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遗物,纪念品,或记忆碎片

2013-04-29陈启文

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 2013年9期
关键词:刘姐海涛小雅

1

刘小雅拎着一只空纸袋出门时,一般是黄昏。在每天晚餐过后直至晚自习之前的一段时间,很少有人知道她去哪儿了。这是她一直守口如瓶的秘密。事实上也很少有人注意她,这是一个往人群里一走就会迅速消失的身影。

她仿佛独自穿行在自己的世界里。这几天天气热得出奇。她在街上走,眼睁睁地就看见有人走着走着突然中暑了,脑袋往前一栽就栽倒在地上了。刘小雅也感到了这座南方城市无与伦比的酷热,但还从来没有这样栽倒过,哪怕浑身流着汗,她看上去还是一脸的从容和平静,那是一张长满了粉刺的小脸,在闪烁的汗珠中带着天真无邪的笑容。

现在,她已走到了一个叫帝豪花园的高档住宅区。看着那道被晚霞照得红彤彤的罗马式拱柱大门,她好像就要走进去了,却出人意料地拐了一个弯,走向了小区围墙外的一个垃圾箱。这个垃圾箱比一间房子还大,看上去也挺漂亮,但里面装满了垃圾。这其实没什么,哪怕再漂亮的小区也会制造出源源不断的垃圾。奇怪的是,这女孩一走到这垃圾箱边上就有些莫名的兴奋了。在动手之前,她先像做贼似的东张西望了一阵,兴许就是这种做贼的感觉让她感到兴奋。很快,她就从一直拎着的纸袋里拿出了一副透明的薄手套戴上了,连两只脚也用塑料袋套上了。然后,她又从纸袋里拿出了一把乡下人夹柴火用的火钳,这家伙在城里现在很少见了,也不知她是从哪里找来的。她就用这把火钳在垃圾箱里扒拉起来,随着一阵一阵翻腾起来的臭味,她进行得相当熟练而麻利。那把对金属特别敏感的火钳,好像夹住了什么,随即咣当地发出一声空洞的响声,一只易拉罐就被火钳从垃圾箱里夹了出来,一眨眼就飞进了那只纸袋里。这个动作非常快,快得就像那只易拉罐是自己跳进去的。

如果没有什么意外,对于她,这将是一个相当美好的黄昏。然而,这一切都被一个暂时还处在匿名状态的女人看见了。刘小雅后来想,如果她提前看见了这个女人,也许就不声不响溜走了,后来也就不会发生那么多事。但她当时干得太投入了,根本就不知道那一双眼睛已经看了她多久了。她撩起衣袖来揩额头上的汗水时,手下意识地一抖。一个女人,一个像画皮一样漂亮的女人,正瞅着她笑呢,笑出一口灿烂的白牙。

一种极度的尴尬,让刘小雅那长满了粉刺的小脸登时涨得比晚霞还红。她知道,从这个黄昏开始,她的秘密就要被人戳穿了。但这个女人显然比她想象的要有修养,她并没有当即就戳穿她,也没有走过来,而是隔着十多步远的距离问,哎,小妹,你在找什么呢?

这至少给了刘小雅一次喘口气的机会,她喘了口气,比刚才沉着了点儿,说,找……找东西,我的东西丢了。这话自然是早就在心里编好了的,她这话也不知道说过多少遍了,可说出来还是忍不住脸红。她面皮儿薄。

好在那女人也没再逼着问,又开始打量她。看上去,她还真不像是一个拾破烂的小姑娘,那只装破烂的纸袋很漂亮,很时髦,是城里人常用来在超市里装东西的,赫然印着一排大写英文字母,MEMENTO,洋味儿十足。看了这纸袋也没人会把她当成一个拾破烂的姑娘,好像她真是在寻找一件失落的东西,甚至是一串项链或珠宝什么的。她也尽量把自己往一个大学女生的样子打扮,不想让谁看出她是个刚刚进城的山里妹子。她甚至还在胸口别上了一枚华南大学的圆形校徽,那可是一座让多少人向往的重点大学,但这个校徽别在她十七岁的瘦小扁平的胸脯上,看上去多少有些别扭,像一枚钉歪了的纽扣。

那女人抿嘴笑了一下,又对她招了一下手,柔声道,哎,小妹,你跟我来。

她站在那儿没动,一时还不知道这女人的用心。那女人瞅着她,又笑吟吟地招了一下手说,来啊,我也是个女人哪,又不会把你吃了!女人咯咯一笑,好像就是那清脆的笑声,让刘小雅没再迟疑,就跟在这女人的屁股后面走了。有了这样一个女人带着,守在大门口的保安也冲刘小雅啪地敬了个礼,放她进去了。其实,这样的事她也常常遇到,一些人窥破了她的秘密,知道她是干什么的了,就会把她带到家里去,找出一些不要的东西送给她。城里人总有那么多不要的东西,却都是她想要的。

这个花园好大啊,比华南大学的校园还大,在一座叫宝山的半山坡上依山而建,像一座错落有致的欧式风格的城堡,有一幢幢高层景观洋房,也有一座座带花园的独立别墅。这个小区刘小雅好像在哪里看见过,可能是在画报上,那是西班牙皇室风格的阳光水景园林建筑,什么样的人才能住在这样的地方啊?

她正这样想着呢,女人伸手指了一下,就像触动了某个遥控机关,一扇别墅的大门就悄无声息地打开了。这座花园别墅就是女人家,第一次走进这样一个家里,刘小雅的惶恐是可想而知的。女人一开灯,那灿烂而柔和的枝形吊灯一下就把刘小雅那长满了粉刺的小脸照得原形毕露了,她立马就看见了一个在柚木地板和豪华壁镜里映出来的瘦小身影,也第一次看见了自己有多猥琐,多邋遢。她的第一个冲动就是想把自己浑身上下洗一遍,看能不能重新洗出一副模样来。

女人还真是把她带进了洗手间,给她拧开了水龙头和洗手液。她搓了手心,又搓手背,这样反反复复地洗了多少遍,连一层皮都快洗掉了,可还是觉得脏。她的手其实并不脏,在那垃圾箱里扒拉时,她戴着手套呢,可她就是觉得脏。她心里十分清楚,现在就是把自己洗出血来了,她还是会觉得自己脏,浑身上下都脏兮兮的。从洗手间里出来,女人让她坐,她却低着头,看着沙发扶手和靠背上那洁白的镂花披纱出神,那一缕一缕的白纱,让她实在是坐不下去。女人的一双手伸过来,把她往沙发上轻轻一按,又轻声说,坐吧,小妹妹啊,我看得出来,你心里很干净。

正是这句话,让她心里怦然一动。她坐下了,但屁股一挨着沙发,她就把脸埋进了两个局促的膝头间。她开始哭,她不知怎的就抽抽搭搭地哭了起來。女人像个亲姐似的,挨着她坐下,先用手去抚摸她一抽一抽的背脊,然后又把她的小脑袋抱起来,疼爱地看着她的眼睛和那些眼泪。十七岁的刘小雅一张小脸实在不好看,连头发也还没有完全长黑呢,黄黄地耷拉着,可那一双被泪水洗过的眼睛,却是又清亮又水灵。女人一看见她这双眼睛,那眼神就有点移不开了。

她柔声问,小妹,你是从山里来的吧?

刘小雅惊讶地看看她,这女人真是神啦,她怎么就知道自己是从哪里来的呢?

女人笑着说,看你这眼睛我就知道,我还知道,你们那个寨子里还有一条小溪呢。

这下,刘小雅更加吃惊地睁大了眼睛,看着眼前这素昧平生的女人。女人也看着她,那眼神里有许多让她还看不懂的奥妙。在片刻的对视之后,女人又搂着她两个瘦小的肩头问,小妹妹,你是不是遇到什么困难了?也许我能帮帮你。

她使劲点了点头,啪嗒又掉下了一颗晶亮的眼泪。她的困难她不想讲,她不讲这个世界也知道,可这个世界却解决不了她的困难,一个从大山沟里走出来的大一女生,缴不上学费,缴不上伙食费。她想做家教,可这城市里没有哪个家长看得上她,她那一口浓重的山里口音还没来得及改过来呢,别把他们的孩子教坏了。她想去宾馆饭店里端盘子,那些老板也嫌她长得丑,怕得罪了客人。好在,天无绝人之路,她至少还可以拾破烂儿。要说这差事其实不差,还挺挣钱的,比干别的什么还强,又自由自在,每天拾两三个小时的破烂,就能挣到两三天的伙食费。可这事别人看着下贱,自己想着也下贱,这是她的秘密,她不想让任何人知道,可现在,这个女人知道了。

刘小雅现在也知道了这女人的名字,是女人自己告诉她的,她也姓刘,刘虹。但她笑着说,她原来的名字比这个还俗气呢,就叫刘红。她的直爽突然让刘小雅充满了好感,刘小雅原来也不叫刘小雅,叫刘小丫,但她没说,那是她想要彻底忘掉的一个名字,就像要忘掉自己穷苦而卑微的身世。你以后就叫我刘姐吧,叫虹姐也行。女人说。可刘小雅想,她们还有以后吗?一个住别墅的女人,一个拾破烂儿的女生,难道真的会有什么故事发生?刘小雅从来不是那些异想天开的中文系女生,而是学财会专业的,她已经能计算出一个穷二代和一个富二代有多大的差别,城里人和乡下人又有多大的差别,这样的计算让她内心里充满了悲伤、委屈和气愤,可这就是她的命运,她只能认命。这样一想她心里突然清醒了,觉得自己刚才的淚水又白流了,眼前的这个女人,无论你叫她刘姐还是虹姐,她都绝不是你的什么姐,而是一个萍水相逢的陌生女人,一个外人,你在她面前自作多情的流个啥泪呢?

她用刘姐递过来的纸巾擦干了眼泪,发现刘姐还在默默地打量着她,这女人的眼光让她心里莫名地一动,一双逆着光的眼灼灼发亮,就像黑暗里的一束奇异的亮光。

刘姐后来说,她其实不是在打量她,而是在打量十多年前的自己。

这是后来的事。眼下,刘小雅急着要走了,不用看钟点她也知道,再不走她晚自习就要迟到了。就在她站起身来准备走时,刘姐突然指了她胸口别着的校徽问,这……这个是真的吗?

女人的怀疑再次让她充满了内心的委屈,她的声音突然大了,是!

倒是刘姐很轻地舒了一口气,小心得就像生怕触碰到了一个易碎的瓷器。看见刘小雅回答得如此肯定而干脆,她说,那好,我送送你吧。

刘姐把一辆轿车从车库里开出来了,刘小雅一看见这车又有些莫名的兴奋了。还记得刚来大学报到时,很多富二代官二代都是坐着小轿车来报到的,而她却是挑着一个山里人的土木箱子来的,那箱子压在她瘦小的肩头,都快把她压得跪下了。而现在,竟然也有一辆轿车载着自己去学校里。这让她突然有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异常强烈的渴望,让那些从来没有用正眼瞅过她的男生女生也睁大眼睛好好看看,看看她刘小雅是怎样从一辆豪华轿车里走出来的。这车,也不知是什么车,但一个住高档别墅的女人,那车肯定也是高档的,开起来几乎听不见声音,像在无声地飞翔。刘姐用手指轻轻一点,随即飘起一阵乐声,这乐声仿佛就是从她白皙的手指头里飘出来的,优美的旋律一路伴随着源源不断地涌来又退远的夜景,让她感觉自己正向天空飘去。

刘姐告诉她,这是普契尼歌剧中的咏叹调《我从未见过这样的女人》。

刘小雅像做梦一般想,她也从未见过刘姐这样的女人啊。

车开进了华南大学校园里,刘小雅仿佛还在梦境中滑行。还没等车停稳,果然就有一大群男生女生围了上来,他们还以为又是哪位有钱有势的家长来了。一位爱臭美的女生凑到车窗边上看了一眼,立马就怪声怪气地尖叫一声,哇,刘小雅,有没有搞错哇,你都坐上奔驰了!

刘小雅看了她一眼,竟然变得有几分矜持了。她下车时,围着车门口的同学们像分开的潮水一样给她让出一条路来,全都没声了,四周静悄悄的,都一齐定定地看着她,就像这辆车会变魔法,活生生地变出了另一个刘小雅。刘小雅还真像是回娘胎里重新出来了一次,那张长满了粉刺的小脸焕发出新生儿一般的红润与鲜活。连班主任老师也愣愣地僵在那里,看着她,看着她身后的车,一脸惊诧又莫名其妙地咧嘴一笑。刘姐知道这位是刘小雅的班主任后,笑吟吟地把几个指尖主动伸给了他,那个动作优雅无比。

这时晚自习的铃声响了,同学们纷纷涌进了教室,班主任示意刘小雅先去自习。刘小雅端坐在教室里,表面上显得很安静,但眼睛却一直隔着右侧的窗玻璃看着楼下,她想看看那辆奔驰开没开走,也不知道刘姐跟班主任在说什么,她最担心的不是别的,就怕刘姐会把她拾破烂儿的事抖搂出来,这是她最大的一个秘密,也是她最后想要维护的一点儿面子,如果这事被同学们知道了,她觉得自己没脸见人了。

刘姐似乎没有逗留多久,很快,刘小雅就看到车灯射出的两道光芒,穿过了笼罩着校园的夜雾,在校门口闪了一下,就不见了。她心里突然一阵惆怅,又有一种想哭的感觉。哭是没哭,但鼻子酸了很长的时间。那一刻,她还以为一切就这样结束了。

但怎么会结束呢,一切才刚刚开始呢。下了晚自习,班主任又在路上把她喊住了,压低声音告诉她,你欠下的学费,你姐都给你缴了。

她浑身一怔,在夜色中急忙把嘴捂住了,生怕自己惊叫出声。

刘小雅自走进这大学的校门后还一分钱没缴,学校里催过好几回了,每次都是班主任老师帮她挡着。班主任是个年轻的男老师,也是个苦读出来的穷书生,一边攻读博士学位,一边给这些刚刚从中学走进大学的大一新生当班主任,给自己挣点学费。这人平常看上去很冷漠,毫无表情,但对刘小雅这样的穷学生还是挺上心的,一直想帮刘小雅这些交不起学费的学生申请助学贷款,可学校里不肯担保,原因是很多靠助学贷款念完了大学的毕业生,走出了校门就拖着数以万计的贷款不肯还了,有的连人都找不到了。为这事,班主任已多次跟校方据理力争,往届学生不守信用,怎么能迁怒这一届学生呢?但学校有学校的苦衷,办大学又不是办免费的义务制教育,这么多年来学校里替一茬茬的学生背债,还债,这债又找谁还呢?挡来挡去的,连班主任自己都像欠了一身债似的,没想到刘小雅突然冒出了这么个开奔驰的姐,这让他有些喜出望外,又感到特别不可思议,他问刘小雅,怎么从来没听你说过你在城里还有个姐啊?

