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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04-29宋小词

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 2013年9期
关键词:南翔

1

朵,你妈摔了。老家隔壁的马叔在电话里说得急匆匆的。秦玉朵顿时一惊,问,没摔着腿吧?马叔说,腿没事。秦玉朵稍稍安慰了些,问,怎么搞的?马叔说,下雨,你妈搭梯子上屋检漏,梯子打滑,你妈就摔了,送到乡卫生院拍了片。骨折两处,肩骨和肋骨。现医生在给她绑石膏。

秦玉朵急得团团转,真是平地里添乱,单位领导正处于辞旧迎新之际,各方人马动荡不安,她屁股下的位子本就不稳,现改朝换代,万象更新,会不会把自己更掉都还另说呢,她只能认真上班,不迟到不早退,像母鸡趴窝似的把屁股下的位子趴住。这是个节骨眼,可妈竟不合时宜地骨折。哎,少不得要请假,还不知道新局长是个什么脾气,新官刚上任,就往人跟前递请假条,有不给人面子的嫌疑。又气,气妈,都什么年纪的人了,还爬高爬低,不少吃不少穿,一周打三四次电话,千叮咛万嘱咐要照顾好自己,答应得好好的,现在把自己照顾得骨头都断了,还进了医院,硬是不让人省心。

她在心里打算好了,就请两天假,回去赶紧把妈接这边来,刻不容缓。这样妈照顾了,工作也照顾了,忠孝两全。

把妈接这里来,是秦玉朵一个人的主意,回去还得跟丈夫南翔说一声,得跟婆婆冯岚说一声。这比跟局长请假更让秦玉朵皱眉头。当然,他们母子不会说什么,她家就她一个独女儿,妈不能动弹了,不指望她还能指望谁。也就是你说了,他们不搭腔,一个跷着二郎腿大爷般不说话,一个双臂环抱娘娘般不吭声。沉默,但只要是不反对,就算是同意了,默许大抵就是这样。秦玉朵没指望他们能热情地伸开双臂迎接亲家母或者岳母的到来。能做到表面上的客气就算是抬举他们是宦门之家士大夫出身的了。

这个家对秦玉朵的轻视打从秦玉朵与南翔谈恋爱的时候就开始了。大四毕业那年,南翔头一次领秦玉朵进家门,在沙发上,婆婆冯岚翘着兰花指捏着紫砂小茶杯,眼睛红外线扫描仪似的将秦玉朵从头看到脚,又从脚看到头,秦玉朵在这种密不透风的扫视下,心里打鼓似的咚咚咚,腰板僵硬在沙发靠背上,一动不敢动。南翔在书房陪他爸爸聊天,客厅里无人救驾。秦玉朵急中生智地对冯岚笑了笑,讨好地笑。

冯岚也笑,问,小姑娘是哪里人?

秦玉朵说,萧市的。

冯岚问,城里的?

秦玉朵说,下面秦县的。

冯岚问,秦县县城的?

秦玉朵兀自气短,说,下面的。

冯岚还在不耻下问,城郊的?镇上的?

秦玉朵的头不自觉地低了下去,双手夹在腿缝处搓过来搓过去。客厅里安静了片刻,冯岚的声音停歇了,但脸还是望着她,那表情还没停歇,摆明了要问个水落石出,她是在等秦玉朵自己回答。好半天,秦玉朵才蚊子似的说出,我是秦县马镇乐村的。冯岚像吃了炸药似的惊道,农村的?秦玉朵的脸一下子涨红了,她是为自己的出身有点难为情,甚至自卑,但眼前这个披着貂毛披肩的老女人像是跟农村有仇似的,那声惊叫充满了对农村人的嫌弃与厌恶,很是伤了秦玉朵的自尊。一下就冷了场,然后,冯伯母客气地把水果盘往秦玉朵那边推了推,说吃桃,这是新摘的蟠桃。这礼让是一种抚慰,只是姿态上有些趾高气扬,像天庭里王母娘娘般。秦玉朵拿了蟠桃,朝“王母娘娘”望了望, “王母娘娘”也回报了她一个笑,那笑一点点晕开,跟他们家博古架顶上供着的独山玉观音一样,有种敷衍的慈眉善目,是那种对你了如指掌洞穿内心后,旗开得胜然后在心理上又无比藐视的笑。这笑跟衙门里喊“威武”一样,一下就震慑住了秦玉朵。那天,招呼秦玉朵吃完蟠桃后, “王母娘娘”就进了书房,把秦玉朵一个人晾在了宽阔的客厅里,硬着头皮听了半个小时的中国京剧音配像之《红鬃烈马》。

头一次上婆婆家门,别说见面礼,就是饭也没吃上一顿,晚饭还是南翔带她到猪肚鸡去吃的。

城市入门槛高,何况是南公馆这样的门第。南翔爸爸南伯达是竹山区副区长,冯岚是市京剧院唱青衣的,国家一级演员,只是他们的儿子南翔不大争气,考了个纺织工业大学,二本,更不争气的是认识了来自农村的秦玉朵,还死活让人做他女朋友。那时的秦玉朵也不是你想追就能追到手的,一米六五的个子,体重才九十斤,而且她身上的骨头跟肉配合得非常好,该出肉的地方骨头绝不出风头,该骨感的地方肉绝对安分守己,这样的身材无论穿什么都玲珑有致、衣袂飘飘;头发长睫毛也长,眼睛嘛不大,但架不住那眼角往上翘啊,那一翘就跟个钩似的,勾人心魄啊;鼻子又挺,嘴巴肉肉的,要命的还是个尖下巴,皮肤也好,有红又有白,那样的女生就是一道光,走哪儿哪儿亮。才进大学门,就把大三的南翔给迷住了。头两年,秦玉朵根本就不鸟他。南翔为她弹断过两把吉他,为她喝醉过五次。后来,秦玉朵一点一滴知道了南翔的家世,才开始渐渐施给他一些青眼。南翔不到一米七的身高和一百五十斤的体重是配不上她,但是南府这样的门第她也算是高攀了,眼见得马上就要毕业了,这样的门庭解决起她的工作来,是易如反掌的。

人光长得漂亮没用,还要心孔漂亮。这是妈说的。妈最怕的就是她会红颜薄命。妈见多了没好下场的漂亮女人,她自己就是,落在农村里,受一辈子穷。妈说女人就是菜籽命,落在肥处是一棵肥菜,落在瘦处是一棵瘦菜。妈还说漂亮女人没好下场,是因为她们缺心孔,头脑容易发热,特别是感情上把握不住自己,仗着漂亮,经常贱卖给了花言巧语和甜言蜜语。甜言蜜语值几个钱?真金白银才不落虚空。妈说这些话,秦玉朵都一一捡在了心里。爸在她高二那年,死于车祸,肇事司机赔的几万块钱,妈省吃俭用供她读书,委实不易。她也没什么本事——考二本就是证明。这长相算是一种资本,她得好好利用它。“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成为南翔的女朋友继而成为他的妻子,把根扎在这个繁华的都市里,彻底告别农民身份,这就是她的“青云之志”。

受到未来公婆的冷落算什么。秦玉朵与南翔面对面吃滚烫的猪肚鸡,照样谈笑风生,天真无邪。南翔是她手里的利器,她要好好将他攥在手里,她不能以爆竹似的脾气和任性吓跑了他。两军对垒之际,她更得使出浑身解数将这个能左右乾坤的棋子揽在怀中,为了能拴住他,她到医院还做了上环术,免去了他戴套之苦。

冯岚与南伯达是坚决不同意这门婚事的,门不当户不对,未来的儿媳妇在竹山区各局长出类拔萃的女儿中都得挑挑拣拣,哪能由一个农村丫头辱没了门庭。但南翔死活坚持,不惜断绝父子母子关系也要娶秦为妻,哭过闹过,就差没上吊了。秦玉朵跟南翔拖了两年,公婆见实在拆散不了才松口。

但进了南家的门,并不代表她就成了南家的女主人。婆婆才是,即使秦玉朵生了佳佳后,她在南家也抖不起威风。婆婆重男轻女,她虽然待佳佳不薄,但对生出佳佳的秦玉朵是没有好脸色的。她逗着佳佳好好的,见秦玉朵在旁,就会用断香火之类的话来刺她,秦玉朵刚开始会回嘴,还把话过给南翔听,说你妈真恶毒,嫌弃我是农村的也就算了,居然嫌弃自己的孙女儿,还城里人,还国家一级演员,就这也配她卧室里挂的“德艺双馨”四个字?南翔起初还给她赔小心,买各种礼物来哄她。日子久了,夫妻间的情分淡了,秦玉朵一度居安不思危,以白天家务繁重为由,到晚上四体不勤房事疏懒,南翔恨得咬牙,加上婆媳矛盾接二连三,搅得南翔头疼,便开始厌烦秦玉朵,人都厌烦了,还何况人说的话。秦玉朵再说他的妈,南翔就觉得刺耳,说,你要是容不下我妈,你就滚!

秦玉朵顿时怔住,这个家到底是谁容不下谁已经不重要了,关键是滚,她能滚哪儿去?她从未想过这个问题,如当头棒喝,她瞬间明白了自己的处境,在没想好能滚到哪儿去,自己就还得依靠这个家,翅膀没硬之前,尾巴就得牢牢夹住。

她以滚哪儿去这个严峻的现实问题在南府败下阵来,再不敢生半点跋扈之心,低眉顺眼地将日子归于平淡。她觉得她像是被五行山压住的孙悟空,南翔跟冯岚还有一些琐碎的人情世故组成了山,佳佳则是贴在山上的那道符。这辈子甭说翻身,就是浪她也翻不起来了。但她暗地里还是攒着劲,她不相信她的生活就透不出一点光来。只要把工作给她落实了,有了一定的经济基础,哪儿都可以滚的时候,她的腰杆就会硬气起来。谁天生下来就该看人脸色吃饭的?

下了班,在餐桌上,秦玉朵说了妈骨折的事,也说了接妈来这里照顾的想法。婆婆冯岚没作声,给佳佳喂饭,勺子在碗沿上敲得清响,吃不吃?吃不吃?南翔仔细嚼了三口饭后说话了,他说,伤筋动骨一百天,你妈怎么搞的?

秦玉朵没吭声,冲着他“你妈”这个字眼,她也不愿作答。她知会他们知道就行了。她虽柔软,毕竟还有一两二两的骨头。就算他们再嫌弃她,但冲着才长牙的佳佳,她知道她在这个家还是有一定分量的。

2

紧赶慢赶赶到老家,看到厢房里木架床上躺着的妈,胸前绑着夹板,手臂缠着绷带吊在脖子上,秦玉朵又心疼又气愤。村里乡邻都来了,挤在房里。秦玉朵淌着泪,不停地数落妈,谁要您上屋去侍候那些瓦了?那漏是漏到您锅里了还是漏您床上了?现在单位忙得一塌糊涂,领导换了,新官上任,人人自危,您说您这乱可真选日子。妈横竖不还一句嘴,脸上的表情满是疼痛。这番话语众人听不下去。马叔咳嗽了一声,说,朵,你不能这么说你妈,你妈这摔一下,不是自愿的,她现在是病人,你要多体谅她。旁的人立刻附议。秦玉朵兀自心虚,看着妈的这样子,也不忍心再责备了,事情已经这样了,责备也没用。

摔哪儿了?拍的片子呢?我看看。秦玉朵换了一种语气,温软的平和的语气,是为刚才的坏情绪道歉的语气。

马叔把片子递给她。秦玉朵对着亮光看起来。看不懂。但看一下也是一种表达孝心的方式,对自己对妈对这些乡亲也是一种抚慰。有乡亲问秦玉朵她老公好不好,孩子好不好?怎么老公没跟她一起回来?秦玉朵说老公好,孩子好,老公单位忙,又刚提了职,实在走不開。也有人问秦玉朵怎么不开车回来?如果要把妈接过去,不会是搭车去吧。秦玉朵说,车在做保养,提不出来。又说,妈都这样子了,怎么可能会搭车去呢,从镇上包车走。

马叔说,从镇上包车到你们那里总得要两千块吧?啧啧。

马叔老婆说,这点钱对朵来说算什么?整个村里,就朵最有出息。马婶站在床头说,人吧,老了都是享儿女的福,秦嫂子前世修了的,修了这么个能干女儿,比儿子还靠得住。

妈的脸上终于有喜色了。秦玉朵知道妈喜欢听这样的话。妈是个观音胎,就只怀了她一个女儿,农村一向重男轻女,以前爸妈为这还是受过些气,玉朵小时听到别人贬损丫头的话,耳朵里长出麦芒。她在心里跟自己鼓劲,长大后一定要出人头地。这些年,秦玉朵每次给妈寄钱都用汇款单寄,每月六百。小卖部的老何给妈送一次汇款单,就摇头叹息一次,他是养儿子的人,他儿子现今在大城市的建筑工地上为祖国建设添砖加瓦,每月不说给他寄钱,去外面干活的车费不让他们贴就算好的啦。秦玉朵要的就是这效果,她就要让这些看不起丫头的人为自己生出个带把的感到心里不平衡。他们对妈的羡慕就算是替妈出了当初憋下的气了。只是爸去世得太早了。这是秦玉朵跟妈最遗憾的事。

