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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

2013-04-29徐虹

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 2013年9期

这世界真是安静,因为最激烈的喧嚣往往悄无声息。正如在暮色将近的时候一个妇人默默地走,没人听见她胸腔里一列火车的行进——轰隆轰隆,轰隆轰隆,匀速的,硬碰硬的,催眠的,淹没了一切噪音的更大的噪音。北京秋天的街景本就凌乱,偏偏这条位于旧区的街巷又狭窄得很,高高低低的喇叭声就是司機们雄壮的叫骂。这还不够,有人探出身来嚷:“嗨,那女的,说你哪!又不是机动车,在大马路上走!”李天娇失魂落魄一躲闪,忽觉得胳膊肘被一把巨大钳子狠狠夹住,不免回头,却是旁边有人扶了她一把。那人穿土黄色外套,竖领子,不合时宜地戴了顶太阳帽,帽舌压得极低。咦,她倒好像在哪儿见过他。在这个热闹的地段,那人瞬间被淹没。这时候已是11月份,都说一场秋雨一场寒,极细小的雨滴就是水的沙尘,像上界的手沾了水,水星直溅到人的脸唇上。她脸一凉,难免朝向那人走掉的方向。因为脚步错乱,这世界便在她的颠簸中忽左忽右。

她明明是在哪儿见过他的。或者他像她少年时代的一部电影里被冤枉的小偷?高个子,瘦脸,眉眼之间没有距离,隐在一小块暗影里,看起来总是皱着眉头对世界充满了疑虑。少年时代她的梦想就是成为穿雪白衬衫的女主角,在几个人围打他的时候冲上去,挡在他前面,大声说:“我证明他!”她虽然长得不好看,但也是颇有胆气的一个人,她父母在三姐弟中一向最看重她的,只可惜后来没有学成法律,倒成了一个国家机关里最平庸的角色,管理财会审计。一个有学历的女人一旦成了公务员,结了婚,生了孩子,经历了办公室种种心智磨砺,外形也就大致趋同了——肥圆的屁股,雀斑脸,焦虑的神色,脚上的粉白短袜邋遢得很。可要让她像办公室那些时髦女孩子,光着脚,穿尖头皮鞋、窄腿裤,露出性感的小踝骨、绣花胸衣带子,她又觉得破除了一贯的规范,身上先不自在起来。

在时髦的女孩子眼里,这个叫作李天娇的妇人确是一页翻过去的历史,乏善可陈。只有成熟的男人才懂得,老去的女人往往更善煽情——她让他趴下,双手上抹了油,从他的脖颈处一直滑下来,骑在他背上色情服务一样殷勤。她忽然想到自己多年以前的生产,那些撕裂的疼痛让她的五脏六腑变换了全新格式,一个婴儿腾挪出的空虚必须由婴儿的父亲来填充,她越想越感到自己的不安分。孩子吸干了她的青春长大成人,而她呢,年轻时的矜持和自尊恐怕也被岁月吸干了。她温存地扳过他脸来。当了母亲的女人从来把男人当作婴儿,她的嘴唇就是包裹婴儿的襁褓,而其实她是在求他。这时候,她的丈夫何乐,终于不情愿地翻过身,仰面打了个哈欠:“啊哈……”然后冷静地看她,建议道:“行了你,早点睡吧。”她原本火烧火燎地要爆裂开来,却一下子闭合了,浑身上下沁出了汗,虾米一样地蜷缩。他就在她旁边婴儿一样坦然地睡去。她是烫的,他却是凉的……说话间这也是好几年以前的事了。她是逐渐发现他的秘密的。后来他的秘密在他们之间已经不成为秘密。她似乎在泥沼中被糨住了,他又得寸进尺,甚至被女儿撞见过两次,跟那个妖精一样的女人郝金——他寻欢作乐,凭什么伤害孩子!她几乎和他拼了命。最后倒是何乐被逼急了,道:“骂谁不要脸呢?我又没求你黏着我。谁规定结了婚就不能追求幸福?你规定的?这年头谁也别拦着谁,告诉你,拦也拦不住。”她真恨自己!一个女人如果在年轻时没有嫁对丈夫,中年以后就完全地江河日下,没有一件事是让人真心高兴的。她母亲辞世早,偏又赶上她父亲住院,往后看人生一片荒芜,她不能想下去。她的火车就在身体里横冲直撞,终于破碎了心肺直开到火车道上。戴红箍的协管员郑重地举起旗子,汽车、自行车听话地停下来,尖锐的呼啸声由远及近,成为淹没一切噪音的更大的噪音。有时候她想,甚至她常常想,只要往前一冲,一切将变得简单,痛感也只是瞬间的事……当然她也只是想想而已,这年头谁又不是活在火车道的边缘呢?她随众人过了火车道。风大起来,别人的秋天是无边丝雨细如愁,她的秋天却是无可奈何花落去了。

那人是从她身后围上来的,先是慢她两步,逐渐并了排。土黄外套,竖领子,不合时宜地戴了顶太阳帽,她心里咯噔一下子——这人不是消失了吗,又从哪儿冒出来了?她干脆停下,以一个妇人经多见广的神情,不胜其烦地回脸看他。一时间他和她脸对脸照个正着。事情真是奇怪,她认出他的时候张口就叫上了他的名字来:“哎,淮平?你怎么在这儿?我刚说看你眼熟呢,真是太巧了。”可不是她少年时代的邻居么。那时候一片老旧的楼群里头,黄昏的草坪上总有半大孩子。淮平个子高,每次路上遇见她,总是没腔没调地吹两声口哨。有一天,他忽然走过来,把自行车横在她前面。他把一个少年人的所有大胆和放肆聚集在眼光里,用力看她。那一天从生理学上讲,她还是处女;从心理学上说,她已经成年了——这么久远的事到现在她还记得,想起来她又要笑掉牙齿。