刘小雅还真是又聪明又机灵,想想,一个十七岁就能考上重点大学的山里妹子能不聪明吗?她从班主任老师的话里迅速地捕捉到了刘姐的谈话内容,虽说不能完全猜到,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刘姐没说她一个人在外边偷偷拾破烂儿,刘姐也没说她们是刚刚认识的。刘小雅当然不想让人知道她和刘姐是刚刚才认识,包括这位她打心眼里尊敬的班主任老师,她也不想告诉他实情,她很机灵地绕过了说起来比较困难的一部分内容,然后叹口气说,唉,如果能申请到助学贷款,我也不会去找她了,我就想靠自己的努力念完大学……

或许就是从这晚开始,十七岁的大一女生刘小雅学会了撒谎。又好像不是她要撒谎,是舌头,她说不出来的话,舌头自己就会说出来。而明明是在撒谎,她却有一种想要流泪的感觉。一番话说完,她鼻子一酸,那一直憋在心里的眼泪像水一样流了出来。

班主任老师也挺感动,如今像刘小雅这样的学生真是不多了。慢慢地,他又拿出一个信封给她说,这是你姐让我转交给你的,少买点衣服,多买点吃的,你看你长得多瘦啊,得好好补补了。刘小雅握着这意想不到的钱,这么多钱,手一个劲地颤抖,却有一种透心的难过。不知是怎样的一种感觉,很复杂。班主任老师走后,她还一个人在夜色里站了很久,一直朝刘姐离去的那个方向痴痴望着。如果这事不是发生在自己身上,她绝对不会相信世界上有这样的好事,然而,从这个夜晚开始,她是真真实实地感觉到,在这个远离故乡的城市里有了一个姐,一个亲人啊。

回寝室时她才发现,那只MEMENTO纸袋忘了拿了,很可能遗落在刘姐的别墅门口了,这让她感到若有所失,却又有了一种从未有过的轻松。

2

大学一毕业,刘小雅就进了刘姐的公司。凭她门门功课全优的成绩,她可以考研,考公务员,也可以找一家比刘姐的公司更好的外资公司。可她连想也没想,就直奔刘姐这儿来了。刘姐对于她的意义是不言而喻的。

对她的选择,刘姐没有一点儿勉强的意思。刘姐看出了她的心事,好像也最担心她这心事。刘姐沉吟良久,若有所思地问,小雅,我知道你的心事,你愿意为我付出一切,你这样想,是不?刘小雅看着她,不说是,也不说不是。刘姐说,别这样想小雅,你的一切属于你自己,千万不要想什么报答啊报恩啊,这不好,每个人都会遇到困难的,你有困难时我帮帮你,如果我遇到困难了,你肯定也会帮我的,这不是恩,这也不是什么人情,这是缘分哪。小雅你知道么,我啥也不相信,但我相信缘分,自从我第一次看见你,我就觉得你是我的一个小妹妹,就想帮帮她,我也有这个能力来帮你。啥叫缘分,一个人有了帮你的想法又有帮你的能力,这就是缘分哪。

刘姐这话,让刘小雅听着有些头晕,她也时常陪刘姐喝几杯干红,这感觉,就像是喝得恰到好处的那种感觉,微醺的感觉,有点陶醉,有点飘飘然,但她心里又十分清醒。她是想报恩,想报答刘姐,刘姐只比她大十来岁,不能说是她的再生父母,但又确实让她重生了一次,刘姐给她的也不止是钱,还给她的生命里注入了一種很鲜活的东西。她说不清那是一种什么东西,但她知道,若是没有刘姐,也就没有今天的刘小雅。她也早已不叫刘姐了,而是一口一声地叫着姐。姐啊,你要把我撵走,我就回大山里去,你要不想看到我回那大山沟里去受苦受累,你就让我跟着你干吧,姐啊!

刘姐看着她,这死丫头,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又瘦又小的黄毛丫头了,现在可长得又漂亮又水灵了,她还会撒娇了,撒赖了,你看她这娇嗔的模样儿,她不是来报答她姐呢,她是赖上她姐了呢。她明明是在撒娇撒赖,眼里却有泪光闪烁,睫毛上也挂着晶莹的泪花儿,刘姐一伸手就把她揽在怀里了,用另一只手去抹她的眼泪,那眼泪却越抹越多,刘小雅瑟缩在她姐的怀里软软地哭成了一个泪人儿,她姐再也没有力气把她从自己怀里推走了。

刘小雅时常去刘姐的别墅,却是第一次走进刘姐的公司。

刘姐的公司是做服装贸易的,在海滨的一座商贸大楼里租了一层楼办公。这是一个人人都在拼命追逐时尚的时代,这座南海之滨的城市号称是中国南方时装之都,据说每天就可以制造出几种名牌时装款式,在一天之内就能铺展到全国各地,数天之内便风靡全球。哪怕你身上还穿着一身刚买不久的名牌,一穿到这里就过时了。

公司里还特意为刘小雅举办了一个简短的欢迎仪式,也是她正式入职的仪式吧。刘姐把刘小雅往前轻轻推了半步,就像在展示她最得意的一个作品。二十出头的刘小雅,和你看见的那个十七岁的黄毛丫头,还真是从头到脚换了一个人。看上去,刘小雅的个儿比刘姐还要高挑,没有刘姐的丰腴,却有一种玉树临风般的清瘦骨感,她的穿戴也是刘姐特意为她量身打造的,乍一看只是一套简洁大方白领女装,但那柔软亲肤的面料、简约的无领设计和下摆精致收边,每一个细节都流露出一种耐人寻味的用心,穿在刘小雅身上也特别有感觉,既清新自然,又婀娜多姿,刘姐说,那线条是以海岸线为灵感设计的。

刘姐不但是一个优秀的服装设计师,刘小雅整个人仿佛都是她精心设计出来的一件艺术品,看着这样一个刚从校门走进职场的清纯美女,也真有赏心悦目之感。这么多人看着刘小雅,她也没有了往日的拘谨和羞怯,从头到尾显得落落大方,坦然、自信又友善地以甜美的微笑面对众目睽睽。但刘姐介绍她是多么优秀、门门功课都是全优时,她还是有些不好意思,下意识地舔了一下嘴唇,那舌尖和嘴唇都鲜红发亮。这时她忽然感觉有些异样,那是一双有些异样的目光。她偷偷瞥了一眼目光的源头,一个留着板寸头的坏小子正心怀叵测地看着她,在他们目光相遇的那一瞬间,那家伙趁机对她挤了一下眼,还扮了一个鬼脸。刘小雅突然很想笑,但她使劲儿忍住了。笑是没笑,但她感到这个像模像样的仪式顷刻间就被这小子的一个鬼脸给瓦解了,有点像一个滑稽的恶作剧了。

如果说刘小雅在这座城市里认识的第一个人是刘姐,她在这家公司里认识的第一个人就是这坏小子了,李大卫。从第一次见面之后,她对这小子就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一开始还说不上是好感,当然也不是厌恶感,而是一种隐隐约约的预感,她和他之间可能会发生一些什么。

李大卫上的也是华南大学,他们是校友。在学校里,所谓校友如同路人,而一旦走出了校门,这校友就变得有些温情脉脉了。这给了李大卫可乘之机,作为学兄,他可以很自然地对自己的一个小学妹做出关心的样子,有事没事都会来刘小雅的财务室里坐坐,东扯西拉地说点儿什么。但这小子并没有刘小雅想象的那样坏,那样放肆,至少在两人单独相处时,他显得还是很有分寸的,暂时还看不出他有着强烈的要靠近这个小学妹的欲望。刘小雅对他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有时候跟他聊聊,有时候埋头做账,把他冷落在板凳上,他也不尴尬,更不恼,很自在也很执着地坐在一旁,等着她重新抬起头来,两人接着聊。就这样,不到半个月,刘小雅也就对他的底细很了解了。

李大卫是学商贸的,比刘小雅高三届,大五岁,但刘小雅进大学时,他就退学了。说到退学的原因,他像讲一个笑话。他对做生意很有兴趣,但对这门功课毫无兴趣,一上课就打瞌睡。念到大三时,有一次他正打着瞌睡,突然被一个老教授的一声喷嚏给惊醒了。老教授看见他醒了连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打扰您的好梦了,也许您刚刚梦见天上正在掉馅饼呢!

李大卫笑着对刘小雅说,这就是上了三年大学终于听到的最实在最有用的一句话,他忽然茅塞顿开了,他是在做梦呢,可这些从未做过生意的讲师和教授不也是在说梦吗?你下那么大工夫去听他们夸夸其谈,还不如直接投身商海去实战呢,你每年交那么多学费还不如拿来做本钱呢。天上不会掉馅饼,这馅饼是听不来也说不来的,只能靠你实实在在去挣哪。他还真的这么干了,提前退学,下海经商了。当他的同学们拿到一本大学毕业证和一个学士学位,背着一屁股债到处推销自己时,他的银联卡里已经存上了十几万现金,烫金名片上也赫然印上了虹彩时代商贸有限公司营销部经理的字样。这公司就是刘姐的公司。他这名片上印着的衔头是真的,他这个营销部经理也是货真价实的,不说绩效提成,每月底薪就有八千。这日子让他觉得很有奔头,他的奋斗目标很明确,第一个目标是给自己买辆小奔,第二个奋斗目标是给自己换一辆大奔。

刘小雅感到这小子有些疯狂,她看着他吹,吹吧,你就吹吧,李大卫吹得一脸的神采飞扬,却又绝对不是吹。他说,买辆车算什么啊,你知不知道,中国最贵的一件衣服就是我卖出去的,一件衣服卖了48万,一件衣服比汽车还贵呢。哎,你可别摇头,不信你就去问问刘姐!咱们卖的可不是一件衣服,卖的是艺术享受,那穿衣服的人买到的也不是一件衣服,你以为现在的人买衣服是为了遮身蔽体啊,No,No,他们买的是一种独有的尊贵和幸福感,是一种精神层面的享受。这是没有价值的,你无法衡量它的价值,我们就是要用这种无法衡量的价值来征服世界,而买这件衣服的人和我们的想法一样,他也想穿着这样一件衣服去征服世界呢。

不知不觉的,刘小雅就像被李大卫施了魔法似的,有些忘情甚至有些痴迷地看着眼前这个坏小子了,感觉那个硬茬茬的板寸头生气勃勃起来,不同凡响起来。这个效果非常好。李大卫趁机又对她挤了一下眼,但没扮鬼脸,而是挺严肃地问,你现在明白了吧,我想买的是一辆小奔或大奔吗?No,No,它会给我带来锋锐的动力、激越的灵感、没有最好只有更好的品牌理念、永不停息的创新精神……

這时候的李大卫简直成了一个像他老祖宗李白一样浪漫的抒情诗人,他还真说过李白就是他的老祖宗。然而还没等他把汪洋恣肆的激情抒发完毕,刘姐的声音就传来了,大卫,你过来一下!

李大卫赶紧刹住话头,又对刘小雅挤了一下眼,笑道,你姐比你还敏感呢!

每次李大卫走了,刘小雅都要兀自发一阵呆,她心里有点乱,李大卫来一次,就会把她宁静的心里搅乱一次。刘小雅心里其实也有一个简单而宁静的目标,给自己买间房,帝豪花园那些洋房和别墅她连做梦也不敢想,但给自己按揭一套小两居室,她觉得还是可以的。刘小雅现在每月的工资还只有四千,对于一个刚入职的大学毕业生,这已经不算低了。在来之前,公司原来的财务主管就莫名其妙地跳了槽,这个位置还一直空着,但却没有什么悬念,对刘姐的谋篇布局,大伙儿心里好像都有数了。刘小雅隐约听说,前任主管会计之所以跳槽,不为别的,就因为刘姐有了一个更信任的人来接她的班。这让刘小雅从一开始就感到一种压力。刘姐现在虽还没有明确让她接任主管,实际上已把她放在财务主管的位置上了。刘姐还给她一个人安排了一间单独的写字间,这也是主管一级才有的待遇。财务部还有几个人,资历比她长,文凭也不比她低,但既然心里有了数,也就没谁会跟她争。她只须自己跟自己争,争气。如果她能争气又不出什么差错,这个主管就非她莫属了,她的工资至少也会升到六千以上,她的买房梦也就不是梦了。对她这样一个苦读出来的山里妹,她觉得房子比什么都重要,只有在这座城市里有了自己的房,那房产证上写着自己的名字,她才会觉得自己真正是个城里人了,不再是一个寄人篱下的漂泊者了。

若说寄人篱下,刘小雅又觉得对刘姐太不公平了。大学四年,她既没有什么闺蜜一类的女友,也从来没交过男朋友,但她并不感到孤独,几乎每个周末和节假日,她都是和刘姐一起度过的。自从那一次如同梦境般的邂逅之后,刘姐几乎就成了她生活的全部,没有刘姐,她觉得自己一无所有。对别的人,同学也好,老师也好,她和他们的关系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坏,从未和谁走得太近,迎面看见了点个头,笑一笑,她好像更愿意和大多数人都保持一种不即不离、不远不近的距离。她是一个有秘密的人,不想让任何人走得离自己太近。她这种为人处世的态度一直延续到现在,又成为了她和公司所有同事的基本关系。不同的是,她现在和刘姐更亲密了,她从大学宿舍里搬出来后,刘姐就开车把她直接拉到了自己家里,给了她一间房,电脑书橱一应俱全。

刘姐不说这房给你住,刘姐说,小雅,这是你的房。

刘姐从来没有对她摆出一种恩赐的姿态,每次说话都小小心心的,生怕伤了她的自尊心。她知道,刘姐是真心实意地把她当这家里人的,她也一直真心实意地把这个家当成自己的家了,刘姐的家,就是她的家啊,她在这城里没有别的家,别的亲人,偶尔想起大山里那远离城市的故乡,她的家,她的父母与亲人,她甚至会产生很深的幻觉。那是她的家吗?事实上,自从认识了刘姐,她也很少回那个家里。可她又总想为刘姐干点什么,手脚一闲下来心里就发慌。刘姐没请保姆,但请了好几位钟点工,收拾房子的,做饭的,洗衣服的,每件事都请了专门的钟点工来干。她没事可干,就暗暗观察刘姐爱吃什么,还挺有兴趣地看食谱。一天晚上,她突然宣布,姐啊,今天我要做几样好吃的!