秦玉朵看看表,时间不早了,开始收拾妈的东西。也没什么可收拾的,几套换洗衣服和妈吃的药而已,缺的到了那边现买。乡邻们也帮助秦玉朵一齐收拾。妈说,朵,你能不能在家呆两天?非要今天走?我这疼动大呢。这让秦玉朵很为难,在家呆两天,她就得跟领导再次请假,昨天递请假条,新领导的不高兴就摆在了脸上,拿着条子像看假钞似的,手上的笔似乎灌了铅,琢磨了半天才画出“同意”俩字。现又延长两天假,当然开了口求求,领导会很为难地同意,可领导会觉得你是蹬鼻子上脸,而且做事欠考虑,既然你妈的情况这么严重,你刚开始就应该多申请几天假。你办事如此不周全,以后重要的事情敢交给你做?不做重要的事情,那在单位里像个闲人?既然是闲人,那单位要我做什么?秦玉朵想了想,还是不能多呆的,必须今天走,马上走,明天正常时间得出现在单位里,得端端正正坐在自己的办公椅上。不能在新领导眼里坏了印象。

秦玉朵说,妈,你这疼也不是多呆两天就能解决的,您今天忍忍,到了省城,我把医生接家里来给您重新包扎,您就在那里静静养上三个月,就好了。

妈就不再说什么了。秦玉朵开始联系车,她有几次是在县城包车回的,存了几个的士的号码。秦玉朵跟司机谈价。电话那头要价是三千,秦玉朵一惊,三千?不是说两千左右吗?又不是年头腊尾的,你宰人呢!电话那头说,三千我都没赚的,现在油价跟野马一样,都脱了缰了,我们也没办法。秦玉朵有些不耐烦,说,行了行了,你赶紧来吧。马叔有些愧色,说,现在包个车到省城都三千了?我还只以为两千呢。啧啧,吓人。秦玉朵嘴上说没事还好,心里也觉得吓人,近些年她明显觉得家乡人也学会了狮子大开口。村里人大多散了,留了几个跟妈来往多的乡邻,都开始聊起物价上涨的话题来。从前的一碗面多少钱,现在一碗面多少钱;从前看个病要多少钱,现在看个病多少钱?最后总结,人只有不活了,才活得起。秦玉朵笑了笑,苦笑,她跟她们有同感,觉得这日子过得真没劲。

车来了,妈被几个邻居搀扶着下了廊檐。秦玉朵锁了门,妈嘱咐把钥匙给马叔,让马叔帮忙照看,鸡有二十只、猫一只、狗一只、辣椒有两垄、茄子有一垄、豇豆搭了架在结荚,妈一一跟马婶做交代。马婶说,这些都不要你操心的,你到朵儿那里把伤养好,好好享姑娘几天清福。马婶说享清福,秦玉朵略感些羞愧。车子开动后,妈用那只好手跟村人作别,秦玉朵鼻子蓦地发酸。自爸去世后,妈受这些乡邻的照顾比自己做女儿的还要多一些。自己大学毕业在城里落了根,一年难得回来两次,每次回来过不到两夜就急匆匆要走,三百六十五天,自己陪妈的时间不知道有没有五天。

村公路的石子铺了近八年,也没见整出条水泥路来,石子高低不平硌脚又硌车,车不稳,妈就难受,眉间皱成一团,眼皮也耷拉下来。妈难受秦玉朵就难受。她能感受到妈的疼痛是地动山摇的。秦玉朵一个劲儿地叫司机注意点注意点,司机烦了,秦玉朵便跟司机拌起嘴来,车开到县城长途车站附近,秦玉朵叫停。给司机一百块钱。司机说,不是到省城吗?秦玉朵说,照你这开法,开到省城非出人命不可。司机说,这马上上高速了,车就稳了。秦玉朵摆出副不可商量的口气来,行了,我换车。司机骂了句神经,就连四个轮子一起滚了。上高速了,坐什么车都稳,不一定要包车。秦玉朵背着两个行李包搀扶妈朝车站走。妈挪一步,就倒吸一口气,太阳当头照着,妈的衣衫湿透了。路上车来车往,秦玉朵小心翼翼护着妈。妈用胳膊拐了一下她。虽轻,却令秦玉朵心惊肉跳。妈对她放弃包车改乘汽车还是有想法的。但秦玉朵还是到窗口去买了两张票,花了三百。这一下就省了二千七,一个月工资啊,为什么要花在包车上?

秦玉朵捏着车票跟妈说,我们在县城换了车,村里人又不知道。那个包车的钱我到时给您,不比给那不认得的司机强。

妈说,我疼,走一步路就要命。不说不省钱,该花的地方就不能省。

秦玉朵说,现在知道疼了,要命了,你当初搭梯子的时候怎么没想到呢?不这么摔一下.我们大家都好,都太平。

妈没作声了,秦玉朵也觉得自己话重了,便也不再作声。妈哪里知道她的难处,她虽嫁到了一个体面的人家,可经济上面婆家跟自己算得是门清,自己占他们家的便宜有限,花钱大多是花自己的,把两千七甩在路上,她是舍不得。

到省城要五个小时的车程,秦玉朵在食品部给妈买了些面包糕点饮料之类。上了车,为了减轻妈的痛苦,秦玉朵伸出胳膊枕在妈的背部,车程近一半时,秦玉朵的手臂整个就麻了,但她忍住,没动一下。她想以这种麻木来惩罚自己省钱的行为,她内心还是隐隐觉得自己的做法欠诚意。天已经黑了,妈睡着了,她靠在秦玉朵的胳膊上,眉头舒展了一些,脸上的神情很平和。妈这样放心地依偎在自己的怀里,这让秦玉朵生出一股力量。她一定要让妈靠得住,无论是这条胳膊,还是其他的。

3

大概十点到的家。一下车,秦玉朵就给南翔打了电话,叫他准备吃的东西。秦玉朵把妈安置在沙发上,到餐厅看了看,桌上摆着两碗方便面。秦玉朵顿时就来气了。妈今天来,他是早就知道的,不说先预备着在餐馆弄俩菜上来,起码桌上也应该见点荤腥,冰箱里什么没有?哪怕是煮俩鸡蛋也好啊。就两碗开水泡面欺负他们娘儿俩。

这时书房的门开了,南翔走了出来,在客厅里喊了声妈,算是打招呼。妈却很激动,问他最近好不好,工作忙不忙。南翔说,好,工作嘛还好。妈问,亲家和佳佳呢?南翔说,妈跟佳佳去深圳姐姐家了,姐姐说香港最近东西在打折,要妈跟她去购物,顺便带佳佳到迪士尼公园拍几组照片。妈说,哦,还是你妈妈有福气,我这辈子别说香港,连省都没出过,没坐过火车也没坐过飞机。南翔说,对了,我妈给您备了份礼物,叫我跟您说,说真是对不住,您摔成这样子过来,本该在家陪您的,现在出门,像是故意躲您似的,叫您别多心,在这儿安心养着,大好了就回去。南翔说着就打开了沙发旁边的柜子,应该是件衣服,妈好像还很喜欢,连连说让亲家破费了。

他们的对话,秦玉朵在厨房听得一清二楚。虚伪,真是虚伪,哪里像是故意躲的,本来就是存心躲出去的。香港一年四季都打折,迟不去早不去,可巧亲家摔骨折了要来了就去了,怕要她照顾了。不过也好,替她把佳佳带走了,省她记挂老的又牵挂小的。秦玉朵在冰箱里翻弄,找出了半袋冻虾、鱼糕、卤牛肉,在冷藏室里取出鸡蛋、牛肝菌和一把芦笋。她原本是要将手中的锅铲在锅里弄出动静来的,但客厅里的妈成了一种辖制,她只得忍住。不过这比较丰盛的食材也是一种表达,这些她跟妈肯定是吃不完的,但她还是要全部做出来放桌上,收碗时,一股脑儿倒掉。她在这个家很少糟蹋东西,但今晚她要,她要以这样的浪费来还击他对她们的怠慢。

电子打火灶在嘀嘀嘀了几声后“嘭”一下喷出一圈蓝色的火苗,继而塑料拖鞋擦在实木地板上的簌簌声尾随而至。南翔倚在厨房的门框边说,你还干什么?秦玉朵说,炒菜。南翔说,这些都炒?吃得完吗?明天不能做?秦玉朵说,吃不完倒掉,多大个事?南翔说,你神经病,一回来就拉著脸给谁看?我加了班回来给你们烧开水泡面,回来还热脸贴你的冷屁股。你要倒掉干脆现在就全部扔垃圾桶里,省得搭进油盐和气力。

秦玉朵转动按钮,加大火力,锅里顿时沸腾起来。秦玉朵压住怒火,对南翔说,滚!

南翔一把钳住秦玉朵的胳膊然后朝外拐,秦玉朵手中的锅铲掉在地上,惊心动魄一声响。妈在客厅问,朵,是不是油溅在手上了?简单点弄,压压肚子就行了。

秦玉朵咽了咽口水,尽量把语气修饰得平和点,说,没事妈,很简单,没几个菜。秦玉朵一甩胳膊挣脱了南翔,却忽然觉得委屈,弯腰捡锅铲时,泪水夺眶而出。南翔出去了,不一会儿,书房的门就发出“嘭”的一声响。妈的声音又从客厅里传来,朵,没事吧?妈的敏感令秦玉朵心慌又心烦,说,看你的电视,瞎操什么心。

快11点钟了,秦玉朵招呼妈吃饭。妈一手护着肋骨处的疼痛,一手扶着墙,一步步挪到餐厅,看着餐桌上的菜,说,做这么多干什么?妈又不是外人。秦玉朵说,都是现成的,吃吧。妈骨折的那只手是正手,反手用筷不习惯,几次都将饭菜扒到了地板上。秦玉朵的眉间皱了一下,有一些嫌弃,但没表露在脸上。她将筷子噙在嘴里,静静地看妈艰难地夹一片牛肉,牛肉终于被筷子捅穿了,挂在筷子上,但提起来时还是掉在了盘里。秦玉朵忽然咯咯咯咯笑起来。妈有些恼怒,不再夹菜,光扒饭。秦玉朵忍住笑,给妈夹了一大箸牛肉、一大箸牛肝菌、一大箸芦笋。妈生气了,说,够了。妈跟自己的反手较着劲,反手跟手里的筷子较着劲,脾气也出来了。秦玉朵的视线从妈的筷子上移到了妈的脸上,妈的脸已经干了,早年时的水润和红晕都不复存在,眼皮也耷拉了下来,那双凤一样的眼睛如今成了三角状,头发也稀薄,清晰地露出头皮,在50瓦的灯光照射下,时不时跳出的一缕缕白发有些触目惊心。爸去世后,她也离开了妈,守着孤灯的妈还不到六十,却有了些风烛残年的光景。

秦玉朵感觉自己的心肠被揪了一下。她将妈的饭碗端了过来,将妈手里的筷子接了过来,她开始给妈喂饭。秦玉朵没有多少耐心,手上的力道不温柔。看,汤滴下来了,饭撒了,你漏嘴巴吗?秦玉朵时不时以半开玩笑的口吻数落妈。她把妈当成了佳佳。饭总算是在这种别扭但多少又含有些温情的氛围中吃完了。咽下最后一口饭,妈如释重负地吐了一口气。秦玉朵说,喂您吃,还心里不痛快?妈抹抹嘴,笑笑说,痛快,姑娘给我喂饭,怎么不痛快。秦玉朵也对妈笑了笑。

吃了云南白药后,妈就要歇息。秦玉朵领妈去房里的时候,妈抬头朝房子四处看了看,说,你们又换房了?秦玉朵说,没,重新装了一下。妈说,我看这房的格局都变了,比以前还宽敞些了。妈似乎有些好奇,秦玉朵便带妈参观这房子。

这房子算是公公南伯达的产业,有180平米,六房三厅俩阳台仨卫生间,两年前公公患癌死后,这房子就落在了婆婆冯岚的名下。公公去世前每晚疼痛的叫喊给这个房子留下了阴影,婆婆曾想过出售,但大房子不好卖,买主砍价像砍白菜,婆婆又不乐意,那就干脆重新装一次。装修花了近七十万,是把所有的墙砸掉后,请名设计师设计了后才开工的,装修了大半年,房子整得富丽堂皇。秦玉朵一一指给妈看,这是客人的卫生间,这是保姆房。当然现在叫杂物间更为合适些,但公公在世时保姆房还是名副其实的,生下佳佳头三个月保姆房也曾开过张。上了几步台阶,秦玉朵说,这是婴儿房,这摇篮是佳佳姑姑送的,要万把块呢。妈看一处就啧啧嘴,妈说,你是一脚踏进了皇宫里。往前是婆婆的房,秦玉朵打算把妈安排在这个房里睡,反正婆婆不在,因为婆婆住的房是个套房,里面不仅有卫生间,还有一个小会客厅,小客厅的墙上挂着40英寸的液晶电视,墙角还有小冰箱,客厅连着一个小阳台,阳台上搁着一台小天鹅洗衣机,住在里面不出房门也能把一天甚至好几天度过去。现在给妈住,妈日常起居就方便些。可是秦玉朵在拧门把手时,却发现怎么也扭不动,就知道门被婆婆锁了。这锁就是婆婆的态度,她在防着她、不接纳她,她跟她一直就是楚河汉界,她跟她的关系就跟这门一样,敲一下硬邦邦的。

