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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平凡世界里的人生

2013-04-29张艳茜

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 2013年9期
关键词:林达延川县路遥

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是中国文学兴盛的年代,路遥正是这个时期的重要作家。根据其小说改编的电影《人生》和广播剧《平凡的世界》曾风靡一时,他作品中的人物高加林、孙少安也几乎是家喻户晓,影响了几代人。在路遥去世二十余年后的今天,他的作品依然是书店中的长销书,他笔下的故事依然为文学青年们津津乐道,他的人生之路依然鼓舞着许多年轻人,他依然是这个文坛不能忽视的存在。

人们熟知路遥的《人生》和《平凡的世界》,但对他自己的人生却鲜有了解。在此,我们为读者截取了路遥人生的不同阶段、不同身份:出生在贫困之家的卫儿,无奈过继给伯父的王卫国,“文革”时期“红四野”的“王军长”,恋爱中的狂热青年,难以兼顾到家庭的丈夫和父亲,突破写作的苦闷彷徨而走向成功的大作家路遥。透过这些人生片段,读者或可更近地走进路遥的内心世界,看看这位天才而勤奋的作家鲜为人知的另一面。

一个叫“卫儿”的孩子

中国农历己丑年十月十三日,也就是公元1949年12月2日,一个极普通的冬天早晨,在清涧县石嘴驿镇王家堡村一孔普通的窑洞里,传出了小生命的嘤嘤哭声,一个看着很安静很普通,长着圆圆脸盘的小男孩落在了这个普通人家的土炕上。

这就是陕北普通农民王玉宽和马芝兰的头胎儿子,这就是他们的卫儿,七年后的王卫国,二十年后的路遥。

这个属牛的小生命,在1949年12月2日的到来,给王家带来的只是短暂的欢乐。

1949年12月2日,新中国也才在两个月前成立。当毛泽东站在天安门城楼上,向天下人宣布“中华人民共和国中央人民政府成立了”的时候,其实中国还有很多地方内战的战火并没有熄灭,而中国共产党领导下的新政权,面临的是中国大地百废待兴的困境。

陕北,这块曾经是早期西北红军的革命根据地;曾经是工农红军经过两万五千里长征落脚并壮大的地方;曾经是毛泽东在延安生活了13年、确立陕北在中国革命史上崇高地位的地方——虽然光荣而神圣,虽然壮丽且辉煌,进而闻名全世界,却仍然是贫瘠的,堪称穷山恶水的地方。陕北百姓的生活穷苦而艰辛。

陕北苦焦的农民大众,为中国革命做出了巨大贡献,在他们身上,凝结着朴素的先进思想。多年的战争洗礼使他们对于革命,对于社会主义的认识虽然感性大于理性,但在他们的血液里,流淌着优良的革命传统。这是陕北农民形象的一个面,这是特定社会历史、特定陕北地理的社会性格凸现。陕北普通农民的文化性格还有更为丰厚更为基本的一面。当枪林弹雨的战争岁月递进为衣食住行、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生儿育女的和平年代之后,逃避兵亂的善良顺民、舍生忘死的“支前”英雄、饱经沧桑的白发老者和呱呱坠地就体味到贫困的儿童,还必须面对黄土、沙漠、干旱和贫瘠,还必须迎接日晒雷打。他们必须要回归为生儿育女,种田打粮,谋划生机的更为原始意义更为传统性格的农民。况且,即使是战争岁月,陕北普通农民的基本需求也还是维持生计,离不开衣食二字;即使是耳边响着嘹亮的战地歌声,也难以掩盖黄土高坡凄凉悠长的“信天游”;即使是积极地参与抗敌斗争,他们的行为所显示出来的、更多更内在的元素,还是千百年来积淀下来的勤劳、质朴、善良等品格。(王西平、李星、李国平《路遥评传》)

属牛的窑洞婴儿,一个小名叫“卫儿”的男孩儿,无法选择地降生在这块贫瘠的土地上,降生在一孔陕北常见的窑洞里。

贫困山区穷人家的孩子,首先呼吸到的是陕北窑洞黄土的气息。他还不知道,他的生身父母,面对的是所有中国贫苦人家第一位的吃饭问题。所以,这个叫了“卫儿”的婴儿,睁开眼睛看世界的时候,应该只有愁眉之下的王玉宽夫妇,默不作声的苦中作乐的表情。

陕北是个穷地方,清涧又是陕北的穷地方。穷和苦从来就是一对孪生兄弟。

襁褓中的“卫儿”,可能敏感地闻到了黄土窑洞里,土的味道之中,还有浓重的“苦”的味道,这是苦难的“苦”。这份“苦”在他逐渐成长后,伴随了他整个的童年时期,从没有分离过。所以,这个头胎孩子——“卫儿”的哭声并不响亮,而是低沉的,大多时候,更是安静的。一个普通陕北农民的孩子就这样不引人瞩目地出生了。他安静地落地,安静地来到这个冬季严酷冰冷的世界。

世界却没有将他作为弱小的孩子接纳。

作为家中长子的“卫儿”,没有得到父母更多的呵护和溺爱。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这是很普遍的生存状态。

性格开朗爱唱民歌的母亲,和寡言少语却同样张口能唱“信天游”的父亲,看着这个小生命的到来,已经没有了浪漫心情高声唱出“老祖宗留下个人爱人”。他们首先想到的是,拿什么养大这个孩子呢?

多年后,作家路遥的母亲满怀一腔深情回忆说:

我家路遥从小就是精,就是脑子练(清涧方言,即脑子聪明),从来没让我急过肚子。七岁就会砍柴了。砍的柴捆成捆捆,摞在硷畔上,摞下美美一摞,俊得人贵贱舍不得烧。(朱合作《在王家堡路遥家中》)

“卫儿”出生后的几年时间里,弟弟妹妹一个接一个地出生了,王玉宽家中的生活更加窘迫。没有吃的,没有穿的,全家人只有一床被子,孩子们已经到了懂得羞耻的年龄,还穿不上一条裤子,完全是“叫花子”状态。

在当时的历史条件下,在特定的地理背景中,苦难并不是单单针对“卫儿”一个孩子的。对于生活在陕北这块土地上的人来说,苦难都是他们人生的第一课。所以如“卫儿”一样的孩子们,他们童年时代的苦难,是穷困的环境所给予的,是在被动中接受的。他们一双眼睛看到的满是贫瘠而沟壑纵横的山,每天忍受着饥饿的煎熬,天天盼望的是什么时候能吃上一顿饱饭,冬天时脚上能穿上一双鞋子。

家中老大的“卫儿”是懂事的,他深知父母养育儿女的艰难,五六岁便帮助父母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农活,开始了农村孩子的第一堂课——劳动。

有一次,卫儿去砍柴,跟一群大孩子到离村五里路的大山里去逞了一回能。结果,由于这种年龄还不能在复杂陡峭的地形中完满地平衡身体的重心,就从山顶的一个悬崖上滑脱,向深沟里跌了下去。我记得跌落的过程相当漫长,说明很有一些高度,并且感到身体翻滚时像飞动的车轮般急速。(路遥《早晨从中午开始》)

幸亏“卫儿”恰好跌落在一个草窝里,才侥幸地保住了性命,而两面就是两个深不可测的山水窖。

除了恶劣的生活环境,“卫儿”这个贫困的黄土地的农民之子,比其他孩子多了一重经历。他有亲生父母,还有养父养母,7岁后的“卫儿”,过继到延川县,做了亲伯父和伯母的儿子。

童年。不堪回首。贫穷饥饿,且又有一颗敏感自尊的心。无法统一的矛盾,一生下来就面对的现实。记得经常在外面被家境好的孩子们打得鼻青眼肿撤退回家;回家后又被父母打骂一通,理由是为什么去招惹别人的打骂?三四岁你就看清了你在这个世界上的处境,并且明白,你要活下去,就别想指靠别人,一切都得靠自己。因此,当七岁上父母养活不了一路讨饭把你送给别人,你平静地接受了这个冷酷的现实。你独立地做人从这时候就开始了。(路遥《早上从中午开始》)

“文化大革命”爆发了

饥饿年代,并没有令聪明、调皮的“卫儿”的个性变得迟钝。

在城关小学,这个由小名“卫儿”被改称大号叫王卫国的学生,身子骨不仅挺结实,而且是全校出名的调皮学生。他特别爱给同学起绰号,而且这些绰号很能抓住同学特点。同时,还喜欢编顺口溜调侃人,编出的顺口溜事出有因,极尽夸张之能事,讲出来笑得同学们只喊“肚子疼”。

到延川中学后,给同学起绰号的本事,被他继续发扬光大。所在的班上几乎每个人都有绰号,而这些绰号十有八九都是出自王卫国的创作。后来,他将起绰号的范围扩大到其他班,一个年级的男生起了一大半,但是没有人生气,因为同学们没有饶过王卫国,也送了他一个不雅的绰号——王喂狗(王卫国的谐音)。无论谁叫,他都答应。

王卫国调皮,却不是泼皮无赖,从不在课堂上捣乱,影响老师上课。他想听的课,就认真听讲;不想听的课,就旁若无人地阅读小说,不影响别人听讲。

年轻的班主任常润田老师,赏识王卫国的个性,赏识他和他对时事政治的敏感,有意识地为王卫国提供发挥他特长的舞台。只要与文字有关的活动,就交给王卫国来完成。

有一次初66乙班举办诗歌朗诵会,常老师别出心裁,要求主持人用诗歌语言将所有节目串联起来。常老师把写串词的任务交给王卫国。王卫国欣然接受了任务。很快,只用了一个上午,就将串词写了出来。

那次,全校师生都出席了诗歌朗诵会,大家交口称赞,主持人的简洁优美的串联词写得十分有文采,为这个诗歌朗诵会增色添彩。老师和同学都纷纷询问,串联词出自谁之手。一时间,王卫国迎来老师同学的共同注目。

还有一次,王卫国写了一篇类似于骈文的文章,用对仗工整的句式来铺叙一件事。班主任老师看后觉得虽然稚拙,但文从字顺,叙事状物言情都很生动新颖,对一个初中生来说,实属不易。

大量阅读的同时,王卫国开始写日记,并尝试着写作。所写的内容,侧重于时事政治方面,可以看出他比同龄人要成熟许多,文学写作的才能崭露头角。

路遥的作文常常得到语文老师的表扬,有一次,他写了一篇作文,题为《在五星红旗下想到的》,学校领导在全校学生面前朗读了一遍,从此使他文名大震,成了全校的“明星”。还有一次,他根据小说《红岩》创作并编排了一幕话剧,利用活动时间在教室前演出,引来全校学生观看。(海波《我所认识的路遥》)

1966年的夏天到了,这一年,16岁的王卫国初中毕业。按以往惯例,大中专考试将要进行,但是,这一年,一切正常的招考停止了。

王卫国当时正计划着报考西安石油化工学校,但是,中国发生的一起大事件将王卫国的个人计划击个粉碎。

在县城度过的两年高小生活和初中三年极其窘困的寄宿生活,使我们看到他在“吃”的问题上饱尝了“农民之子”的屈辱;同时,由于农村户口和城市户口的差异而造成的一种社会结构的矛盾以及在学校教育中所接受的理想和现实的差异,对这一系列的不合理的事实,使他从较早时候就产生了一种郁闷的思想。(〔日〕安本 实《路遥的初期文艺活动》)

如果一切如常,王卫国顺利考上一所中专学校,国家就给学生发放生活费,农村户口也随之转入学校。不出意外,中专毕业后就能被国家统一分配,走上工作岗位,成为端“铁饭碗”的国家工作人员,彻底甩掉农村户口的沉重帽子,鲤鱼跳龙门地成为城镇居民。

如果一切如常,大伯大妈就可以松一口气。尽管大伯之前反对王卫国继续读书,可是拗不过这个牛脾气的孩子,一家人吃糠咽菜,节衣缩食,艰难苦熬到儿子毕业。如果王卫国争气,靠读书为自己踏出一条走出农村的路子,无论这高小两年初中三年有多么的艰辛,结果总是令人高兴的。而且,大伯心里隐隐的内疚——那份因当初反对儿子读书产生的内疚,将因此减轻。

对继续上学读书始终怀有更强烈期待的,当然是王卫国本人。五年县城求学的饥饿与苦读,终究要收获一个结果,苦不能白受。王卫国甚至想到了该认真设計一下中专毕业后自己的未来。

