来的路上我们碰见了红艳。

她在路上跑,她跑得跌跌撞撞,一瘸一拐。她妈在后面拿着笤帚追她。她看见我们,就朝我们跑来,然后开始大哭。她妈大喊:“你个傻子!又偷吃贡品!”说着拿起笤帚开始打她。红艳一边躲一边哭。每次笤帚打在她身上都“啪”的一声。

我们俩意识到事情的起因,就开始拉着红艳一起跑。红艳她妈气得直喘气,也追不上我们了。傻强跑得忘了哭。直到看见红艳她妈不再追了,我们才停下来。红艳一边咽口水一边号啕大哭。她给我们看她胳膊上的红印子,都是被打的。傻强看着那些瘀青也跟着大哭,好像看见了自己到城里后的样子。我拿他俩没办法,就安静地看着。这时候李学看到了我们,他皱着眉头把我们仨带到了他家。我们又把屋里挤得一点空间都没有了。

我说了他们俩的事,李学也叹了一口气。他仰头说了一句:“现实露骨直接,人性卑微苟且。”我没听懂,他也没解释。

他给我们用他的锅做了吃的,红艳看见吃的立马不哭了,又开始流口水。傻强看见红艳不哭他也不哭了。我们仨大口吃起来,李学依次摸我们的头。

吃饱之后我问:“你今天干什么去了?”李学说去寄自己写的诗,给杂志社。

听到“杂志社”三个字,红艳突然看着李学。

我无奈地说“不能吃”,她这才低下头。我和李学都笑了。

这天晚上我们都住在了李学家。我们在地上铺了干草,并排睡在一起。夜里傻强好像做了噩梦,一直哆嗦。挨着他的红艳睡得也不踏实,偶尔轻声地支吾着什么。

李学出去尿尿,我也跟了出去。太挤了,根本睡不着。

“生活,就是在疲惫中看出美感,可这未免太残忍了些。”他说。我在一旁听着,虽然听不懂,可我没问他。

“人们打捞过去,人们试探未来。人们拿着上帝的手,在自己脸上涂抹色彩。”他又说。然后带着我回去睡觉。

第二天早上我回家,看见我妈眼睛通红。她问我干什么去了,我说我们四个在李学家睡的。我妈听了叹了一口气,就去做饭了。

我给李学念我想的诗的时候,他在一旁安安静静地听着。开始我就是想逗逗他,没想到他这么认真。我于是不得不仔细想一下说什么好。我的大脑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就像天空。天空里除了流淌着白云就什么都没有了,对了,还有鸟。我突然想起了漫天的飞机。

飞机,飞机

是魔鬼的手

我是魔鬼

遮住天空

遮住打捞不起的过去

遮住无法试探的未来

老天哭了

老天也傻了

我说完看着李学,其实我说的哪儿是什么诗,我才不会写诗呢。可是李学一直盯着我,我有点儿害怕。

他说:“你说得真好。我们是魔鬼,我们被人说成魔鬼。扔出飞机遮挡老天的大手,真好,真好。”我根本听不懂他说的是什么意思。

(四)

在我十八岁的前两天,我妈给我买了蛋糕,我们一家三口在炕上吃着蛋糕。我知道他们的意思,没准我后天就死了,按照卦上说的不就是这样吗?我活不到十八岁。我爸吃蛋糕还喝白酒。他说儿子你也喝一口。我哆嗦着接过酒杯,好像接一杯毒药。我特别大胆地一口喝掉。那些透明的液体,根本就不是透明的,透明的东西怎么能像火呢?那团火顺着我的嗓子流进胃里,流到底的时候“哗啦哗啦”地燃起火苗,整个胃都热了。

我伸着舌头,“哇啦哇啦”叫着,就像一只狗。我爸我妈都笑了。我妈都笑出眼泪了。

我问能不能把蛋糕拿出几块儿给红艳和傻强吃,我妈说行。我妈和我一起去找红艳。红艳不在家,我们又去找傻强,傻强也不在家。最后我们只能回家了。我想第二天去找红艳和傻强,馋馋他俩,对了,还有李学。

第二天的早上我是被鞭炮声震醒的,我走出院子,问我妈是怎么回事,我妈说是红艳要出嫁了。我怔住。我妈说红艳妈在隔壁村给她找了一个对象,是个瞎子,跟红艳配。

我随即跑了起来,我要去找红艳,她怎么能嫁人呢。我到她家门口的时候,看见了红艳,她穿着红色的衣服,头发盘起来别着一朵花,喜滋滋的,虽然还流着口水。她站在院子里,周围有很多人。她看见我,向我跑来,一瘸一拐的。