秦玉朵只得把妈安排在客房里,客房没有卫生间,上厕所就是个问题,得穿过走廊,下几步台阶。紧邻的主卧倒是有个大大的卫生间,妈很方便,但妈方便了,她跟南翔又不方便。秦玉朵从杂物间给妈拿来个痰盂,给妈解小手用,大便就去主卧用他们的马桶。妈没有任何反对意见。妈的疼痛无法使她睡下去,秦玉朵便找出几床冬被撑在妈的背后。把妈安顿好后,秦玉朵说,姓冯的给您的礼物呢,我看看。妈说,在客厅的沙发上,你去看。秦玉朵就去客厅看礼物去了,果真是件衣服,秦玉朵从领口处掏出吊牌来,上面标价是四千多,秦玉朵将衣服掸开一看;觉得眼熟,是前年有人送婆婆的,婆婆嫌不好,一直没穿,现在她把它翻出来做人情,哄一乡下老太太。秦玉朵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秦玉朵将客厅里所有的灯都打开,她躺在沙发上看这房里明亮的摆设。当时过户的时候,婆婆假模假样地问了南翔,这房子以后都是你的,干脆直接过户到你名下,省得将来过户又多出一道钱。南翔一口拒绝了,说,这房子是爸留给您的,还是过户您吧,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婆婆又问秦玉朵,你没什么想法吧?秦玉朵努力地在脸上挣出一丝笑来,说,没什么想法。婆婆次日里就笑嘻嘻地到房产局办手续去了,而秦玉朵则以南翔将臭袜子塞沙发里为由跟他大吵了一架,在那一架中,公公的一对清代官窑青花罐在秦玉朵手上壮烈牺牲,当然,秦玉朵也用脸颊上红彤彤的巴掌印祭奠了这一地碎瓷。

那一仗后,秦玉朵迅速对自己做出反省。她在这个家里的力量太薄弱了。一只手遮天的公公永远地活在了他们的心中后,她想趁婆婆哀痛之际,在这个家里化为鲲鹏,抟扶摇而上九千里,一统河山。但是,婆婆却化悲痛为力量,策反了她的枕边人,把南翔从她的战壕里拉到了她的麾下——在房子问题上成了同谋。南翔的背叛令秦玉朵无比愤怒,可是愤怒在这个家里没有任何用。她次日里强装笑颜,在衣帽间的镜子前温柔地给南翔系领带,调皮地把领带缩进他的脖子里,差点把他憋过气去,他咳嗽,她就明媚地咯咯笑,他回来,她给他递拖鞋,接公文包,晚上主动去书房纠缠他,她在床上也舍得做,摆出各种姿势,跟当初为了登进这个门一样,情绪非常高涨,如此勤巴苦做的结果,就是一年后她生下了佳佳。怀胎怀到肚子大时,婆婆还是宝贝了她一段时间的,托女儿在香港訂购了一只路易威登的坤包、古驰限量版的太阳镜、欧米茄镶钻腕表,真的是一掷千金。婆婆的低姿态让她有了扬眉吐气的快感,翻身农奴把歌唱,乐得找不到北了,眼睛都挪到了额头上。但佳佳生下来后,婆婆的姿态又高傲起来,并且比以往更加不把她放眼里。

回到厨房去收拾残羹,她觉得那些菜无论是从品相上还是从质地上看都很无辜,不该丢进垃圾桶,便用保鲜膜覆盖了,一一捡在了冰箱里。关上冰箱门的刹那,她在心里嘲讽自己,到底是穷门小户出来的,还是改不掉这勤俭节约的小家子气,这是穷日子在她身上烙下的证据。但是,那两碗泡面她还是有格有调地给扔了。

4

次日里,秦玉朵还没等上班的闹钟响,就起床了。镜子里照照,俩眼睛下面一圈黑的,南翔一晚上没进卧房,她还是睡得不踏实。他一贯小心眼,好冷战,夫妻俩的别扭,她怕妈看出些端倪。妈多心,会觉得是自己打扰的缘故,另外她怕妈发觉她的日子过得不好。路过书房时,她想进去跟他讲个话,但还是忍住了,不能太惯着他。

推开妈的房门,妈早就醒了,俩眼直瞪瞪盯着天花板。秦玉朵说,饭菜都在冰箱里,早上和中午您自己热着吃,晚上回来我给您做。换洗的衣服丢洗衣机里,我回来洗。妈似乎不乐意这样的安排.脸上一副木然的表情。这令秦玉朵既生愧疚又生厌烦。跟骨折的妈呆了才一天一夜,她已经觉得妈是个负担了。心理上的负担、精神上的负担、情绪上的负担还有经济上的负担,妈在这里的开销,肯定全部都是她的,他不会帮她承担,至少不会主动承担。他们对她用钱贴娘家是反感的,除了逢年过节,一般给妈钱都是秦玉朵悄悄给的。妈哪里知道她的难处。

才走出小区门,秦玉朵的屁股后面就响了两声车喇叭。是南翔的车。秦玉朵扭头看时,南翔从车窗里扔出一串东西,叮当一响落在她脚下。是她的钥匙,忘带了。他便以如此不客气的方式提醒她。不知从什么时候,他给她东西不再是给或者递,而是扔、甩,甚至是砸,给的和递的会落在她手上,扔的和砸的就会落在地上,她得弯腰,才能到手上。以前,弯腰捡他扔来的东西,她只是生气,觉得他脾气大,但今天,她在这青天白日中.在朗朗乾坤中,在众目睽睽中.在衣着光鲜的人群來往中,她头一次把弯腰跟脸面跟尊严裹在了一起。这样,她就觉出了屈辱。这跟昨晚的两碗泡面都是一样的性质,是轻视,是怠慢。本来是准备捡了钥匙后,跟他嬉皮笑脸一下取和的,等她直起腰后,她却以刻刀似的眼光瞪了他一眼,转身就走了,屁股一扭一扭的。

秦玉朵的单位是竹山区环保局,窝藏在区林业局的办公楼里,招牌小鼻子小眼的,环保的环字“王”旁一横掉了,成了“坏保局”。秦玉朵觉得整个局里就这块招牌还有些格调。终年不见阳光的楼道里有股霉味,这霉味经常与拐角处男厕所的骚味厮混在一起,每次经过,秦玉朵就觉得自己有点不干不净。

她在单位的办公室里任职,见事做事,也做些案头工作,事不重但琐碎又锁脚。这工作也是公公南伯达在世时安排的,跟南翔结婚头一年,她就来这里上班了。当初公公说这个单位只是过渡,既是过渡的单位,她工作的态度也就是过渡的态度,坐着局办公室的椅子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有时候连钟也懒得撞。在单位混了两年,公公撒手人寰。她的渡就再也过不去了,彻底搁浅在了“坏保局”。她从前的懒散令同事特别是几个女同事极不待见。工作环境本来就不好了,又是一自收自支的编制,这个编制就是单位创收多少钱按照一定比例发放工资。竹山区没有多少工厂,不存在治理排污问题,在吃拿卡要这条路上发不了财,完全靠财政拨款来运转,秦玉朵的工资跟财政拨款的事业编差了好几等,福利也比人家少,就是这,那些全额拨款编制的人还觉得她揩了他们的油水,占了他们的便宜,恨不得立刻轰她走才好。局里几个聘用人员都比她好,人家有些待遇还能抱成团了去争取,她一孤家寡人,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她觉得她就是汉堡包靠近肉的那一层面皮,是素的命,却又沾了些油气。

好在环保局也算是清闲,这些年,城市建设速度如动车,竹山区作为老商业区更是一马当先,一个接一个的建筑工地上,机器的轰鸣日以继夜,反映到局里就是几部噪音扰民投诉电话一天24小时铃声不间断。不过打了也白打,局里没那么多人力去治理,再说了,要实现又快又好的发展,不闹出点动静行吗?治理了噪音和污染,工程的进度还要不要了,经济的腾飞还飞不飞了。你见过胳膊拧过大腿的吗?萝卜快了不洗泥,为了GDP,他们局很配合地睁只眼闭只眼。

进办公室时,被局长叫住了,随手给她个文件夹,叫她今明两天赶一份上半年的工作总结和下半年的工作计划。这是块骨头,以前一向是局里笔杆子王小山啃的,她们办公室负责提供数据和资料,现在这一担让她一肩挑,且这么急的材料让一生手来做,明显是为难。以前老局长在,顾及南伯达的情分,对秦玉朵的政策有些宽松,这种吃亏不讨好的活儿一般不会派给她,现在秦玉朵明显感觉到局势紧张了。当她手拿着文件夹回到办公室拉开椅子坐定后,发现朝夕相处的同事们脸上都露出得意之色。单位里这些人的心思秦玉朵清楚得很,当面看都是人,背地里全是鬼,个个手里都握着长袖,善舞。让自己写这份材料一定是办公室的人在新局长面前提议的,他们都等着看自己在新领导面前露破绽,自己揭发自己的工作能力。

老张问秦玉朵,小秦怎么了,才上班情绪就不高,这一天怎么熬啊?

秦玉朵拍了拍桌上蓝色的文件夹说,王小山的活儿今儿个就派给我了。

老张笑笑说,好啊,这是重用你,年轻人身上不多压压担子,这潜能就激发不出来。

秦玉朵在心里冷冷一笑,才到中年就秃顶大肚子的老张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一个苟延残喘像摆设的单位,员工干死跟不干照样不少拿一分钱的单位,还厚颜无耻地谈激发潜能,激发潜能靠压担子?这样的体制本来就是滋养平庸的。越平庸越能在这个单位里如鱼得水,做个木偶人,只要甘于任人摆布,就前途似锦了。秦玉朵这四年修炼了这种木偶功夫,无论是心机还是能力,她都有了木偶的特征。喜怒不形于色算是木偶的基本功。

写材料注定得加班,得熬夜。秦玉朵再不愿加班再不愿熬夜,她也得加也得熬,她不能让他们看她的笑话。这些年庇护她的东西一点点从她身上撤走了,爱情——死在了婚姻的坟墓里;婚姻——正慢慢走向泥泞之中,保不齐哪天就沦陷了;工作——这自收自支的编制怕是解决不了了;还有容貌,近年来她的容颜和身材都在走下坡路,再也不是当年一见倾城二见倾国三见倾心了,发个嗲,就有很多人为她披荆斩棘。她现在必须从自己身上寻找力量。

可加班的话,妈的晚餐怎么办?冰箱里的饭菜只够早中两顿的。秦玉朵将手里的滑盖手机,推上去了又滑下来,滑下来了又推上去。本不想向南翔低头的,可是没办法,电话响了很久,蔡琴《张三的歌》快唱完了,南翔不耐烦的“喂”才从电话那头传来。秦玉朵说,我今晚加班,我妈的晚饭你帮我照顾一下。南翔说,不凑巧,我今天也加班。秦玉朵说,你离家里近一些,又有车,在外面饭馆随便炒一个菜端上去就行,不耽误你加班,爱加多久加多久。那头沉默了一会儿,说,行吧。秦玉朵说,谢谢!挂了电话,秦玉朵趴栏杆上闷了半晌,脑子里还是南翔手机彩铃的旋律“忘掉痛苦忘掉那悲伤,我们启程一起去流浪,虽然没有华厦美衣裳,但心里充满着希望……”秦玉朵心里纠结着“虽然没有华厦美衣裳,但心里充满着希望”这两句歌词,一时心里涌进些凉意。

在电脑前坐定,她开始整理一些资料,也顺便整理一下思路,虽然没有写过这东西,但四年办公室办事员做下来,多少还是有点谱。她将王小山往年写的半年总结从电脑里翻出来,将今年的新提法加上去,新的数据和资料一一对号入座。两个小时后,架子总算搭好了。这时她听见办公楼铁栅栏的门推开了,铁把手落下时发出尖锐的响动,接着是重重的皮鞋上楼的声音,一步步朝她们的办公区逼近,好像顶头的办公室的门吱呀响了一下,那是局长办公室。是贼?秦玉朵还想听听动静来着,自己办公室的门就被敲响了,是局长的声音,他问,怎么办公室里还有人啊?谁啊?

秦玉朵赶紧把门开开,首先闻到的是一股酒气。局长手里握着一串车钥匙,麻着舌头问,你在办公室干什么?不回家?

秦玉朵说,加班,您早上布置的半年工作总结。

局长呵呵一笑,说,那点小东西还值得加班,还加这么晚?