路遥下决心改变自己的处境,愈发埋头读书。为的是日后当个干部吃那些猪肉片烩粉条之类的好东西,为此他也做了详尽的准备,并且以优异的成绩上完了中学,正准备报考西安石油化工学校。(海波《为〈山花〉送行》)

然而,王卫国的梦想,被无情地击碎了。

因为“文化大革命”爆发了。

这场史无前例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给作为个体的王卫国的人生冲击无疑是巨大的。

“红四野”王军长

1966年10月,延川县县级机关第一个红卫兵造反组织——“反修战斗队”建立不久,各单位相继建立名目繁多的造反组织二十多个,有“毛泽东思想指挥部”、“红旗战斗队”、“兴无灭资总部”等等。为表现各自组织的正确性,造反派之间互贴大字报,相互攻击对方是“保皇派”,标榜自己的造反组织是“革命派”。延川县大街小巷,一时间大字报铺天盖地,造成纸张短缺。

当王卫国从北京串联回到延川县时,延川县的“文化大革命运动”已然开展得如火如荼。疯狂的年代,只是一名延川县初中三年级学生的王卫国,也疯狂地在延川中学的校园里,借着风势,联络了初中部的同学,真就成立了一个“延川县红色造反派第四野战军”(简称“红四野”或“红四野总部”),扛起了“红色造反派第四野战军”的大旗。

历史上的“第四野战军”,是解放战争时期中国人民解放军实力最强的主力部队。它是由抗日战争转入大反攻后进军东北的八路军、新四军主力各一部及东北抗日联军逐步发展起来的。简称“四野”。缔造者是林彪、罗荣桓。这支队伍,能打硬仗,而且战无不胜。为新中国的成立,立下了不可磨灭的功勋。

延川中学的这一派学生造反组织起了这么个震天动地、响遏行云的名字,也是希望能像当年的“四野”一样,勇往直前,成就一番轰轰烈烈的大事业吧。

延川县还有另一派也自称是“红色造反派”的组织——“延川县红色革命造反派总司令部”(简称“延总司”或“司令部”)。

到1967年3月,革命大辩论逐渐使观点相同、意见相投的造反派相互联合,观点相对立的则水火不相容。

“司令部”与“红四野”均是延川中学的师生组织成立的,但后来发展成为当时延川县“文化大革命”中两个势不两立的造反派别。

回到延川县的王卫国,由于平时总是积极参加各种活动,再加上出色的文才,自然成为班内文革小组成员。班主任常润田老师是班上的当然领导,小组中的三个成员都是班上不安分人物,调皮活泼,能言善辩。后来,这三个人成了一派的主要头头。而王卫国的组织才能和领导才能显得更为突出,被“红四野”的群众推选为领导成员之一。又后来,延川县几个群众组织联合为一大派群众组织——“红四野总部”,王卫国被推选为“红四野总部”军长,主管宣传工作。

他带头写充满革命豪情的大字报,揭发当权派。他写的大字报,文笔洒脱犀利,看问题敏锐深刻,就连成为路遥这一派的敌对方的语文老师也招架不住,他的文学才情得到了最早的施展和发挥。对于这场运动,路遥是狂热的,他上大会,念批判稿,博得阵阵掌声;登高墙,贴大字报,引来簇簇观众;挥拳头,高呼口号,“九种人”闻风丧胆,最终熬成本班红卫兵组织“井冈山”的山大王。延川中学师生分化为两大派,他又以出众的组织能力,一跃而成为本派的首领。全县革命群众分裂为两大阵营,他又扶摇直上,被推举为本阵营的领袖,晋升为“军长”。他给自己刻了一个印章,上面刻着“王卫国”三个大字。(贺智利《黄土地的儿子》)

当时,“红四野”的战友尊称王卫国为“王军长”;而对立派都把他叫成“王喂狗”。在延川县城的一面墙壁上,有这样的大字报,上面醒目地写着:打垮“黑四野”,勒死“王喂狗”!

有着极强政治抱负的“红四野”军长王卫国,从小做惯了“孩子王”的权力欲望大大得到了满足。在一片“造反有理”的口号声里,这个只有十七八岁的中学生,以他的学识,以他的博闻强记,以他在延川县无与伦比的口才,又有文学造诣做基础,用极具煽动性和鼓动性的文章、演讲,王卫国一呼百应,八面威风,成为延川县城极有权力的大人物,可谓少年得志。

1967年1月8日这一天,延川中学等二十多个县级机关红卫兵组织联合召开“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誓师大会,会上大力宣传毛泽东思想,宣传毛泽东的无产阶级革命路线。虽然陕北的冬天寒风凛冽,然而,红卫兵们却是热血沸腾,他们一遍又一遍地高唱《大海航行靠舵手》《语录歌》和“谁要不革命,就滚,滚,滚,滚他妈的蛋”的《造反歌》,高呼着口号,一次次发誓,要把延川变成一所毛泽东思想的大学校,变成一片不掺任何杂质的红彤彤的汪洋大海。

待过了一个人心浮动的1967年春节,3月初,延川县红卫兵们又高唱起《语录歌》:

什么人站在革命人民方面,他就是革命派,什么人站在帝国主义封建主义官僚资本主义方面,他就是反革命派。什么人只是口头上站在革命人民方面而在行动上则另是一样,他就是一个口头革命派,如果不但在口头上,也在行动上站在革命人民方面……

斗志昂扬的红卫兵,进入延川县委,赶走了县委、县人民政府的领导和机关干部,一举夺取了权力。延川县委、县人民政府陷入瘫痪状态。

此时,运动的焦点集中在对当时延川县委、县政府的主要领导的看法上,逐步形成了两种对立的观点,最后焦点集中在时任延川县委书记的张史杰同志身上。

以“延川县红色革命造反派总司令部”为主的一派群众组织,认为张史杰是延川县最大的走资派,应打倒;以“延川县红色造反派第四野战军”为主的一派群众组织认为,张史杰是当权派,但不是走资派,是革命的领导干部,不能打倒,而应保护支持。以这两种相对立的观点为基础,形成了两大派。即当时人们所称的“司令部”和“红四野”。

当时,“红四野”的大多宣传材料,出自路遥和贺仲民之手。有一篇由路遥起草的文章,题目是《十字街摆下控诉台,土皇帝大骂造反派》。文章主要内容是“红四野”派撤出延川县城后,“司令部”进城,利用本县籍的一位县领导,在延川县城当时最繁华的地段十字街,作表态演说,其演说的内容是不言而喻的,也是可想而知的。路遥的这篇文章被印成传单,散发到社会上,为“红四野”赢得了多数城乡民众的支持。(樊俊成《追思与路遥相处的日子》)

两派造反派都宣称自己是保卫“毛主席革命路线”的,而且都认定对方是被“走资派操纵控制的”,为“刘(少奇)邓(小平)路线”卖命的,是“复辟资本主义”的工具,是“国民党反动派”。

按照长期的阶级斗争教育、革命传统教育所形成的社会气氛、思维习惯、行事方式,“在路线问题上没有调和的余地”,“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它就不倒”,“民主不给反动派,一点不给,半点也不给”,“对敌人的仁慈就是对人民的残酷”,“对敌人要像严冬一样残酷无情”……于是,两派都向对方进行压制、打击,不准对方发表意见,撕毁对方贴出的标语和大字报,这就势必引起冲突,发生斗殴。从动拳头、扔石块,发展到用棍棒、钢钎进行厮杀,最后发展到使用现代化武器进行武斗。

1967年11月3日,这个日子对于走过那段岁月的延川人来说,记忆犹新。这一天,延川中学“红色革命造反派总司令部”在延川县大礼堂举行文艺演出,庆祝该组织前身“毛泽东思想红卫兵”成立一周年。各个公社相同观点的群众组织派代表参加晚会,同时,还邀请了延安、甘泉、清涧同观点的群众组织代表参加。晚会开始进场时,延川中学“红色造反派第四野战军”一派的部分学生进场被阻拦,发生争执。随即,“红四野”的一些学生用砖头、弹弓袭击会场。随后,两派学生在延川中学校园内用磚头、弹弓相互袭击。第二天,“红四野”动员了南河公社五六百个农民进城,殴打了“延总司”的学生、干部,并将“延总司”赶出了延川县城。

这一天,延川县的“文化大革命”由“文斗”转向了“武斗”,后来这场事件被延川人称之为“11·3事件”。

事后,两派各显神通。1967年11月下旬, “红色革命造反派总司令部”抢劫了永平公社的步枪13支,子弹160发。

“红四野”也不示弱,1967年12月4日,“红四野”配合延安地区“联合造反指挥部”抢劫了延川县人民武装部轻机枪4挺。

1967年12月下旬,“延总司”两次策划抢劫永坪油矿武器,抢劫子长县热寺湾公社枪支未遂。同月“红四野”在文安驿、城关、永坪等公社粮站抢劫粮食三万余公斤,先后抢劫贾家坪、张家河、关庄等八个公社以及县公安局、银行等单位步枪59支、手枪19支、子弹300余发。

从1967年11月到1968年7月下旬,抢劫事件连连发生。“延总司”抢劫志丹县人武部3支步枪,1支手枪和2门八二炮;抢劫定边县人武部18挺机枪,36支步枪,还先后抢劫了城关、永平粮站粮食、粮票,以及永平商店、永平供销社、延川县百货公司、县委办、税务局、民政局等单位各种物资,总价值达10万余元,现金7.4万余元。

“红四野”在抢劫风潮中,同样收获斐然。1968年2月4日,“红四野”总部强行提取延川县人民银行10万元巨款;5月27日“红四野”总部抢劫稍道河粮站小麦1万余公斤,还有粮票500余公斤,并在县百货公司轻易得手棉布、糖酒、纸张、成衣、布票等物资。

两派不仅物资丰富,而且均拥有了致人于死命的杀伤性武器,使得延川县的大规模武斗迅速升级,成为一场不折不扣的“内战”。不过,这场“内战”的双方都是为保卫和拥护同一个领袖,为达到同一个“革命目标”——把“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面对死亡时,两派也都在念着同样的毛主席语录:

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

武斗期间,“延总司”武斗队编成四连,大约140余人,与“延安联总”(8·28武斗队)联合,共同与“红四野”为敌;“红四野”武斗队编成12支队,不足100人,与“延安联指”(12·8武斗队)挂钩,形成同盟,与“延总司”为敌。

两派武斗中几次枪林弹雨的交锋,双方死亡人数近30人。在《延川县志》中详细记载了双方8次武斗的时间、地点、伤亡人数。

如果将这些冰凉凉的记录还原为当时的真实情景,究竟哪一件与作为“红四野”领袖之一的风云人物王卫国有关呢?恐怕,即使是当时的参与者也很难说清楚。

这些忠心耿耿的“毛主席的战士”,在造反过程中,无论哪一派中的人,都以为自己是真正扛着“文化大革命”的伟大旗帜,是真正心怀“永远做毛主席的忠实的战士”的信念,保卫毛主席革命路线的。所以,每个人都斗志昂扬,以饱满的革命热情和战斗激情投入这场看不到结果的政治运动中,谁不参与,谁不投入,在当时的形势下,反倒是非正常的,谁都无法真正做一个事不关己的逍遥派,而且每个人的行为都不由自己:

在政治层面上,像大多数知识青年一样,路遥参加“文化大革命”是满怀着一腔赤诚。

在心理层面上,“文化大革命”给路遥提供了人生的舞台,提供了压抑的、抗争的心理的一个巨大、宏阔的宣泄场,提供了发挥潜能、显示才干的自由空间。(王西平、李星、李国平《路遥评传》)

这是根本无法追究个人责任的全民运动。

但是,事态随着武斗的开始,流血事件不断增加,性质发生了变化。

这一派打死了那一派的交通局长,那一派打死了这一派的民政局长,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各派城乡大联合后王卫国为军长的红四野暂居上风占领了延川县城。使得城里的另一派没有逃掉的人成了人质,过起了提心吊胆的日子。(晓雷《男儿有泪》)

一万多“红四野”造反战士,在赶跑了对立面——“司令部”人员之后,牢牢地控制了延川县城,被赶出城的另一派——“司令部”的营地则安在了永平镇。

“红四野”一方面防备着对立面的突然反攻,一方面也准备着荡平延川全县。这个阶段,王卫国和他的“红四野”的战士,风雨同舟,同吃、同住、同革命。

将王卫国一手提携起来的班主任——常润田老师,后来竟与王卫国成了对立面,而且是对立面中观点坚定的死硬分子。与对立面誓不两立的王卫国与他的班主任的感情却没有破裂,他们只是互相回避,逃开接触。王卫国一派想整垮这个班主任,但王卫国暗中保护,使得班主任幸免于难。

在战云笼罩的县城内,提心吊胆的还有一个人,他是王卫国的语文老师。语文老师很早发现这个学生有怪才,爱演戏,随便弄几个人就能上演《红岩》《千万不要忘记》,而且爱演反派角色,《红岩》中扮演徐鹏飞,活灵活现。要写起作文来,那快得厉害,不用多大工夫就交卷。有戏剧性的是,语文老师也成了他这位学生的对立面,而且他俩分别是两派中的笔杆子。但打起笔仗来,老师的严谨扛不住学生的犀利,老师的正儿八经抵不住学生的自由挥洒……后来,笔杆子换成了枪杆子,老师只好抱头鼠窜,借口去上海学习一月风暴之经而躲避了四五十天,回来之后,却发现县城成了王卫国一派的一统天下。为了以攻为守,保护自己,他壮着胆子去了红四野总部,对着当年的得意门生而如今是对立面首领的王卫国说:

“我不怕你,我知道你不敢把我怎样!”