刘姐笑笑地看着她,看着她一边炒菜一边唱歌,那歌声仿佛是从炒菜的浓香中散发出来的,有着浓烈的辣椒味和茶油味,她唱的是家乡的山歌,刘姐竟然被她的歌声迷住了,陶醉了,不知不觉就跟着她唱了起来:“太阳照到辣子坪,辣子红红爱死人;要学辣子红到老,莫学花椒黑了心……”

不知怎的,刘姐唱着唱着眼眶里就有了泪光。她告诉刘小雅,她也是山里妹子,也像刘小雅一样,十六七岁时到城里来上大学,大学毕业后开始赤手空拳地在这城市里乱闯乱撞。刘姐的创业故事刘小雅不知听了多少遍了,每一次都听得有些悲壮与凄凉,眼里噙满了泪水。刘姐给她抹眼泪时,又把她揽在怀里了,一双手在她身上爱抚个不够。

刘姐说,你现在不必像我那样乱闯乱撞了,姐吃过的苦不能让你再吃一遍了。小雅啊,你别看姐这样风风光光的,可一直到现在,你都看见了,姐都徐娘半老了啊,还是一个人孤孤单单地过着,这别墅再大又有啥用呢?越大我这心里头越是空荡荡的啊,姐这辈子看样子是要打单身了,这就是姐最失败的地方。年轻时,总以为自己想得到的都能得到,那时候追我的男人排成了长队呢,一抓就是一大把,结果呢,姐在这方面浪费掉了多少机会啊,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唉。

那一声万般无奈又软弱无力的哀叹,把刘小雅内心最敏感最柔软的一部分深深触动了。她也隐约听说刘姐外面有人,那是个一直深藏不露的男人,连刘姐视若亲姊妹的刘小雅也一直没有见过。刘姐偶尔会接到一个神秘的电话,很快就打扮得像个天仙似的出去了,然后就是半夜不归,或彻夜不归。这其实没有什么,像刘姐这样优秀的一个女人是应该有人来爱的,也应该拥有属于自己的一种浪漫。那到底是怎样的一个男人呢,刘小雅难免也会好奇地猜测与想象,猜来想去依旧如同幻影。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如果这个男人真的存在,那也是刘姐生活中最大的一个秘密,一个隐私,或许还有某种难以言说的隐痛。

对刘姐不想说的事,尤其是情爱方面的事情,刘小雅是从来不问的,而现在刘姐忽然提到这事,她一下就听明白了,心里涌起一阵温热,脸蛋就有些发烧的感觉了。果然,刘姐的神情变得端莊和严肃了,说,姐想给你介绍个男朋友呢,在这方面你还是一页白纸呢,就是谈不成,也该试着谈谈了。

刘小雅脸红了一下,下意识地就想到了李大卫,她觉着刘姐是说她和李大卫的事,李大卫老往她那里跑,刘姐肯定看出了那小子的心思。这让刘小雅感觉到有点不妙了,难道刘姐是想成全她和李大卫,她还真是没朝这上面想过呢。她说,姐,我现在还不想找,还小呢,我想先干点事再说……

还小呢!刘姐白了她一眼说,山里像你这么大的姑娘,早该嫁人了,手里牵着的、背上驮着的,那孩子都闹成一团,数也数不清了呢。

这话把刘小雅说得又是一阵脸红,刘姐说的是实话,更是她无从狡辩也无法抵赖的实情,她若是没能考出来,还窝在那大山里,肯定是个拖儿带女、屎一把尿一把的堂客们了。这样寻思着,她又偷偷看了刘姐一眼,看见刘姐那神情,好像已经给她物色好目标了,她就是不想谈也得谈了。

说说看,你有什么要求?刘姐握住她的一只手问。

她低着头说,看着喜欢就行呗,就我这条件,还能有啥要求。

刘姐笑道,换句话说,就是要求特别多。

刘姐怎么这样说话呢?刘小雅有些惶惑了,她感觉自己好像不是和刘姐在一个频道上对话,或许是刘姐的思维频道转换得太快,跳跃性太大,让她有点跟不上节奏。但接下来的一句话,刘姐却说得再明白不过了,刘姐说,我倒是觉得有个人,和你挺有缘分的,你认得的,就不知你对他印象怎么样?

刘小雅当然知道刘姐说的是谁,但她不能直说,她试探着问,你是说……李大卫?

刘姐轻蔑地一撇嘴,他怎么能配得上你呢?那小子是有些本事,但一个乡下穷小子再有本领还是个乡下穷小子,他在这城里没有任何根基,所以就滑头得很,跟条泥鳅似的,姐啊就怕你上他的当!

这还真是让刘小雅有些吃惊,她没想到刘姐对李大卫竟会是这么个评价,她一直觉得李大卫是刘姐最信赖也最得力的干将之一,从公司的业务账看,刘姐这公司的利润,差不多有三分之一都是李大卫给她挣来的。看来,刘姐想事还真和她不在一个频道上,刘姐说,你的根不在城里,你就得找个在城里有根基的人,你觉得小马怎么样?他爹是税务局的一把手,他本人也是一名税官,不管哪朝哪代,这税官都是稳稳当当地吃皇粮,他们家的房啊车啊我就不说了,你要成了他们家媳妇……

刘姐还没把话说完,蓦地发现刘小雅脸儿白白的、眼睛木木地看着她,这才把话打住了,又把一只手放到刘小雅的肩头上,充满爱抚又有些自责地问,小雅,你是不是觉得姐特俗气?姐不会勉强你,姐只是觉得你们有缘分,这个缘分也只能由你自己去把握。

刘小雅缓过神来,小心翼翼地看了刘姐一眼,轻声说,姐,让我想想。

3

那个小马,马海涛,就像一根刺,硬生生地扎进了刘小雅的心坎上来了。

她一直在想,刘姐说他们有缘分,可到底有什么缘分呢?他们的关系是猫和鼠的关系。马海涛是税务局稽查分局的一名稽查员,这是一种级别不高但法力无比的职位,凡是有举报、有疑惑甚至什么理由也不要,他随时都可以来查公司的账,而刘姐的公司就在他稽查执法的范围。马海涛每来一次,刘小雅就紧张一次,紧张得都有点神经质了。

如果公司里的账严格按照刘小雅在大学里学过的专业知识去做,她倒没必要这样神经兮兮的。一开始她就是这样做的。像刘姐的这个商贸公司,虚拟化的程度很高,几乎看不见实体或实质性的经营,几乎就是一个用数字、品牌、符号来营造的世界。在这虚幻又纷乱的市场背后,你又奇怪地觉得有一支神秘的军队,在神秘地指挥着一切,调动一切,一环紧扣着一环,如流水线般高速运转着。在这里,你也绝对闻不到什么铜臭味,所有的交易都是通过数字完成,没看见有谁在这里数钞票,你也看不见这些衣服是怎么打包、装箱然后发运到世界各地去的,只看见一个个指头飞快地按着数字,计算器,手机,电话,传真,电脑键盘,数字,数字,数字……一切都是由这些枯燥的数字完成的,包括你赚了多少,赔了多少,银行里的存款还有多少,一切都是数字。在这样一个被数字统治了一切的时代,离开了数字你就无法确切地表述。而这些数字最终都要在刘小雅这里清算、归纳、整合,这也让她的地位在整个公司显得如此显赫。

刘小雅还真是对得起自己的这个地位,在这方面她显出了非凡的天赋,她对数字非常敏感,而且过目不忘。入职才一个来月,她就翻出了前任主管会计的好几笔错账,而且是做得非常隐秘、很难发现的差错。这一发现让她多少有些得意,她还特意去问刘姐,姐,你怎么请了这么个人来当主管会计啊?她一问,刘姐的脸色就变了,马上关上了办公室的门,指着大班台对面的椅子让她坐。她坐下后,刘姐的脸色还阴沉了好一会儿,表情深刻地看着她。这让她有些惶惑,有些不知所措,好像不是那个前任主管会计把账做错了,而是自己做错了什么。果然,刘姐给她讲起了那位前任主管会计,那是一位进过三次班房的会计,第一次进班房前,她还是一家国有企业的会计,是反贪局把她弄进去了,想从她嘴里撬出点儿什么,但她嘴紧得很,把所有的责任都揽在自己身上了。她判了三年,但很快就被人保释出来了,一出牢门就有好多家公司在那里抢着要她了,工资被哄抬得翻了好几倍。过了几年她又被抓进去了,这次被判了五年,坐牢时,连劳改农场都请她做账……

刘小雅听到这里,不觉沁出了一身冷汗,大热的天,她连背脊都在一阵一阵发凉,但她听明白了,她喃喃地说,我明白了,姐,我明白了。

但刘姐看了她一眼,脸上的神色十分坚决地说,不,你还是不明白我的意思,我并不想你成为像她一样的人,你应该比她更聪明!

刘姐还真是没看走眼,刘小雅还真是很聪明,她做账不止是凭着对数字的敏感了,她开始钻研这些数字,这是一件令人着迷的事,如同穿越在数字迷宫的各种通道了,在穿越这些迷宫时,她也学会了暗布迷阵,在一个个简明而夺目的数字下面,另外布置出一番深藏不露地下风景。除了她自己,没人能窥探其中的奥妙。这账做着做着,她就像上了瘾。事情往往都是一法通,万法通,她不但会做账了,对付起那些查账的人也越来越老练了。

马海涛又一次登门时,刘小雅正在埋头做账呢,但那样子不像是在做账,而像是在玩着一款非常惊险、刺激又充满了悬念的电腦游戏。这让马海涛脸上充满了吃惊,他从刘小雅背后倾过身子,也看着那电脑显示屏了。刘小雅已经沉浸在自己营造的一个世界里,显然没有料到背后突然出现了一双眼睛,但她不光是对数字敏感,对异性的气味也很敏感。她嗅到了一种熟悉而陌生的气味,下意识地回头一看,看见是马海涛,惊得手里的鼠标一抖,整个屏幕一下乱了,那清晰的数字变成了一串乱码……

但她的反应还是很快的,她娇嗔地在马海涛的胸口上擂了一拳,干什么呀你这个鬼,怎么不做人偏要做鬼啊!

刘小雅还真是越来越能玩这种猫鼠之间的游戏了,她这气恼的又颇有调情意味的一拳,不但化解了刚才的惊悸和紧张,也让马海涛微笑起来了。马海涛微笑的样子是很帅的,比她那个挤眉弄眼做鬼脸的学兄李大卫帅多了。有一会儿刘小雅竟然没回过神来,一直愣愣地看着他,她可能是被他身上的那股酷劲儿给吸引住了。马海涛穿的不是税务人员的蓝制服,而是穿着一件褐色体恤衫,鼻梁上还架着一副墨镜,不像税官,倒像是个美国中情局的谍工。只是,这样子也太夸张了。男人好像都夸张,马海涛以这一种方式夸张,而李大卫又是另一种方式夸张。

这墨镜马海涛现在也戴着,那其实不是墨镜,而是一副变色眼镜,不见了阳光,就变成了透明的咖啡色。马海涛微笑地看着她,但那镜片后的眼神一直叫刘小雅琢磨不透。她不知道马海涛是嗅到什么味道了,来公事公办查账的,还是刘姐说的那意思,来她这里坐坐,聊聊,亲近亲近她。她当然更希望是后者。她给他泡上一杯咖啡,她知道他爱喝咖啡,这咖啡甚至就是为他特意准备的。马海涛接过咖啡时很自然地拍了拍她的手背,说,账簿呢,给我看看。

她又赶紧把账簿递给了他,这还真是不敢怠慢的,也是不能开玩笑的。马海涛喝着咖啡,还点上了一支烟,又用一根指头撑着下巴,眉头紧蹙地看账簿。那下巴刚刮过,露出一抹青灰色,透出一股很冷峻的阳刚气。刘小雅看着他这样子又有些走神了,他若不是来查账,若是换成另外一种角色,该多好啊。这账簿他能看到什么程度,刘小雅暂时还不摸底,但她一点也不敢大意。果然,让她最担心的事情发生了,他一边看账簿,一边开始往一个黑皮稽查本上记着什么,偶尔还歪着脑袋问她一两句什么,问了也要往那本子上记。这一问一答的,那种审讯的味道一下就出来了。看完了,记完了,他把账簿一拍说,刘小雅,你可能干得很哪!

刘小雅心里一慌,一时不知他这话里藏着啥意思。但她很机灵,立马露出一脸小狐狸般的媚笑,说自己大学毕业刚不久,干这个会计呢还是在学中干,在干中学呢,要是这账哪里做错了请他指出来,一定照他的意思改。但马海涛却不说一句话,站起身来朝门外走,刘小雅赶紧跟在他后面,在女性中她个子算挺高的了,还穿高跟鞋,可跟在他后面仍矮下去一大截,这使她充满了压迫感。

马海涛是在电梯口被及时赶来的刘姐拦住的,看样子,他还很给刘姐面子,又去刘姐的总经理室里坐了一会儿。也就一会儿,刘姐就明白刘小雅犯了一个多么严重的错误。不过,她没有当着马海涛的面发刘小雅的脾气,等马海涛走了,她才把刘小雅叫过去,接着就发火了。那还是她第一次看见刘姐发那么大的火,刘姐把马海涛留下的一张纸撕得粉碎,仿佛是要销毁一个罪证。马海涛在那张纸上到底写了些什么呢,她没有看清,不过,她从刘姐严厉的训斥中感觉到了问题的严重性。

刘姐说,你以为人家是个花花公子啊,人家可是财经大学的硕士呢,可以当你的老师了!