秦玉朵从这话里听到了一丝丝讽刺,便没作声。局长又说,你是小秦吧,工作态度还可以。

秦玉朵问道,您怎么这么晚了还来单位?

局长说,晚上在这附近有个饭局,车停在办公樓下面,车钥匙却落办公室里了。他将车钥匙按了按,下面一辆银白色轿车的车灯闪烁起来。局长转身离去,猛地他回头问道,你以为我故意的?嘻嘻。

秦玉朵的脸顿时发起烫来。连连说,不是那个意思,不是那个意思。

局长说,没来这个局之前,我就听说这个单位的人都精得像兔子,特别是女同志。

局长手抬起一根手指指着秦玉朵说,你——头号兔子。

秦玉朵蓦地一笑。这一笑,却让局长身子僵住了,眼睛也直了。秦玉朵心里暗叫不妙,便赶紧回到电脑前坐直身子,指头在键盘上敲得噼里啪啦。但局长还是追过来了,他从后面一把抱住了她。秦玉朵的手在键盘上顿时定住。秦玉朵说,局长,您喝多了。局长说,没喝多,你是小秦,小兔子。

局长的手在秦玉朵的身上动作起来,鼻子和嘴如狗般在秦玉朵的耳朵和脖颈处嗅来嗅去,那酒气在局长嘴里发酵,有些臭。秦玉朵强忍着。这事搁两年前,秦玉朵会贞节烈女般地反抗,会给他两巴掌,会愤怒,会跳脚,但现在她不会了,这个社会让她懂得“失节事小,饿死事大”,她不能为了装逼,把饭碗丢掉,在这种一人说了算的体制单位里,民主只是摆设,得罪了最高领导,是很要命的。在局长得寸进尺,进一步开展工作时,她将局长的手从她的内衣里拿出来,她笑着说,局长,我身上来了。

局长“哦”了一声,依依不舍地站直了身子。局长说,你在家好好休息两天,你妈妈骨折了,你接她过来,多陪陪老人家。

谢谢局长。

我送你回家吧,不要加班了,弄不来,叫老王弄,这本来就是他的事。这总结不急。

不,我能弄,我保证把它弄好。两天后上班,我交给您。秦玉朵急急地说。

局长顿了顿,说,好吧。走时,局长的手在秦玉朵的肩上拍了拍。

等楼下那辆车发动引擎开走后,秦玉朵忽然有种强烈的恶心之感,她真的干呕起来,呕出两行热泪。

5

次日早上,秦玉朵将煮好的肉丝面端到妈的房里,一张懒人桌摆在床上,权当妈的餐桌。妈用反手吃力地挑动面条,艰难地挪向嘴里。秦玉朵问妈今天身体感觉怎么样?妈说疼,比刚来时还疼些,睡不得。秦玉朵又问妈昨晚上南翔给她端什么吃的。妈说,他昨晚到七点多了才端来一碗牛肉面,红油汪汪的一层尖椒皮,他走后,我就倒了。秦玉朵说,那你昨晚等于没吃?妈说,没吃。秦玉朵的心顿时像扎了一下。妈居然在这里饿肚子。她在心里用南翔母亲的下体辱骂南翔,无论什么事一丁点不交代,就出岔子,自己从来不想事,妈做他丈母娘四年了,是不沾辣的人,他难道不知道?没心没肺的王八蛋,出门就该被车撞死,身首异处。后面那句很恶毒,当然针对的不是红油辣子的牛肉面,而是他昨晚一夜未归,到现在还没个解释。

妈问,你昨晚几点回来的?南翔说你加班?南翔也加班,你们两口子一个比一个忙。妈对他们有些不满。

秦玉朵瞪了妈一眼,说,家里这么大个排场,不多赚钱怎么转得开。

妈的眼睛朝这屋子扫了扫,浅黄色的磨砂壁纸使这个房间有种说不出的清爽。妈笑了笑,说,要是你婆婆和佳佳在就好,你们上班去了,我还有个说话的伴。

秦玉朵不接这茬。

这时手机响了,显示的是“姓南的”。秦玉朵握着电话像握着一枚手榴弹急急走出房间,带着要发作的迫切,走向客厅旁边的阳台,并把双层玻璃的推拉门关得严丝合缝。秦玉朵狠命按下接听键。

昨晚陪几个从上面来的人,喝多了,我在办公室睡的。

秦玉朵在心里冷冷地笑,阴阳怪气地问,就只上面来人了?

下面也来了,来了一妹子,你满意了?

秦玉朵爆炸了,你还别跟我来这套,我告诉你姓南的,你最好手脚给我弄干净点,千万别让我逮住什么,你们平常欺负我也就罢了,但不要欺人太甚,真把我逼急了,大家都没好日子过。

“姓南的”在那头也叫嚣起来,泼妇,泼妇,操你娘的泼妇,我妈说你真没说错,你就是农夫与蛇里的那条蛇,把你焐热了,你就咬人了。

你把我焐热了?秦玉朵夸张地打着哈哈,眼角流出一串泪来,你把我焐热了?真不要脸,这屋里是有套房子写我的名了,还是给我存一小金库了,我的工作到现在你都不愿去跑,还好意思说焐热,既拿我当外人,提防着我,就别把头包在裤子里在我这里充好人,我秦某人不领这情。

姓秦的,我受不了你了,你给我滚!接着电话死寂一片。

秦玉朵靠在推拉门上,忽然感到乏力,顺着玻璃一寸寸往下滑,忽地跌坐在地上。气愤在胸间堆积成块垒,每一次与姓南的吵完架后,她就感觉双肋隐隐作胀。上半年体检,医生在她的双乳中摸出包块,是严重的乳腺增生,这病最忌情绪不畅。这胀痛令秦玉朵对自己感到灰心。她真想回拨过去冲他歇斯底里地大吼大叫,或者冲进屋里寻几件不值钱的赝品瓷器出气,但是,妈在客房里坐着,她得收敛,得克制,得在心上插一把刀,忍。秦玉朵就着阳台上洗衣盆的水龙头洗了把脸,平静地走进房里。秦玉朵拿走懒人桌上的空碗,说,我给你倒水吃药。妈说,你哭了?秦玉朵一震,继而十分恼火,没好气地说,神经,好好的,哭什么?

出了门,一串不争气的眼泪又流了出来。

想到妈说骨折处疼,秦玉朵还是不放心,便带妈去医院重新拍了片,医生说骨头没接上要重新固定,最好是用钢制的支架固定,而且还要消炎。医生说,支架有七百的和三千的,看要哪一种?秦玉朵问,有什么区别?医生画桃符般开着处方,头也不抬说,便宜的固定效果肯定差些,贵的肯定要好些,保险些。秦玉朵想选七百的,都是钢制的,再差能差哪儿去,不会比木制的甲板软吧,但是妈的眼睛看着她,这让她在七百和三千之间感到为难。她大早上还让妈猜她身上这件衣服多少钱,妈往死里猜说一千,秦玉朵鼻子一哼,说,五千。又让妈猜她的包包多少钱?妈洪亮地说,五千。秦玉朵鼻子又一哼,说,一万。一身行头加起来近四万块的女儿舍不得给妈选个好支架,这让妈多难受,她也替妈难受。

秦玉朵咬咬牙说,那就三千的。

医生顿时满脸堆笑跟妈说,大妈,您好福气,有个这么孝顺的女儿。妈谦虚地笑,对秦玉朵说,别弄那么贵的,七百的也一样,这个又不是管终身,划不来。秦玉朵说,您就别管了,就三千。

固定回来后,秦玉朵又在小区旁的私人诊所请了位护士给妈在家里输消炎液。针刚扎进妈的手臂里,南翔就下班回来了,看见客房里这情形,毫不客气地将眉头皱了一下,公文包放在书桌上,“咚”地一声重响。秦玉朵怕他做出过分的举动,便赶緊来到书房。南翔说,把个好好的家弄得像个医院,要输液到医院去输。秦玉朵说,以前爸病了不也是在家里输液的吗?南翔说,你妈能跟我爸比吗?秦玉朵关上门,大声反驳道,怎么就不能比了?都是你的老人。南翔不再作声,将秦玉朵一把扒开,说,行吧,这家里你爱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今晚我睡书房。

秦玉朵在边上站了一会儿,她努力将心里不断翻滚上来的怒火压了又压。她知道这个家是人家的,她们娘儿俩现在人家的屋檐下,她怎能不摧眉折腰事权贵。她得预防他对她说下一个滚字,或者说那个字的时候看一下场合,不要让妈听见。她得望求他在妈面前出演好女婿这一角色。

秦玉朵问,晚上你吃什么?

南翔说,随便。

秦玉朵还是做了南翔最爱吃的水煮肉片和炒鳝丁,用的是红红的朝天椒爆出来的,做的时候,秦玉朵在锅边一连打了好几个喷嚏。开饭时,妈把桌上的菜瞟了一眼,在捡筷子时,脸上有一丝不悦的神情,妈能吃的菜只有炒白菜和土豆肉丝。妈做出这样的脸色,令秦玉朵有些生气。犹如布局,她还没有能力把每个人都摆在舒服的位置上。她是在讨好他,妈怎能不懂这心机?

南翔也并没有给秦玉朵多大的面子,只吃了一小半碗饭,水煮肉片和炒鳝丁也就夹了两筷子,还是象征性的。吃完后,碗一丢就扎进了书房。妈点着菜盘说,你看费了半天劲,他不吃。秦玉朵吼道,他不吃,我吃。秦玉朵静静地咀嚼口里的饭菜,心里伸出剪刀,修剪自己即将绽放的各种怨恨与脾气,咔嚓咔嚓,她觉得自己五脏六腑都要碎了。忍也是一种功夫,须修炼才能达到上乘。

陪妈在房里看了几集张国立演的《金婚》,还没等电视剧放完,妈就困意沉沉。秦玉朵转到书房,把手拧不开,反锁了,秦玉朵又重重地拧了几下,南翔把门打开,秦玉朵撇见南翔的笔记本电脑接着移动硬盘,便冷笑了一下。南翔的移动硬盘有12G,里面大多是以苍井空老师为代表的爱情动作片,每个文件夹都进行了标注。但此刻南翔的电脑桌面是蓝天白云。秦玉朵问,你在书房干什么?南翔说,要你管?秦玉朵按住电脑鼠标将隐藏在后台的两个播放器点开,苍老师和她的多位男助理正进行激烈的交锋。南翔有些火,将秦玉朵往外面推。秦玉朵霸着门框,说,躲什么?我陪你一起看。

南翔松了手,说,不要脸。

秦玉朵索性不要脸地笑了笑,说,走啊,上床。

南翔一时间紧绷的情绪松懈了下来,将电脑一合,搂着秦玉朵出了书房门。秦玉朵挽着他的手臂来到妈的房里,说,妈,我们睡了啊。妈睁眼看了看,说,睡吧。南翔说,您晚上睡觉的时候,空调温度可以打高点,免得着凉。妈热情地回应,连连说,哎哎,你们快去睡吧。

那一夜,秦玉朵使出浑身解数,前前后后,左左右右,上上下下,曲意迎合,最后,南翔叫了,烂泥一样摊在秦玉朵的身上。半晌,秦玉朵说,喂,我的编制就永远这么自收自支下去吗?你去跑跑看,当年用爸挑担子的那个人现在都是副市长了,搞我这点事还不分分钟。

南翔似在半梦半醒之间,口齿含糊,说,行,以后再说吧,不急。

秦玉朵一把推开他,说,不急,不急,再不急黄花菜都凉了。

秦玉朵等着南翔的回话,可不一会儿,南翔却用均匀的鼾声回复了她。秦玉朵忽然感到无趣,人生比身上的蕾丝睡衣还轻薄,而且还羞耻,巨大的羞耻,是这沉沉黑夜都掩盖不了的羞耻。是什么时候起,她跟他之前谈点事,或者有求于他的时候,需要用性事来铺垫。很多时候,她自己都觉得自己就是个婊子,今晚更是如此。

不过,还是有改变。连着一个月,南翔上面再没来过人,他每天按时回家,能坐在餐桌旁陪他们母女俩吃晚饭,边吃边讲他妈跟佳佳在香港游玩的情况。说深圳有几个京剧票房听说她来了,给她组织了几场活动。冯老师现正忙着四处走穴,还收了几个徒弟,都是腰缠万贯的老板,把冯老师美得不行了,每天穿红着绿的,还与女儿抢胭脂水粉。京剧冷清,冯老师刚步入中年,团里就要求她给年轻演员让舞台,嗜戏如命的她只能在票房里过过瘾,现在有人捧着,怕是一时半会儿不会回来。吃完饭后,南翔也不再钻书房,而是在沙发上看电视。临近端午时,南翔还在秦玉朵的枕头底下压了张五千块的王府井百货购物卡。秦玉朵颇感安慰,盘算到时候妈养好伤后,带她到商场买几件衣服,真凭实据地向妈展露她的好日子,让妈宽心,也让妈回去后在乡邻面前说道说道。