淮平毕竟还是老练些,笑道:“哎,真巧。你倒没怎么变。”“哪儿的话,老啦!”李天娇笑道。她其实是想问:“这么多年,我老了吗?”他已经听懂了,立时笑道:“还真不见老,也就三十出头吧。三十岁的剩女现在最吃香了。”“瞧你说的,还剩女呢,孩子都十八了。”他们站在街雨中说话终归不妥,淮平仰头看天,低声道:“要不坐我的车,边走边聊?一会儿雨大了想打车都找不着。这天阴冷,站长了冻得慌。”他的大伞正好一半遮住自己,一半遮住她,他的话也完全在理。天真怪,刚才还是小雨星,现在忽然大了起来。女人在感到寒冷的时候往往是丧失理智的。何况在这个城乡接合部地段,顷刻间漫天的雨线向左倾斜,远处的车灯模糊而闪烁,在很多伞的间隙里人们匆忙跑过去。她心里真是没着没落,似乎只有眼前这个人是温暖的,可亲的,代表着过去的岁月。她已经很多年没有听到一句体恤话了……淮平遂以撑伞之势挨近她,臂膀拥住她疾走。后来她回想起来,或许就是因为她本是一个平静之下充满蛮暴之气的女人,正需要在一个肯綮处让命运的火车飞出去,所以对世界的警惕也一时放任。因此忽然相逢的两个人,熟人一样上了他的车,跃过吵闹的红绿灯,朝着苍茫暮色的尽头开过去。

她在他的车上的时候还蛮有兴致。淮平父亲是安徽人,他小时候在北京长大,现在四十多岁了细听还有一点江淮口音。他们说了一圈相熟的人,谁离婚了分房产争得厉害,谁发了财生二胎交罚款就二十来万,谁的儿子读高中的时候互换到美国科罗拉多州念大学了。听淮平话里的意思,他母亲现在老家由亲戚养着,他哥一直卧病在床,由他管——那时候他哥总帮他打架,两人情谊一向很好的。她连“哟”了好几声,心下倒生出一个疑问。在她的这个年纪,只有在怀旧的时候才真正活泛起来,笑声也十分清脆,辞色之间即使过分热情也显得体。他又谈起,她年轻时的样貌可谓风华绝代,凡是遇见的人,没有不驻足神往的。“你长得漂亮,你难道自己不知道吗?”他低声道,眼睛看她。她顺手拢了拢头发,笑得一抽一抽的。她很久没有受到这样的礼遇了。其实,老去的女人在男人面前还是有莫名的自卑的——他们不追求她们,就是她们的失败。渐渐地她的话锋顺从了他的话锋,又有曲迎之势。因笑道:“咦,你孩子也大了吧?怎不生两个?其实还是生两个好。”淮平笑笑没吭声,继而沉默。他的沉默如窗外无限的雨夜,在对面一错车工夫,忽然被灯光照亮,又忽然暗下去,反而让她多了遐想——他倒是有没有家室呢?其实,如果不是后来淮平父亲过世、他们搬了家的缘故,时间很快会延续到他们的青春时代,或者两个人的命运会被改写。至少她是这么看的。后来他母亲也病,他哥也病,他没好好念大学。都怪他命数不好。她刚结婚那阵子他们还见过面,但他有意避着似的,两人再无联络。她只道是他多年不见显得生涩,因此更加起劲地说笑起来。

淮平忽冒出一句:“那你怎么样?你们家何乐对你好吗?”“他!别提他。”她撇撇嘴。忽抬眼道:“咦?你倒记得他叫何乐?”淮平道:“不是你刚才自己说的?”李天娇道:“我说了吗?我都忘了。”淮平道:“我还知道他钱挣得不少,就是人有点那个。”这倒叫她费解了,原想問“听谁胡说的”,却没出口。何乐朋友又杂又多,拐了弯认得也是有的。而她还在矛盾着,究竟是该炫耀生活幸福呢,还是该倾吐生活问题?这一天恰是周五,她女儿何小娇本要回家,偏被几个要好的同学约到郊外去玩。她倒惦记着是不是要到医院看一眼她父亲。实际上,她今天没有什么要紧的事,正好有工夫温存自己青涩的过往。

她顺手拨个电话给何乐,她的手机就剩下一格电量了。但何乐从来都是忙得电话也听不见的,蜂音响到极限发出“嘟嘟”声。她发短信的时候往窗外看了一眼,雨仍然大,每一条街巷都是相似的。因抹了抹车窗玻璃笑道:“这到哪儿了?都不认识了。”又低头按键。何乐一定又去杨嗥那儿喝酒打牌了,他们是玩钱的。那女人就是他在那儿认识的。他们几个合着伙骗她,她也清楚。上次她电话打过去,是杨嗥接的:“嫂子你放心,我给你看严他。他是唐僧我就是孙悟空,哪个小妖也叫她不敢近身!”可她已经懒得降妖了,他们之间是没有未来的……她悠悠道:“现在这世道,什么不是假的?孙悟空都能成个骗子,还有什么是可信的!”不想淮平笑道:“人家孙悟空也是个孤儿。打几场架,杀几个坏人,还给镇在大山底下,容易吗人家!”一时间她没接话,他也不说话。在一个封闭的空间里酝酿着怪诞的沉默。而她在沉默中忽然发现,他的方向已经偏离了她的方向。