王卫国说:“老师你不用怕,观点不一样,人身安全不会有威胁,你放心,在延川县城你会畅通无阻!”(晓雷《男儿有泪》)

与林达的婚恋

回乡五年,路遥大部分时间在县城,是众所公认的“食客”,走到哪里睡到哪里,住在哪里吃在哪里,他有才华,写东西出手快,思路新,但家庭生活困难,也众所周知,和他交往多的干部,家在城里的同学,都乐意接济他,吃饭自不待言,借几块零钱,他不记起还时,也就免了,继而进化到想方设法让他吃公家,有资格办会议的,拉扯他跑小腿。搞各种文艺调演,他是从始至终的工作人员,别人未到他先到,结账时,县文教局副局长惠明清还不忘给他留几张饭票。政工组编诗歌集,当然用得着他,编歌曲集,也把他扩大上;甚至党校组织出外参观,校长白光明找个理由也把他捎带上,去当年闹红更盛的吴堡,過黄河大桥,涉足军渡;上榆林,进毛乌素沙漠,入沙柳丛,《车过南京桥》和《塞上柳》就是这样触景生情的。(高歌《困难的日子纪事》)

看着路遥一步一个脚印地进步的曹谷溪,惊讶而且骄傲,也更加对路遥投入了关心。曹谷溪关心的不仅是路遥的创作,曹谷溪还惦念着已经离开了路遥的北京知青林琼。

曹谷溪不断地给林琼投寄每期出刊的《山花》小报,为的是向林琼报告路遥的最新消息,传递路遥的成长以及路遥的与众不同的信息。作为兄长加挚友的曹谷溪心有不甘,总想要林琼与路遥重续旧好。

然而,倔强固执的路遥,在结束了一场虚幻的爱情之后,就断然不再重温旧梦,而且,这时候,有一个北京女知青的身影,已经深深地印刻在路遥的心中,这却是曹谷溪后来才意识到的:

在通讯组做培训学员的路遥,住在曹谷溪的二排18号窑洞里,两个人同住一个土炕,共用一个书桌。与经常来这里和谷溪商量工作的正式通讯干事林达,自然抬头不见低头见。也许是路遥从林达身上看到昔日林琼的影子,她们有着同样的成长背景与环境,有着北京城里人的生活风度,有着女知识青年的特殊气质,或者,更多的是因为林达的开朗、诚挚和干练,使得路遥重新燃起了一种希望的火花,他开始觉得不断地有话要向这位北京姑娘倾吐。(晓雷《男儿有泪》)

平时话语不多的路遥,一般不爱与人交流,但是他喜欢和北京知青交往。在与延川插队的优秀北京知青像陶正、张五爱、孙立哲等等清华附中的学生交往过程中,路遥获益匪浅。是他们为路遥打开了另一个世界的大门,让路遥感觉,他不再是黄土高坡的一个农民后生,他的人生,可以开始一种全新的征程。

所以,当只有19岁,属兔子的北京知青林达,出现在路遥眼前的时候,路遥也立即将这个清瘦、白净、文质彬彬又待人和气的女孩子印在了心里。

当时的路遥对北京女知青的倾心,不仅仅是在意她们的外表和性格,更多的则是被她们的学识、心胸和视野所吸引。这些因素之中一旦产生了爱情,则又交织了感情的成分。

1969年我(指谷溪——作者注)被调到了延川县革命委员会政工组通讯组工作。刚开始当干事,后来成为组长。当時,通讯组的正式成员是我和林达、石焕南三人。通讯组的主要任务是向报纸和广播站提供新闻稿件,但我热衷于文学创作。创作活动也成了通讯组的业务。后来,张兴祥、路遥、陶正这些人来到了通讯组。他们在那儿被培养成民工创作人员。(〔日〕安本 实《路遥的初期文艺活动》)

在北京知青中,林达参加工作算比较早的。她先是插队在延川县关庄公社前卢沟村,后来担任了关庄公社妇女干事,再后来,曹谷溪将林达调到延川县革委会通讯组。林达在延川县算是官方正儿八经耍笔杆子的角色,也是曹谷溪的得力干将。

林达与路遥的初恋女友——林琼,都是清华附中的学生,又同在关庄公社卢沟村插队,曹谷溪向林达介绍说:

路遥是一个多好多好的青年,说路遥多么有才气,说路遥对他的恋人感情有多深……其目的就是想通过林达去做工作,让路遥与他的恋人重归于好。但是事情没有按照我的想法发展,我失败了。始料未及的是:林达悄悄地爱上了路遥!(曹谷溪《关于路遥的谈话》)

林达非常欣赏还正在野路子上闯荡的路遥的文学才情。虽然路遥只是个在县文艺宣传队里打杂的,是个编节目、管戏箱、拉大幕什么都干的农民工。当初恋的失败正在折磨着路遥的自尊和考验着他的自信的时候,林达的出现,抚慰了路遥一颗受伤的心。

毋庸置疑,北京知青林达是在路遥的人生最为苦闷的阶段,走到路遥身边的。正是青春年华却因“文革”而中断了学业,投入了巨大热情的政治运动又抛弃了他,在路遥工作无着,前途未卜,加之路遥倾注满腔热情热爱的一位姑娘离他而去,失意与苦恼煎熬着他。在与命运拼搏中,林达的爱情,恢复了路遥的自信,为他注入了强大的动力:

林达长于写作,颇有才思,《山花》第四期刊有她以程远的笔名发表的散文《在灿烂的阳光下》(后被收进《知识青年在延安》丛书)。为了促成路遥和林达结合,谷溪想方设法将林达由关庄公社妇干调来县委通讯组搞通干。创作组在县城、新胜古、贾家坪等处举办业余文创人员学习班,总是同时抽调他俩一起参加,采访实习,有意无意地将他俩编入一组,路遥程远,笔名对仗工整,志同道合。几年后,他俩给自己的独生女儿取名路远,熟人尽可察知其意。(高歌《困难的日子纪事》)

在延川县革委会通讯组,林达住的是集体宿舍,而路遥常与曹谷溪居住的窑洞,往往是门庭若市。刚刚相恋的路遥和林达,在一个古老而封闭的小县城里,哪怕在马路或是河畔双双悠闲地漫步,都可能造成县城的一大事件。可是,又到哪里可以自由自在地与恋人谈天说地、谈情说爱呢?这个时候,路遥只有去求助曹谷溪想办法了。

古道热肠的曹谷溪,为了兄弟路遥,总是会想出办法来。曹谷溪的2排18号窑洞下边一排窑洞前,有他掌握的一个秘密地方,那就是他的照相暗室。一间平房分作两个部分,前半部分放办公桌,可以做案头工作;后半部分修了蓄水池,通了自来水,安了特殊灯光,可以洗相放相。除了通讯组长曹谷溪本人,别人无法涉足这个领地。

如今路遥求助,谷溪想到了这个去处。他把路遥和林达领到这里,开了门锁,等他们进去之后,又闭上门,开始封锁了一个正在进行的秘密。

这个暗室对这个时候的路遥来说,太美妙,太理想,简直就是他的伊甸园和方舟,只要林达有空闲,他就找谷溪要钥匙,别人面前不好明言,就写条子递上去,谷溪就偷偷把钥匙塞给他。这个暗室中,谷溪许多重要的摄影作品是在这里冲片、显影、定影的,如今路遥与林达的故事渐渐也从这里开始显影。对于路遥来说,那是一个落难公子遇到了京城来的多情公主;对于林达来说,那是一个白雪公主遇到了自己的白马王子。失去县革委会副主任与林琼姑娘的噩梦已经成为过去,路遥经历了一段感情由破碎到整合的过程,重新变成了一个闪烁着幸福光芒的路遥,他要向世人宣布他与另一个姓林的北京姑娘罗曼蒂克的故事。(晓雷《男儿有泪》)

知识分子家庭出生的林达,既有良好的家教和修养,又是个有情有义的知识女性。在与路遥开始恋爱后,她心中有一个结,她感觉必须解开,那就是路遥的初恋——林琼。

虽然,林达知道,那是路遥一段无果的恋情,虽然林达清楚,不是因为她的出现,导致这段恋情的终结,但是,林达仍然想要对女友说个明白,她要有个清清楚楚的交代。

林达风尘仆仆去了铜川的二号信号工厂,找到既是同学、插友,又是女友的林琼,把她与路遥的相恋情况,一五一十通报给了她的女友林琼。

林琼一直从曹谷溪每期寄给她的《山花》小报上追踪着路遥的身影。《山花》上那些不断刊载出来的路遥的诗文,让林琼感受到,路遥曾经经历的痛苦和失恋的情感危机,这段路的行程泥泞、坎坷、艰辛而且漫长。如今的路遥已经重新踏上了另一条充满希望与光明的文学之路,林琼的内心感到十分欣慰。

现在,林达来了,林达的坦诚而真实,让两个女孩子有了倾心的交谈。

林琼在为好友祝福的同时,也为得知路遥因失恋受到的创痛而心怀内疚;夜晚,在与林达同睡的床上,她禁不住偷偷地落了泪。她的那位插队在内蒙古的女友的真诚关爱带来的故事结局,不是她的这一位好友林达的过错,应该说这就是命运之神的暗暗拨弄……(晓雷《男儿有泪》)

离开铜川,林达几经辗转,回到父母寓居的海滨城市厦门。得到了女友林琼理解和祝福的林达,在鼓浪屿的海岛上,内心轻松而兴致盎然,恋爱的心涌动着有如大海波涛的激情。

林达向母亲激动地报告了她与路遥的相恋相爱,她想征询母亲的意见。

懂得尊重儿女意愿,知书达理的母亲,让女儿林达讲讲路遥是怎样一个人。女儿便滔滔不绝地讲起路遥的才华,路遥的勤奋,路遥的刻苦,以及路遥的坚韧毅力……

母亲认真地听着女儿的讲述,问女儿:“你讲的都是路遥的优点,路遥有什么缺点呢?”