秦玉朵的心性陡然轻松下来,不再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地视察局势,不再用心良苦地刻意去讨好谁,双肋间顺畅了不少,月经来潮前乳房不再胀痛。她现在只盼着三个月快点过去,那样,妈的伤就养得差不多了,把妈漂漂亮亮地送回老家后,她一个人在这个家里,日子就宽展了,毕竟在这个家生活了这么多年,眉高眼低也学了一些,这个家里的一些生活禁忌都知道,不会轻易惹哪一个人不高兴。她一个人凭空受点委屈,有时受了也就受了,受不了也可以在家摔摔打打一番,但妈在这里就不一样,南翔做一个脸色,对她大声言语一句两句,她就会把心揪起来,会敏感地朝妈的脸上探望一番,她怕妈看出她在这个家里卑微的地位,她给妈看的是,她在这个富丽堂皇的家里是说一不二的,是事事能作主的,而妈一直也是这么看的,她不能让妈看出一点半点破绽。

南翔背着妈也会对秦玉朵传递对妈的一些看法,毕竟朝夕相处,妈的身上有很多他看不惯甚至无法接受的行为。比方南翔看不得妈吃饭时擤鼻涕,擤了不找纸擦,直接朝椅子上抹;比方妈添饭时饭瓢喜欢在锅里敲,敲得梆梆响;比方妈倒杯开水喜欢直接搁桌上,而不隔块杯垫;还有妈洗完澡不换干拖鞋,踩着湿拖鞋在木地板上啪叽啪叽地走,弄得到处都是水;比方妈在他们房中的马桶上方便后,总是忘记盖马桶盖……南翔的这些意见,秦玉朵要委婉地一一传达给妈,在妈面前不能供出南翔,这些生活的细节不是南翔看不惯,是女儿我看不惯。既然是女儿看不惯,妈在听时就不以为然,话语上还露着棱角,说,你们家规矩真是多,这也不行那也不行,走个路都怕脏了地板,妈只有把脚背背上走。秦玉朵说,这都是实木地板呢,好几百一平米,这地板怕水,时间长了,会变形,换又得要钱,我们家钱又不是大水流来的。

妈撇着嘴笑,说,真是富人多小气。

这些小细节,也不是说一遍就能改正的,多年的习惯养成的自然顺手就做了,当时自己初进这个家门,他们所谓的乡里毛病她也是别了一两年才别过来。秦玉朵便时时提醒着,言语随心情,有时候好有时不好。妈有时也跟秦玉朵闹别扭,将一脸的不高兴光明正大地摆给秦玉朵看。妈说,在你这个家里真像坐牢,这哪里是享福,这是活受罪。

秦玉朵晚上也跟南翔说,说妈的一些小习惯,你别那么较真,她又不是长期跟我们生活在一块儿,忍忍,她走了就好了。南翔说,真是刺人。

6

自从秦玉朵写了那次半年总结后,新局长对她是关爱有加,首先是在全局的大会上表扬了她,说她年纪轻轻做事认真,工作能力也强,要重点培养。以前老局长上任,虽说对她政策宽松,但从未对她的工作能力加以评价,现在受到这般推崇,还重点培养,这有点无所适从,脸上火辣辣的。同事们当面背面都称她为红人集团的。她自己心里清楚,新局长对她青睐有加是有缘由的,这吹捧里可能含有别的企图,她哪里敢真心受用。

周五快下班时,秦玉朵接到短消息,今天晚点下班,在你办公室等我,有事。郑勇。是局长的。秦玉朵看完短信,心一下子乱了。他跟她之间能有什么事,还需要避开同事们晚点下班?秦玉朵握着手机像握着一块烙铁,一颗心在脏腑内活蹦乱跳,她有种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预感,她觉得自己即将要被局长染指了。自那次加班事件后,秦玉朵一直就隐隐担忧,在局里她尽量避着他,避着跟他见面,避着与他说话,开会时,避着他的眼神,但该来的还是会来的。

下午三点,办公室的同事们都开始收拾东西准备下班了。老张问她,小秦还不走?

秦玉朵说,我这里还有份表格没填,弄完了就走。

老张说,我发现郑局长上任后,你像变了个人似的。

秦玉朵叹口气说,今夕不同往日,再不变,你们一个个都要把我吃了。

这话听起来,没藏着没掖着,既坦诚又亮堂。老张呵呵一笑,说,谁敢吃你?我有这个心也没这个胆啊。秦玉朵意识到“吃”这个字寓意也很丰富,便没搭腔,冲老张客气地笑笑,便煞有介事地盯着电脑。

办公楼终于安静下来了。从高层建筑的夹缝中穿进来的斜阳投到走廊外,又顺着玻璃泄进办公室里,光线陡然增亮,秦玉朵忽然一阵心跳,一时坐立不安。她打开资料柜.这排柜子被他们办公室的几个人分做了各自的储物柜。秦玉朵把一些吃的穿的用的都放在了里面。她从里翻出一条酒红色的丝巾,缠绕在脖子上,这样身上这件灰色的针织衫就不显得沉闷单调,然后找出一瓶巴宝莉的香水,擦在耳朵背后。擦完,才想起这是好友白雅送给她的,她递给她时还一脸坏笑,说,这香水,最適合约会时擦。因这,她才把这瓶香水扔在了办公室。她哪有什么会可约?香味从耳后散发出来,弥漫在空气里,是甜甜的铃兰花香味,含着春天也含着性感甚至含着欲望。秦玉朵后悔不该用此香。

五点钟,南翔打来电话,说加班,下周区政府要举办大型会议,他是会务组的,要赶资料。秦玉朵说知道了。挂完电话,她想到了妈,她不能等太久,她得回家给妈做饭。而且她觉得这种等待像一种陷阱,里面长满了绳索,是要将她束缚和生擒的,她不能中此埋伏。这样想,她便来到局长办公室前,她要推辞他跟她之间的事,她得跟他说她要回家伺候妈。但在举手敲门时,她脑子里猛然想起局长办公室是套房,里面套着一个小卧室,卧室里有床,床虽小,但是关上门拉上帘还是可以让一对孤男寡女干出点事来的。如果,如果局长跟她的事要涉及床的话,那她岂不是自投罗网?她赶紧蹑手蹑脚地退回到办公室,办公室里有张皮沙发,这也令秦玉朵感到惶恐,如果局长来敲她的门,顺势往沙发上一坐,久了,时间跟情绪都会随着深陷进去。她慌忙将办公桌上的几个文件夹挪到沙发上,裁纸刀和装订机都一起挪过去,让沙发上没有安臀之地。

他跟她的事,他只能站着跟她说。

六点了,走廊外的那抹斜阳似阳痿了似的,耷拉到顶头的那根廊柱上了。郑勇还没有音信。她有点按捺不住,翻出郑局长的号码,刚按下,门就被推开了,是郑局长,他穿着一件淡蓝色T恤,白色休闲裤,腰间一条咖色皮带,没有肚子(对置身官场且人到中年却没有肚子的男人,秦玉朵是很欣赏的),脚上是咖色皮凉鞋,灰色的袜子从镂空的皮面上点点滴滴跳跃出来,近一米八的身高挡住了门外大片的光线。这魁梧令人生出些羞涩,秦玉朵心内一时如飞进只燕子,左冲右突的。

郑局长说,你还没走?我以为你走了呢?我才从区政府开完会回来。

秦玉朵绷着的心一下就松了,她背上如长了芒般熬到这个时辰,他好像没当回事。秦玉朵说,您不是让我等着的吗?你有事吗?要没事的话,我就先走了,我要回去给我妈做饭。

这时,郑局长的电话响了,郑局长对秦玉朵做了个暂停的手势,然后伸出纤长的食指往手机上一划,里面便漏出一声很清脆的“喂”。秦玉朵敏锐地听出是个女的,年龄在四十岁左右,善解风情,可能对郑局长有那么点意思。秦玉朵在心里给郑和那声“喂”编故事。

打完了。郑局长说,是市编办的萧主任。上次帮了她一个小忙,她非要请我吃饭。又说,你还没吃饭吧,走,我们先去吃饭,完后给你妈妈打包回去。走吧。

郑勇在她耳边丢下句“市编办”,这三个字像石子样沉在了秦玉朵的心底。他认识市编办的萧主任,而且看上去关系好像很随便,到了要非请吃饭的地步了。她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向她作此说明,是解释还是澄清?可秦玉朵觉得像是诱饵,挂在钓绳上的诱饵。他一定知道她是局里唯一一个自收自支的编,他一定知道她在这种夹缝中生存的艰难。他对她一定是做足了功课的。秦玉朵想着拒绝,可是脚却跟在了他的身后。想到自己下午千方百计折腾那张沙发,不觉感到些可笑。

楼梯口有一丝风吹来,带着淡淡的西橙味和松木味。原来郑局长也用了香。他上任近两个月,她从没发现他有这个讲究,今天他居然用香了。秦玉朵心里便稍稍自在了些。在车旁,秦玉朵正犹豫是坐前面还是坐后面,局长已经把副驾驶的门打开了,还朝她扬扬头,说,下了班就不要把我当局长,把我当哥。秦玉朵知道局长比她大一轮,今年四十,当哥是当得起的。

车驶出竹山区后,俩人无端轻松起来。车载音乐打开,是汪峰的《春天里》,郑勇的手指在方向盘上随着节奏敲打着,在高潮部分还跟着汪峰一起声嘶力竭,“如果有一天,我老无所依,请把我留在那时光里。如果有一天,我悄然离去,请把我埋在春天里。”这歌有种悲伤无奈的劲儿,很能触动人心。郑勇的嗓子跟汪峰一样的沙哑、宽厚,像柄埋藏于海沙中的宝剑,虽有锈迹但仍有极强的穿透力。秦玉朵没想到四平八稳的郑局长私下里是一名摇滚男。她对摇滚这种音乐形态充满敬意,她喜欢里面蕴涵的梦想、真实、狂野、力量和不羁。她含着笑看着一旁忘我宣泄、忘我呐喊几近疯狂的男人,内心有种感动。

在栽种了一大片芦苇的湖岸边,车“嘎吱”一下停了。秦玉朵的上半身弹出去还没回到座位上,下巴就被一只大手给握住了,接着一条滚烫的舌头强制抵进她的口中,热烈地乌龙搅水。秦玉朵感觉自己的脑子像爆米花一样“嘭”地胀大了。她想推开,可是她的臂力撬不动这种强大,狭促的空间连挣扎和动弹都不够用。他推倒她的座椅,也推倒她,泰山般倒在她的身上,缠绕在脖子上的丝巾被扯下了,针织衫的纽扣被全部拉开。秦玉朵的抵抗是徒劳的, “生活如强奸,如果反抗不了,就享受吧。”这是秦玉朵刹那间想到的一句话,于是她闭上了眼睛。下一曲是汪峰《怒放的生命》,电击乐鼓荡着耳膜,如今我已不感到迷茫,我要我的生命得到解放。我要这怒放的生命,就像飞翔在辽阔天空。这呐喊像是对欲望的怂恿和蛊惑,还有那橙木香和铃兰花的香味都在极力酝酿着苟合的气氛,把她推向他,推向欲罢不能的境地中,慢慢地,她的情绪变得饱满热烈,在歇斯底里的摇滚音乐中,她的喘息和叫喊都被包裹,被吞噬。

车重新发动时,秦玉朵忽然热泪滚滚,继而号啕大哭。她都不知道是为什么,她并不觉得委屈,也不觉得受了欺负,她甚至是很享受的,那种酣畅淋漓和新鲜刺激是她从未有过的,可是她就是有种想哭的冲动,彷徨的、苦闷的、无助的、压抑的情绪一下子包抄过来,将她团团围住,无法抑制的伤感在内心深处翻滚。大声地哭出来,也令她有种透彻的快感,她的人生从来没有像现在这般通透过。

郑勇腾出手来握住她的手,含着怜悯和慈悲。

沉默了一段路程。秦玉朵开口说话了,她问,你爱人呢?

郑勇说,走了三年了。

秦玉朵无法断定走了是离开还是去世。郑勇补充道,死于乳腺癌。秦玉朵便没再作声,在心里为自己的乳房隐隐担忧。

俩人在湖边的一家小餐馆吃的饭。郑勇吩咐老板另做一份大骨汤和油炸小鱼小虾打包。郑勇说,你妈妈摔了,这两个菜都很适合,含钙高。秦玉朵冲他笑了笑。感激他的周到与细致。吃饭时,秦玉朵有意将话题朝市编办上引,她问市编办的那个萧主任是男的还是女的?郑勇说是女的。秦玉朵问长得怎么样?郑勇说还行,算美女。秦玉朵问,多大年纪?郑勇说,四十多了吧,四十一还是四十二不清楚。秦玉朵略感輕松,四十岁上的美女再美也能让人放心了。想了一下,秦玉朵又问,你怎么还认识市编办的人?郑勇说,萧珊是我大学同学。秦玉朵说,怪不得你跟她说话那么亲热。

亲热?郑勇笑了一下。说,你好像吃醋了?