他们一见面他就把她带到一个房间,似乎有点过分了。但是他或许想让她看一看他的生活呢?她想。她年轻时就不是一个浪漫的人,成年男女进入一个封闭空间,终归是不妥当的。但是这时候,她心里闪过一丝何乐。他那么伤她,伤她那么狠。他们是没有未来的,可她的青春还没完呢。甚至她心里闪过一丝报复的快感——她倒要给他看看,他扔了的货色,还有人宝贝着呢。管他呢!所以,与其说淮平把她诱导进房间,不如说她主动配合,有说有笑的。她甚至想,又有谁知道上帝的安排呢?或者他老人家愿意让她历经磨难之后,有一个更好的归属。总之,让一个身处困境的女人遇见一个不讨厌的男人而克制住幻想,显然是困难的。但是她真的进到屋子里以后,才发现事情完全是另一番情形。

这屋子的窗帘是闭合的,被子团在床上,似乎是一间两居室,混乱得超过了她的想象。用混乱这个词还客气了,应该说这是一个暂时的居所。地上满是烟头,手纸卷抻长成一窄幅白条子,沙发上有钢镚儿、快餐盒和一次性筷子。她嘴上正问着“这些年你过得怎样,就住这样的房子”的话,却一时怔在那里,脸色骤变。回转身体的时候,他在她身后关严了门,用钥匙转了几圈锁死。然后用钳子一样的大手握住她的臂弯,引她到沙发边按她坐下。

她的冷就是从臂弯处被夹紧的部分蔓延开来的。她不大懂他的意思。她倒并不害怕,只是本能地把自己收紧了。那一刻,她原是准备防御他的性偷袭的,可他似乎没有表示出特别的兴趣,而是点了一棵烟,坐到沙发上。又站起来,把窗帘的缝隙仔细地拉上。当他的沉默远远超过了礼貌和客套的时候,她才感到不安起来。准确地说,是恐慌。这和她想象的情调有着太远的距离。这算什么?算胁迫吗?她一想到这个词心里一激灵。怎么会想到胁迫呢?或者是因为这屋子太黑暗的缘故,使她产生了一连串关于黑暗的联想。也许是比胁迫更加险恶的处境呢?她高估了自己的身体,他想要的不是她,而是她所能提供的一切。她能提供什么?是钱吗?想到这李天娇出了一身冷汗,鸡皮疙瘩一直蔓延到耳朵根。她盯牢淮平的脸,也并未得到确切答案。他正低着身子脱去外套,又放置他的大黑伞。无论如何,她需要冷静。她所做的事,就是尽快离开这里。

她笑道:“你就住这里?是买的房还是租的?”她听自己的声音像被冰冻过一样,哆里哆嗦的,不均匀地蹦出来。倒是淮平似笑非笑地看她,道:“世界多残酷啊,要说还是小时候的朋友来得牢靠。”李天娇鸡啄碎米一样点头称是。或者,他就是由于处境不好,临时借朋友的房子吧。毕竟他并没有对她动粗,她想。因大胆道:“这么晚了,你没吃饭吧?今天我请客怎么样?附近有什么好馆子尽你挑。”淮平笑道:“不必。出去反倒麻烦,叫餐很方便的。老朋友了也别讲排场。”“哎呀,那算怎么回事?”她徒劳道。他也不言语,顺手拨通了叫餐电话。那个瞬间她曾经想着要不要大叫“来人哪”,电话那一端肯定听得见的。但同时她注意到了他拿电话的手,骨节粗大,有力,并且十分坚持。她立刻打消了这个念头。

“是想跟你说说何乐的事,也没什么大事。”淮平站起身朝她走过来的时候,李天娇被电了一下似的往后一缩,冲口而出:“干什么你!”她听见自己的声音都变调了,血液又凝固又沸腾。不想淮平迈开长腿,错过她的沙发,走向卫生间,又嘟囔一句:“中午吃得不对,肚子不大舒服……”

她对着电话筒时听见了自己的呼吸——她早注意到了这个座机电话,但一拿起来她就放弃了,因为线已被断掉。这个事实证明了她的判断的正确,但她的正确只证明了她的险境。她掏出手机,可它马上就要没电了。她看见自己的手指拨打了何乐的号码。她虽然恨他,但他毕竟是孩子爸。还有一层原因,如果淮平突然出来,她也可以有所措辞:“哦,跟家里说一声。”但是天杀的,何乐的手机仍然无人接听。她的时间太有限,手机的电量马上用完,这几乎是唯一的机会,她不能犹豫,她必须冒险。她拨了三次才拨对110,接听的录音是生猛而正义的、无所不胜的。她等了一个世纪终于有人工接听的声音,是个女的。李天娇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你别说话,你别说话,听我说——”李天娇俯身,用双手遮住自己的脸和电话筒,使嘴唇和话筒之间形成一个小小的罩子,以保证自己的发声最小而音量最大。“我被一个男人,认识,带到南城的一个小区了……锁上了门。”在这个关键的时候,她没有哭,只是嗓子发热。她听见冲厕所的声音,抢着道:“不知道在哪儿。是从合通路过来的,拐了几个弯。门口有家工商行。他叫了外卖……”她听见厕所门的悬锁被扭转的声音,立即坐正起来,低着眼皮注视手机屏幕,它的确没出声息,但她同时发现,它已经黑屏了。她完全不知道,自己刚才断断续续的句子有没有被听到、被听到了几句,她简直要绝望了!