林达一时语塞。愣怔着一时想不出路遥有什么缺点。

母亲看着女儿稚嫩清纯的眼睛,语重心长地说:“你不知道他的缺点,就说明你并不很了解他,你们的事缓一缓为好。你得先冷静下来,拉开距离之后再看看。从某种意义来说,只有你愿意接受和包容他的全部缺点的那个人,才能成为你的生活伴侣……”

母親是林达心目中的导师,林达是母亲的孝女,她遵从了母亲的意见,回到工作生活的陕北山城,果然与路遥拉开了距离,好久不再同路遥去进那个冲片显影定影的暗室。旧梦刚刚过去,新梦刚刚开始,难道我又要失去心爱之人?路遥受不了,他对谷溪说:“林达不和我好了……”在谷溪面前,他第二次痛哭流涕,像一个受伤的孩子。

谷溪说:“事情不会这么简单,林达不是会突然变卦的人。”

路遥哭着告诉谷溪:“是她母亲不同意,林达听她妈的话……”

“没这么严重。”谷溪说,“人家的娘问得很好,你总不会没有缺点?对一个人的认识,总得优点缺点都了解才行。”

周围的人都知道了这个风波,连团委书记也找谷溪说:“林达与路遥快不行了,不行了,咱就叫T诗人上。”

T诗人是另一个北京知青,此时诗歌创作与路遥并驾齐驱,旗鼓相当,与林达也算天生的一对。可谷溪赶紧制止团委书记:“快不敢这样,不是这么回事。”他又找来林达说:“你妈的话很好,但并不是不同意你谈。我对路遥说了,路遥也同意你妈的话。那你以后就继续了解路遥,爱情的大厦也要建立在坚实的地基上,不能是空中楼阁……”(晓雷《男儿有泪》)

这一年的春节,曹谷溪回到了妻儿生活的刘家沟,与家人团聚,享受紧张工作中难得的清闲与轻松。而保持了一段时间距离的路遥和林达,两人骑了一辆自行车,大年三十回到了郭家沟,看望大伯大妈,与大伯大妈一同过大年三十。

大妈曾在路遥初恋失败时,关切地询问过原因。当时,路遥赌气回答:“人家嫌我衣裳烂!”

这一次,当路遥将北京姑娘林达领回家门时,路遥同样是那身破衣裳。大妈禁不住瞅着路遥的衣襟,心里虚虚的,为儿子捏把汗,路遥却神情自若地笑笑,说:“不怕,咱就是这样子,谁看上谁来,看不上走他的路!”

正月初一,路遥与林达又一同骑着自行车到刘家沟来看曹谷溪。

谷溪明白,距离就是美的定律发生了作用,距离产生了美,拉开距离的时期已宣告结束,这对情侣已经难以分开了,当着父母的面,他们很难自由自在,而到了友人这里,总会有他们享受自由的天地。谷溪找大队把知识青年住过的窑洞收拾打扫了两孔,安顿他们分别住下,然后就一日三餐地给他们大碗吃羊肉,大碗喝米酒,酒足饭饱之后,就让他们回到窑洞甜甜蜜蜜,喋喋不休……直到正月初八,春节假满,谷溪也骑上当初与路遥去新胜古的那辆破自行车,与路遥林达一同回到二排18号,开始新的一年。这一年秋天,林达写了散文《在灿烂的阳光下》,署名程远,交给谷溪在《山花》发表。程远与路遥意思完全相同,林达就用这种特殊方式向世人宣布,她与路遥的爱情之旅步入大道,以至遥远……(晓雷《男儿有泪》)

1973年春天,编辑部的副主编贺抒玉和编辑问彬(也是两位女作家),去陕北延安为即将出刊的《陕西文艺》寻找作者组稿,在延川县革委会通讯组工作的曹谷溪极力向他们介绍了当时还到处做临时工的返乡青年——路遥。

70年代初,文学界真可谓鸦雀无声,许多作家内心都是寂寞的,忧郁的,忽闻延川县几位青年作者办了一张《山花》小报,异常活跃,像山野中一朵不知名的野花耀人眼目。当时,我正在为刚刚复刊的《延河》筹稿,便和问彬一块儿去延川县看望这几位《山花》的编辑和撰稿人。

在延川县一个土窑洞里,一位二十多岁的青年,穿着一身农民式的棉袄,坐在炕头憨厚地笑着,时而提出一些令人深思的文学创作问题,一听就知道,是影射文化专制主义的统治者。我这才注意到,这位青年黑黑的方脸盘上,有一双聪慧机智的眼睛。他善于思考和提问题的勇气,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这位青年的智商超过了他的年龄,他就是路遥。(贺抒玉《短暂辉煌的一生》)

贺抒玉(作家李若冰夫人)和问彬(作家杜鹏程夫人)两位编辑,经过与路遥接触,路遥当时的困厄落魄、路遥的思想才能、忠厚深沉给她们留下了深刻印象。她们将路遥在1972年12月16日刊发在《山花》上的短篇小说《优胜红旗》带回《陕西文艺》编辑部,发表在1973年7月《延河》复刊号——《陕西文艺》上。这是路遥第一篇在公开的省级刊物发表的小说,标志着他正式踏上了中国当代文坛。

1973年11月30日《人民日报》在《重视群众文艺创作,牢固占领农村思想文化阵地》文章中,表彰束鹿、延川蓬勃开展群众业余文艺创作活动时,宣传介绍了路遥:

刘家圪崂大队回乡知识青年王路遥,在农业学大寨的群众运动中,亲眼看到广大贫下中农发扬自力更生、艰苦奋斗的革命精神,劈山修渠,改土造田,深受鼓舞和感动,他一边积极参加集体生产劳动,一边利用业余时间搞创作,在一年多的时间里,就写出50多篇文艺作品,热情地歌颂了人民群众的革命精神和为社会主义革命和社会主义建设多做贡献的精神风貌,他写的诗歌《老汉走着就想跑》《塞上柳》《进了刘家峡》以及小说《优胜红旗》等,已在地方报纸和陕西省文艺刊物上发表。

陕西省文艺创作研究室,极力在最短的时间内,恢复各协会正常的文学活动。1973年9月5日,召开了全省文艺创作座谈会。这是一次规模很大的会议,地(市)县专业和业余作者有150多人出席会议。刚刚被延安大学录取的路遥也从延安来到西安参加了这个会议。

会议开始讨论时,路遥坐在不起眼的角落,低着头静静地听着大家的发言,始终没有要说些什么的意思。这让主持会议的贺抒玉很是为路遥着急,便点名说:“路遥,你咋老不发言,你可以说说你咋写的《优胜红旗》。”

路遥听到作家前辈贺抒玉点他的名了,急得抬起头嘟囔着:“我……我不会说!说甚哩嘛!”说罢,又低下头不再作声了。

贺抒玉和善地笑笑,说:“路遥是陕北人,陕北人的嘴都笨。不说也行,只要会写就行!”

《延河》的老编辑董墨对路遥的小说《优胜红旗》印象深刻,晚上,来到路遥住的房间里,要认识一下这个来自黄土地上的作者。董墨对路遥的印象是:

“整个人给人一种黄土高原的厚重感。丝毫没有那种所谓的艺术气质和那种浮泛的才子气,说起话来也不是那种口若悬河、口齿伶俐的人,说话不急不缓,好像每句话都是经过思考后才说出的。”

出于一個多年做编辑的习性,董墨问路遥,那篇小说是怎么构思出来的?文学编辑的董墨是想从路遥的叙述中了解路遥的文学功底,以便今后在编辑往来时更容易沟通。

路遥却不假思索地回答:“那是习作,随便写的……”

路遥这样说,其实是对自己的小说处女作并不重视,不像很多作者对自己的作品能在省级刊物上发表抑制不住的喜悦。

路遥沉吟了一忽儿,说,我想谈谈我自己。然后,路遥坦诚而真挚地从他的身世、家庭说起,重点讲述了他在“文革”中的经历。当时,“文革”尚未结束,各方面都在继续革命,仍在高举“文化大革命”的伟大旗帜,誓将“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这种情形下,当时只有二十三四岁的路遥,对中国当代史上的这场浩劫,已经开始反思,并予以尖锐的批判。

他的批判不只是从个人经受的磨难出发,而是从国家民族的前途着眼的,我心里不禁感到有点震惊!这个年轻人不简单!下放农村三年当中,我对“文革”中发生的各种事情,进行过认真仔细的回忆和思考,我搞清了不少问题,但有很多问题还没有思考得很清。而他,一个年轻人,思考却是这么锐敏而深刻。我清楚地感觉到,坐在我面前的这个陕北小伙子,在文学上蕴藏着某种潜力,一旦具备了必要的条件,他会做出成绩来的。(董墨《灿烂而短促的闪耀》)

这次的全省文艺创作座谈会,也不都是严肃的文学交流和紧张的讨论,参与编辑《延安山花》诗集的作家申晓也在会上。申晓和路遥同样是从陕北黄土地上走出来的青年,两人自然一见如故。

白天开会,晚上放电影给与会代表看,无非就是看样板戏翻拍的电影。路遥和申晓一听说有这样的活动,便偷偷地溜出宾馆,在街上胡逛。走在西大街上,他们俩山里沟下地神聊。很晚了也不回宾馆,像两个夜游神。

申晓问路遥:“听说‘文化大革命中你是红卫兵头子?”

“是咧!咱是贫下中农嘛!毛主席一声令下,咱穷人家的娃娃能不听嘛!”

“听说武斗中你把谷溪捉住要枪崩咧!”

“你别听狗日的谷溪瞎说,‘文化大革命中,谷溪是保皇派,铁杆杆的保皇派,拿个笔杆子胡扬咧!把我们糟蹋得乌麻六道的,我们这派把这黑笔杆子恨死了!不做他做谁咧!要是没我挡驾,谷溪早就没命了!”

说到这里,路遥笑了,“要是谷溪殁了,《山花》也就弄不成了!说不定我这阵正在黄土圪里受苦咧!咱两个也就认不得了!”

申晓又问路遥:“你尔格(现在)谈对象了没?”

路遥面有得意:“谈了!谈成了。北京知青,厦门人,叫林达。”

申晓追问:“长得俊不?”

路遥嘿嘿地笑了,歪着个脑壳子说:“你猜!”

路遥不高的个头,圆疙瘩子脸,看着路遥的这副模样,我笑着说:“凭你的样样,林达长得也不会俊样!”

“哎呀,申晓,你咋瞎说咧,林达长得比我强!俊咧!又会写文章,我们县通讯组的,谷溪的部下,刚不久在陕报上发了一篇文章,可有才气咧!”

我问:“路遥,你咋找北京的女娃娃,找个本乡田地的婆姨多好,咱陕北的女人乖嘛!”

“唉,申晓,你解(发音hai)不开,咱家穷嘛!穷亲戚再套上个穷亲戚,那咱是把穷根扎下了,几辈子也翻不了身……”(申晓《兄弟情深》)

1973年9月,路遥几经周折,终于如愿以偿地以“工农兵学员身份”进入延安大学中文系读书。之前,短篇小说《优胜红旗》也在《陕西文艺》7月的创刊号面世,又参加了全省的文艺创作会议,这样一些连续性的事件凑到一起,给路遥带来的鼓舞,决定了他一生的方向,一匹千里马将要奋蹄驰骋了。

因《优胜红旗》所显示出的才气与潜力,上大学期间路遥就被借到《延河》做了编辑,路遥从此有了接触柳青、杜鹏程、王汶石、胡采等文学前辈和理论家的机会,有幸得到他们的直接教诲和滋养。在做编辑过程中,他对作品敏锐的鉴赏能力,使工作多年的老编辑也深感佩服。

在路遥上大学期间,林达仍在延川县革委会宣传组工作。作为初中毕业生,按规定,工资应该是30.5元,或是33.5元。时任延川革委会宣传组组长的曹谷溪知道,林达的工资,是路遥和林达两个人共用的。于是,谷溪为林达争取提高工资到38.5元,这在当时一般的工作人员,是较高的工资收入。即使是高工资,还需林达精打细算,省吃俭用。首先保证路遥的生活费用,好在那时上大学有助学金,伙食费可以节省许多,但是日常的花费是免不了的。另外,还要让路遥穿得像样些、体面些。路遥的大学同学都知道,路遥身上的衣服都是由林达来打理的。剩下的工资才是留给林达自己的,好在那时候普遍不讲究穿着,风华正茂的林达,一件衣服经常是穿在好几个季节里。

分别的日子里,路遥、林达两人鸿雁传书,你一封我一封地往来不断,仿佛有说不完的话。路遥寄给林达的信件,时常被林达的知青好友拆开来,大声朗读信纸上路遥写的诗,有时候,也会将错别字修改了再还给林达。好脾气的林达从来不为此生气。

1975年夏,路遥利用暑假同林达一起去了一趟林达的老家福建,去见林达的父母。他在回到延安大学前给申沛昌写了一封长信,细说了他在沿途的所见所闻、所思所想,以及他所感受到的人心民意和国家面临的形势、未来发展的走向。“通篇用的是文学家的激情,写的是政治家关注的事情。”