秦玉朵含笑白了他一眼,顿觉面前的菜和人都索然无味。周旋了这么半天,他是真不懂她的心思,还是故意跟她弯弯绕。如果不是他有意无意丢下“市编办”三个字,她不会鬼使神差地钻进他的车里,更不会头脑发热地跟他发生关系。她费尽心机地问了这么一通,他竟只能理解到吃醋这一层?虚伪!

秦玉朵放下筷子。郑勇说,吃啊,还有一盘炖猪脚。秦玉朵右手往下巴上一撑,说,没胃口。

郑勇扒了几口饭,嚼着嚼着,忽然扑哧笑了一下。秦玉朵斜着眼睛看着他。他说,你吃饭吧,姑奶奶,你的事我会放心上的。拐那么大一弯,又要面上讨好,又想内里不吃亏,你累不累?

秦玉朵不好意思地笑笑。红烧猪脚上来了,遂捡起筷子往郑勇碗里夹了一筷子。

秦玉朵提着打包盒回到家里,客厅是黑的。走廊有光,是书房透出来的。秦玉朵“噔噔噔”跑过去,拧开书房门,南翔果然在里面,笔记本电脑旁连接着黑色的移动硬盘。本来还有做贼后心虚的感觉,可看到这个移动硬盘,秦玉朵就宽怀了,就释然了,她很是生气,为他一天到晚的荒淫无度。秦玉朵问,不是今晚加班吗?南翔说,已经九点半了,加班加完了。你怎么到现在才回来?秦玉朵说,我也加班。南翔说,你们那个破单位还加班?秦玉朵说,你有本事把我弄到不破的单位去。南翔便不再接腔。起身扶着秦玉朵的肩膀■着脸说,睡吧。秦玉朵身体突然僵了一下,不耐烦地说,哎呀。扭头便去敲妈的房门。

妈说,你怎么到现在才回?也不打个电话。

秦玉朵说,加班加晚了。您吃了没?

妈说,等你回来,早饿到奈河桥去了。南翔回来我要他给我在外面炒了一个菜。

秦玉朵说,这次没有放辣椒吧。

妈说,没放,我交代他了。

南翔催促秦玉朵上床睡觉催了几遍,秦玉朵嘴里答应着就来了就来了,但就是不挪步。她盘腿坐在妈的床上与妈聊天,有说有笑的,很大声音。她是故意的,不知怎么,她在心里忽然对他产生了怨恨,作呕的恨,咬牙的恨,不是他对自己的冷漠和懈怠,不是他对自己的轻视和提防,她怎么会失身,怎么会令别的男人有机可趁,她沾染的不洁和因不洁衍生的罪恶都是他赐予的。这个曾许给她光明,现在又给她黑暗的男人,这个王八蛋男人。

妈也在催促她,叫她回房去睡。可她如屁股长了根般,一动也不动。妈烦了,索性关了灯,自己睡了。睡前踹了秦玉朵一脚,秦玉朵身子一歪,顺势躺在了妈的怀里。眼泪因了黑暗的遮蔽,大胆地流出,决堤般,无声的,默默的,汹涌的。

7

大约转钟一点,秦玉朵回房了。她刚躺下,南翔就大大地翻了个身,将后背对着她,那后背如一张弓,如果搭上一只箭射来,会命中秦玉朵的咽喉。秦玉朵暗地里打了个寒战,捡起遥控器将空调温度调高了一度。她试着去掰南翔的身体,但南翔把她的手如甩鼻涕一样甩开了。她从这个动作感知到了他对她的厌恶。如果妈不在这儿,她不会去招惹他,他有后背,我也有后背,这世上的夫妻有几对是脸对脸的,不都是背对背么?可是妈在这儿,她不能让南翔厌恶她,这个男人冷战起来,可以十天半个月不跟她说话,人家没什么地方可以求到你,除了床上那点事,可你真要不配合,人家也有解决的途径。多少个遭冷落和遭强迫的夜晚,秦玉朵都有种去厨房拿刀砍死他的冲动。死,都死,死了就不用遭这样的折磨,这羞耻的不能言说的折磨。

甩开了,秦玉朵再掰,掰了十次,南翔死尸般的身体才柔和起来。南翔说,你今天约会了?秦玉朵心里一惊,说,没有啊,怎么这么问?南翔说,八百年不见你擦一次香水,今天怎么还擦香水了?秦玉朵说,喔,同事新买了一款香水,往我们身上都洒了,这有什么。完事后,俩人重新洗漱了一番。再睡时,南翔说,跟你妈再说一次,上完厕所马桶盖一定要盖上,而且要冲干净。又说,把你妈房里的那个痰盂拿出来扔了,你妈现在能大走大动了,可以上卫生间了,放在房里弄得满屋子都是臭气。秦玉朵不答话,装睡。

她记得公公南伯达患病到最后,区里的特护病房不住,非要住在家里,最后三个月公公倒床,拉屎拉尿都是用痰盂,家里保姆胃浅,一拿痰盂就吐得天翻地覆,人家可以跪着给你擦地板,用手给你搓洗臭袜子,你不能因为这一个毛病就辞退人家,辞退了再另请,也不是那么合窝。婆婆虽然是公公的老伴,可人家早年间是角儿,戏台上水袖一甩,也是扶金盆都要侍儿搀扶的贵妃娘娘,落魄了,那架势还在,脏痰盂是断不肯倒的,南翔见痰盂如地雷,恨不得绕出三里地去,更指望不上。在保姆再次呕吐时,秦玉朵将那只痰盂接过来了,那黄澄澄黑糊糊的污秽,她也很恶心,但她生生憋住了。秦玉朵倒了三个月的痰盂,公公就走了。走的时候,区委书记等区领导都来看望他。公公拉着区委书记的手,指着南翔说,我就这么一个儿子,你要放在眼角里,关照一下。公公托孤似的将儿子托给了区委书记。区委书记很负责任地向公公点了点头。半年后,通过考试和考试背后一系列暗箱操作,南翔脱下蓝衫换上了紫袍,成了区政府机关里的公务员,工资福利奖金翻了三番,还时不时给她们婆媳俩几张千儿八百的购物卡。

这些年来,秦玉朵一直不明白的是,公公为何不将媳妇也一并托付出去,她当时就站在南翔的旁边,她跟他儿子一样都是自收自支的编制,都需要关照。公公如果当初顺带捎上她,区委书记是不会推辞的,凭公公与区委书记的交情。当年区委书记还是区长的时候,挪用区社保资金投资一个工业项目,老百姓不买账,将此事捅到了市里和省里,为平民愤,上级给予的处分是要罢免区长,南伯达挺身而出将这个担子一肩给挑了。公公说,区长年轻,前途无量,不可让他栽跟头。公公南伯达退休,提早四年结束了自己的政治生命。刚下的头两年,公公在竹山区的地位差不多是太上皇,门庭依然若市,在他这里托关系走后门者络绎不绝,但渐渐地就冷清了。无论怎样淡,这份情总要还的,在官场给人顶罪是多大的一份恩,区委书记不能不思回报,公公虽然退休了,但各项待遇丝毫不减,只是区委书记不再像以前那样将区里大小事情事无巨细地向他汇报,听取他的意见。南伯达有自知之明,也不再向他提任何要求,只死时向他开了这样一个口,就算加上秦玉朵,区委书记也会照办的。可是,公公没有提她。此事,她一直耿耿于怀。

把公公送上山后,南家对她热情了一阵子,婆婆冯岚送了她一对卡地亚钻石耳钉,价值两万多,送了她一套香奈爾全套化妆品,还送了她跟南翔马尔代夫七日游。南翔也有所表示,他在周大福特地订了一条“duoduo”黄金字母项链给她,还给她送了一件貂皮大衣。秦玉朵不知道这些奢侈品是在向她表示倒痰盂的谢意,还是表示托孤将她撇下的歉意。马尔代夫回来后,婆婆在饭桌上提出了房子过户的事情,被南翔礼让了。秦玉朵觉得这是他们母子唱的一出双簧,做的笼子。真是煞费苦心啊。这些事,她都一一忍了,可是如今,他竟忍不下妈的尿臭味儿。这家人过河就拆桥,太跋扈了,太张狂了。

秦玉朵次日里并没有将妈的痰盂拿走,也没跟妈说马桶、鼻涕、敲饭锅、换拖鞋等一系列南家所谓的陋习。她于上周已经将妈的钢筋支架拆了,妈的骨头长好了,浑身都不疼了,好模好样的妈,健健康康的妈,无病无疾的妈给了秦玉朵一些力量,她知道这样的妈不会在这里呆很长时间的,她没必要去纠正随了妈一辈子的习惯。

这些时日来,妈、南翔、郑勇像是三座大山压在秦玉朵的心上,所有的情绪都处在隐忍中。心口堵塞得厉害,就特别想找个人倾诉,可她没有多少朋友,她很奇怪在这个城市读了四年大学上了四年班,却没有多少朋友。同学各奔东西就不谈了,她曾试着跟局里的同事交往,那些财政事业编的都是些老嫂子,心机重城府深,头发长见识短,既不适合跟她们发工作牢骚也不适合拉家长里短。局里聘用的倒是跟自己年龄差不多,她有一段时间跟他们走得很近,一起吃饭一起唱歌,但是有一次他们一起吃路边摊的时候,她皱着眉头夹了一筷子油腻腻的蒜薹放嘴巴里,很快又吐出来,说,一股抹布味,亏你们还吃得这么带劲,呸,呸呸。那当下,她瞥见他们面面相觑,他们大抵觉得她评价的不是那盘菜,而是嘲讽了他们的生活水准,他们每个月比她少拿一千六百块钱,他们只能吃路边摊,只能穿廉价衣服,擦劣质香水。他们在局里也是有怨言的,局里的脏活累活他们全干,但工资却是最少的,见过不公平的,没见过如此畸形的不公平。有编制的就是亲娘养的,老子们就是树木孔里炸的?有编制的连人格也高尚些,老子们就是草上露水,稀烂的社会,稀烂!他们在她面前敲着边鼓,但棒槌却是指向她的。此后,她明显感觉到了聘用人员与她的隔阂,他们有什么活动不再叫她,秦玉朵也就不再去掺和了。刚开始还交了几个小老乡,可自从把这些小老乡带到家里玩过后,这些小老乡也对她敬而远之了,没有一个能在事后主动联系过她。秦玉朵自此才明白,交情也是有阶级的,也要讲门当户对。

要说朋友,也倒有一个,就是白雅。这是生佳佳时在产房里认识的,俩人都难产,在同一天剖腹的,且都是生的女儿,所以俩人觉得是缘分,就常有往来。白雅嫁了个大学教授,搞石油勘探,手上有项目和经费,是有钱的教授,但白雅发现他在她怀孕时出轨了,便在生下孩子后,跟教授拜拜了,分了他半壁财产,自己开了个广告公司,一年四季天南地北地跑。秦玉朵给白雅打电话,白雅说刚刚才到家,表示次日晚上有空接见秦玉朵。白雅拿大,令秦玉朵有些不爽,但她没往心里去。说到底,她的宽宏大量和善解人意并不是一种自省的修为,而是孤独无依的环境逼出来的。冒犯有如摸倒毛,搁谁谁舒服?

与白雅见面的地点定在大洋百货美食广场的一茶一座,靠落地窗。她们可以在享受美食的时候,将在窗外闷热中奔走的人群当作风景来欣赏。人大抵都喜欢把自己弄惬意弄舒坦后,来欣赏别人的艰辛与苦难。在秦玉朵无聊地等了一刻钟后,白雅才裙衫摆摆,夹着手包香气扑鼻地款款走来。随手给了秦玉朵一支雪肌精,秦玉朵接过后就想好了下次用神仙水来回赠。她跟她之间的友情似乎就是在你送我香水,我送你口红,你再送我 JC项链,我再送你施华洛世奇胸针,这种一礼一答中平地而起,逐步累建成友谊大厦。

白雅用吸管吸吮奶茶,手里还夹着一只椒盐虾。她问秦玉朵,又有什么烦心事,说出来让姐高兴一下。

秦玉朵眼睛一翻说,德性!

白雅哈哈大笑,说,我现在交了一男的,感觉还可以,可他想跟我结婚,姐现在犹豫不决,你就把你那婚姻拉一道血口子给姐看看,就当警钟长鸣。

秦玉朵被白雅这么一说,心中那一点堵反不好倒出来了。人家是奔着看你笑话看的。秦玉朵抿了抿沾了蜜汁红枣的嘴唇,问,你那位教授现在如何,结婚没?白雅说,早结了,是他的女学生,俩人在日本度的蜜月,在腾讯空间里大晒幸福,故意寒碜我呢。欢欢有没有长牙、会不会说话,他不闻不问,男人真没一个好东西。

秦玉朵抢白她,说,男人没一个好东西,怎么眼下又找了一个?

白雅说,我是不想找,可我这身体犯贱啊,三十如狼,有什么办法?而且我现在乳房里面长东西,情况不太妙,也想借此调和一下阴阳。

秦玉朵说,什么不太妙?难不成还乳腺癌?