沙发背挡住了她的手。淮平这时候走过来。她的心脏把新鲜的血液压迫到全身每一根血管的末端,导火索将被引爆。淮平大大咧咧地拉把椅子坐下,双膝抵住她的。看她握住一个小巧的银壳手机,手指冰凉,就双手捞住她的手。如果没有前因后果,这就是一对成年男女的防卫与进攻的游戏的开端,可她完全慌了,甚至无法分辨他的微笑中是否带有狰狞的意味,就结巴道:“是,是想告诉家里一声,结果还没电了。”为了证明自己没说谎,她把手机打开给他看——是黑屏的。他没兴趣地抓过来扔在沙发上,就转过脸来看她。也就是说,在她极度恐慌的时候,他近距离地端详她的脸。

何乐果然处在激烈战斗的间隙。他看见几个来电显示是李天娇的,就有意不接。他的这些朋友,有IT公司的,有市场销售总监,有做投资信贷的,都是这个总那个总的,来头大,点也玩得大,每个周末都聚在郊外会所。他一个外企白领在中间其实算个小人物。但何乐头脑何等聪敏,自恃在经济社会自强不息,早几年就仗着自己的外语优势,开了移民咨询公司,把一些有钱没文化的或者有文化没钱的中产们输送到了发达国家。收取中间费用其实是没有任何成本的,他支出的只是经验。经验这东西,就像麻将一样的,熟张罢了。

他玩了两圈,一个人踱到大露台上,坐在藤椅上脱了鞋子,搭了脚,望着闪亮的星星和暗中摇曳的树,发了一回呆。想当年,他在外语学院的演讲比赛上还获过名次呢,他曾经很优秀的。可市场浪打浪地让这些没受过教育的土鳖们浮上来成了精英,他心里怎么能服气呢。他深感自己的智慧是足够的,只是手段还不够狠……这时候是晚上十点多钟,手机上闪亮了一个陌生的电话号码。郝金原说一会儿过来的,她一时换手机了?他想着,缓缓地接过来——“你刚才怎么不接电话,何乐!……你这个混蛋!”竟听到李天娇的声音。声音震得他立刻把胳膊伸直,手机在伸直胳膊的端头兀自说话:“我毕竟给你养了孩子,你不能光顾着自己!”何乐侧脸,愤怒地注视着手机的亮屏。在他看来,这个电话如此不合时宜,这个女人已经疯狂——他的作为固然是刺激她的,但是婚姻的失败是两个人的责任,还有上帝的责任。他找了女人,就应该全由他来负责吗?他只是一个生意人,以最小的支出获取最大的利益,是人行于世的不二法门。一条命就是一个人的整个成本,难道让他拿出半条命来完善后半截子婚姻,笑话!这年头谁也别拿道德吓唬人。道德是什么?道德就是不犯法!因此,她离婚要的钱、房子,他是断然不能答应的,那将是一笔无回报的支出。在数字时代,他已经习惯于把人生翻译成为一连串数字了,她的未来又跟他有什么关系呢!

他心上作恶,嘴上冷冷道:“你用谁的电话?”“你欠谁的?是你造的孽!你黑人钱……”她不回答他的话,反叫嚷起来:“我毕竟是孩子的妈。你现在筹200万现款,这事算平了,你做人要有良心……”说着带了哭腔。何乐倒笑了,道:“你不是说不给房子不给钱就去死吗?看你活得好好的。”不想电话里竟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你最好按她的话做……”妈的,什么东西?跟我来这套!何乐的第一反应是非常地气愤,他几乎要把手机摔了。但是一瞬间他突然跳起来,鞋子也来不及穿,好像很多小蚂蚁在头皮上爬动:那人是谁?他们在哪儿?刚要说话,电话里又传来“你是聪明人,知道该怎么做。过会儿打给你”的声音,然后就“嘟嘟”挂断了。何乐呆了几秒钟,跳起来反身,几乎撞到落地玻璃窗上。这岂是在谈离婚的筹码,这是一场勒索。岂止是勒索,简直是胁迫!想到这他被自己吓了一跳。隔着透亮的玻璃,他看着朋友们像无声剧一样,笑,抽烟,推倒和,实在与他的心事咫尺天涯,他的脚步戛然而止——口音有点江淮味儿,难道是他?他真是说到做到,何乐把牙根咬得紧紧的。

何乐是先认识郝金的,简直跟她一见如故。是她引见他们俩合伙做生意。她显然不止一个男人,她与他们的关系何乐是从来不深问的。他脑子好使,拉着郝金做个局,自己挣钱,亏的债可是淮平背着,何乐又趁势金蝉脱壳把公司盘出去,新的旧的债主成天逼着淮平追款,慢慢地他的生意也就完了。至于郝金自愿倒戈、投怀送抱,那只能说是天赐佳缘——这世界就是这么小。何乐人财两收,相当有成就感。可是人和人就是那么不一样。如果李天娇知道了他的魅力和能力,恐怕会将他骂死。所幸他自始至终没有告诉她。他自认并无法律破绽,这就是他的聪明之处。什么叫作聪明?聪明就是对不断变化的外部形式的认知和适应,以及积极应对——他曾把这个成功案例教授给公司属下员工。淮平放过狠话:“何乐,你一定会后悔的,我要让你后悔。”但是这个世界,任何负面情绪都是没有用的,社会不认情绪,社会只认规范。淮平那人不是号称爱读史吗?在何乐看来,读历史的人多少有那么一点缺心眼,成天在时代的流水中刻舟求剑,寻求仕人之风,真是可笑。现在,电话那一端的两个人就是他莺歌燕舞的生活里的两只苍蝇,而且是过了季节仍旧不肯退场的。自古无毒不丈夫,我倒要看看他们怎么唱三国。他愤愤地想着,迅速把手机一关。各自有命,任他们在一个毒罐子里以毒攻毒吧。或者他不便解决的事,上帝会帮助解决。念一及此,他倒不急了。他不承想,他的沉默就是把她推向深渊。