读这封信让申沛昌明确而肯定:路遥是一个酷爱文学又关注政治的人。

1976年8月,大学毕业的路遥在省作协以及延安方面关爱他的人士多方努力下,成为《延河》编辑部的正式编辑,在一个更高水准的起跑线上开始了他的奋斗,同时他在曹谷溪的洗相暗室里开始的爱情,也有了收获。

1977年仲夏,延安遭遇了一场特大水灾,水灾过后,路遥来到延安,为《延河》组稿。在延安逗留期间,一天,他来到延安报社,拿出一条刚买的不很长的围巾,路遥兴奋地对延安报社的劲挺说,他要结婚了,这条围巾是给林达的彩礼。那时,林达还在延川县委宣传组,常来延安报社,与报社的人都很熟悉。大家听到路遥即将结婚的喜讯,都很羡慕他,说他讨了一个好婆姨。路遥很满意地将围巾先围在自己脖子上,头发梳得油光油光,惹得大伙儿一阵笑。

就是在这一年,路遥找到当时在陕西团省委工作的赵熙,他需要赵熙的帮助,将林达调到西安。

早在1972年,赵熙到延川县做恢复团组织筹备工作时,就认识了在延川县革委会宣传组工作,文笔很好,勤恳踏实的林达。所以,赵熙没有犹豫,立即向陕西团省委领导建议,当时刚刚恢复团组织工作的团省委正需要招贤纳士,网罗人才,因此不久,林达顺利地从延川县委宣传组调到了陕西团省委宣传部工作了,职务是干事。

来到西安,与路遥相聚的林达,一方面照顾路遥的日常生活,一方面抓紧时间勤奋刻苦地学习,并参加了自学考试学习,三年之后,林达获得大专文凭。

赵熙回忆说,1977年之后的三四年时间里,虽然“文革”结束了,但是,“文革”时期的政治运动神经并没有完全松弛下来。跟不上当时的形势,要遭批判,但是,跟得太紧了,突然风向转了,也必然遭致批判。搞得人人自危,神经紧张。但是,林达在陕西省团省委工作期间,却能在政治高压之下,全身心地投入学习之中。一方面,她不熟悉团省委的人际关系;另一方面,经历过政治运动的她,毫无参与政治的热情。赵熙说,只有在参加各种知识竞赛时,林达将第一名或者第二名收入囊中时,人们才注意到林达这个女子的不简单。

1978年1月25日,相恋快八年的路遥和林达,回到延川,在延川县招待所举办了婚礼。那天,有上百人参加了两个新人的婚礼。不是路遥、林达高调,而是他俩的影响力。一个曾经是延川县革委会副主任,又是一位作家,一个是北京下乡知青,又是一个才女,想低调都难。很多人知道了他们新婚大喜的消息,纷纷赶到婚礼现场来为两个新人祝福。

他们恋爱有六七年。

林达路遥终于结婚了。这一天是1978年元月25日。

由于路遥在县里的知名度很高,轰动了上百人来送礼。

那几天,布置洞房的,筹备婚宴的,出出进进,真个忙活。婚礼约定在晚六点举行,人们陸陆续续来了。宣传部的贺陛站在门口招呼着。

路遥来了。林达拖了半小时才到。

她穿着件深紫红色的棉袄罩衫,翻出浅色的内衣领子。李彦、孟霞陪在左右。文化馆的张仁忠担任司仪,两位新人坐在事先布置好的讲台前。

先由县文教局赵如彬给两位新人佩戴红花。贺陛代表宣传部讲话,李世旺代表来宾发言。最后是路遥代表林达讲话。

有人提议:路遥唱歌林达作诗。

路遥穿着件略肥大的新蓝布制服,头发是刚刚理的,有些土气,但精神焕发。

林达和路遥站在一起,显得脸色苍白,他们坐在众人面前挺不自在。

简单走了这么几个过场,便开始进入宴席,新郎新娘给各桌斟酒。一个小时以后有人开始走了。经多方筹备,多日操办的婚礼就这么没有悬念地结束了。(邢仪《路遥的婚礼》

那天,在路遥和林达的婚礼上,邢仪为路遥和林达画了个速写。路遥当时是穿了一身新衣服,上身是一件蓝色的制服,头上还戴了蓝帽子,喜气洋洋满面红光。当时两个人都很拘谨,不像现在这么开放,一个往这边拧着,一个往那边拧着,站得有些距离,中间还不挨上,恨不得这个站在这个桌子角,那个站在那个桌子角。

画家邢仪,与路遥的妻子林达是清华附中同班同学,插队开始后,两人一块到陕北延川县的一个生产队,后来又一前一后到了西安,日常里两人都是对方家里的常客。她是林达最要好的朋友,也是路遥和林达从初恋直到后来十多年家庭生活的见证人。在林达的女友中,没有哪个人如邢仪这般长久而深入地介入到路遥林达夫妇家庭生活中。(白描《路遥身后的故事》)

大妈李桂英,对儿子“卫儿”的雄心壮志,对儿子“卫儿”创作上的成绩懵懂不晓,作为一个农村普通母亲,大妈更关心的是儿子婚事,这是一个大妈最为牵挂在心的大事。

儿子能好上一个北京知青,令大妈欣喜不已。林达来到郭家沟贫寒的窑洞里,啥活都干,朴朴实实就像个当地女子一样,只是吃饭不会盘腿坐炕,而要趴在柜子上。

林达问老人:“这样子难看不?”老人忙说:“不难看,不难看,自个儿家里,想咋样就咋样。”

林达与老人关系相处得很是亲近,多少年来,都是彼此照应。与林达一同下乡插队在延川的同学——闺中密友邢仪至今还记得,在延川县革委会林达住的窑洞里,林达、路遥、邢仪,还有其他几个要好的北京知青,常常聚在一块儿谈理想,谈抱负,唱苏联歌曲和过去的一些老歌。兴致最好的时候是聊着唱着同时还有一些东西吃着:炒黄豆、红薯、黄米糕,还有那在陕北才有的玉米黄——这些吃的东西都是路遥的大妈特意做的,她就像当年给在县城念书的儿子送吃食一样,隔些日子就会挎着盖块花布的篮子,给林达送来一堆吃食,她知道北京娃娃就好这些个口味。

路遥与林达的结合,用陕北话说,不光说仅仅是路遥这个汉子有了个婆姨,它给路遥的信心是,坚定了路遥会成就事业,这么一番决心和勇气。

1979年11月,路遥与林达的宝贝女儿路远出生。

其名路遥的第一个字“路”和林达的笔名“程远”的第二个字“远”,合为“路远”。既有纪念二人爱情结晶的意思,又有寄托对于女儿的人生期待: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梁向阳编《路遥生平与创作简表》)

20世纪 80年代初,林达从陕西团省委宣传部调到西安电影制片厂《银海》杂志社,做了一名理论编辑。因为不经常坐班,文稿可以拿回家来编辑,这样就有了更多时间。

1997年,金秋十月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当年的北京知青邢仪拎着画布和油画箱,奔赴黄土高原那个通信地址上叫作延川县黑龙关乡刘家屹崂行政村郭家沟自然村的小山沟。

邢仪所认识的路遥,不是作家路遥,而是作为朋友的路遥,作为女友丈夫的路遥,也是作为陕北窑洞里那个朴实老妇人儿子的路遥。

早在女友初恋时,邢仪便与林达去过路遥家,结识了那个养育了一位优秀儿子的母亲。从此,黄土地上这位母亲的形象便深深地留在她的心里。1996年,早已回到北京的邢仪与丈夫携儿子重返陕北。山川依旧,草木相识,然而物是人非,土窑寂寂。儿子英年早逝,老伴也早在十年前故去,陪伴垂暮老人的唯有西天的残阳和长夜的青灯。(白描《路遥身后的故事》)

这次,邢仪是专程为大妈画像的。

家中三孔土窑,是几十年前掏掘的,岁月的风雨早已使土窑破败不堪:没有院墙,窑内外的泥皮大片剥落,从来就没有刷过油漆的门窗更显粗糙破旧,不知是哪个年节贴在窑门上的对联,残片仅存,字隐色褪。儿子英年早逝,老伴也早在十年前故去,陪伴垂暮老人的能有什么?

两人自然要说到路遥,谈到林达。婆婆对林达这个儿媳妇至今怀有感念的心情。

老人对专程为她画像的邢仪说,儿子上大学前靠家里,上大学后靠的是林达,林达是北京人,家里境况好,在经济上给了儿子很多接济,就连背到学校里去的被子和褥子,都是林达给准备的。没有林达,儿子延安城里念书,肯定是受■惶。儿子生前俩人闹矛盾,后来有人在她面前对林达说长道短,她不愿往耳朵里听。老人对邢仪说:“林达棒价。”(“棒价”是陕北土话“好”)林达从北京还托人给她捎来八百块钱,“人嘛,不贪求啥哩,人家的好处咱要记住。”(白描《路遥身后的故事》)

婚姻的稳固与其说决定于两人的爱情,不如说取决于日常生活小事的和谐。大多有着艺术气质的人,在面对庸常的家庭琐事时,往往无所适从,难以应对。如果两个都是有艺术气质的人结合在一起,那这个家庭可能面临着更多的困惑和问题。

爱情只是感情的事,婚姻却是感情、理智、意志等等多方面都需要合作和投入经营的事。不是路遥、林达他们不努力,也不是他们不投入,而是人终究是要生活在人间的,人间便有许许多多说不清又理不顺的困惑和问题。

也许,路遥、林达婚后面对的正是这些困惑和问题。

路遥也是一位重视家庭的人,应当说作为儿子、兄长他尽到了自己的义务。要说他稍有亏欠的,是他的妻子。妻子是位知识兼干部家庭出身的女子,受过良好教育,工作也不错。但由于路遥起居無定时,生活无秩序,常常是早晨从中午开始,抽烟打呼噜,情绪变化无常,这就使妻子为其所累,很难适应其生活的节奏。

和路遥生活在一个屋檐下的女性,是要有牺牲有所放弃的,妻子都做到了。但后来,随着他的病,和他为病所讳,妻子作为一个社会角色,也许有不尽如人意的地方,或者有许多委屈,两人之间不和也许时有发生,这既怪路遥,也不怪路遥,因为对路遥这个具体的人我们具体地看,要原谅他身上的某些缺点,因为没有这些缺点,便不成其为路遥,也不能成就一个作家的路遥,当然也不能责怪妻子,责怪便是对她的不公,且应予以同情。给路遥当好妻子,哪个女性也做不到尽善尽美。和路遥共度十几年,已经难为了她,她不应该受到责备,路遥的奖牌上,肯定有她的付出和功劳。(京夫《孤独的路遥》)

路遥和林达有着截然不同的家庭背景:一个生长在贫苦的乡村,整个童年不曾吃过一顿饱饭;一个生长在知识分子家庭,是为了理想和抱负,才远离了城市生活,来到偏僻闭塞的黄土地的;两个人所受的教育不同,家庭背景和成长环境不同,思维方式不同,生活观念不同,饮食习惯也大相径庭——一个热衷于揪面片、洋芋檫檫,黑豆钱钱饭,小米粥,一个则喜欢大米饭加炒菜。

每天早上,林达忙完女儿远远的早饭,送女儿上学后,自己也骑着一辆自行车赶往工作单位上班,这时候的路遥,刚刚进入梦乡不久,正打着雷鸣般的呼噜。

通常情况下,我都是在凌晨两点到三点左右入睡,有时甚至延伸到四到五点。天亮以后才睡觉的现象也时有发生。午饭前一个钟头起床,于是,早晨才算开始了。

午饭前这一小时非常忙乱。首先要接连抽三五支香烟。我工作时一天抽两包烟,直抽得口腔舌头发苦发麻,根本感觉不来烟味如何。有时思考或写作特别紧张之际,即是顾不上抽,手里也要有一支燃着的烟卷。因此,睡眠之后的几支烟简直是一种神仙般的享受。

用烫烫的水好好洗洗脸,紧接着喝一杯浓咖啡,证明自己同别人一样拥有一个真正的早晨。这时,才彻底醒过来了。(路遥《早晨从中午开始》)

中午,路遥的早晨真正开始的时候,骑着自行车赶回家的林达,匆忙做饭。做的饭菜可能只适合女儿和林达自己的口味,刚刚睡醒的路遥,家中餐桌的饭菜无法诱惑他坐下来,他就只有上街觅食。简单的饭是一根大葱两个馒头,复杂的饭也就是一碗面条。