刘姐立马召开了公司员工会,宣布将刘小雅这个月的月奖全扣了,连工资也扣了一半。更让刘小雅丢尽了面子的是,刘姐还逼着刘小雅在员工会上公开做检讨。从那次欢迎会,到这次做检讨,这个反差实在太大,刘小雅在短短的两三个月内终于真切而强烈地感受到了世态炎凉。那天气氛特别紧张,刘姐一点也不像平时那个笑吟吟的刘姐了,脸色严肃得有些发青,还有股杀气,几十双眼睛一齐看着刘小雅,那样冷漠,又毫无表情。刘小雅一直低着头,一边哭,一边语无伦次、不知所云地作检讨。到最后,她的身子已哭得向一边倾斜了,像是深陷在自己的哭泣与泪水里了。

刘小雅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下台的,但刘姐的效果显然达到了,她看着刘小雅那泪人儿的模样,也有些伤感,眼圈也红了,但她的声音还是很严厉,刘小雅,你觉得你很委屈是不是,你怪我太不给你面子了是不是?可我不能因为你的错失把一个公司给毁掉了,更不能因为你一个人坏掉了公司的规矩!

这话说完,刘姐就该宣布散会了,可这时突然有人喊,我要作检讨,我要作检讨!

不用说,又是李大卫,这小子不知又要搞什么恶作剧。他好像生怕别人拦着自己,一个箭步就跑到台上去了。这把刘姐的原定秩序给打乱了,她指着李大卫喊,干什么?你这是!李大卫还在一个劲地喊,我要作检讨,我犯的错误比刘小雅多了去了,刘小雅不就是算错了一笔账么,不就是一百来块钱对不上么,这算个■啊!你们信不信,要不是刘小雅,我差点就杀人了!咱们谁不知道,那个前任会计,那个巫婆,她算错了多少笔账?我做的一笔业务,她就给我少算了五万多块钱的提成,我知道她算错了,可我不知道错在哪里了,为这事,我找了那巫婆几个月,她差点没把我气死,我也差点没把她掐死,是刘小雅把这笔糊涂账给我算清楚了,我要感谢她,我要给她磕头下跪,这不是几万块钱的事情,她救了两条命呢!

他还真是说得出就做得出,扑通一下就跪在刘小雅跟前了,又在她的鞋尖前磕了一个头,磕出一声闷响。这就是他的本领,顷刻间就把刘姐精心设计的一个员工会又变成了一个滑稽的恶作剧。不过,这一次倒没有人觉得滑稽,很多搞业务的都跟着他一起感谢起刘小雅来,都说她是一个好会计,甚至是公司有史以来最好的一个会计。把个刘姐气得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最后把火气全发在了李大卫身上。

李大卫,要不是看你给公司里还干了点事,我早就叫你滚蛋了!

李大卫嘻笑一声,你知道就好!

也就在这天晚上,刘小雅第一次骑上李大卫的摩托车。他现在还没买车,但有一辆日产豪爵大摩托。这辆摩托过于高大,她像骑马似的往摩托背上爬时,李大卫一个偷袭,两手一把掐住她纖细的腰身,就把她给抱上去了。她自然免不了又在他背上擂了几拳,骂他坏。一种微妙的、快乐的、男女之间暧昧的调情游戏就这样开始了。但要说刘小雅真的对李大卫有那种感觉又实在还说不上,更多的好像是一种报复的快感,刘姐越是不让她跟李大卫往来,她越是要跟他亲热。但她又不知道自己想要报复的对象是刘姐还是马海涛。他竟然把她整得那样惨,他不就是发现了她一个小差错么,又是给她下套子,又是向刘姐告状,至于么?刘小雅想象马海涛是真的爱上她了,她越是觉得他爱她就越是有一种报复的快感。让他睁大狗眼看看吧,她爱的是另一个男人呢,她在跟另一个男人偷情呢。

抱紧我!李大卫大声喊着,我这车性子烈,一跑起来可就由不得我了。

刘小雅猛地想到,她还不知道李大卫要把自己拉到哪里去呢,她在呼呼风声中喊叫,喂,你这是要上哪儿?

李大卫问,你想去哪儿?

刘小雅说,我不知道!

李大卫说,我也不知道,跑到哪儿是哪儿吧。

刘小雅在疾奔的风中使劲辨别着方向,她发现车已开出了城,李大卫像是真的管不住那辆车了,那车就像脱了缰的野马一般疯狂地飙着,刘小雅的头发被风吹了起来,一袭裙子像旗帜一样飘扬,这让她感到极度的亢奋,又极度的紧张,她在自己发出的一声声尖叫中把李大卫那熊腰越搂越紧了。接下来竟是无边的宁静,当一种速度接近飞翔时,尘世间所有的声音仿佛突然消失了,没有了世俗的热闹与嘈杂,她也不再发出尖叫,心里一片宁静。

李大卫开着摩托在环城高速上不断地兜圈子,在兜了三圈后他问刘小雅,你不觉得我们一直就在这座城市的外部打转转吗?像咱们这种乡下人就是这样啊,一辈子也走不进这座城市,只能在别人的城市外面转悠呢。刘小雅闭着眼,听着这被疾风扯得断断续续、缥缥缈缈的话,如听梦呓。李大卫又问,你饿了吧?前边有家农家乐,咱们去吃饭吧,是我请你呢,还是AA制呢?这还真是个比较实在的问题,刘小雅还真是有点饿了,她突然想到了刘姐,刘姐也许正在餐桌边等着她呢。

我要回家!她大声喊。

李大卫说,你有家吗?偌大的城市里,哪里才是你的家?

这话像针一样把刘小雅扎了一下,这人怎么回事呢,什么东西给他一说,就变味了。他明明知道她住在刘姐家,难道非要她说,我要回刘姐家?

车开到帝豪花园门口时,刘小雅还搂着李大卫的腰,像是伏在他背脊上睡着了。但李大卫一开口,她就醒了。李大卫问,是你自己下来呢,还是我把你抱下来?

讨厌!刘小雅猛地推了他一把,轻盈地一跳就下来了。

李大卫笑道,看来你是真的轻松了,以后你遇到了啥烦心事儿,就把哥这熊腰抱紧了,咱们一起去飙车,包管你那心里的委屈啊悲伤啊气愤啊全都给甩掉了。晚安!

看着李大卫一骗腿又跨上了他的豪爵,刘小雅心里忽地一热,她目送着那在夜色中驶去的背影,这才知道他带她去飙车的心意。

回到家里,刘姐果然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餐桌边,桌上的饭菜都凉了。看着那孤单的身影,刘小雅忽然有些自责,又对刘姐有种隐隐的可怜。

刘姐一直不停地给她打手机,打得手机都发热了,电话里千篇一律的重复着:您拨的用户暂时无法联系。刘小雅也并不是故意关机的,她的手机没电了。她刚插上充电器,手机里一下就标出了几十个未接电话,显示的全是刘姐的号码。但刘姐并没有责备她,刘姐看着她的眼神又变得小心翼翼了,小雅,我还以为你真的就这么走了呢,你就是没把我当亲姐,我可是把你当我的亲妹子的,不,你就是我的亲妹子啊,你想想,如果你姐突然发现自己的亲妹子不见了,怎么也找不到了,她会怎样伤心,她会不会伤心得发疯?

刘姐说着眼圈就红了,刘小雅的眼里也盈满了泪水。她觉得自己做得太过分了,连声招呼也不打就跟着一个男人跑了,这让刘姐多担心啊。

刘姐哽咽着说,我是真的快疯了啊,电话打不通,又不知去哪里找,我就楼上楼下满屋子找,好像你没有走远,就在这屋里藏着呢,没想到,竟然把你的一样东西给找出来了。

刘姐伸手指了一下,刘小雅看见了一只纸袋,MEMENTO,看样子是从一堆乱七八糟的杂物中扒拉出来,灰扑扑的,但那大写的MEMENTO是灰尘遮不住的,那从垃圾箱里翻出来的易拉罐、矿泉水瓶还有那把火钳还装在里边,一样也没少。刘小雅看着这只纸袋,脸上充满了吃惊的表情,这只她从来没有遗忘但以为早已遗落的纸袋,居然又以这样一种方式重新出现了。

刘小雅那吃惊地睁大的两眼里,滑落出一串触目惊心的泪水。她觉着,这纸袋与其说是刘姐无意找出来的,还不如说是命运找出来的。

4

日子按部就班地一天天地过下去,刘小雅变得越来越沉默了。

每次马海涛来查账,他不说话,她也不说话,由着他去查,去往那小本子上记。马海涛把每一页纸都翻得很响,在哗啦哗啦翻过来又覆过去的纸页声中,她知道这小子的一双贼眼正盯着自己看,但她却继续埋头干着自己的活儿,做着那永远也做不完的账,几乎忘了身边还坐着一个男人,正循着蛛丝马迹在搜罗她的罪证。但她一点儿也不害怕,她心里十分清楚,她的账做得越来越干净了,干净得几乎挑不出任何毛病了。

马海涛每次走的时候都是一脸沮丧,分明有一种谋杀未遂之感。

这让刘小雅暗自得意,可刘姐很快又把她找去谈话了。

怎么回事?刘姐问她,你这账怎么又做回去了?

刘小雅老老实实地回答,我现在还吃不透这家伙,我觉得还是先稳一稳比较好。

刘姐说,小雅,我没想到你这么不主动。

这话很重,刘小雅心里猛地一沉,随即又看到了刘姐脸上的焦躁和急切。她不知道刘姐怎么这么着急。

不过,刘姐再着急也不会从嘴里说出来,她有化解和缓解的方式。又一个周末,刘姐要刘小雅陪自己去逛逛街。也没开车,两个人还真是满大街逛来逛去。但这次刘小雅却没和刘姐像亲姊妹似的手挽着手,刘小雅就像第一次遇到刘姐时那样,一直跟在她身后,始终保持着一种不近不远、若即若离的间隔。刘姐先带她逛街边摊。这街边摊是刘小雅以前经常光顾的,她没想到刘姐也爱逛。刘姐从一大堆衣服里拣起一件,穿在身上试了试。这街边摊上没有试衣镜,刘姐就让刘小雅给她当镜子。她看着,这衣服穿在刘姐身上还特别合身,就像为她量身打造的。佛要金装,人要衣装,但衣服其实很择人。一件街边摊上的衣服穿在刘姐身上,那身材,那气质,那风度,看上去绝不像几十块钱一件的衣服了,就像一件几千块钱的名牌时装了。

刘姐笑着问,你说这衣服我能穿吗?

她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好,但她听得出刘姐这话中有话呢。刘姐的每句话几乎都有弦外之音,你根本就无法直接回答,无论是肯定还是否定,那个直接的答案都是错的,而刘小雅也渐渐习惯了既不肯定也不否定,让一个其实很明确的答案停留在某种不置可否的状态。果然,刘姐很快就把这身衣服脱下了,又扔在了地摊上。刘姐说,要说呢这衣服也真不错,比那些名牌时装也差不到哪里去,可你在名牌时装城里买到的就是不一样,你用几十块钱买到的和用几千块钱买到的就好不一样。

刘姐这话把刘小雅说得脸白一阵红一阵,刘姐好像就是在说她呢。她也有几件货真价实的名牌,那都是刘姐给她买的,一般很少穿,舍不得穿。而她这一身看上去又漂亮又时尚的行头其实也是地摊货,一身赝品。她整个人,从头到脚就像一个赝品。但刘姐显然又不是在说她,刘姐说的是一件更可怕的事情,如果她公司的那些品牌服饰上了这街边摊,那就完了,她们也很可能落到在这街边练摊的境地了。刘姐其实不是在逛摊呢,是来这里看看有没有自己公司卖不出去的产品呢。

逛了街边摊,又逛时装城。一进时装城刘姐就来劲了。其实每个女人都一样,这地方就是女人的城市,女人的天下。楼上楼下、天上地下全是潮水般涌动的女人,就算有个男人陪着,他也像是女人的跟班。女人的手势,女人的身体,女人的眼光,决定了时尚的潮流,同时也决定着全球服装商的经济效益。刘姐这时好像成了一个推销员,每看上一件衣服,都吃力地撺掇刘小雅试一试。从内衣到裙子,从夏装到秋装,刘小雅那骨感美女清瘦的身材,好像特别适合充当一个时装模特儿,每件衣服穿在身上都好看,而刘姐又是那么慷慨,情愿為她刷爆每一张信用卡,在刘小雅享受试衣穿衣的快感时,刘姐仿佛也享受到了一掷千金的快感。刘姐的疯狂,搞得刘小雅哪里都不敢看了,随便往哪儿一看,刘姐一下就捕捉到了她的眼光,以为她又看上哪件衣服了,又要抢着给她买给她刷卡了。哪有这样买衣服的呢,刘小雅感觉刘姐真像是疯了,她拦着刘姐和她的信用卡,说自己现在的衣服都多得穿不完了。可刘姐白了她一眼说,你那是衣服啊?全是街边摊上拣来的!刘小雅的脸刷地一红,刘姐终于说实话了,兴许是无意间从嘴里溜出来的,可越是无意越是真实得锥心。她穿上刘姐给她选定的一身春秋装时,动作变得有些机械了,走到试衣镜前,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仿佛又看到了那个拾垃圾的小女孩。她忽然想,就连自己也是刘姐当初无意捡来的一件垃圾吧?

从试衣间里出来,她很坚决地把这身衣服给脱了。刘姐看着她,但她看不见刘姐。她低着头,头发把眼睛都遮住了。刘姐似乎觉着了什么,于是逗她,怎么了?又犯小姐脾气了?她想说什么,好像是一句很厉害的话,但话到嘴边却变成了另一句话,姐,我是为你担心呢,像你这种买法,商店都要被你买垮的。

刘姐笑了一声,说,买是买不垮的,就怕账算错了,算错了账才会垮呢。

她感觉心里又是怦然一动。有那么一刻,她好像什么都明白了似的,但随后又变得更加恍恍惚惚了。这种时而明白时而恍惚的状态,仿佛就是她和刘姐的关系,甚至就是她和这个世界的关系。她内心里一直在顽抗,在挣扎,可她顽抗不过也挣扎不过刘姐,刘姐没有手把手地教她怎么做账,怎么做账这是她的事,一个财务主管的事,现在她已被刘姐正式任命为公司的财务主管了。刘姐信任她,这世上还有谁比刘姐更信任她呢。刘姐很少看账簿,但刘姐心里好像有一本账。每次,她把账做错了,刘姐却说对啊;而账做对了,刘姐却说错了。渐渐地,她自己都不知道对错了,她的整个思维方式都有些阴差阳错了。

马海涛又来查账了,刘小雅一见他就露出了笑脸,一张笑脸显然要比冷若冰霜的脸要好看得多,马海涛果然多看了她几眼,又很有涵养地笑道,哎呀,刘小雅,是你吗?我没看错人吧,没想到你也会笑呢!刘小雅继续笑着,笑吟吟地给他冲了一杯咖啡,冲咖啡时她心里忽然生出一种邪恶的冲动,真想往那杯子里吐口唾沫。可她不但没吐,把咖啡端过去时,她还佯作无意地碰了一下他的手,这轻轻的一个触碰立马就被另一只手敏感地捕捉到了,马海涛握着她的手使劲地揉捏了一把,说,好,这就好,我就喜欢你这样子,女人一笑就变得漂亮了,女人天生就该笑的,笑比哭好!