听见响声,何乐惊跳回头,头正划在斜伸过来的一根枝丫上,却见郝金款款走来。两人四目相接,微笑不语地拥吻,觉得爱神是在他们这一边的。树叶婆娑弄月影,如果没有现代通讯那一端的不祥信息,等待他们的将是多么美妙的夜晚。何乐想。但是他心里却有一个小小的风铃不断地随风而动,当啷当啷的,清清脆脆的,让他不得安宁,他知它来自内心深处。那个小小的人,浑身完美的肉,名唤何小娇。她三四岁时最喜欢风铃。她妈妈给她买过贝壳的,也买过玻璃的,还有金属的、木质的。他也给她买过好多个。他们两口子交恶,但是谁也不肯得罪女儿,她是他们真正的主。可他总不至于为了女儿陪葬后半生吧。

郝金看起来有一点好莱坞风范,咖色蕾丝花边衬得脸色十分苍白,美得出奇。听他急赤白脸地说完,瞥了一眼他的手机,沉吟道:“你确认是淮平?”“聽口音是他。还有谁?老沈上次已经摆平了,徐曼那边也给了好处。想不出还有谁。我又没干缺德事。”“那就好办。”郝金道,“我了解淮平。他也就吓唬吓唬你,谅他不敢!”“不敢什么?”何乐本是想问,“不敢杀人,还是不敢强暴?”但不便明说。何乐祖籍山东,受传统文化浸染多年,或许在他心里,后者的打击会更大些吧,那样说起来将多么难听。但他这些隐秘的想法是万万不能出口的。郝金笑道:“他什么都不敢。他是一个好人,这就是他的悲剧。”说得何乐不语,便道:“我是担心她的生命安全。”郝金点点头:“你是有道德感的,我懂。”继而笑道:“但是她对你有道德感吗?你忘了上次她跟你拼命了?还有一层,”郝金道,“咱平常开车经过派出所都绕道走,别没事找事自己反惹一身骚。”

忽有人推门朝他俩喊:“何乐,该你上场了。哟,金金也在。”正是杨嗥:“行了你俩,留着晚上温存吧,快来快来。”

他们起身手牵手往屋里走。她跟他好几年了,那女人是她的天敌,而这时机这么要紧。郝金遂停下来,附耳道:“200万正是你从他那里赢来的数目,淮平无非是想找个平衡罢了。天塌不下来。你大风大浪都过来了,稳住点劲儿。”何乐点头道:“我懂。”郝金头抵住他下巴,笑道:“淮平那人很神经的——成天戴个帽子,从没见他摘下来过。估计是脑袋上有个疤痕吧!呵呵,这回正证明了他的愚蠢,我怎么可能跟这种人在一起。”说得何乐的脸松弛下来,笑道:“对不起亲爱的,让你为我操心了。你一句不谈自己的处境,真让我感动。”

这座楼群的外围是一棵棵高大的杨树。北京就是这点好,杨树种植在城市的边缘和主干道上,勾勒出一派方正轮廓、帝王雄姿。有人说它们是20世纪50年代从苏联进口的种,带着一股俄罗斯式的忧郁和肃穆。然而这些城市的大体,这一晚却被秋雨模糊了,暗的夜连着暗的夜,一片片叶子如一只只大鸟从天而降,落了一地的晚秋凄凉和人世沧桑。

他们所在的三层,每一个窗子都安装了防盗窗,密实的竖条子,间隔刚好是一张脸的大小。因此从外部看来,实在有点像监狱。但如果是底层的灰色防盗网,看起来又像是鸟笼子。李天娇从窗帘掀起的一角可见近距离的对面,似乎亮着灯。她恨自己既不是监狱中的囚徒,也非籠中之鸟,却比它们还少有自由。

如果是她被双手反绑着、嘴上贴着胶条,那就是警匪片了。实际上,从天花板俯视下去,可见李天娇并腿坐在沙发上,双手拢住膝盖,倾听一样歪头看他。淮平俯身双手撑住头,帽檐把眼睛全遮住,手肘撑住膝盖,痉挛一样坐在她对面的椅子上,看起来比她还要痛苦。“屋里热,还不把帽子摘了?”她说。“命不等人,医院里一个疗程一交钱呐。200万本来就该是我的,我又没管他多要。”他说。他们两个的对话断断续续的,交叠在一起。屋里开着电视机,里面传来惨烈的呐喊。因为音量开得小,倒成了古怪的背景音。他们在几个小时里实在是很难把十几年都说清楚的。这也是李天娇的聪明之处——他当然是不肯让她离开半步的,而她只能全心全意地顺从他,安静地充当他的故知。

刚刚是她,用淮平的电话跟何乐说的话。她实在是太紧张了!她的紧张又夹杂着怨恨——她何至于落到这个处境,这个天杀的何乐!可她又不敢不听淮平的。在开始的时候,她的脑袋里急速设计了几种方案。如果他扑过来使用暴力,她应该奋力反抗,还是顺从呢?她应该趁他不备的时候打开门大声呼叫,还是安静下来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她又想着,他有什么难处她可以帮他。她有些钱,够他应急的。但是他如果有更凶残的举动呢?想到这儿,她眼眶发热,简直要哭出来,腿也瘫软了。她说服自己——我跟他又没仇!但她很快推翻了论断,两个人之间没仇没怨的出事的多了。她必须一边战栗一边冷静。很奇怪,她居然在这个时候又想起她的生产来:她觉得身体将被分裂了,疼痛如地震似的,由最深处向表层传递,一波一波的,把她震得支离破碎,把表情也震得狰狞。撑了几个小时,还得去动刀。麻醉师一针一针地扎她的腿,问她,有感觉吗?她没有感觉,也并未睡去。她听见金属器皿相互碰击的声响,它们在她的身体里工作,那一刻她觉得这世界上的一切全是胡扯,只有血和肉是真的。侧头可见吊瓶里的透明液体,一滴一滴,倒像是她的受难时光的计时。直到她看见那一坨儿小小的肉,带着血迹,受了伤似的,撕心裂肺地哭叫……这一切真恍如梦里!这么多年,她以为她的痛楚过去了就完了,然而它们追着她似的,让她的心,隔一段撕裂一次。新的疼重叠了旧的疼,不流血的,却留下刀刻斧凿的痕迹。她看起来就从一个稚嫩的姑娘变为一个成熟妇人了。这就是她的命,可她又不甘心。