然后,路遥进入他简陋的工作室,一屁股坐下来,进入创作状态就经常忘记了时间,晚饭也就经常给免掉了。

午饭过后,几乎立刻就扑到桌面上工作。

整个下午是工作的最佳时间,除过上厕所,几乎在桌面上头也不抬。直到吃晚饭,还会沉浸在下午的工作之中。晚饭后有一两个小时的消闲时间,看中央电视台半小时的新闻联播,读当天的主要报纸,这是一天中最为安逸的一刻。这时也不拒绝来访。夜晚,当人们又一次入睡的时候,我的思绪再一次活跃起来。如果下午没完成当天的任务,便重新伏案操作直至完成。然后,或者进入阅读(同时交叉读多种书),或者详细考虑明天的工作内容以至全书各种各样无穷无尽的问题,并随手在纸上和各式专门的笔记本上记下要点以备日后进一步深思。这时间在好多情况下,思绪会离开作品,离开眼前的现实,穿过深沉寂静的夜晚,穿过时间的隧道,漫无边际地向四面八方流淌。入睡前无论如何要读书,这是最好的安眠药,直到睡着后书自动从手中脱离为止。(路遥《早晨从中午开始》)

20世纪80年代,陕西省作家协会新进了几个没有成家的年轻人,还有几个家室在外地的单身。由于没有职工食堂,有一段时间,《延河》编辑部的王观胜、姚逸仙、许如珍、张艳茜等单身就在一起搭伙做饭。这特殊的“家庭”,常引来一些人作客,路遥就是这个“家庭”的常客。

路遥中午从楼上下来,来到编辑部临时架起的小灶台前,时常评说着这个家庭成员做饭的水平,还不时地在一旁指导。有一次,他亲自上手参与,为大家做了个陕北的揪面片。路遥熟练地和面,然后上灶炒菜、做汤,将一大团面先是抻长了,然后一手托着面团,一手快速地将面揪成片状,丢进热腾腾的锅里,然后将炒好的菜倒进面片锅中拌匀——香喷喷做了一大锅,吃得大家直叫好。待每个人一大海碗,不多时把一大锅面片都吃光,连声说好吃时,路遥欣慰地笑了。路遥说,这是他最爱吃的饭。

那天,路遥自己也吃了一大海碗。

我吃饭从不讲究,饮食习惯和一个农民差不多。我喜欢吃故乡农村的家常便饭,一听见吃宴会就感到是一种负担,那些山珍海味如同嚼蜡,还得陪众人浪费很长时间。对我来说,最好能在半小时以内吃完一顿饭。有时不得不陪外宾和外地客人上宴会,回来后总得设法搞点馍或面条才能填饱肚子。但我也有一些“洋爱好”,比如喝咖啡就是一例,消费观念是顺其自然,完全根据自己的实际需要,从不刻意计算攀比。可以用一百元钱买一条高级香烟,供“关键”的几天抽,也可以用五十元钱买一件仿羊皮夹克穿几个冬天——当然,从没有人相信我身上的皮夹克会是假的。

对我来说,饭可以凑合着吃,但烟绝不可以凑合抽。我要抽好烟,而且一个时期(甚至几年)只固定抽一个牌子的烟。我当时抽云南玉溪卷烟厂出的四盒装“恭贺新禧”牌。

任何意志坚强的人都有某种弱点,都有对某种诱惑的不能抗拒。烟就是一种专门征服人意志的强大武器。(路遥《早晨从中午开始》)

后来,陕西省作协的年轻人纷纷结婚成家了,家属在外地的编辑、作家,也都把家属调到西安了,这个“大家庭”便自动解散了。省作协的三个四合院里,除了办公室,住上了几户人家,谁家的厨房里做了面条或是面片,路遥就可能被请到这家吃上一碗。这时候,路遥就像过年一样满足。但更多的时候,因为投入写作错过了饭口,夜幕四合时,家家的厨房都熄了火。路遥不到实在忍不住饥饿,是不会再去街道的夜市买上吃的——太耽误时间了。忍饥挨饿到后半夜,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家中。此时的妻子林达和女儿远远,正睡得香甜。

在西安当年大差市那一大片夜市上,许多卖吃喝的小摊贩都认识我。我不止一次吃遍几乎所有能吃的小摊子,只是人们不知道我是干什么的。我想,从外貌上和那种狼吞虎咽的吃相,他们大概會判断我是蹬三轮车的师傅。吃这些饭花钱不少,但绝不是一种享受。尤其是卫生,那简直不能提说,每次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赶紧吞咽完。时至今日,我从很远的地方看见夜市,就想呕吐。(路遥《早晨从中午开始》)

两个几乎缺少柴米油盐磨合的夫妻,两个逐渐缺少情感交流的夫妻,两个见个面面不容易拉话话更难的夫妻。

身材瘦小的林达,几乎是一个人支撑着这个家。家中的轻活重活,都要靠她那双柔弱的肩膀扛着,无论抬煤气罐上楼,还是冬天取暖生火,往楼上搬蜂窝煤,或是照顾陕北来的路遥两大家的亲戚们……林达都要一一面对。

做一个著名作家的夫人不容易!那耀眼的光环,不仅遮蔽了她的身影,同时,她所付出的心血和努力,总是别人无法透过婚姻的窄门看到的。

1992年初,林达正式提出和路遥协议离婚。之前,林达已经无数次地提出离婚了,但是,路遥对此一直回避不谈。

我不恨林达,也不恨路遥。此时路遥正在写《早晨从中午开始》的绝笔文章。他把离婚一事的工作交给了我。林达是开通的,她不要任何东西,准备一个人到北京成家立业,因为她是北京知青,回故乡也一直是她的梦想。就在准备很简单地了结这桩悲剧之时,路遥住进了医院。我知道,他这次进去肯定是出不来了。(王天乐《苦难是他永恒的伴侣》)

“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却各有各的不幸。”

婚姻家庭的这些不幸被一扇扇门关闭着,也被一把又一把无形的锁紧锁着。自尊、名誉,还有其他种种,使得门里面的世界秘不可宣。路遥和林达的婚姻,无法简单地用一个谁对谁错的结论作出判决。这是一个特定历史时期,发生的选择性错误。只能说,两个不该走在一起的人,在错误的年代,错误地相遇,并错误地结合在一起。但这又绝不是他们的错误,要追究,也该是那个不堪回首的年代的错误。

在十多年的家庭生活中,路遥和林达后来闹起矛盾,对此外界多有评论,特别在路遥去世后,一段时间林达在道德舆论上面临如山的压力,其实最接近他们夫妇的人,一般都保持沉默。两人都是强性子,路遥以生命作抵押投入文学创作,无论对于自身还是对于家庭都很难顾及,而林达也是一个事业心极强的女性,让她放弃事业心甘情愿地去做一个家庭妇女,那万万是不可能的。特别要命的是,林达又时时事事极为敏感地保护着她的自尊心和独立人格意识,比如单位派她出门办什么事,别人介绍她“这是路遥夫人,关照点吧”,她就特别反感,似乎她办事必须凭路遥的面子,而不是凭自己的能力。两强相遇,日常磕磕碰碰自然难免,其实早在路遥去世前,两人的矛盾就曾闹得厉害,甚至考虑过是否分手——这实在是他们性格的悲剧。

如果世人都拥有一种宽容而慈厚的心怀,如果能够学会理解和体谅人,如果承认林达在路遥成才的艰难旅程中曾给予他无私的奉献和宝贵的动力,那么,就谁也别指责,只能在心里分摊他们的悲哀。(白描《路遥身后的故事》)

探索彷徨中初获成功

1977年之后,中国历史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一个新的时代已经开始了。最先感受到这种巨变的,当然是神经最敏感的作家。文学的潮头,是“伤痕文学”的涌现。

“伤痕文学”思潮涌动之后,紧接着,是“反思”文学的潮流,这个时期的大多数作品,都是侧重于暴露和控诉十年“文革”给国家和个人以及家庭造成的悲剧。

路遥并不去盲目追赶当时的文学潮流,一是这样的创作思路并不对应路遥的题材和心理体验;二是路遥更多地在思考文学的价值和生命力。他当时在与文学同道讨论文学话题时,表现出对俄罗斯文学的喜爱和倾慕,这是之前阅读外国文学经典著作时,偏重于俄罗斯文学的缘故,他喜欢托尔斯泰的宏大,也喜欢艾特玛托夫忧伤的抒情。

同时,在陕西省作协,或者说在陕西文学界,有一位独特的作家——李小巴,对路遥的创作影响很大。李小巴和许多作家不同是因为,他既是作家,同时,他还是潜心研究中外文学作品和小说理论的学者。这种兼顾创作与理论的特珠身份,注定了李小巴的大脑里储存着不少别样的见解。从1976 年路遥大学毕业到《延河》工作,一直到1985年,将近10年时间,路遥几乎隔一两天就要到李小巴家里来,在李小巴的小书斋交谈,他们很少闲聊天,谈的话题几乎全是文学话题。路遥每每有创作冲动,或是小说的最初构思,都要找到李小巴,对他讲一遍。李小巴给予路遥的启发和指教,让路遥获益匪浅。李小巴则逐渐发现,路遥不仅有着出众的聪明和机智,而且有着陕北人特有的寓于稚拙的幽默感。路遥讲述的一些艺术细节,时常逗得李小巴发笑。

这段时间,路遥一边在编辑部从事如常的编辑工作,一边审视着文坛的动向,思考中,在业余时间创作了10篇左右的短篇小说,写作的顺序已不得而知,只能知道陆续在全国期刊上发表的顺序:

《不会作诗的人》(1978年1期《延河》);

《在新生活面前》(1979年1期《甘肃文艺》);

《夏》(1979年10期《延河》);

《匆匆过客》(1980年4期《山花》);

《青松与小花》(1980年9期《雨花》);

《卖猪》(1980年9期《鸭绿江》);

《姐姐》(1981年1期《延河》);

《月下》(1981年6期《上海文学》);

《风雪腊梅》(1981年9期《鸭绿江》)等等。

对于一般的作者而言,短短的几年时间里,能发表10篇左右的短篇,是可以得到些安慰的,但是对于路遥来说,这些短篇大多发表在省一级刊物上,而且都没有引起文坛注意,更谈不上有轰动效应,与路遥的期望值相差甚远。另外,20世纪70年代末和80年代初,是中国文学最引人注目的年代,一篇短篇小说,就可能引发轰动效应,不仅得到评论界关注,而且成为人所共知的作家,一夜成名的作家大有人在。然而,他们中的很多人,文学准备未必有路遥充足,作品的思想艺术性,也未必经得起推敲和时间的检验。

这时期,陕西作家莫伸在《人民文学》(1978年1期)发表的短篇小说《窗口》,贾平凹在《上海文学》(1978年3期)发表的短篇小说《满月儿》,均获得了中国作家协会1978年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

这些,无疑对路遥构成了巨大的压力。但是,路遥并没有表现出焦躁情绪,他依然认真地工作,到了夜晚,依然独坐于一盏孤灯下,烟雾缭绕中,熬夜读书、思考。他要积极寻找自己创作的突破口。

在1978年冬天那起煤气中毒事件之后,路遥躲在那间小屋里,闭门谢客,一周之后,一篇极具挑战精神的中篇小说诞生了。

路遥将这篇小说——两本八开大稿紙的手稿,先拿给诗人晓雷看。小说标题处是空白,只有一句扉语:金盆打了分量在。晓雷一口气读完那部初稿。

只觉得脊背上冷汗津津,心里边波涛汹涌。这是用否定的态度,正面描写“文化大革命”的残酷与丑陋的小说,那时,我的心理还停留在一种旧有的理论定势中,恪守着一种所谓的发展和贡献的论断,忽然看见一部讨伐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的檄文,不能不感到震惊。当路遥征询小说的题目时,我们俩你一言我一语地商讨,最后觉得《牺牲》一题最为恰当,既是点名主人公在两派的斗争中牺牲了肉体,又暗示主人公和两派群众组织都做了一次无谓斗争的牺牲品。(晓雷《颓败的瓦屋》)