但刘小雅真的想哭了,她被他揉捏得一阵酸痛,他这不是在揉捏她,而是在蹂躏她。可她不敢生气,更不敢喊疼,她只是下意识地挣扎了一下,马海涛就把手松开了。他端起咖啡喝了一口,脸色一下就变了,这咖啡,怎么这么苦啊?刘小雅赶紧给他加糖,她加糖时看见自己的手背有些红肿了,那被揉捏的疼痛变得火烧火燎了。马海涛好像没有看见她的疼痛,他轻蔑地看了一眼她双手捧上的咖啡,一口也没喝,就放在了一边。这次刘小雅终于有点生气了,但她生气也只是一种娇嗔,你们这些公子哥儿们,真难侍候啊!——她撒娇地捅捅马海涛,哥们儿,你就这样不给本姑娘一点面子啊?

虽是半开玩笑的口吻,但话一出口刘小雅一张小脸就红了。她不知道她这绯红的脸色有多娇艳,但马海涛知道。马海涛一双眼从账簿上抬起来,先看她的脸,又把目光慢慢地往下移。她感觉胸脯激烈地起伏了一下,马海涛的一双眼盯上她的胸脯了,她的乳房了。马海涛的一双眼睛都红了。她有些害怕了,本能地掩饰自己的胸口,把那蕾丝花边领口一个劲儿地往上拽。马海涛咽口唾沫笑了,却又故意绷紧了脸问,怎么?你终于要宣告咱们之间的冷战结束了?

她抿着嘴儿笑了,坏坏的,心里的这个乐呀,她觉得不是一场尴尬的冷战结束了,而是在孤军奋战多日后终于把这小子给征服了。又觉得征服的不是他,还有别的什么,还有她自己。接下来的一切就变得异常顺利了,顺理成章了。马海涛很快就看完了账簿,在合上账簿时说了一句话,小姐,我想请你吃一顿饭,赏脸吗?

不,这饭归我请,公子,我早就想请你吃一顿饭了,赏脸吗?

一个猫与老鼠的故事,就这样演绎成了一个公子小姐的故事,很矫情,很小资,很酸,然而一切的真实就是如此。还没等到下班,刘小雅就跟着马海涛走了,走过总经理办公室时,刘小雅还特意跟刘姐招呼了一声,那神情带着一种小小的炫耀,心里却又觉得万分委屈,真的很酸,想哭。但刘姐根本没有注意她,刘姐眼中此时只有马海涛。刘姐语重心长地说,小马啊,咱们小雅才出校门不久,刚刚走进社会,还不大懂人情世故呢,你就把她当作自己的小妹吧,她要惹你生气了你就告诉大姐。

马海涛嘻皮笑脸地说,放心吧大姐,她不懂事我懂事!

刘姐说,那我就把她交给你了。

刘姐说这话时没笑,表情异常端庄严肃,仿佛在举行一次人生的交接仪式。刘小雅却在笑,但那没出息的泪水险些儿又一次涌了出来。

刘小雅和马海涛手挽着手钻进电梯时,李大卫刚好从电梯里出来。李大卫看了她一眼,她看着电梯上的数字。李大卫的一只脚刚迈到电梯外,一只脚还在电梯里,马海涛已经按了负一楼,李大卫夸张地发出一声惨叫,也不知那只有些迟疑的后脚是不是真的夹住了。没等刘小雅看清楚,电梯门就关上了,骤然开始下降。负一楼是地下停车场,停着一辆最新型的奔驰S600型豪华轿车,这就是李大卫梦寐以求的大奔,但它的主人是马海涛。由于李大卫的反复灌输,刘小雅现在对各种汽车也多少懂得了一点。刘姐那辆奔驰还只是S500型,就值两百多万了,这辆S600最少也得两三百万吧。她这样猜测时马海涛已给她打开了车门,小姐,请!一个像英国绅士一样弯腰恭请的姿势,把刘小雅战战兢兢地请上了车,那还真是一脚踏入豪门的感觉。一个人能坐上这样一辆车,哪怕一生只坐一回,也值了。刘小雅又重温了头一回坐上刘姐那辆奔驰的感觉,一种如梦似幻、云里雾里的感觉。

马海涛问,你想开多快?想不想飙一下?

刘小雅说,想啊。她还真是想,在李大卫摩托上飙的那种感觉,就已经够刺激了,如果坐在这辆奔驰上又该飙出怎样的速度呢?马海涛笑着告诉了她一个数字,二百五,那些日耳曼人他妈还真是搞笑,二百五在中国是什么意思?他们知道吗?但马海涛不是二百五,他是一个严格按规则办事的人,在这座城市里,他把二百五的時速严格地限制在五十公里的时速之内,这让他感到很压抑,非常压抑。不过,这座城市还给他提供了另一种刺激的方式,释放的方式,蹦迪。

刘小雅还是第一次走进迪厅,但她很快就喜欢上了蹦迪,很快就忘乎所以了,在狂躁的乐声中,那样的蹦啊,像要把一个沉重的肉身蹦掉似的,你想喊就喊,想叫就叫,集体尖叫,集体摇晃,如群魔乱舞。人心里都是有魔的,刘小雅发现自己内心里也有一个魔鬼,一直想找个机会跳出来。这疯狂的蹦迪就是给魔鬼一个跳出来的机会吧。这时马海涛早已脱掉了上衣打着赤膊了,那隐藏的胸肌迅速地扩张开来,突兀挺拔而又深远广阔,茂盛的胸毛上挂满了闪闪发亮的汗珠,又随着蹦迪的节奏像雨点一般横飞四溅。在迪厅里,你不会觉得他这样干会有多粗俗,每个人都把自己完全敞开了,任由本能驱使,也只有在这时你才会把无形的压力和那烦人恼人又诱惑人的一切全然抛弃掉。刘小雅感觉浑身的汗水正从每一个毛孔里汹涌而出,感觉身上所有的脏东西也畅快无比地流出来了,那两个脸蛋跳得红扑扑的了,连裸露的颈项和一抹乳胸也一片通红,这是从她青春蓬勃的生命内焕发出来的光泽。

我就喜欢你这个样子!马海涛蹦过来撞了她一下说。

谁要你喜欢啊!刘小雅放肆地大笑着,冲过去也撞了他一下。

马海涛摇头晃脑地说,我真想一直不停地这样蹦,蹦,蹦……

她大声问,你没吃摇头丸吧?

吃了啊,我还要吃了你呢!马海涛一脸狰狞地大喊。

刘小雅突然发现她很喜欢和这个男人在一起,不止是感到轻松和开心,还觉得很来劲,很有那么一股叫她喜欢的坏劲儿。这种感觉和李大卫在一起是很少有的,她其实不喜欢把自己搞得太复杂了的男人,她感觉眼前这个男人完全是靠一种动物的本能在蹦跶的,只有这种本能才能保持那种不可思议的活力。她下意识地偷看这个男人一眼,恰好马海涛也正在看她,那偷看迅速地转化为对视,瞬间,一种类似爱情的感觉发生了。

5

刘小雅的那种感觉似乎也被第三者察觉了。李大卫看刘小雅的眼神有点不对劲了。他还是那样,有事没事都会来刘小雅这边坐坐。可刘小雅现在有些不待见他了。你坐坐也就坐坐呗,干吗要老把她往刘姐身上扯呢。

李大卫说,我怎么覺着,你现在越来越像刘姐了?

她没好气地说,像刘姐有什么不好,有几个女人像她那么成功?

李大卫说,不管你爱听不爱听,作为学兄,我还是说一句真心话,你最好还是从刘姐那里搬出来,你不能太依附一个人了,这很可怕!

我依附谁了?刘小雅一下发火了,连坐着的姿势都变了,她冲李大卫喊,我大学毕业,靠自己的本事吃饭,我用得着依附谁么?

那好,算我没说!李大卫笑笑,又悲天悯人似的摇摇脑袋,一拔屁股就走了。

看着他的背影,刘小雅对他有种隐隐的怜悯。她知道他喜欢自己,可他又确实跟马海涛没法比。

马海涛很会玩,刘小雅发现自己也挺爱玩。有了第一个晚上,就有了第二个晚上,他开始换着花样跟刘小雅玩。但至少现在还没有玩到刘姐猜测到的那个程度,不过,好像也差不多了。

又一晚,马海涛没有带刘小雅去蹦迪,而是在一家大酒店里订了一个情侣包厢。事先他没有告知刘小雅,他显然是要给刘小雅一个惊喜。刘小雅刚下班,就被他的大奔直接拉到了这里。走进包厢时,刘小雅咿呀了一声,她看见了那旺旺的燃烧着的两根大红蜡烛,满室的烛光一下就把她浑身上下照得通红发光了。这让她有些恍然,迷离,还有某种无知的欣悦,仿佛是一个新娘,头一回走进了洞房。她吃惊地看了看马海涛,马海涛也是浑身通红发光,满脸的喜气洋洋。

你这是干什么啊?她颤声问。

马海涛拍了拍巴掌,两个服务生应声而出,捧着一个大蛋糕,那蛋糕上也插满了蜡烛,只是还没有点燃。刘小雅这才恍然大悟了,哇塞,这个鬼,原来是过生日啊。但她完全猜错了,这不是马海涛的生日,这是她的生日。她竟然把自己的生日都忘了,她不知道马海涛怎么就知道了她的生日。也许是刘姐告诉他的,自从认识了刘姐,每年的生日都是刘姐给她过的,而现在,终于轮到一个男人来给她过生日了。她在马海涛给她唱的生日歌中虔诚地许了愿,又一口气将二十二根蜡烛吹灭了。

马海涛击掌说,好!祝福你,二十二岁,多好啊,如花似玉的年龄啊,你得喝二十二杯酒才行!

但刘小雅却搪塞着他递过来的酒杯,不,不行,你知道的,我从不喝酒,滴酒不沾……

马海涛把酒杯往桌上一顿,刘小雅,有你这样的吗?我一片诚心给你过生日,你也太不给哥们儿面子了!

刘小雅知道自己搪塞不过去了,无论是对马海涛,还是从情理上,这酒她都非喝不可。她先把满满的一杯酒干了,算是满心满意地给马海涛赔罪。马海涛立马眉开眼笑了,叫了一声好,又要给她倒酒,她眼疾手快地把酒瓶抢了过来,她想给自己倒少一点,但马海涛却没有一点怜香惜玉的意思,大声说,倒满!他捉住她的手,直把酒杯倒得漫出来了,才放过手,说,我最爱《贵妃醉酒》了,看来看去,我觉得天下最美的女人就是喝醉了的女人。

刘小雅已有了几分醉意了,也开始说醉话了,你野心可不小啊,想当唐明皇?

马海涛把酒杯举起来说,哪个男人不想当唐明皇?这天底下的男人就他没有白活!

可惜,刘小雅当不了杨贵妃,她的身子太清瘦单薄了,而且很快就不胜酒力了,在椅子上晃晃悠悠地坐不住了,不过她这样子更动人了,一个身子如花枝乱颤,一张瓜子脸被酒染得鲜艳欲滴,愈发娇艳了。马海涛伸过手来抱她时,她已软得像一团棉花。马海涛把她抱到自己的膝头上,搂在自己怀里时,她没一点反抗的意思,还一个劲地冲他傻笑。马海涛的一只手就伸到她胸衣里,摸索着,揉捏着,那乳房还不算太大,但很精致,像是光洁而优雅的瓷器,微微上扬着,从撩开的领口里直翘出来。马海涛感觉到了她的战栗,一阵一阵的兴奋战栗,他的手还在继续深入,一直深入到一个女人最动人心魄的地方。她也好性急,好性急把身子迎上来,抱着他的头,把舌头伸进他的嘴,让他亲,让他咬。但她突然像是明白了什么,于是就拼命挣扎。她用足力气,把他坚决地推开了,又哇的一声,栽下脑袋就要呕吐……

马海涛赶紧松了手,这时包厢门口突然响起了一声,好酒啊!

马海涛吃惊地一愣。像这样的大酒店是有大酒店的规矩的,情侣包厢一般是不能让外人进来的,马海涛事先还特意叮嘱过服务生。马海涛抬头看看,是李大卫。他认得李大卫,但他却冷冷地问,你是谁?

李大卫说,在下李白,这里光有唐明皇、杨贵妃,没个李白来凑热闹怎么行?所以在下特意赶来,想陪陛下好好喝几杯!

马海涛眼看一场好事被这小子给坏了,一边推他一边呵斥,出去,出去!

马海涛说,陛下难道不知道李白是个性情中人,一闻到酒香就没命了,怎么会出去?服务员,过来,给我倒酒!

马海涛也大叫,服务员,你们还想不想做生意,怎么把一个疯子放进来了,给老子赶出去!

几个服务员过来推李大卫时,李大卫的一只手把马海涛的一只手腕攥紧了,他比马海涛低一个脑袋,可那只手一攥住他就跟铐子铐住了似的,马海涛几乎动弹不得了,他惊惶地问,你到底想干什么?

李大卫笑道,你说呢?是打架还是喝酒?

刘小雅坐上李大卫的摩托时,夜深了。她抬眼看看夜空,天上挂着一轮颤抖的月亮。这是一个多么美妙的月夜啊,又是秋天,这干净明亮的秋月,仿佛把她这二十二年的人生,甚至她的前世今生都照亮了。她还有一些醉意,但又从未有过这样清醒。此时,她清醒地抱着李大卫粗壮的腰身,抱得从来没有那么紧。

刘姐的别墅里一片漆黑。刘姐可能早已睡了。她很小心地开门,进门,关门,也不敢开灯,生怕弄出一点响动,惊动了刘姐的好梦。但她刚摸索了几步,满屋子的灯光哗地一下亮了,这耀眼的灯光把蹑手蹑脚的刘小雅一下照成了幻影。刘姐穿着一身白睡衣,从楼梯上缓步走下来,仿佛一个缥缈的从天而降的天神。但她很快就察觉到了人间的部分真相,她看着衣衫不整、披头散发的刘小雅显然有些吃惊,一双眼睛因为吃惊也变得真实了,她吃惊地问,小雅,你怎么了?你说啊!