她遂用她的双手罩住他的拢住头的两只大手,扳他仰起脸来。她直视他,他也直视她。他的眼珠是灰的,眉眼之间没有距离,看起来皱着眉头对世界充满了疑虑。她用一根手指,要展平他的眉心褶皱似的,轻轻地抹一抹。她抹一下,他眨一下眼睛。他的眼皮就在她手心里,脆弱的,单薄的,这给了她信心。她忽然恢复成一个母亲了。经过了洗礼的母亲,都是战场上凯旋的勇士,说到底,她们的心只属于孩子。因轻声道:“他黑了你的钱,总有个说理的地方,这不是办法。”“这年头就是戴眼镜的人最坏!”淮平恨恨道,“我从一开始就不该信他,这年头谁都不能信……”“你拿钱给你哥治病,他知道吗……”“他当然能狠下心来!话说回来,谁成天跟好人做生意?可坏也得有个差不多的坏法!”她抬了手,她的本意是理理他头发,可她的手无意间碰了他的帽檐,被他很突然地一挣,挣开了,眼睛直直地看她,让她吓了一跳。她赶紧定一定神,沉吟道:“这些拉杂事,他不说,你怎也不告诉我?或者我知道了完全是另一番情形,说不定能帮上你。”淮平摇头道:“这你不懂。”

何乐人财两得,固然是可恨的。然而他淮平输了钱,又输了女人,难道让他光身去跟她诉苦?依他的性子,他宁肯打落牙齿和血吞。小时候看《三国演义》时,他最恨刘备、诸葛亮、司马懿之类成天动心机的小白脸,倒觉得孙策、张飞、黄忠的火暴性子最合心意,甚至连周瑜都是可爱可敬的。长大了,动心机从来不是他的擅长。在前些年,他那种绿林好汉、侠义英雄式的作为在生意场上还颇行得通,每次小打小闹来钱就哗哗的。可他哥的血透析就是个无底洞。钱从他这里挣进来,从他哥的血里流出去。而人心竟一天坏似一天——骗人也得有个道,黑人也得有个度啊,不能逼人至死角。他何乐全身而退,留他收拾残局,郝金在两张男人的床之间传递讯息,这女人一向是寻着钱儿味去的。亏他们做得出来!难道让他去跟他们比着谁更坏?他亏了钱,他哥那边就得拿命抵。他夹在钱和命中间,心里真荒极了!放眼望去,举目四野,竟没有一人是可信任的。他只能恨自己!或许人之恶自古如此,只是他读书不透,又执迷不悟的缘故。这年头,他不是撞上何乐,也会撞上其他的何乐,这他懂。但他无论面对历史还是现实,都是宁折不弯的。“我就不信那个邪,他总得倒一次霉!”淮平发狠道。

她只觉得眼前这个人,还是少年时代的电影里那个被冤枉的小偷,看起来总是皱着眉头对世界充满了疑虑。她一时真不知道把心放在什么位置好。只得低下眼皮,幽幽道:“你让我说什么,我就说什么;你让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她说话这么轻柔,节奏这么慢,有一点梦呓或者唱诗的味道。淮平道:“那就等吧。我要干什么,我自己都不知道。”

这屋子没有开窗,因此没有风,雨恐是早停了。秋天还没来暖气,想是这座楼房刚刚试水,暖气的端头老旧而渗漏,水一滴一滴地掉落,没有规律,隔一会儿响一声,听得人心烦。人在无限的时间中,越坐越阴冷,连灯光都是冰的颜色。她人慢慢地凉下去,嗓子却是烫的。而他也是。有一只小飞虫安静地飞舞,飞到她眼前,她头一偏,又飞到他眼前,他探身伸手一抓。他坐过来的时候,她就顺势靠过去。至少,她感到暖和多了。而他也是。一面伸手拉过毯子,覆盖在她的腿脚膝盖上。她脱了鞋子,把两只脚塞到他的屁股底下,他也配合地让了让。对于李天娇来说,经过了这么长时间的曲折,这个场面才是她最初的理想。她真可怜,细想起来她竟然很多年没有这样的温存了。而现在又算什么呢?

“可是,”李天娇终于大叫道,“可是这样要等到什么时候呢?他是不是把电话关了?他根本不是人!”淮平冷冷道:“你是孩子妈,他总不希望孩子没妈吧。”说得她心里“咯噔”一下子,血都凝了,眼泪立时涌出来。一想到小娇,她立刻强烈地想走,想离开这里!