白雅一本正经地说,有百分之九十的可能。已经切片做化验了,医生说在近期安排我做乳房切除术。

秦玉朵一阵唏嘘,她对自己的乳房也有这种隐忧。白雅连这样的事都告诉了她,她还在乎自己那点家丑吗?秦玉朵说,白雅,我想离婚。她都不想在她面前割个血口子,割一道血口还有愈合的期盼,没什么意思,她直接想裂开。

白雅半天没吭声。她没有盘问她做这个决定的背后种种,也没有劝和不劝散的民间立场。她只是问秦玉朵,南家的房子、车子、存款和孩子你都攥在手里了?离婚能平分他一半财产吗?如果不能,你离屁。

秦玉朵顿时哑然。南家的房子有五套,一套大的他们住着,另外四套三室两厅的,在收租,竹山区的黄金地段,一套房一个月租金三千,四套房一个月就是一万二,钱是婆婆在收,用于家里日常开支,公公走了,但南家的门户还在,须银钱垫脚才能撑住场面。车子两辆,一辆丰田是南翔在开,一辆雪佛兰是婆婆在开,这些都是婚前的,没她鸟事。孩子生下来是婆婆在带,而且婆孙俩感情很好,去了深圳两个多月,她跟佳佳只通过三次电话,她热泪连连地叫佳佳佳佳,佳佳却在那头哭着要奶奶。这个从自己肚子里跑出来的小王八羔子,牙还没长齐就学会了背母求荣。有一个夫妻共有存折,四年了,才八万,再就是自己阴着攒的点私房钱,十万。如果她离婚了,按照夫妻共有财产对半分,她只能光明正大分到南家四万块钱,就算南翔念及夫妻感情将他的四万一并给她,也才八万,这残酷的现实狰狞得可怕,令秦玉朵瞬间跌入寒谷。一时间她对那些离婚女人满含崇敬,她们有足够强大的资本才可以在婚姻中与男人对抗。而自己只能是无骨的藤萝,得时刻伸出触须去依附去抓紧。

白雅说,你以后别再把离婚俩字放嘴巴上了。

秦玉朵从白雅的话里捕捉到了一丝丝轻蔑。离婚差不多是与男人分庭抗礼,那得需要雄厚的实力,精神实力和经济实力缺一不可。显然,她是单薄的,像盖被子一样,她四周都没扎紧,各处透着风,连个工作也没有彻底解决,真要离开了南家,她的生活会轰然倒塌。她没有资格来发表独立宣言。

夜幕降临,她从一茶一座出来,有种恍惚感,都辨不清家在哪方了。回到家里,往沙发上一靠,浑身软绵绵的,如瘫了般。妈在厨房收拾碗筷,客厅的家具似乎都擦过了,茶几和地板锃锃发亮。妈闲不住,只要身体能动,就想着要帮她做点事。听着厨房瓷器相碰的声响,秦玉朵偷偷地想,如果两个多月前妈要是摔死了该多好,或者妈突患心肌梗塞死亡也好,对她来说虽然痛彻心扉,但却卸下了一副重担。她闭上眼,想象着她离婚后,晚年的妈患了绝症住在医院里,每天都需要大笔钱来医治,自己攒的那点钱显然支不走那么长的歲月,妈又没有医保,而她已经没有工作,靠打点临工来维持生计,凄风惨雨,那时的妈该怎么办?让苦了一辈子的妈落一个晚景凄凉、死不瞑目的下场?

朵,朵,喂,好好的哭什么?

秦玉朵睁开眼,是妈在叫她。秦玉朵将泪抹去,说,这两天眼睛不知怎么回事,见风发胀,爱流泪。

妈说,电脑用多了,这些东西不是什么好东西,以后少用。妈可能刚从卫生间冲了脚出来,地板上一串湿漉漉的拖鞋印。秦玉朵说,跟你说了多少遍了,叫你……妈登时朝自己脚上的鞋看了看,一副理亏的样子。秦玉朵说,叫你别干活别干活,你这才拆了架子,需要静养,到时犯病了,我是不会再伺候你了。

妈说,我还以为你是说我把你地板弄湿了呢。这活儿又不重,你又忙,妈在这里能帮你一点是一点,妈心里有数,不会瞎逞能的。

秦玉朵看着一旁的妈,衰老干瘪的妈、眼皮耷拉下来的妈、皱纹满脸的妈,想着自己若干年后也会成为她这个样子,一时觉得人生万般无趣,活着无趣,生儿育女无趣,工作无趣,什么都无趣。

8

与郑勇的关系沦为了一种惯性,就像一台机器,不去发动它,它会静置于角落,可一旦发动了,它就会有它的程序和驱动。每隔几天,不是他来找她,就是她去找他,这种找有时出于心理有时出于生理。在局里,当了众人的面,还得假装正经,她得毕恭毕敬地叫郑局长,他得一清二白地叫她小秦。如演戏般,秦玉朵有时在心里都会笑骂自己,一对狗男女。

曾经令她千防万防的局长套房和办公室里的皮沙发并没有防过去,两人都在上面厮杀过。有时秦玉朵坐在电脑前打东西,一抬眼看见那张沙发,想着在上面有过的赤条条白花花的肉搏场景,陡然便有惊心动魄之感。

除了在单位,他们也开过房,但更多的是在郑勇的家里。郑勇儿子十二岁了,初中是住校,只是偶尔回来住宿,这就为他们偷情提供了方便。

自上周开始,郑勇已经着手秦玉朵编制的事情了,带着她跟市编办的萧主任吃过两次饭。萧主任的脸上还是有做过美女的痕迹,但眼角嘴角的下坠和大量黄褐斑的遮盖,这痕迹就像古墓里出土的青铜器上的纹路,很模糊。萧主任十指纤长,涂了指甲胶,红艳艳的捏着高脚杯跟郑勇左一杯右一杯,喝得酩酊大醉,还是郑勇送她回的家。她则是自己打的走的。她很怀疑那天郑勇是在萧的家里过夜的,萧也是单身女人,要想成事也便宜,成年人的游戏跟吃饭抹嘴一般,不用负责任。不过此后郑勇向她要了很多证件:户口本、身份证、大学毕业证原件和复印件,还在档案馆调取了她的档案。编制问题如果解决了,她也算放下了一块石头,起码自身条件强硬了一些。南翔再向她说滚的时候,她不会太过恐慌,至少工作是固若金汤了,不会失业,生病有单位管,买房有高额公积金,离婚了,她跟妈也不会饿死,佳佳是不会跟她的,她也没打算争取,有婆婆在,就算南翔给她讨个后妈,也不会欺负到佳佳头上。这些年,竹山区一直在嚷嚷编制管理问题,要自收自支编制回归自收自支的单位,竹山区几个自收自支的单位都快垮掉了,而且那些单位带着经营性质,业务需要你去跑,拉的钱多挣得就多,拉的钱少挣得就少,拉不来就一分钱也没有。哪有全额拨款的编制舒服,每个月的工资福利奖金都雷打不动。这个稀烂的社会既然要把劳动人民分成三六九等,是人就得往高处挣。

书面的材料该交的都交了,剩下就是运作关系了,这得需要钱,数字是十万。郑勇在床上跟她说起这事时,手里还握着秦玉朵的乳房。秦玉朵不作声,只拿两只眼睛盯着他看。她在心里冷笑,他居然开口找她要钱。郑勇点了一支烟,说,十万块啦,不是小数目啊。秦玉朵一把扯过毯子,重重地翻过身去。

郑勇徐徐吐出一口烟说,想起我一个老堂伯,当年是锅炉厂一个临时工,九几年的时候花了三万块钱买了个编制,上班才两年就下岗了,三千块钱买断,连本都没有收回来。郑勇又说,这世上的事瞬息万变,你下死力以为挣来了一根万年桩,转眼不过是朽木,有时候真觉得命运不是我们说了算,是一只无形的大手在操纵我们,在这个社会里,我们都不过是人家摆布的棋子。

秦玉朵又将身翻了过来。她从这番话里听出他不是舍不得钱,而是对这个社会信心不足,他跟她一样没有安全感。

郑勇叹了口气,说,人命如草芥,自生自灭。我明天就给姓萧的转十万过去,让她去操作。咱们都走一步看一步吧。说着,便一把盘起秦玉朵,让她骑在他上面,他们带着世纪末情绪疯狂来了一次。事后,热汗涔涔的郑勇搂着秦玉朵说,你干脆离婚跟我吧,我爱你,也需要你。

秦玉朵还是不作声,但是内心还是有种慰藉。这事她也不是没设想过,但毕竟有孩子,她还是想给佳佳一个完整的家,离婚这事她只是强烈地考虑过,但真要她走那一步,她还没有那胆量。秦玉朵说,你也不避嫌,竹山区最忌讳领导跟下属裹不清。

郑勇说,你要真有此心,我可以申请调动,平调到别的局。

秦玉朵说,没哪个局的局长能比“坏保局”局长更适合你。

郑勇一愣,继而大笑。说,明儿就喊人来换招牌。“坏保局”,有意思。

有时候想想,秦玉朵觉得她跟郑勇之间更像是一笔交易,她以身体交换编制,这跟妓女没有区别,她甚至偏激地觉得这世上所有女人都是婊子,所有男人都是嫖客。这是一个充满很多肮脏分泌物的世界,体面与尊严丧失殆尽的世界。

一连几天,南翔都有加班,回来得非常晚。秦玉朵也懒得去过问。她也曾查看过他的手机和QQ,把每一个最近联系人的聊天记录都翻开看过,不是没有蛛丝马迹可寻,那个叫北飞的就很可疑,名字取得就有逼宫的架势,南翔北飞多他妈匹配的一对,头像是露着肩背的艳妆女郎,妖冶性感,是南翔喜欢的那个型。她称南翔为阿郎,阿郎,白天木目心,夜里木目心,阿郎,西边有个女,都是些火星文,不知所云。后来,她突然想到那是阿郎,想,阿郎,要。想什么想?要什么要?秦玉朵登时气往上撞,血管都快要胀破。瞅准机会,她再去翻查他的 QQ记录时,却发现那个北飞没有了,就此木目心和西女成了一桩悬案。经了此事后,她也懒得去搭理这些了,看见了又怎样?奈何不了,你只能磨砺自己的双眼,要让这眼里能活活容进沙子。

今天南翔回来得倒是很早,五点半就到屋了。秦玉朵到门口去给他递拖鞋,却被他一手扒开,力量很大,差点撞到鞋柜的拉环。秦玉朵朝他脸上望去,这才发现他的脸色非常难看,神情阴沉,有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征兆。脚上的鞋子蹬了两下没蹬掉,索性脱下直接向窗口扔了。那是双新买的牛皮鞋。秦玉朵将手里的拖鞋放在他脚边,他同样捡起扔了出去。秦玉朵自觉心虚,难道自己的事情他抓到了把柄?她仔细想了想,QQ不存在安全隐患,因为她压根就没加过他。难道是手机?应该也不可能,她早就跟他说过,下班后或者周末在家时,他不得给她发信息不得打电话,他们从不在手机里互诉衷肠,情话绵绵,同在一个单位,情感可以当面传递,手机也不会暴露什么问题。如果真是被他抓到把柄,他不会像这样给她摆脸色看,直接就制裁她了。秦玉朵宽慰自己,可能是想多了,跟做贼一样,只要听到警车响,就会自乱阵脚,很多小偷都是自己撞到枪口上的。

妈在厨房做饭,回锅牛肉的香气从门缝里溜出来,四处飘散,妈放了很多干椒,喷嚏一个接一个的。妈也在讨南翔的好,知道他爱辣。书房的门与婆婆的门是相对的。此时都紧紧关闭着,她立在这阴影里,仿佛置身于囚牢。她胆怯又愤然。她小心翼翼敲着书房的门,说,南翔,吃饭了。南翔,饭好了。

菜已摆好。妈也帮着秦玉朵叫,南翔,快出来吃饭,妈做了你最爱吃的回锅牛肉。

母女在桌边等了一会儿,南翔才从书房里出来,上桌就捡了筷子吃,也不跟妈打招呼。秦玉朵正欲跟他理论,被妈丢过来的眼神给制止了。三人在肃静中吃着各自的饭,秦玉朵觉得餐桌上面压着一团乌云。妈添饭去了,“嘭嘭嘭”饭瓢敲着锅的声音破了这静,令人头皮发麻。南翔手里的碗朝桌上一■,筷子一摔,起身还掀倒了一把椅子,然后书房门“咚”一声震得房子都在打颤。

秦玉朵气极,大叫,姓南的,你什么意思?抖你娘的什么威风,操你妈的王八蛋!