她一头扑在刘姐怀里,那满腹的委屈与悲伤顷刻间就涌了出来,她伤心地哭诉着。刘姐听了她的哭诉,牙齿咬得咯咯直响。这是一个不动声色的女人,还从没像这样生气过。她咬牙切齿地说,马海涛,你这个杂种,我要告你,你不就是个局长的儿子么,他就是皇帝的儿子也不能强暴民女啊!

眼看刘姐抓起电话就要打,哭得稀里糊涂的刘小雅赶紧把电话抢过来了,她反过来又安慰刘姐了,哀求刘姐了,求她别打这个电话,马海涛毕竟还没把她怎么样,还多亏了李大卫……

李大卫?刘姐脸上的表情一下僵住了,问,他?他怎么去了那里?

刘小雅突然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提到了一个刘姐最不愿意听到的名字。她也不知道李大卫怎么到了那地方,如果说是偶然碰到的,那也太巧了。刘姐果然不依不饶地看着她了,那眼神里有一种说不出的味道,可她明白那眼神里的意思。刘姐是不是怀疑她跟李大卫早就串通好了?但这话刘姐没说,刘姐说,李大卫那小子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说不定他一直在跟踪你,这小子人不做,偏要做鬼,他以前也盯梢我呢。

如果世间真有什么巧合,接下来的事情则是刻意安排。事情发生在第二天早上,一是李大卫被安排出差了,而且是长达半个月的远差。而李大卫前脚刚走,马海涛后脚就来了。这小子就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但他还记得昨晚喝酒的事。他笑眯眯地说,没想到你那么不胜酒力,醉得那么厉害,要不是我把你抱起来,你就栽到桌子底下去了。

刘小雅微微笑了笑,她的嘴角有些发颤。她也只能以微笑来面对他,面对生活。

马海涛接着又说,昨晚我也喝醉了,你知道我喝了多少酒?他竖起三个指头说,三瓶人头马!我要做了什么坏事你可别怪我啊,要怪,也只能怪酒哦。

刘小雅再糊涂也知道他是在试探她,他顯然还没有死心,还在试探有没有得寸进尺的可能。而她深知他的厉害,既不想给他机会,更不敢得罪他。这个分寸很难把握,她只能继续微笑,问他,是喝茶还是咖啡?

他说,有酒吗?我还想喝酒,喝醉了才好呢,既得了人情还可以卖乖,又不用埋单。刘小姐,你说天底下哪里去找这样的美事?

马海涛竟然把态度直接挑明了,这已经是赤裸裸地挑衅了。她知道,她根本不是他的对手,只能讨好他,像小媳妇一样低眉顺眼地给他赔小心,对不起啊,马哥,我今天中午请你吃海鲜,算小妹给你赔罪!

马海涛冷笑了一声,昨晚冒出了个李白,今天怕是要杀出个李逵吧?刘小雅,你少跟我玩这一套,你还没炼到火候呢,没到火候你就以为自己炼成了精呢!

刘小雅猛地抬起头来,两眼通红地看着他,那你要我怎么办?你说吧,你要我怎么办我就怎么办……

小娘儿们,你是不是连窃听器都装好了?那我警告你,别做假账,别挖空心思偷税漏税,我是来查账的,账簿呢,给我!——马海涛接过账簿,连翻也没翻,往公文包里一塞,刷地一下拉上拉链说,这账我要带到局里去,有没有问题,你就等着吧!

看着扬长而去的马海涛,刘小雅一双眼睛都直了。她最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马海涛这回把事情做绝了。刘姐走过来时,她还直瞪瞪地看着那扇门。听说账簿被马海涛带走了,刘姐的筋就像突然被抽掉了,一屁股坐在马海涛刚才坐着的那把椅子上,身子一歪,就软塌塌地歪在那里,好像一下就不能动弹了。但刘小雅感觉刘姐在瑟瑟发抖,刘姐其实没抖,是那把椅子在抖。刘小雅几乎是绝望地看着刘姐,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了一个刘姐。

刘姐到底是过来人,在那把椅子上歪着脑袋想了一阵,慢慢又镇定下来了,她让刘小雅从电脑里把底账调出来,哪些地方最容易出事的,先提前想好应对之策,别的事呢由她去周旋。刘姐走得很匆忙,但匆忙之中她还没忘顺手给刘小雅带上门。门一关上,刘小雅就把门反锁了。一间房子突然变成了一个密室,甚至是一个囚室,她仿佛已提前体验到了一种被囚禁的感觉。

天是什么时候黑的她不知道。天是什么时候亮的她也不知道。她的一双手不停地在键盘上敲动,敲了整整一夜,敲得那么笨拙,这双手似乎不是她的手了。她不知道刘姐这一夜是怎么过的,但刘姐一清早就来了,还给她煨了一罐鸡汤。这时候刘小雅哪里还有心情喝鸡汤,她就像一个马上就要被执行死刑的罪犯,在吃生命中的最后一餐了。但刘姐让她别紧张,别怕,也许事情没有她想象得那样可怕,越是关键时刻,越要沉住气。

刘小雅看看刘姐,刘姐就像在交代后事,那脸色平静得有些肃穆和惨淡。刘小雅悲壮地点了点头,刘姐让她喝鸡汤她就喝鸡汤,刘姐让她抓紧时间睡一觉,她就伏在桌子上睡了,她是真的太困了,一栽脑袋就栽进了迷迷糊糊的睡梦里。但对方根本就没给她喘息的时间,那个催命电话猝然响了,几乎是步步紧逼。

刘小雅抬起头,看着那疯叫的电话,一只手痉挛着,却不敢伸过去。

刘姐没有犹豫,抓起电话还没开口,就听见马海涛那阴沉的声音,刘小雅,你的账问题很大,你赶紧来税务局吧,我们再核对一下。——刘姐捂紧话筒看看刘小雅,刘小雅蜷缩在凳子上,那懵懂的样子,似乎已完全丧失了意识。刘姐就把话筒松了,柔声说,海涛啊,我是刘姐啊,小雅病了,是不是让她下午过去?

刘姐的口气要多亲热有多亲热,也为刘小雅考虑得很周到,至少也得让她先做一番心理准备再去应对吧。但马海涛好像一下就看穿了刘姐的阴谋,阴森森地冷笑一声,问,病了?病了能熬一个通宵?刘姐,你别怪我马海涛把事做绝了,是你那个刘小雅先就把话说绝了。

刘姐又看看刘小雅,似乎很是吃惊,马海涛怎么就知道她熬了一个通宵?这小子莫不是昨晚到这大楼底下来看过,看见了这窗口上一夜未熄的灯光?果真如此,麻烦就大了,说明这小子已经处心积虑地要找她们的麻烦了,说得更严重一点,刘小雅已处于一种被监控状态。刘姐感到事情很严重,她低三下四地给马海涛说着好话,向他乞求,哀求,马海涛却又冷笑一声,刘姐啊,你很懂事,刘小雅怎么就那么不懂事呢,她就那么大的架子?是不是非得我叫了警车去请她过来?请你转告她,她要想解决问题就乖乖地给我接电话!

刘姐只好再次看着刘小雅了。事已至此,刘姐可以说为刘小雅做得仁至义尽了,马海涛的声音那么大,每一句话刘小雅也都听见了。她忽然一挺身子,从刘姐手里抓过电话,对着话筒喊了一声,我去,马上就去!

她放下电话,又对刘姐说,姐,你放心,我知道我该怎么做的,就是坐牢,我也一个人担当!

她还真是想到了那个坐过三回牢的女人。她从没见过她,却已觉得跟她非常熟悉了。在刘姐的注视下,刘小雅穿过走廊,转身走向电梯,一直微微仰着头,脸白得像大理石一样,就像一个从容赴死的女英烈。对于命运的这一艰难转变,刘小雅没有半声嘀咕。但她感到了自己的脆弱,同时也感到了刘姐的脆弱,刘姐可以开奔驰,住豪宅,疯狂刷卡、购物,但现在刘小雅明白了,刘姐这貌似强大的经济基础其实是建在一片沙滩上,脆弱得几乎不堪一击。

马海涛显然很高兴这时候有个人来向他乞求、哀求,而且是一个很可爱的小女人。一个小女人只有可怜,才会惹人怜爱。刘小雅那样子还真是很可怜的,惹人怜爱的,她软绵绵地向他弯下了身子,低着头,哀求他原谅自己的过失,她是太不懂事了,大人不计小人过。这样的话她居然说得出口,但她一张嘴就说出来了,而且越说越动情,顷刻间,就声泪俱下了。马海涛伸过一只手,好像是想扶她一把,怕她突然伤心得昏倒了。她没有拒绝,还下意识地往他身上靠了靠。这时候她还真想有个依靠,哪怕是靠在一扇通往地狱的门上。马海涛见她主动靠近了自己,心情于是变得更好了,这不正是他一直期待着的么,他觉得有戏,但一出好戏他不想这么快就收场,还必须继续有声有色地演下去。他把一只抽屉拉开了,只拉开了一点儿,眨眨眼睛,示意她看。刘小雅泪眼婆娑地看见了,里边装着的是一沓沓罚单。马海涛又把抽屉拉开了一点儿,还是罚单,这满满一抽屉都是罚单,有的已經填好了,有的还是空白的,就等着马海涛来填写呢。但马海涛不想填,他从文件夹里抽出一张黑名单,让刘小雅来帮他填。他说,你就照着这单子填,别填错了啊。

马海涛走了,好像是故意要给她留一个安静的空间。马海涛也是一人一间办公室,门一关上,这房里就只剩下她一个人了。她不知道马海涛有没有把门反锁,她没有试,她的注意力此时全部集中在那张黑名单上。她迅速地扫了一眼,没看见刘姐公司的名字。但她还是不放心,又用指头按着这黑名单从头到尾一个一个数了一遍,还是没有。她长舒一口气,开始把那些黑名单逐一填在罚款单的空白处,罚款数额少则几万,多则几十万,有的甚至高达上百万。她没想到马海涛会以这种方式来折磨自己,每填上一家公司的名字,她就听到了浑浊的坍塌之声。直填得手指头肿胀发酸时,门吱呀一声又开了。

马海涛走进来,笑着问,填完了?

她脸色惨白地点了点头。马海涛说,对这样的公司,就是要罚得他们倾家荡产,这还是轻的,等着吧,马上又有几个家伙要抓进监狱了。

他语气并不吓人,可刘小雅还是条件反射般地打了个寒战。

马海涛看了她一眼说,你现在应该明白了,凡事都有个规矩嘛!

刘小雅没想到马海涛就这样轻易地放过了自己,她接过他递过来的账簿,激动得差点给他跪下了。她不好当着马海涛的面翻开账簿,马海涛开车把她送回来,看着她进了电梯,鸣了一声笛,就扬长而去了。

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她把账簿打开了,一打开就有一样东西滑落下来,一张房卡。

6

李大卫出差回来了,带了些稀奇古怪又玲珑可爱的小玩意儿,来找刘小雅。没看见刘小雅,倒是看见了刘姐。刘姐看见他手里捧着的小玩意儿,笑着问,李大卫,你又拿这些滥便宜的东西哄哪个女孩子啊?也是的,快三十岁了还没找到媳妇儿,要不要我给你介绍一个啊?

李大卫对刘姐这种矫情总是嗤之以鼻,他油腔滑调地说,给你啊刘姐!女人的年龄虽说都是秘密,但据我猜测我还得叫你一声姐吧,你看着我可怜,我看着你更可怜,咱俩是同病相怜呢,要不要咱们也玩玩姐弟恋?

刘姐笑了笑,一点也不生气,说,你要有这本事就好了啊,可惜,你没有,没有别墅,没有车,你就想跟我玩这个,不自卑啊?噢,对了,不跟你开玩笑了,你来我办公室一下,我有正事找你呢。

李大卫说,你等着吧,我先去撒泡尿!

这小子越来越痞了,越来越没有教养了,但刘姐从来不跟他一般见识。刘姐给他递上一支烟,还亲自给他打上了火。在火苗跳动的一瞬,李大卫的嘴角明显地跳动了一下,像被灼痛了。刘姐也给自己点上了一支,这女人抽烟的姿势很好看,那两个白皙细长、涂着蔻甲的指头夹烟的样子,看上去十分优雅,贵气。

刘姐吸了口烟,问,大卫,这次你去哪儿了?

上海啊,不是你让我去上海嘛!李大卫觉得刘姐是在明知故问。

刘姐轻轻一笑道,去一趟上海要这么久?我还以为你去了一趟火星呢。

李大卫的头皮硬了一下,说,我不想跟你开玩笑。

刘姐说,我也不想跟你开玩笑,我要你去上海,你怎么又从上海去了香港呢?

李大卫一听头皮就开始发紧了。按说他早就知道这女人的厉害,可她的厉害还是超出了他的想象。他这一路辗转,远隔千里万里,这个女人竟然也对他的行踪了如指掌。幸亏他这次去香港也是为了公司的事,公司里的一批时装发到上海之后,上海那个信誉度一向很好的服装销售商资金链断了,付不了款。还好,他来得很及时,将没销完的时装赶紧转发给了香港,时装不等人,都是提前一个季节抢鲜上市,它卖的就是时尚,一错过季节,再漂亮的时装也变成烂白菜叶子了。到了香港,李大卫才发现事情严重了,香港客商也是他的一个老客户,资金也非常紧张。这都是金融危机闹的,银行里把银根缩紧了,商人手里的流动资金都转不开了。李大卫最终把价格降了两成,把全部货款结清了,打到了公司账上。

刘姐问,这么大的事,你怎么先不跟我说说?

李大卫说,你以为这事容易吗?我得先把事情办成,你知道我的性格,没办成的事情我是不说的,若是办不成你又要说我是在吹牛了。

刘姐说,你这人还真是从来不吹牛,你实在得很呢,一下就把价给我降了两成,一笔生意就让我亏了一百多万,哪有你这样做生意的?李大卫啊李大卫,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你知道的,什么事我都可以原谅,该拿的提成你尽管拿,但像你干的这种事我绝不会原谅,你不要跟我说什么危机,危机不是借口!