“淮平,我记着那时候你养了一只狗,可他们打那狗,是我总护着它……”她抽噎道,“后來你妈让你扔了它,你就是不扔。他们拿棍子围它,是我给你报的信儿……”淮平道:“可它还是被打死了。”“你妈煮了狗肉,你就是不吃。它死了你也舍不得吃。你有情有义,你心好。”“好?”淮平道,“好心没好报。”李天娇道:“可现在都是钱疯子……”她没料到,淮平把手挣开,四只手噼里啪啦地散落,然后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子,冲她道:“别人跟我有什么关系?我没那么好,我后来开了家狗肉店。”她一愣神,不敢说下去,他一字一顿地道:“专,门,杀,狗。”

他们同时看向门口,因为传来了敲门声。在她扑向门口之前,他先以眼光的威势制止了她。他的眼睛是血红的,两只大手钳住她的胳膊。“外卖!”门外喊,外省人的声音。这扇门既高且厚,这座建筑倒像是20世纪五六十年代的部队干休所,是淮平一个朋友的房子,因此门内门外的声音不甚清晰。她很突然地嚷了几声,两人一时都惊住了,竟用力揪扯起来。后来她回想起来,这才是她最危险的时刻——他完全可以用大手干任何他想干的事情,比如卡紧她的脖子使她窒息,或者用绳子和胶带捆束她。绳子一向是没准的,可以带来更蛮暴的禁锢。“别嚷,别嚷,你不要嚷。”他附在她耳边,口气全是烟味儿,还有他的热,他的帽檐蹭了她的额头,乱七八糟地压低声音:“别嚷,你听我的,听我的别嚷。”门外又试探地敲了两声。“不方便!放门口吧。”淮平大声说,早把钱顺着门缝塞出去。这前后似乎只有十来秒。李天娇的嘴被他的大手捂着,鼻涕眼泪都在里面。那送餐人已悄无声息,两人却如雕塑般长时间僵硬于某一个造型。

他喘着气,她也喘着气,像下了场的演员,还有一半留在戏剧里。他为她倒了一杯水,道:“你可是自愿来的,我没逼你吧,是不是?”饮水机的透明圆筒只剩下底部的水位了,他显然在这里住了好几天,一直没有出门。她浑身一直抖,手指尖根本稳不住。倒是他抓住她手,按在他脸上,道:“既来之,则安之吧,你先歇一歇。我倒要看看何乐到底有多坏,是不是人揍的。”李天娇上牙碰撞了下牙道:“淮平你信我一次,我回去一定替你找他,你不能谁都不相信……淮平我就不明白你跟他这种人赌什么气呢!”淮平道:“什么都不信,这就是我的信!”

她低下头,把头埋在臂弯里。在淮平的角度正看见她的一块脖子,还有蓬乱的头发。她早年的头发黑得像缎子似的,现在似乎稀疏了,一条白发迹周围全是毛毛的。“我看你这些年过得也不怎么样。”淮平道。李天娇听见自己在冷笑:“岂止不怎么样,我过得是什么日子!”“那你还跟他混?”“都怪我自己,我大概是疯了。”

这时候淮平吓了一跳,她自己也吓了一跳,因为她哭泣的声音像是房间的暖气管道失控一样,从肺管里直通到口腔,又以号啕的形式喷射出来。

是他开门拿外卖的时候,他们冲进来的,一共三个人,都是男的,他没反抗,一进来就被人撅着胳膊不由分说地按到墙上。他说他和她是熟人,他没怎么她,只是在谈一些事情。她几乎瘫倒了,说她认识他。这屋里的空气实在糟透了,骤然把灯打开,看见彼此的脸,又惊惶又陌生,脸有肿胀感,灰暗得不成样子。他们问电话是不是她打的。她真感谢她的手机,摊上买的,很便宜。她昏昏沉沉地想,大约是那个女警听见了她的话,送外卖的小伙子也应该起了作用的。

淮平被推走的时候费力地扭头看她,她也看他——她知道他眼里的意思。他是在埋怨她呢:来的时候是她信了他,他骗了她。走的时候是他信了她,而她骗了他——她其实没骗他,她是真的想帮他。

何乐的车奔驰在北京的环路上,李天娇坐在副座上。这时候已经是周六的傍晚了。天边又是暮色,落寞的,血红的,天际的边缘呈现一线微光。路边湿润的落叶被风一吹,卷了边、打着旋地飞舞。街上都有人穿羽绒服了。她经过了一天却仿佛经过了一两个月似的,只是头疼和困倦。

警察是很容易找到何乐的,是她提供的杨嗥电话。李天娇后来想,她恐是被吓傻了,早知如此,当时就可以通过杨嗥找何乐的。但想来这样的路径,一定也会被淮平否决。何乐在做笔录时,自然是极力渲染当时的恐怖情况的,而他慑于恐怖就没有报警。手机随即没电了,后来又充了电,他的车载是可以充电的。但是关于绑架和勒索的证词,他说一句,她否一句,他的话和她的话,都不怎么对得上——这是后来从阚律师那里知道的。两人在警察面前安分守己、客客气气,上了车却互不认识似的,谁也没有说话。偶有一辆车并线的时候挤了一下,何乐立刻凶猛地超车,把它别住。他心里冒着一股邪火,只有通过异常的行为才能表达尽兴。这样的行车左右摇晃着几乎使她呕吐出来,但她极力忍住。她昨天还坐在淮平的车上,现在却坐在何乐的车上。她现在彻底安全了,却恍惚地想,淮平会被判刑吗?判几年呢?如果那样,他哥恐怕真要不行了。她这时候非常奇怪地倒惦记起淮平的安危来了。归根结底,她觉得他是一个老实人。

他们俩走到电梯口,一前一后,正遇见物业人员,礼貌地朝他们俩招呼:“孩子周末没回来?”“哎,没呢。”两人同时说。“何总最近做大生意啊?”那人又客气。何乐呈捻花微笑,李天娇则僵了表情。电梯门开了,何乐拦了一下,让到一边。这点对女士的礼仪,他一向做得很好,毕竟在外企呆了好多年。楼梯里侧的暗光照着广告画,一个美女朝他俩亮出一个大大的笑。