之后,路遥又拿给李小巴、董得理审读,虚心听取他们的意见。李小巴和董得理都肯定了这部作品,这个中篇小说既不属于“伤痕文学”,也不属于“反思文学”,与当时的潮流不甚合拍。尽管内容是以描写“文革”中两派武斗为背景的小说,但作者的着眼点是在塑造县委书记马延雄这个人物,在两派群众组织即将爆发大规模武斗的危机关头,不畏艰险挺身而出试图阻止一场无谓的伤亡事件的发生。这部反映“文革”生活的作品,主题和角度,都不同于当时文坛上弥漫的那种控诉、抱怨情绪。路遥独辟蹊径,赞颂了在那个严酷的政治环境下,怀着对人民群众无比的热爱,不惜牺牲自己的生命,也要保护群众的英雄人物。

作为曾经深层次参与过“文化大革命”,参与过武斗的动乱的人,路遥自己其实到后来也是一个“文革”的受害者。在“文革”中,对那些老干部的错误批斗,多年来,在路遥心里一直埋藏着一种负罪感,和一种真诚的忏悔。现在,路遥以文学的形式,在这篇小说中将这种情绪释放出来。

李小巴和董得理都肯定了小说表现形式的独特新颖,针对叙述语言粗疏提了中肯的意见。

这篇六万字的中篇小说,后来以标题为《惊心动魄的一幕》被贺抒玉推荐给一家大型刊物,不久被退了回来;又邮寄给一家大刊物,也被退了回来。

从1978年到1980年初,这篇小说游走了南方和北方的五个编辑部,却没有人愿意发表它,造成这种现象的原因,我们以为主要有以下几个:一是它背离了当时以“伤痕文学”和“反思文学”为主的文学潮流;二是它写了当时政治上还比较敏感,认识上还没有把握的“文革”中的派性斗争;三是它不是以批判为主,而是以歌颂为主,塑造了一个原来犯过错误,在派性斗争中却敢于舍生取义的老干部形象;四是它理想主义、浪漫主义的主导叙事风格,几乎同当时“写真实”、批判为主的主导叙事风格格格不入。(王西平、李星、李国平《路遥评传》)

接二连三地遭遇退稿,在转寄给《当代》杂志时,路遥的情绪已低落到极点,他表明,这次假如得不到刊用,这篇小说可以就地焚毁。

然而,路遥是幸运的。有一天,《延河》编辑部接到一个来自北京的长途电话,是《当代》杂志的编辑刘茵打来的,找编辑部负责人董得理。刘茵在电话中说,路遥的中篇小说《惊心动魄的一幕》,主编秦兆阳看过了,秦主编对小说有些意见,想请路遥到北京做修改。希望编辑部准予路遥赴京改稿。董得理一口答应下来。然后将电话内容告诉给路遥,让他立即去北京。

记得1978年,我二十八岁,写了我的中篇处女作《惊心动魄的一幕》。两年间接连投了当时几乎所有的大型刊物,都被一一客气地退回。最后我将稿子寄给最后两家大刊物中的一家——是寄给一个朋友的。结果。稿子仍然没有通过,原因是老原因:和当时流行的观点和潮流不合。

朋友写信问我怎么办?我写信让他转交最后一家大型杂志《当代》,并告诉他,如果《当代》也不刊用,稿子就不必再寄回,他随手一烧了事。

根本没有想到,不久,我就直接收到《当代》主编秦兆阳的一封长信,对我的稿子作了热情肯定,并指出不足。同时他和我商量(在地位悬殊的人之间,这是一个罕见的字眼),如果我不愿意改,原文就发表了;如果我愿意改动,可来北京。

怎么不改呢!我怀着无比激动的心情赶到了北京。热心的责任编辑刘茵大姐带我在北池子他那简陋的临时住所见到了他。秦兆阳面容清瘦,眼睛里满含着蕴藉与智慧。他是典型的中国知识分子,但没有某种中国的知识分子所通常容易染上的官气,也没有那种迂腐气。不知为什么,见到他,我第一个想到的是伟大的涅克拉索夫。

秦兆阳是中国当代的涅克拉索夫。他的修养和学识使他有可能居高临下地选拔人才和人物,并用平等的心灵和晚辈交流思想感情。只有心灵巨大的人才有忘年交朋友。直率地说,晚辈尊敬长辈,一种是面子上的尊敬,一种是心灵的尊敬,秦兆阳得到的尊敬出自我们内心。

结果,他指导我修改发表了这篇小说,并在他力争下获得了全国第一届优秀中篇小说奖。(路遥《早晨从中午开始》)

是创刊不久的人民文学出版社主办的《当代》杂志的何启治、孟伟哉在路遥这篇小说中看到了有价值的内容,在他们犹豫矛盾中,得到了老作家、主编秦兆阳的大力肯定。于是,这篇小说终于在1980年3期《当代》发表。

我几十年在饥寒、失误、挫折和自我折磨的漫长历程中,苦苦追寻一种目标,任何有限度的成功对我都至关重要。(路遥《早晨从中午开始》)

秦兆阳还在《中国青年报》上撰文《要有一颗火热的心——致路遥同志》,对路遥的中篇小说《惊心动魄的一幕》给予充分的肯定:

这不是一篇针砭时弊的作品,也不是一篇反映落实政策的作品,也不是写悲欢离合、沉吟个人命运的作品,也不是以愤怒之情直接控诉“四人帮”罪恶的作品。它所着力描写的,是一个对“文化大革命”的是非分辨不清、思想水平并不高、却又不愿意群众因自己而掀起大规模武斗,以致造成巨大牺牲的革命干部。

秦兆阳的充分肯定,对于中篇小说《惊心动魄的一幕》荣获“1979~1981年度《当代》文学荣誉奖”,起到了关键作用。而且,1981年这篇小说又荣获“文艺报中篇小说奖”和“第一届全国优秀中篇小说奖”。这是路遥的作品第一次荣获全国性文学大奖。

但是,获奖是一回事,得到文學界普遍公认又是一回事。人们在这篇小说被排在获奖作品的后面,以及评论界的冷淡中,感觉到中国的文学界并没有真正承认路遥。

它只是聊备一格地被摆在获奖的位置上。在颁奖活动中,聪明的路遥自然发现了人们对他的冷淡,回到西安后,他没有任何张扬,也没有忘乎所以,而默默地开始了《在困难的日子里》的修改和《人生》的写作。(王西平、李星、李国平《路遥评传》)

《人生》的轰动

路遥文学创作的转折可以说与中篇小说《惊心动魄的一幕》有直接的关系。作为作家的艺术个性也是从这部中篇开始显露的。路遥并没有因为这次成功和获奖而沾沾自喜,他在与董得理和李小巴的聊天中说,现在返回去再看这个中篇,心里很不安,为什么那时候写得那么粗糙,可以用笔墨的地方还很多!

他说得很真挚,并非故作谦虚,在这种真诚的心迹中,不难感觉到,路遥在艺术上执着追求的热切心情。

1978年4月,中共陕西省委决定,恢复和成立“中国作家协会西安分会”,由柳青、胡采、王汶石、李若冰、王丕祥组成中国作协西安分会筹备小组。正当中国作协西安分会恢复活动,为重建作协机关召开第二次会员代表大会做思想和组织上的准备时,1978年6月13日,中国作协西安分会副主席柳青患肺心病于北京病逝。

坦率地说,在中国当代老一辈作家中,我最敬爱的是两位。一位是已故的柳青,一位是健在的秦兆阳。我曾在一篇文章中称他们为我的文学“教父”。柳青生前我接触过多次。《创业史》第二部在《延河》发表时,我还做过他的责任编辑。每次见他,他都海阔天空给我讲许多独到的见解。我细心地研究过他的著作、他的言论和他本人的一举一动。他帮助我提升了一个作家所必备的精神素质。而秦兆阳等于直接甚至手把手地教导和帮助我走入文学的队列。(路遥《早晨从中午开始》)

对柳青的作品的深入阅读和研究,使路遥形成了一个明确的思想,他不能零敲碎打地玩文字,而应该使自己的作品,成为所生活的时代的宏大记录。

在柳青生病期间住在西安陆军医院时,路遥去看望过病危中的柳青。此时,柳青的去世,对于少年时就崇拜这位伟大作家的路遥,心里油然而生無限的悲恸。路遥将这种深深浓浓的痛苦,沉淀了两年之后,饱含对这位坚强的作家的崇敬和缅怀之情,写下了《病危中的柳青》(《延河》1980年6期)。

20世纪80年代,是中国文坛各种思潮风云迭起,旧有的文学观念和作家以及他们的作品纷纷受到质疑甚至否定,路遥关于柳青的纪念文章,针对社会上“柳青贬值”的言论,从柳青作为一个作家的精神和文学成就,进行了高屋建瓴的阐释,旗帜鲜明地捍卫了柳青的精神和文学。

文章的意义不只对于柳青和中国当代文学,还在于作为一个范例,表现了路遥的精神高度,能够冲破重重历史迷雾、理解一个伟人的伟大之处的人,他自己必定与这个伟人相通。《病危中的柳青》在发表的当时,就使行中人对路遥也不能不刮目相看。(王西平、李星、李国平《路遥评传》)

文中,路遥表现出他对柳青创作宏大生活题材、宏大结构和史诗般规模的艺术的向往和追求。

作为一个艺术家,他是有理由为自己已经创造的东西骄傲的:在我们已有的文学基础上,他自己新建筑起来的艺术之塔似乎要比他同时代任何人的建筑要宏大和独特一些……可以指责这部书中的这一点不足和那一点错误,但从总体上看,它是能够传世的……是的,在没有更辉煌的巨著出现之前,眼下这部作品是应该占有那个位置的。(路遥《病危中的柳青》)

1981年春,北京传来了好消息,路遥在28岁时创作的《惊心动魄的一幕》荣获全国优秀中篇小说奖,这无疑更增强了路遥创作的自信。去北京参加颁奖会时,恰逢中国青年出版社编辑王维玲向他约稿。路遥答应下来。那时刻,路遥想起了一个题材,在过去的两年时间里,他一直想写出来。那是积淀在内心深处很久的那一段感情经历,由于这是自己压抑已久、刻骨铭心的情绪记忆,一旦打开,情感的波涛就会喷涌而出。路遥意识到这个题材对自己极为重要,必须经过理性的过滤和思想的关照,才可能揭示广阔的意蕴和深邃的哲理,如果随随便便写出来,可能会把一个重要题材糟蹋了。

早在1979年,路遥就开始尝试着进入创作。他为这部重要的作品取名为《你得到了什么》,写完以后,自己觉得很不满意,没有传达出深层的东西。第二年,他又另起炉灶,但依然没有写出能震撼人心灵的那种内在的思想与情感张力。他苦闷、他绝望、他愤怒,亲手把自己写出来的东西一页页撕掉。此时的他,仿佛陷入到一片沼泽地带,在四处无人的绝境中进行一场悲壮的长征。但是他依然像一个宗教徒一样虔诚地等待着灵光一闪的那一个时刻的来临。(贺智利《黄土地的儿子》)

在准备了两年之后,路遥对这篇小说从思想上和艺术上已经考虑得备受折磨时,终于感觉穿过了障碍,可以进入实际表现了。

1981年夏天,路遥背上一个军用旅行包,回到陕北,回到黄土地,住在靠近延安的甘泉县招待所。开始了《人生》的写作。

当时,甘泉县招待所的客房,只有一排坐北朝南的两层窑洞建筑,一层是石窑,石窑上面是灰砖薄壳窑。全招待所只有一层的石窑有一套两个窑洞组成的甲级房子,也就是现在说的套房,是专门用来招待上级领导和贵宾的。

路遥每次来甘泉,县上都安排他住在这套窑洞,食宿全免,还特别要求服务员做好服务,尤其是在路遥晚上创作需要加餐时。

原来的招待所服务员谈到路遥时,回忆说,路遥写东西可用心了,也可苦了,彻夜不睡觉,前后房子里摆的满是书籍和资料,还有写下的稿子,房子搞得可乱了。他很和气,却一再叮咛我们不要动这些东西,不然他就找不上要用的东西了。可是,当县上的领导来看望路遥,见到房间里乱糟糟的,就训我们不尽责。时间长了,我们感到委屈,路遥知道了就对我们说,你们不动这些东西就是对我最大的支持!不怕,我向领导们解释,这不是你们的错。

在21个昼夜里,路遥的精神真正达到了忘乎所以的地步,每天窑洞里伏案工作18个小时,不分白天和夜晚地写作。路遥感觉浑身如同燃起大火,以致他的五官溃烂,大小便不畅通。有时候,思路不畅,他就短暂休息一下,深更半夜在甘泉县招待所转圈圈。