李大卫说,危机不是借口,而是事实,我还以为你比我更清楚呢,不管你爱听不爱听,我还是要给你说句真话,赶紧降价吧,赶紧把咱们所有的存货出手,把资金回笼,否则就来不及了……

刘姐冷笑道,你是在吓唬小孩子吧,我是过来人,吓不倒的,亚洲金融风暴那么厉害,我不但挺过来了,还把公司做大了,这一次我不但不降价,别人降价我还偏要提价!我也没有兴趣跟你讨论什么华尔街金融风暴,你不觉得华尔街离咱们太远了吗?但你必須对你的行为作出解释,那一百多万到哪里去了?你必须在员工会上说清楚!

你、你想让我作检讨?李大卫脸红脖子粗地问。

你不是早就抢着作检讨吗?这对你难道是什么难事?难的不是作检讨,是怎么把这一百多万给我吐出来!

李大卫猛拍了一下桌子,你是说我把这钱给吞了?

刘姐说,这话我可没说,只有你自己能说清楚!

李大卫哼了一声,好,我会说清楚的,你等着吧。

他一推开门,就看见了站在门口躲闪不及的刘小雅。她在这里显然站了好一阵了,该听到的,不该听到的,她都听到了。李大卫看了她一眼,半个多月没见,刘小雅瘦了,一个清瘦的身子更加单薄了。但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他心疼地看了她一眼,就匆匆走了。刘小雅转身要走,被刘姐喊住了,好,小雅,你来了正好,刚才的话你都听见了,李大卫是个什么东西你也看见了,他的工资、奖金、提成你全部给我扣下,一分钱也不能给,他少收的货款,砸锅卖铁也得给我还上!

看着余怒未消的刘姐,刘小雅一进门就把门反锁了。刘姐看见她这神经兮兮的样子,声音也一下小了,吃惊地问,小雅,出什么事了?

刘小雅把账簿递给刘姐,压低声音说,这个月,咱们已开不出工资了。

刘姐颓然坐下了,低声说,我知道了,我这不正在想办法呢。

刘小雅又慢慢凑近刘姐说,姐,我觉得李大卫说得是对的,咱们的货现在库存很多,退货也越来越多了,仓库都快装不下了,这个月几乎没有货款收回来,还多亏了李大卫,一下就收回了三百多万,刚好把一笔原料款结清了,他要走了,咱们公司可就少了一根大梁了……

刘姐气急败坏地打了一个手势,别说了,别跟我再提这个人,难道你没有看出来他有多过分,你不要给他说情,他也不是什么顶梁柱,这公司的顶梁柱是我,还有你!

不!刘小雅痛苦地摇着头说,我不是什么顶梁柱,给你做了大半年的账我是越做越明白了,这公司是不能靠做账做大的,这公司想要做大还得靠李大卫这些人实实在在地去干,去挣!你这样对待李大卫,这公司里的有能耐的人会一个一个跑掉的……

刘姐怒吼一声,刘小雅,我看你今天是吃错药了啊,我不过就说了他几句,怎么就让你这样伤心了,那小子到底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值得让你这样来为他发疯,连我的话你都不听了,你是不是也不想在这公司里干了?你是不是也想跟他一起跑掉啊?

刘小雅还真像是吃错药了,情绪显得特别反常,她不想让自己哭,可她的喊声却带着哭腔,你太过分了,太自私了,你只为自己一个人活着,你巴不得全公司的人都像我一样不长脑子,都像我一样被你玩弄于股掌之间,你怕李大卫从中作梗拆开了我和马海涛之间的肮脏交易,你以为这能救得了你吗?你说对了,我就想跟李大卫一起跑,我是想啊,可我知道自己现在有多滥,多下贱,我怕玷污了他……

刘小雅这样疯狂地喊叫着,泪水四溅,让刘姐害怕了。她大声喊着让刘小雅闭嘴,可她好像停不下来了。刘姐突然抡起巴掌,对准她就是两耳光,刘小雅捂着脸凄惨地看了刘姐一眼,脑子好像突然清醒了。她低头说了声对不起,一串眼泪恰好落在刘姐的手上。那是刚打过她的一只手,由于用力过猛,还痉挛着。这泪水,让刘姐感到手心里一热,忽然又变得温软了,她一下忘情地搂住了刘小雅,颤声说,姐对不起你,姐刚才也像是疯了,妹啊,别记恨你姐……刘姐说着也哭了,姊妹俩又抱在一起哭成了泪人儿,这温热的泪水穿透心灵,让她们又一次达到了血肉相连的境界,看上去她们真像一对亲姊妹。

刘小雅从刘姐那里出来时,已把泪痕擦干净了,还补了妆,看上去就像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但有一件事就在姊妹俩忘情的哭泣中发生了,刘小雅一出来,就看见了李大卫贴出来的辞职报告,贴在了公司宣传栏里。他把辞职报告特意放大了,大得就像法院的布告。他宣布,自己把自己开除了。很多人正站在这里围观,刘小雅挤进来看了几眼,就把这张纸撕下来了,撕下来时糨糊还没干。她把这张纸揉成一团,立马就拨通了李大卫的手机。

她的猜测没错,李大卫刚走不久,还没走远,一接电话就说,我就知道,你准会找我的!

她甩掉了几个找她追讨工资的人,匆忙下了楼,李大卫劈开两条腿,歪骑在摩托车上,果然在一楼大堂的门口等着她呢。她刚一走近,还没来得及张嘴说话,李大卫一个突然袭击,把她往车上一拉,一踩油门,车就忽地一下开动了。

她知道李大卫的德性,他可能是想找个说话的地方,有很重要的话要对她说。果然,开到一个烈士陵园里,李大卫就把车停了,但没下车,仍然劈开两条腿,歪骑在摩托车,一副随时都会远走高飞的样子。他瞅着刘小雅,问,是你先说,还是我先说?

刘小雅说,你知道么,我真想打你两耳光,你怎么能这样干呢?我是说,你是对的,但你的方式不对。大卫,你跟我回去吧,跟刘姐道个歉,我保证,啥事没有了。

李大卫笑道,我的小学妹啊,你好像大学还没有毕业啊,你什么时候才能毕业啊?实话告诉你吧,我那张辞职报告已经手下留情了,没有说破真相,你应该知道公司里现在是什么境况,不出两三个月,这家公司就会彻底完蛋了,就算不封门,它也早就是一张空壳了,刘虹的房产,刘虹的车,到时候全部抵押在债务里也还不清债,到那时刘虹就是一个比我还穷的一个穷光蛋了,你知不知道?

她用一种负隅顽抗的眼神看着李大卫,说,我知道,我知道了就更不能走了!

为什么?想扮演一个忠心不贰的奴才?想把你对主子的忠诚进行到底?你以为刘虹会领你的情,你应该比我更清楚那是个怎样的女人?如果只是一个公司坏掉了,那还有救,我也不会眼看着一个公司垮掉而只顾自己走路,对这个公司我也是有感情的,但现在的问题是出在人身上,这个女人竟然疯狂得可以虚开增值税发票,你想想她最后的疯狂会是什么样子?她早就找好替罪羊了……

刘小雅被深深地刺了一下,谁?

还有谁,你这个傻瓜!李大卫咬牙切齿地说。

刘小雅生气了,噘着嘴说,你嘴巴干净点,不要这样说我姐……

你姐?她是你姐吗?小雅,都这时候了你怎么还这么糊涂啊,她什么时候拿你當过她妹子,从那回她逼你在大伙儿面前作检讨开始,她就耍猴似的耍弄你,又一步一步地诱导你做假账。到现在,哎,我做梦都梦见你被两条毒蛇缠绕着,一条就是你那所谓的姐,还有一条就是马海涛那个王八蛋!

这话把刘小雅震撼了一下,随即又有点震颤地笑起来,如果真像你说的这样,这就是我的命,我也只能认了。

不!李大卫猛地攥紧了她的手腕,攥得她一声尖叫,你、你要干什么?

走!李大卫说,离开她,离开这个噩梦!

去哪儿?刘小雅茫然地问,不像是问他,像是问自己。她不知道离开了刘姐她还能去哪里,更不知道没有刘姐她会是什么样子,或许天底下的女人都信命吧,她也信命,很多事情离开了命运你还真是无法解释。李大卫所说的毒蛇也许不是刘姐,而是命,她的命运已经和刘姐紧紧绑在一起了,无法挣脱了。

最后,李大卫也只能痛心疾首地看着她了,你要不走只有两种可能,要么就变得跟她一样坏,要么落得跟我一样惨,不,你将比我更惨!

看着李大卫那绝望的眼神,刘小雅不禁涌上满眶热泪。她轻声说,我现在就比你惨,那种惨,你们男人是永远无法想象的。

李大卫摇了摇头,这女人一犯起傻来真是傻到底了,为了另一个女人可以牺牲到这种程度。他感觉到这个女人也无可救药了。他什么也不想说了,只想使劲搂搂她,抱抱她。没有太多的冲动,只是一种告别的方式,世界虽然很小,但这一别,相逢却已无期,李大卫都不知道自己何时还能见到自己的这个小学妹,再次见到她时又是什么模样了。他的身体慢慢挨过来时,刘小雅本能地惊叫了一声,别过来,我,我太脏了……

但李大卫还是惆怅不已地抱住了她。李大卫喃喃地说,你心里干净,你心里干净啊!

刘小雅的泪水又一次夺眶而出了,这话一个女人也曾说过,现在又轮到一个男人来说了,她不知道为什么有人一说这话她就止不住热泪奔涌。在这泪水中她感到有一样东西已经无法挽回了,心灵深处似乎又偷换了一样什么东西。

7

日子似乎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刘小雅的变化只是一天比一天消瘦了,无论见了谁,嘴角都挂着一点淡定而安详的笑意。她仿佛已全然接受命运为她安排的一切。

马海涛偶尔叫她去,她也去,任由他摆布,机械地配合他。对于她,这已是一直习惯了的生活。对于马海涛,则越来越觉得无趣,触摸着这样一个女人的身体,他已享受不到丝毫的快乐,摸上去就像个冷血动物。她的血气,她的精神气儿,仿佛已被什么东西一点一点地抽尽了,浑身散发出一种阴冷的鬼魅气息。马海涛也就越来越少叫她了,触摸这样的一个女人的身体,让他隐隐感到有一种莫名的罪恶感。

李大卫一走就杳无音信,但他的预言正在变成现实。

刘姐是一个很现实的女人,每一个现实似乎都能接受。一天早上,刘姐把车开出车库,姊妹俩正要去上班,刘姐的手机响了。刘姐接完电话,笑了笑说,没事,法院把咱们公司的门给封了,也好,咱们再也不用去上班了。刘姐的表情平静得吓人,她好像是真的不想去公司里上班了,希望有一种方式来了结这一切。事实上也是这样,在李大卫走后的两三个月里,公司的业务骨干一个一个走掉了,客气的还打一声招呼,更多的就像在人间蒸发了,就像世间从来没有这个人。对他们的离去刘姐一点也不觉得惋惜,刘姐现在每天都在想着裁员呢,他们就是不走也可能在裁员之列。公司里陆续走了这么多人,却一点也不冷清,反而更加热闹了,每次刘姐一上班,那些债主早早就堵在门口了,有原料供货商、厂商,有银行里的人,也有放高利贷的人,还有数月没领到工资等米下锅的员工,刘姐好像欠了世界上所有人的债了。但无论遇到什么情况刘姐都很平静,哪怕有人把刀架在了她的脖子上,她也只是笑笑说,如果你杀了我能拿回你的钱,我宁愿被你杀了,动手啊!刘姐这样一说,那人不敢动手了,一只手一把刀颤抖个不停。

刘姐笑了,那好,你不敢动手,还是我自己来吧,要不要我死给你看?

那人看见刘姐夺刀要抹自己的脖子,一下跪下来给她磕头喊娘了,我的娘哎,你要死了我找谁讨债去?别的债主一看刘姐要抹脖子也一齐涌上来,把刘姐手里的刀给夺了,刘姐不能死,刘姐必须好好活着,刘姐活着就是他们的希望。刘姐又笑了,她没想到这么简单的一个举动就把这些人吓坏了,也把她自己感动坏了。死,原来是这么有意思的一件事,只要你不怕死,这世上就没有什么可怕的事和可怕的人了。

而现在,法院突然把公司的门给封了,这等于是给刘姐帮了一个大忙,让她提前得以解脱了。只要这门一天不关,她就得去应付。她绝不是那种逃避责任的人,但她也为这家公司几乎耗尽了所有的精力,已经没有力气再去折腾了。

我知道的,我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的!刘姐笑着说,又像往常一样把音响打开了,还是《我从未见过的女人》那曲咏叹调,它动人心弦地在刘小雅的人生道路上迤逦而过,却再也不会让她感到自己正向天上飘去了。

但刘小雅觉得有一个地方她必须去。她下车时,一阵均匀地呼吸声徐徐响起,刘姐躺在驾驶座的靠背上,竟然睡着了。刘小雅不知道她是佯睡,还是真的睡着了,却仍然保持着一种开车的习惯性姿态,好像随时准备出发。她没有惊动她,想让她在这宁静的睡眠状态里多停留一会儿,刘姐真是太疲倦了。

一个清瘦的女子在南方的深秋里款款而行,说是深秋,却似暮春,在这座一年四季鲜花绽放的城市里,一个人的伤感与惆怅,也没有一个合适的背景,芒果、洋桃、木瓜已经结出第二茬果实,木棉花又开出了第二茬鲜花,开得比春天更加奢华、浓烈。女人们紧跟着季节的速度,已把各种秋装穿在了身上。当刘小雅穿着一套清新修身的秋装连衣裙朝着马海涛款款走来时,马海涛已经接到了她的电话,并提前赶到了约会地点。在他们的交往中,这还是第一次由她来指定约会地点,就在她和李大卫最后分手的那个烈士陵园门口。她知道,面对马海涛需要有坚强的神经,而这个烈士陵园多少给她一点信心。

马海涛显然是有预感的,但是他不能不来。刘小雅一眼就看出来了,他脸上果然有一丝少有的惶恐。

刘小雅笑吟吟地伸出手指尖,好久不见了,沒想到你还会来见我!

马海涛说,但愿这是最后一次,你以后不要再来找我了,我已经调到了另一个管区,你们的事我再也不会管了,想管也管不着了。

刘小雅说,没有以后了,可以前呢,你不能不管吧?