“我——我结婚啦。”她说。可我还是开心不起来。

她看我不高兴,急得直跺脚。我说:“我开心,就是不知道你开不开心。”

“我——我——开心!”她说,说完还傻笑。

红艳出嫁了,在我十八岁的前一天,好像是怕我第二天就不在了,让我知道她会很好。我妈后来跟我说,红艳命还不错,男方不错,家里有地,是独子,找不到媳妇;红艳和他都有毛病,没有谁亏谁赚,他会对红艳好的。

我听了我妈的话,真为红艳高兴。那天村里放了很多鞭炮,红艳也如愿以偿地当了回主角。听说她吃了很多好吃的,可是她没吃到我的蛋糕。

我心里空落落的,去找傻强。他也很开心。他和我坐在大树下,说他妈和他说了,房子不卖,谁买也不卖。如果她死了,也不怕他哥来找,她把房产证缝进傻强衣服里了。那房子永远是傻强的,傻强笑得很开心。

这时候李学来找我,我总是觉得大家在最后一天都有好事发生,好像都是想给即将死去的我一个美好的念想。李学说他的诗发表了。

他看着我,知道我有些落魄,又把我和傻强拉进他家。我们再一次坐在地上。

“你不要信命,你不会死的。”他说。我没回应。

“你看我们,都说我们命不好,刘神婆的卦也算了。我们还不是有好运?红艳嫁出去了,再不用忍受家里的白眼了。傻强也好,不用担心去城里了。我的诗也发表了。这些都是我们的命给我们的回应,所以你也不会死的。你忘了你说的?我们是魔鬼,魔鬼的手把天空遮住了,老天就没辙了。对不?”

我听了他的话笑了。对!我们是魔鬼,魔鬼可以遮住老天。我永远记得这句话。

(五)

我的十八岁终于来了。我早上醒来的时候天还没亮,我没有动,我想看看老天长什么样,它是怎么拿走我的命的。可是我等了两个小时,太阳都出来了,老天还是没来。

我大喊:“妈,我饿了。”

我妈突然进屋,看样子她在我门前待了一夜。她看着我还好,突然哭了出来,我爸也走过来哭了。我妈说:“好,饿了好,我这就做饭,这就去。”

我吃着早饭,我爸我妈一直盯着我看,我说我没事啊,真没事。我爸我妈大笑,又笑出了眼泪。我吃过饭就跑了出去,我妈喊都没喊住我,没办法,和我爸一起跟着跑了出来。

我要去找红艳,找傻强,找李学,告诉他们我还没死。我忘了红艳嫁出去了,已经不在这个村了。不过没关系,她会知道的,我相信。

傻强和李学看见我还活着都很开心。李学说:“等着我,送你一个礼物,生日礼物。”然后我、我爸、我妈和傻强都在等着。他回来的时候拿出一本书,他说我们把它撕了叠成飞机吧。我看了看傻强,他两眼放光。

于是我们五个开始叠飞机,我爸我妈好像也找到了童年的感觉。当我们把一本书都叠完,已经是两个小时之后了。太阳升得老高,无比光明。

我们把所有飞机扔上了天空,遮住了我们视线里的天空。

“这样老天就没法伸手啦,没法折腾我们的命啦。”我大喊。

红艳,你听见我的声音了吗?你看见漫天的飞机了吗?还有,我得告诉你,我十八岁了。我们的命,也许才刚刚开始。

(本文获第十二届放胆作文大赛大学组特等奖)

获奖者感言

孙 畅

写这篇小说之前,我想了大概三个月,真正写出来却三个小时不到。仿佛这些人物一直都活在我心里。确实,我觉得我把我生活在农村所看见的被人们忽略的东西都放在了人物身上。而这些被忽略的“对真正生命的渴求”恰恰是我一直想表达出来的。因为当我们在为“怎么走得漂亮”而绞尽脑汁的时候,还有一部分人在为“怎么走下去”而思前想后,我觉得我们并没有比他们高尚。

《卦》是我写作以来最满意的作品,不是因为它相对其他作品更完整更有冲击力,而是因为它摆在我面前,我就看到了真实的自己——卑微,却努力在卑微里活得漂亮。

最后谢谢一直帮助我的葵花籽和子衿,还有给我肯定的张主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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