路遥反常的举止,让招待所白所长犯了疑心,白所长给甘泉县委打去电话,说这个青年人可能神经错乱,怕要寻“无常”。甘泉县委则指示,那人在写书,别惊动他。这是路遥自己后来听说的一段趣事。

路遥在甘泉县招待所写作《人生》时,白描正在延安大学工作的妻子那里度假。白描得知路遥也在延安市不远处的甘泉,专程去看望路遥。只见小小屋子里烟雾弥漫,房门后铁簸箕里盛满了烟头,桌子上扔着硬馒头,还有几根麻花,几块酥饼。路遥头发蓬乱,眼角黏红,夜以继日的写作,以致路遥的手臂疼得难以抬起。

路遥对白描说,他是憋着劲儿来写这部作品的,说话时牙关紧咬像要和自己,也像要和别人来拼命。

曾经担任西安电影制片厂副厂长的张弢,时任陕西甘泉县委宣传部副部长、文化馆馆长,与路遥有着很深厚的友谊。张弢对陕北风俗民情了如指掌,又十分善于讲笑话和故事。张弢在政务间隙,不是拉上路遥到家里改善伙食,吃油糕、洋芋檫檫,就是让路遥放松休息,给路遥讲笑话讲故事。其中,刷牙刷得“满嘴里冒着血糊子”,这个故事,路遥实行“拿来主义”,经修改加工,后来出现在《人生》当中。那个痴情的姑娘刘巧珍,为了让心爱的男人喜欢,站在崖畔上刷牙,结果满嘴里冒着血糊子,成为《人生》一个重要情节。路遥虽然讲笑话能笑破人肚皮,但比起张弢来还要逊色几分,路遥总是洗耳恭听。

之前说过,路遥嗜烟如命,而且在一段时期,固定一个牌子,在路遥创作《人生》时,路遥自己带的“凤凰”牌香烟抽完了,急得路遥团团转,热锅上蚂蚁一般。如今已经退休的杨子民,是当时甘泉县委宣传部通讯员,就帮助路遥在县城到处找这种牌子的香烟,找了多家,就是没有,办法都想到了甘泉县农副公司库房,仍然没有。最后,杨子民鼓足勇气向当时的县委书记乔尚法“求救”,终于找到了当时全县仅有的两条“凤凰”香烟,带给了路遥。路遥激动地连连感谢,说,有了这两条“救命烟”,这稿子一定能成!

13万字的《人生》,路遥用二十多天就完稿了。但是人已经累得仿佛大病一场,他面颊泛黄、浮肿,两条腿僵硬得行走困难。尽管身体极度疲惫,但是,心里却轻松了许多,毕竟了却了多年的一桩心事。他不顾身体不适,将初稿装进包里,背在身上,先沒有南下回家,而是再北上千里,来到陕北的榆林。

正好陕西作协的作家任士增那些天也住在只有两层窑洞式建筑的榆林地区招待所,路遥风尘仆仆,显得十分疲惫却又异常兴奋地赶来了,没说什么话,就从背包里取出一个包裹,打开来,现出厚厚的一摞稿纸。路遥说,这是我昨天刚完成的一部稿子,写了13万字。然后路遥讲述了那21天的种种艰辛,讲述了张弢和招待所同志对他的格外照顾。

来看望路遥的榆林文联的作家霍如璧问他,写得这么辛苦,为什么不回西安休息,怎跑到榆林来了?路遥回答,他就是想回到这里兜兜风,散散心,在榆林他感到舒心,来这里是最好的休息。

然后,路遥提出,他打算去佳县白云山转转。

白云山位于陕北佳县城南5公里处的黄河之滨,这里山水相映,白云缭绕,松拍参天,庙宇林立,是全国著名的道教名山,白云山因终年白云缭绕,而称白云山,庙也因“山门无锁白云封”而叫白云观。

但凡来榆林旅游的客人,大都要到白云山去看看,都说白云山上白云观的签很灵验。路遥之前曾经去过,但这次他去白云山,却不只是想看看玩玩,而是特意走向正殿抽了一签。他抽到了令他满意的一支好签——上上签,签语是“鹤鸣九霄”。一抽出这一签,道士就说,啊!你这人要出名呀!出大名呀!

在陕北高原行走了半个月。回西安途中,路过铜川,路遥把小说一字一句念给在铜川矿务局鸭口煤矿采煤四区工作的弟弟王天乐听了一遍。路遥念完小说,流下了热泪。路遥对王天乐说,“弟弟,你想作品首先能如此感动我,我相信她一定能感动上帝。”

回到西安,一天,路遥和妻子林达一同来到李小巴家里。路遥向李小巴讲述了农村“分田到户”的情况,之后他说,他用了不到一个月写出了一部13万字的小说,他感觉较以前的《惊心动魄的一幕》和《在困难的日子里》都好。林达说,她读原稿时都哭了。

隔了几天,路遥把原稿拿给李小巴看。李小巴看后,认为这是路遥在小说创作中跨出的很大一步。小说的最初标题是《你得到了什么?》,李小巴说,这个题目不合适,指要和涵盖都不够,但一时也想不出合适的题目。

李小巴是用了两天时间看完这部作品,第三天和路遥交换意见的。李小巴肯定了作品中“乡村”生活部分写得好,主人公进了县城后的生活,相对而言逊色一些。应加强主人公传统的农村生活方式与现代观念间的心理冲突,不要过分地缠套在爱情这一情节线中。

交谈中,路遥说起李小巴的一部作品的主人公名字时,笑着说,像个外国人的名字。接着,路遥又说,自己这部中篇里主人公“高加林”的名字,是取了苏联第一位宇航员加加林的后两个字。

1981年秋,路遥将稿子寄给中国青年出版社的编辑王维玲。不久,便收到王维玲热情洋溢的回信,对这篇小说提出了一些修改意见,年底,又专门把路遥约到北京修改作品。

“人生”这个题目,就是王维玲和路遥一起商量确定的。之后,王维玲又将《人生》转给《收获》杂志,这样这篇小说就可以在杂志上与出版的单行本同时发表、出版。

《人生》的意义,在于塑造了高加林这个富有历史和时代内涵的当代农村青年形象。这个形象是深刻的,也是丰富复杂的,他的全部行为几乎都来自个人出人头地、改善个人境遇的欲望,所以,他是真实可信的。然而,在路遥展示的城乡文明对立差异的背景下,高加林的所谓个人的自私动机和欲望冲动,又来自历史,来自不合理的现实。他是历史的现实的全部不合理因素的产物,又是历史的现实的全部必然要求的产物。

1949年以后中国文学的基本面貌、主要成就及其代表性作品,我感觉很强烈的是,这些作品中的人很少例外地被分成好坏两种……“四人帮”时代结束后,尽管中国文学摆脱了禁锢,许多作品勇敢地揭示社会问题并在读者群众中引起巨大反响,但仍然没有对这一重要问题作根本性的检讨。因此,我想对整个这一文学现象作一次挑战性尝试,于是便有写《人生》这一作品的动机。我要给文学界、批评界,给习惯于看好人与坏人或大团圆故事的读者提供一个新的形象,一个急忙分不清是“好人坏人”的人。对于高加林这一形象后来在文学界和社会上所引起的广泛争论,我写作时就想到了——这也正是我要达到的目的。(路遥《早晨从中午开始》)

《人生》发表后,立即轰动了整个中国文坛,被视为当代文学一部具有开拓性意义的力作。因为小说所塑造人物的真实,因为“高加林”这样的农村青年所面临的艰难选择,因为所反映的城乡差异带来的种种矛盾正是中国的现实……《人生》不仅在文学界产生了非常大的反响,《人生》更引起了广大读者的广泛关注,它由文坛走向了知识界、走向了大学校园、走向了工厂农村,更走进了千千万万各行各业读者的心中。

全国各地报刊短时间内,发表了大量的评论文章,其中,专论“高加林“的文章就有三十多篇,文学界形成了路遥研究的第一个高潮。一时间,关于“高加林”,关于“高加林与刘巧珍的爱情悲剧”,在全社会引发了一场轰轰烈烈的大讨论。对“高加林”的是非评判,不同层次的读者从不同的角度上展开了激烈交锋,理解的声音、肯定的声音,和完全对立的谴责的声音、批判的声音,沸沸扬扬,热闹非凡,成为当代文化生活中的一个奇特景观。

高加林又是理所当然的当代英雄,他之受到城乡广大青年读者的普遍欢迎是必然的,因为他的要求代表着历史的方向,代表着未来,他是后来中国社会、农村社会所进行的巨大历史变革的一只报春的燕子。不是所有人,当时都能认识到他的意义,包括作者自己,否则作者就不会让他作为一个道德的被审判者、一个失败者,灰溜溜地回到自己刚刚走出的家乡。不是他不应该回到自己的故乡,而是作者不应该以自己的口,和德顺爷的口,对他进行那么多的训导。(王西平、李星、李国平《路遥评传》)

著名作家陈忠实在后来谈到自己创作的心理历程时坦言,当时,就在他整理自己的短篇小说集,准备出版的时候,路遥的《人生》发表了:

我读了《人生》之后,就一下子从自信中又跌入自卑,因为路遥的《人生》在我感觉来(路遥比我年轻七八岁),一下子就把他和我的距离拉得很远。因为路遥离我太近了,路遥的《人生》对我的冲击远远超过了那些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作家对我的冲击,因为这个人就在你的面前呀!就那个胖乎乎的,整天和你一起说闲话,还说他跟哪个女的好过……就这么生动的一个人,一部《人生》一下子就把你拉得很远……《人生》一发表,我就感觉到了什么是表层的艺术,什么是深层的艺术,在这一点上我感觉路遥《人生》上的突破,不是路遥个人的突破,而是文学回归文学的本身,摆脱强加给文学要承载而承载不了的东西。所以,这种突破,路遥显然就获得了一种很大的自信。(陈忠实《有关写作的三个话题》)

《人生》的巨大成功,令作者路遥始料未及。路遥后来与评论家王愚,在《谈获奖中篇小说〈人生〉的创作》里坦言:原来在写这部作品的时候,他确实没有想到会有什么反响。因为他写农村题材,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也不是突然想起要写它,这部作品的雏形在他内心酝酿的时间比较长,从1979年就想到写这个题材。但总觉得准备不充分,还有很多问题没有想通,几次动笔都搁了下来。然而不写出来,总觉得那些人物冲击着他。1981年,下了狠心把它写出来。他说只想到把这段生活尽可能地表现出来。

小说《人生》发表以后,我的生活完全乱了套。无数的信件从全国四面八方蜂拥而来,来信的内容五花八门。除过谈论阅读小说后的感想和种种生活问题文学问题,许多人还把我当成了掌握人生奥妙的“导师”,纷纷向我求教:“人应该怎样生活?”叫我哭笑不得。更有一些遭受挫折的失意青年,规定我必须赶几月几日前写信开导他们,否则就要死给你看。与此同时,陌生的登门拜访者接踵而来,要和我讨论或“切磋”各种问题。一些熟人也免不了乱中添忙。刊物约稿,许多剧团电视台电影制片厂要改编作品,电报电话接连不断,常常半夜三更把我从被窝里惊醒。一年后,电影上映,全国舆论愈加沸腾,我感到自己完全被淹没了。另外,我已经成了“名人”,亲戚朋友纷纷上门,不是要钱,就是让我说情安排他们子女的工作,似乎我不仅腰缠万贯,而且有权有势,无所不能。更有甚者,一些当时分文不带而周游列国的文学浪人,衣衫褴褛,却带着一脸破败的傲气庄严地上门来让我为他们开路费,以资助他们神圣的嗜好,这无异于趁火打劫。

也许当时好多人羡慕我的风光,但说实话,我恨不能地上裂出一条缝赶快钻进去。

我深切地感到,尽管创造的过程无比艰辛而成功的结果无比荣耀;尽管一切艰辛都是为了成功,但是,人生最大的幸福也许在于创造的过程,而不在于那个结果。(路遥《早晨从中午开始》)

选自《平凡世界里的路遥》张艳茜 著

陕西出版传媒集团 陕西人民出版社

2013年3月第1版

責任编辑 吴晓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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