马海涛个子那么高,却把视线压得那么低。他不敢抬头看刘小雅,他低着头说,你们公司封门真的不关我的事,我一直很小心,生怕出什么纰漏,请你相信我,我一直在暗暗保护你们,可有些东西是不会永远瞒下去的,现在恐怕连我都会受到牵连……

刘小雅笑了,怎么?现在连你也害怕了?你不是什么都不在乎吗?现在你想撒手了,可你撒得了吗?

她轻轻拍了拍自己的肚子,但马海涛根本不敢看,一双眼紧张地躲开了。

他低声说,小雅,我对不起你,你是个好姑娘,其实我开始也不想这样做,你太骄傲了,你那睥睨的眼神让我实在受不了,可你呆错了地方,呆在了一个你不该呆的地方,那是个火山口,是个陷阱。你还是赶紧走吧,这案子真是与我们局里无关,是从外省查过来的,你们也太疯狂了,怎么敢虚开增值税发票呢?不说我,连我爹也帮不上你们的忙了。

刘小雅知道,马海涛这一次说的是实话,那增值税发票就是她亲手开出去的,每开出一张发票,就给刘姐的公司骗取了一笔出口退税,若不是这样,刘姐的公司早就支撑不下去了。难道刘姐不知道这是饮鸩止渴吗?可为了把一个公司支撑下来,把刘姐所拥有的一切支撑下来,明知是毒酒,她也只能喝下去了。刘姐是一个冒险家,一个赌徒,但这次她是彻底地输了。而刘小雅在与马海涛的交易中,至少还没有输得一无所有,她用肚子里的那一团血肉,换来了用一张报纸包着的东西。马海涛把这纸包往刘小雅手里一塞,就慌慌张张地走了。刘小雅绝望而愤怒地看着他走了,还有些滑稽地追赶了两步,然后就站住了。她慢慢地把报纸打开,看见了五沓崭新的百元大钞。这让刘小雅忽然有些感动。五万,用五万块人民币来买一条小生命,已经足够了,如果不是他,如果换了别人,不一定能下得了这个血本。

她回来时,没有看见刘姐,也没有看见刘姐的车。刘姐去了哪儿呢?她的公司封门了,她的时装专卖店抵债了,除了帝豪花园这套别墅和这辆车暂时还在她名下,刘姐似乎也没有别的地方可去了。但刘小雅忽然想到了一个人,那个一直深藏不露的男人。刘小雅跟刘姐在这别墅里住了这么久,还从没看见哪个男人进过这家门,她多少也听说过刘姐的一些小道八卦,说她很有背景,她能一直走到今天是背后有男人帮衬,那个背景还不小。但刘小雅从来不相信没有亲眼见过的事情,但她也隐隐觉得,这个女人仿佛生活在一个难以破译的谜团中。

刘姐回来时,夜深了。刘小雅一个人躺在黑暗里,已经睡了。她听见了刘姐的开门声,上楼去的脚步声。她以为刘姐会来自己的房间里看看的,但没有,刘姐像是把她给忘了。过了一会儿,她就听见了刘姐在打电话,听见刘姐一声声地哭喊着,哀求着,你不能扔下我不管啊……

她不知道刘姐在向谁哀求,她知道,刘姐是一个非常坚韧的女人,哪怕说梦话,也不会向谁哭诉和哀求。——或许,只有这个人才能拯救她。刘小雅很想上楼去看看,但不敢,只能强迫自己继续睡,假装睡。可刚刚迷糊了一阵她又被楼上的响动惊醒了。刘姐还在楼上不断地折腾。她突然感到一阵恶心,一下子歪在床上,闭着眼开始呕吐,干呕,小腹一阵痉挛。呕了一阵只呕出了些眼泪和酸水。

灯光忽然亮了。她睁开眼睛,看着一脸惨白的刘姐,刘姐看着她,一弯腰也哇哇地呕吐起来,刘姐不是干呕,呕得一塌糊涂,柚木地板上,喷满了她嘴里喷出来的一团团秽物,又脏又腥。这让刘小雅感到又一阵恶心,她又开始干呕。两个女人像是传染了似的,你看着我一阵恶心,我看着你一阵恶心,就这样拼命呕吐着,都呕得瘫软在地上了,连胆汁都快呕出来了。

刘小雅软弱无力地拖地板时,刘姐问,你怎么了?你是不是也……

刘小雅的脑袋似点非点地动了一下,问刘姐,你也……

刘姐动情地把她往怀里一揽,搂着她又哭了起来,女人啊,女人怎么都这样命苦啊?刘小雅一下也大放悲声了。两个苦命的女人哆哆嗦嗦抱成了一团哭,泪水交织在一起,似乎又找回了姊妹间那久已没有过的感觉。刘姐说,妹子,你还年轻啊,以后千万要小心点。刘小雅酸楚无奈地想,马海涛心血来潮了就要她,招之即来挥之即去,他想怎么干就怎么干,自己又怎么能小心呢。刘姐一边哭一边骂,骂男人都他妈不是好东西,都他妈只顾自己快活不管女人的死活。刘姐说,你不知道躺在冰冷的手术台那是什么滋味啊,男人把头一扭就走了。女人呢,那血肉都是从女人身上抠出来的啊,我不敢再上医院了,大夫也说我再也不能刮了,再刮我就怀不住孩子了,我就要丧失生育能力了,你不知道我多喜欢孩子啊小雅,可姐能怀孩子却不能生孩子,一生下来就是个孽种,杂种!——刘姐抹了一把眼泪,突然咬牙切齿地说,他妈的,这次我非要把这孽种生下来不可,我就是要给马海涛生一个小弟弟出来,我完蛋,让他爹也跟着一起完蛋!

刘小雅一下惊得魂飞魄散了,刘姐肚子里怀着的竟然是马海涛他爹——马局长的孩子,如果她和刘姐都把孩子生下来,这俩孩子又是什么关系,她和刘姐又是什么关系?乱了,这个世界乱套了,她有了一种邪恶的乱伦之感。然而,她们一下子又觉得拥有了共同的隐私,那肚子里各怀鬼胎,怀揣着的却都是阴谋,也就更加不可思议地成了同谋。

在接下来的几天里,两个女人犹如困兽,刘姐基本上是不出门了,刘小雅偶尔出门去买些吃的回来,不管如何,吃还是要吃的。她还多了个心眼,每次都会仔细看看四周的情况,看看有没有可疑的身影,她们是不是已处于一种被监视的状态。倒也没有发现什么异常情况,这花园小区显得一如既往地平静与安宁。每次回来,看见刘姐枕着一个雪白的大枕头,静静地躺在客厅的大沙发里,一张脸也白得近乎妩媚,又有一种无所事事的轻松、慵懒。每次看见她回来了,笑笑,然后平静地告诉她一些事。

这次也一样,刘姐看见她提着一把新鲜菠菜回来了,又平静得笑着要跟她说什么了。

刘姐说,小雅,你知道么,马上就有人会把我撵出这房子,开走我的车……

她小声说,姐,我知道。

刘姐说,我什么都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我的世界马上就要空了。

她小声说,姐,我知道。

刘姐却直直地瞅着她,慢慢地摇着头,没想到啊,有人竟然把我最后一笔钱偷走了,小雅,你知道么,这是我最后一点的救命钱啊……

她也直直地瞅着刘姐。刘姐慢慢闭上了眼睛,又从那闭紧的眼睛里流下一串泪水。她不知道怎么安慰刘姐才好,但她绝对没有把刘姐的话往自己身上想。难道这屋子里进贼了?她的第一个反应是先到自己房里看看,一看就发现房间里有人进来过,她的东西被人翻过了,连抽屉、书橱甚至连被子都被掀开来翻过了。她是学财会的,特别细心,即便做假账她也是很细心的。尽管这一切翻过了又恢复了原状,她还是看出来了。但那笔钱没有被人偷走,五万块,崭新整齐的人民币,像是刚从银行里取出来的,连号码也没有乱。这是马海涛为了买一条小生命,给她的一笔血债。既然这钱没有偷走,她一下就恍然大悟了。她在心里不停地喊,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啊!

刘小雅抱着那五万块钱出来了,她没有流泪,也没有颤抖,只是感到有点晕眩,一切如同幻觉。刘姐低头看了看她放在沙发上的钱,又抬头瞅了瞅她的脸,问,小雅,你很需要钱,是吗?你错了啊小雅,姐是什么人你应该知道,姐不会让你光身走人的,我早就想好了,十万块钱,你五万,我五万,我真没想到你会这样做啊,还有五万呢?你放心,我会给你的,但必须让我亲手交给你!

刘小雅痛苦地摇着头,看着眼前这女人,她感到一阵强烈的恶心,急忙捂着嘴跑进洗手间拼命呕吐了一阵,又踉跄着出来了,一个趔趄站在那女人面前,然后就一件一件地扒自己的衣服,扒一件,她就往那女人身上扔一件,扒到最后一件不剩了,那女人快要被堆满了的衣服埋葬了,她却赤裸裸地一丝不挂地站在那女人面前。

她说,你看清楚了,你要还没看清楚,我把我的心扒开了给你看!

那女人说,小雅,你不要太激动了,我只不过是随便问问,我那十万块钱不见了,这屋里只有我们俩,姐问你一声都不行吗?

刘小雅又开始往身上穿衣服,穿一件又哗哗地抖一下,有口袋的把口袋都翻开了。她说,你看清楚了,你要还没看清楚就在我身上再搜一遍,我没偷你的钱,这五万块是马海涛欠我的债,给你吧,就算我还你的债,还有这张银行卡,是我给你打工的工资、奖金,全存在里面了,密码是我的生日……

这是一个意想不到的结局,一个叫刘虹的女人没有想到,一个叫刘小雅的小女人也没有想到。在一个最令人担心的或者说意料中该发生的故事发生之前,事情突然向另一个方向发展了,刘小雅也由此开始了她人生的另一个故事。

刘小雅出门时,房里的音响却还开着,一直开着,那女人打开后可能忘了关了,一遍遍地放着《我从未见过的女人》。外面风很大,风像一堵墙似的挡住了大门。在门被推开又被风吹得猛地关上的一瞬间,那女人的脸痉挛了一下,像是要哭,又像是要笑。刘小雅突然听见一个女人在她背后歇斯底里地喊,你回來,你不能把我一个人扔在这里啊,你给我回来!呜呜呜……

她分辨不出是风声还是那女人在哭,但她没有回头。旋即,她又听见背后哗啦一响,好像有人绊倒了什么东西,又好像是有人把什么东西扔出来了。是那只MEMENTO纸袋,它被一个女人一直藏匿在杂物间里,一直处于遗忘的状态,但在该出现的时候它是必然会出现的。现在它又被一个绝望而疯狂的女人扔了出来,那些从垃圾箱里翻出来的易拉罐、塑料瓶和那把火钳稀里哗啦地撒了出来,满地翻滚,而那尘封已久的纸袋瞬间风化为无数碎片,仿佛终于回归了它的本质,MEMENTO,遗物,纪念品,或记忆碎片,在入冬后的第一场大风中飞舞,飘逝,直至消失。

刘小雅还是没有回头,只是下意识地把自己抱得更紧了一些。

她的两只手空空的,一直紧紧地抱着自己。

原载《山花》A版2013年第8期

原刊责编 李寂荡

本刊责编 黑 丰

作者简介: 陈启文,男,湖南临湘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著有长篇小说《河床》《梦城》《江州义门》等二十余部,有三百多篇作品被《新华文摘》《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中篇小说选刊》《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等选载,入选多种选本。曾获中国出版政府奖提名奖、徐迟报告文学奖、老舍散文奖、郭沫若散文奖、冰心散文奖、在场主义散文奖,以及我国香港、澳门与加拿大等国内外多种文学奖,作品被译成多种文字。现居东莞。广东文学院签约作家、一级作家。

创作谈:每一次写作都是一次不知道终点的旅行

陈启文

给自己的小说写一篇“创作谈”是非常困难的。它不像写小说,你突然有了一个想法,然后有一些似真似幻的人物,围绕着某个念头,开始折磨你,强烈地诱惑着你,你必须把他们写出来,否则就无法安宁。我的小说大多数是在这种状态下写出来的,在写作之前从来没有清晰的构思,只有极多的暗示。这让我觉得写小说是一件很神秘、很诡异的事情,在整个过程中我的身心仿佛被神灵控制了,我无法塑造人物,更无法安排人物的命运,我只是一个命运的书写者。对这样一种写作状态,我觉得《山花》对我这篇小说的“导读”非常准确地说出了我的感觉:“每一次阅读都是一次不知道终点的旅行。”其实,每一次写作也是一次不知道终点的旅行,不到最后,连我自己也不知道我笔下那些人物的命运,到了最后,他们的命运依然处于未知的状态。

让一个作者来交代一个小说的创作过程是危险的,他很可能误导读者。事实上,他已经通过自己的作品把想交代的一切都交代了,再说就是令人生厌的多余的话。然而读者又似乎想要探悉你创作一篇小说时心里的动机。这里我诚实交代,刘小雅这样一个从大山里苦读出来的女大学生是没有生活原型的,却似乎又有太多的原型。我在广州谋生的那段时间,从我的住处到上班的单位,每天早晚都要从一座重点大学的校门口经过,一次我无意间发现一个很干净的女孩子,提着一只印着一排大写英文字母“MEMENTO”的纸袋,在一只垃圾桶里翻捡那些可以卖钱的易拉罐、塑料瓶。吸引我的其实不是这个女孩,而是这只“MEMENTO”的纸袋,其中文意思就是我这篇小说的标题:遗物,纪念品,或记忆碎片。有意思,我想。一篇小说其实就是从你觉得有意思开始的。而很多贫困大学生的命运,包括我的老乡、我的亲人,甚至包括我自己年少时艰辛惨淡的求学经历,这一切都在纠缠我,折磨我,逼迫我在一种普遍的困厄中寻找到一条可能的出路,当然,我只能以文学的方式。

面对这样一个小说,我也不是没有过省思和叩问,这里边是否还包含了我——一个写作者自己也没有察觉的更深层次的动机?譬如说,当一个社会阶层和另一个社会阶层建立了某种貌似亲密无间的情感关系,将如何在复杂的人性深处演绎?这是一种可能性的想象,却让我在会心一笑的同时再次陷入了迷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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