妈立在厨房的大理石台前,一手拿着饭碗,一手捏着饭瓢,一副目瞪口呆的表情,脸色煞白,如惊弓之鸟。秦玉朵说,别理他,他神经病,吃饭。妈转过身,把碗里的饭倒进锅里,轻轻盖上锅盖。然后就这样立在台边上。看着妈的背影,秦玉朵心如刀绞。她看见妈伸手往脸上不知是眼睛还是鼻子的地方擦了一把,妈一定在流泪。

秦玉朵跑过去拧书房门,拧不开,便拍打起来,叫嚣着,姓南的,你给我出来,给我妈道歉,你今天要是不道歉,我他妈跟你没完,王八蛋!我他妈受够你了。

朵!妈叫住了她。妈说,不要吵他,去洗,洗了睡覺。明天还上班呢。他不给你开门,你叫死也没有用。

秦玉朵还不能确定南翔是不是真抓到她什么短处了,所以一时忐忑不安,不想把事情闹大,可是碍于妈在此,她又不能不闹腾一下,她不能让妈觉得她在这个家里是软弱的,是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她被抵到了悬崖上,有身处绝境之感。听妈的话她洗了个澡,喷头的水射向她的时候,她仿如中枪,一下子瘫在了地上,在水雾缭绕的淋浴房里,她环抱自己,她希望时间就此凝固,她实在没有力气往前活下去了。她觉得她的人生像戏台上大号的凤冠霞帔,光闪闪,千斤重,为了穿出合身的效果,得时时架着端着绷着,撑得好辛苦。

等到转钟时,南翔才回到卧房来,席梦思的弹跳惊醒了迷糊中的她,即刻她的头部便是一阵锐疼,南翔揪住了她的头发。秦玉朵气极,怒道,你干什么?南翔冷冷地说,到上面来。

快点!

秦玉朵被头顶巨大的疼痛所迫,不得不屈服这种屈辱的命令。

脱!

秦玉朵挣扎着。南翔却一把扯下她的睡衣。秦玉朵厉声道,你干什么?疯了。南翔扯着她的头发按着她的头,把她缓缓推向他的下体。

不!秦玉朵誓死不从。

南翔提着她的头发猛地往后一拽,狠狠搧了她一巴掌,大骂道,臭婊子养的,你跟别人连车震都玩过了,千日万捅,在老子面前装贞洁烈女?臭不要脸的娼妇,贱逼。

天啦!秦玉朵心里一惊,像塌了一座山,顿时万念俱灰,脑子一片空白,再也感知不到任何疼痛,只觉得冷,像是冻了凌,寒气逼进五脏六腑,她止不住地哆嗦,连牙齿也发颤。她到底被人算计了,这么隐秘的事,不是当事人亲口说出来,旁人如何知晓,他为何要这么做,他侵占了我,还要把我置于死地吗?这个在枕边说要娶我,爱我需要我的男人,为我出十万块跑编制的男人就这么玩弄我。秦玉朵气绝。她想,今晚要是被打死了,我要变成厉鬼,我一定要把姓郑的王八蛋碎尸万段。

秦玉朵被南翔一脚踹到了地上,头撞在衣柜上,钝钝的麻木感过后是尖锐的疼痛,那疼立在每一根神经上,但秦玉朵没有叫。她怕惊动了对门的妈。她不能让妈知道她偷了人,这是作为一个女人最不堪的羞耻,是辱没门庭的丑事。

南翔打红了眼,拳脚并用,各种污秽肮脏的字眼兜头盖脸地泼向她,她不做任何反抗,只求速死。这时,房门打开了,蜷缩在地的秦玉朵看见妈立在门口。妈看见她的女儿赤身裸体地躺在地上,身上青一块紫一块。

妈惊恐万状,两条腿筛糠般抖动。你!妈的胸部一颤一颤的,她一把抓住南翔的衣领,用刚刚痊愈的右手响亮地搧了他两个耳光,畜生,你个畜生。妈把秦玉朵从地上扶起来。秦玉朵扑在妈的怀里放声痛哭。秦玉朵说,妈,我没脸见你了,你让我死吧。

死!阎王不要你的命,谁能叫你死!妈恶狠狠地问南翔,怎么回事?

南翔说,你养的好女儿,偷人养汉的好女儿。

妈把脚往地板上一跺,恶狠狠地说,她偷人养汉你看见了?拿奸拿双,她跟谁了?是你赤条条地活捉的?狗畜生,听别人几句谗言,回来打老婆出气,还你娘的公务员,国家干部,你今天有种你打死她。妈上前将南翔的手捉住往秦玉朵跟前送,来呀,打呀,怎么不打了,打死了算了。

南翔的气焰明显矮下去了。理一屈词就穷,嘴角蠕动了半天,也没放出个屁来。最后一屁股塌在床上,脑袋如遭了闷棍似的耷拉下来,一脸颓然。

这一仗,她赢了。

走,跟我睡。秦玉朵被妈牵着去了客房,她在妈的脚头坐到天亮才躺下。

这一躺躺了三天三夜。南翔也没回来,给她打过电话,她没接。郑勇也打电话,三天打了足足六十个电话,秦玉朵一个都没接。看见这俩字她就有痛彻肌理的感觉,就会倒抽一口凉气,这是一支从背后射来的冷箭,是最刻骨铭心的背叛和欺骗。

第四天去上班。她径直推开局长办公室的门,看见她来,郑勇迅速支走了其他人。关上门后,他一把搂住她。连声问,你怎么了?我这几天都要疯了,我想死你了,你知道不知道,你真是太折磨人了。忽然,他怔住了,他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他松开秦玉朵,发现她的手上握着一把匕首,再看自己的腹部,血已经染红了衬衣。

郑勇用手捂住刀口,惊道,你!

秦玉朵紧咬着牙骨说,这种不堪的事你也敢说出去,你让我死,我也不会让你好活!

郑勇扯下一卷卫生纸按住血口。说,我不是要你死,我只是想你离婚,我要娶你。

呸!你是觉得为我出了十万块钱,不想出得那么冤枉,若我做了你老婆,你大概就觉得这钱没白出,是不是?

郑勇说,这难道不好吗?你马上就有竹山区财政全额拨款的编制了,在我调去别的局之前,我还要提拔你当办公室主任,晋升你为科级干部,我什么都为你谋划好了,我对你是真心的。

秦玉朵说,但我不会原谅你对我使出如此卑鄙的手段。你去死吧。秦玉朵转身离去。她知道他是死不了的,刀口并不深,只是要受些疼痛而已。她也知道,那一刀捅下去,她在局里甚至竹山区都呆不下去了,可是她必须要给他以教训,三天三夜的思量,她想好了,这一刀必须得捅下去,这丧失殆尽的颜面,能挽回多少是多少,如果要选择活下去,一点可怜的自尊比金钱更有意义。编制也不会要了,这种背后运行的不能见光的事一旦捅穿了,黄金也会变成一坨屎,会恶心她一辈子。她再贱,也没贱到顶一脑袋屎在茅坑里苟活一世。

9

妈要回老家。离伤筋动骨的一百天还差二十天。秦玉朵留妈多呆些时日,等满了百天再走。妈系着围裙在厨房里剁辣椒,剁得碎碎的,秦玉朵前几天偶尔提起想吃老家的酱,妈就听在了心里,去超市买了这些红辣椒,剁了用盐和豆瓣给秦玉朵做酱。妈边剁边说,家里有鸡有狗有猫,菜园子里还种有菜,这些活东西不能老是麻烦马叔,我这手已经好了,不疼不痒,在你这里总不是事。

秦玉朵就不好再挽留了。妈要面子,事情发展成这个样子,留下来更是一种尴尬,这么多年精心的掩饰和遮盖,陡然间露出真相,就跟被利剑划了一般,有切肤之痛。分开是给双方留下些体面。伤痕在没有外界打扰的时候更容易愈合。

晚上,秦玉朵带妈逛王府井百货,她想给妈买件好一点的衣服。她挑了几件让妈试,妈总说不合适。秦玉朵說,很好啊,你看这手工串珠,这贴的亮片,这撒的金粉多讲究,料子也好,穿上去整个人感觉都不一样,跟城里有钱老太太差不多。

妈笑笑,说,朵啊,这穿衣服是看你怎么穿,过去地主老财家就喜欢穿绫罗绸缎,阔气的还要在上面压金线埋银线,穿着贵气富态,让人一看就是有钱人家,可这种衣服站也要有个站相,坐也要有坐相,不然衣服就折了皱了,倒更容易露出穷酸,像我们这样的人家就穿棉和麻,贴着皮也不糙人,又不受拘束,自在。妈看你啊以后也要多穿穿这样的衣服,你看你衣柜里的那些衣服,不是镶珍珠就是镶亮钻,不是贴亮片就是填金粉,每次洗衣服还得用手去伺候,实在犯不着。人不能给衣服当奴隶。

秦玉朵看着妈,恍惚有种陌生感。她静静地跟在妈的身后,若有所思,她不再给妈指衣服。对于衣服的理解,她觉得自己这个纺织工业大学毕业的本科生还不如一乡下老太太。

看着商场用各种光源制造出的辉煌和奢侈,看着万紫千红款式不一的服装,还有促销和吆喝,都让秦玉朵一下子生出虚妄之感,她忽然觉得这用金钱堆砌起来的繁华和灿烂是如此的邪恶和肮脏,如同真菌孢子一样大肆培养人的贪婪之心,是胁迫和摧毁人的一种手段。她奇怪以前竟没有这样的警觉。

深夜,秦玉朵静静地坐在书房中,她完整地听了一遍蔡琴《张三的歌》:“我要带你到处去飞翔,走遍世界各地去观赏,没有烦恼没有那悲伤,自由自在身心多开朗,忘掉痛苦忘掉那悲伤,我们一起启程去流浪,虽然没有华厦美衣裳,但是心里充满着希望,我们要飞到那遥远地方,看一看这世界并非那么凄凉,我们要飞到那遥远地方,望一望,这世界还是一片的光亮……”

她将书房窗户打开,站在宽大的飘窗台上,她想如果跳下去,她这辈子就真的可以自由自在了。但她还是收住了自己。她不能用仅有一次的生命来跟生活对抗。下半夜,她铺开纸笔,今晚她要写成两份申请,离婚申请和辞职申请。

原载《小说林》2013年第4期

原刊责编 王芹慧

本刊责编 吴晓辉

作者简介: 宋小词,女,本名宋春芳。80后女子,鲁迅文学院第二十届高研班学员。有小说发表于《芳草》《长江文艺》《山花》《飞天》《小说林》等杂志,有小说曾被《小说月报》《小说选刊》选载,出版长篇小说《所有梦想都开花》和《声声慢》。现为武汉市第八届签约作家。

创作谈:隐忍最终会化为一种力量

宋小词

这个时代以金钱的多少、权力的大小和职业是否体制内体制外来将人分成三六九等,人人平等似乎是一个笑话。畸形的社会造成了上等人高高在上,下等人为了生活生存忍气吞声,于是这个时代的人大多开始苦修忍功。忍配偶、忍老板、忍上司、忍制度、忍一切难忍之事,打落牙齿和血吞,以不鸣来尽量不找这个社会的麻烦,尽力维护这个和谐的局面。家庭是庞大社会的小载体,家庭里产生的委屈积攒久了就会形成一个巨大的牢骚,一个家庭所发出来的愤怒是不可小瞧的。

小说中的主人公秦玉朵在婚姻中的身份是不对等的,一个农村来的嫁进一个从一开始就不接纳她的城市的官宦家庭,在爱情消磨殆尽后,她的处境是岌岌可危的,工作还没有最终落实稳定,如果婚姻一旦沦陷,她将迅速被打回原形,残酷的现实逼迫她开始修炼忍耐大法,这种忍耐是因为无力抗争,而且主人公秦玉朵的身后还站着一个没有任何生活保障的母亲。赡养老人和抚育幼小的重担都压在一个如藤蔓一样的女人身上,她对这个社会应尽的义务和生存现实促使她必须抱住“粗大腿”,这根藤蔓爬在巨石上必须忍受石头突出的棱角,这种痛是钻心的,是切肤的,而婚姻这种关系以它无耻的亲密性,將这种疼痛化为不能言说的羞耻。人不是生来就犯贱的,如果他后来犯贱了那一定是生活和环境逼迫的。主人公秦玉朵为讨好生活几乎使出了浑身解数,为满足丈夫的性欲她在床上是舍得做的,为落实好工作她委身于上司,为使母亲放心她像戏子一样演戏。可是她最终遭丈夫毒打,上司背叛,在母亲面前她的女主人形象也穿帮了。她是犯贱的,如此低声下气地讨好生活,可是生活却给她当头一棒。在这个满街追问幸福的国度里,人们对幸福的回答各式各样,有关于家庭和谐的,有关于个人梦想的,有关于国家强大的,但是我对幸福的衡量是人人平等,人应该像人一样活着,不要有太多的委曲求全,不要有太多的削足适履。社会要有更强更多的包容性,使人人有尊严和体面,这种尊严不是表面的面子和风光,而是给予每个人骨子里面的尊重,对人的尊重。

主人公秦玉朵是人,人活着金钱固然重要,但比金钱更重要的应该是颜面,我们姑且论为尊严吧。在主人公秦玉朵遭遇老谋深算的背叛后,讨要尊严的方式是手握尖刀刺向情人的身上。有压迫,反抗是必须的。主人公秦玉朵的隐忍如弹簧,强力的压制下必带来强力的反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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