“你们这一晚上真的什么都没干?鬼才信呢。”他们俩关上家门,何乐道。

李天娇的第一反应就是到厨房拿起什么,反身冲出来,朝着何乐的头,冷、凌厉、尖锐地划下去。她现在才知道,原来她一个普通人,竟离犯罪这么近。但是她看起来却是不动声色的,面无表情的,对他视而不见,踢趿踢趿径直走到卫生间,脱了衣服放水洗澡,她实在是太累了。不想何乐打开卫生间的门,拎起她的内裤,作势嗅了一嗅,厉声道:“你为淮平开脱是什么意思——他对你真的什么都没干?鬼才信呢。”一股热水从李天娇头上浇下来,她的身体逐渐热了,但是她的心彻底冷下去。她的身体里生出两种互相冲撞的气流,极热的和极冷的,她觉得自己马上就要爆炸。但是,她的裸体又暴露在他的眼皮底下——他眼睁睁地看她,又视而不见,他竟然如此侮辱她!她觉得她正以自己的命,抵抗着他的刻毒。她心里的勾回跟淮平又有什么两样呢?她身陷危急的时候,淮平并没有伤她。可现在她安全了,心却被何乐杀死了一百次!

她的房间还保留着两天前上班时仓促的样子。早饭在餐桌上已经干了,高跟鞋东一只西一只胡乱地摆放着。还有小娇的衣服,刚收下来的,原打算放到她的衣柜里,想是她那天上班着急一时忘记了,而何乐这两天也并未回来。她的记忆完全接续了那天的火车道。她回到生活里,就等于从一整块恐慌回到了零碎的痛苦中。人只有睡眠是亘古不变的。她在睡眠的时候才有空隙,用眼泪把心理的疲惫、恐慌、憎恨还有幻觉,像身上的泥点一样冲刷下来。

她看见小娇来的一条短信:“妈,郊外现在下雨,快被淋成落汤鸡啦,但是没感冒。”周五晚上十点多钟发来的,后边跟一个笑脸。那似乎是很久以前了。她慢慢地回想着,那时候淮平正让她给何乐打电话,大概说了“吓唬吓唬他……”她跟何乐说:“我毕竟是孩子妈……”何乐说:“我看你活得好好的……”她对着手机的表情甚是怪异,哭也不是,笑也不是,只使劲地攥住充电器的细黑线。小娇、淮平、何乐,仿佛有三只手正在捏咕她的心脏,使它如气球一般变形和爆破。

这是一座新式小区,窗外的观景恰恰呈现了一幅铅笔素描:简练的树枝向天上伸展。有一棵很好看的树,如果在春天一定是绚丽的紫红色,现在想是被冻得收敛了,紫得发黑,在淡而疏落的枯草地上方,形成一个别致的剪影。周日早上的阳光也是淡淡的。远处有人竖着领子,缩着脖。爱美的姑娘穿着长靴、深色天鹅绒袜、短裙,嗒嗒嗒嗒地公主一样走过去。那些远远的场景,电影的长镜头一样放映,跟她没有关联。世界是世界,她是她,她忽然想起了什么,扑向电话:

“喂,杨嗥,你跟大姐说实话,何乐一直在你那里?从周五晚一直在?他一直在打牌?他跟谁在一起?他的手机呢?一直在身边?车也在身边?”

“杨嗥你别打岔——我就是想知道,他手机是不是在身边?是开车去的?”

李天娇失望地耷拉着眼皮,电话筒也垂了下来。手机没电?她几乎要笑了。或者他不报警,也有着一层保护她的意味?总之,她对他的坏,判断起来还有点不甘心。她又触电一样举起话筒,经多见广地笑道:“杨嗥,上次大姐说给你介绍女朋友的事,当真的,你别笑,一准儿的好女孩。你告诉我实话,我就是想知道,他跟谁在一起!”

她握着电话的时候,眼睛开始眯着,慢慢地越睁越大,越睁越狰狞,最后反而又眯起来,呈现了肃杀的表情。她的眼里全是恨!她的火车又开动起来了——他们都在,他的手机有电,他跟她在一起,在她绝望的时候。她的所有判断都是对的,它们正如刀鋒挑开残酷。她简直喘不过气!他真的不管她!他难道想让她死!暖气怎么还没有来,她的心脏紧缩着,北京的冬天这时候真是难挨,窗外的风更大了些,天真是越来越冷了。

这时候忽然响起一个“嘟嘟”的短信,却是一个房地产信息。楼下有老人遛狗呢,传来它们汪汪的叫闹。她心里越积越多的汹涌潮水要向闸门涌去,却被封闭成一座浊水高墙,她两眼往上一望想跑都不知往哪个方向。她的火车轰隆轰隆地横冲直撞过来,一开就开到了房间里,把她眼前的一切撞得粉碎。

她一蹿蹿起来,冲出卧室,何乐早不知去向。她疯了似的反身,把他的照片相框“啪”地扔向墙壁。她还不解气。他要她死,他竟然!李天娇感到一股怒气直冲脑袋顶。何乐的一件外衣正挂在衣钩上,她像扯下一面旗帜一样将它扔在浴缸里,到处找着东西。她找什么呢?她拿了一个打火机,燃着了它。看不见火焰,焦煳的边缘顺着衣角蔓延,像一个隐形人用牙齿一点点蚕食着它。先是袖子着了,然后是衣襟,最后是领口。浴室的镜子里映出了李天娇的笑,白色的浴缸慢慢被熏黑,烟气顺着排风口越聚越浓,往外直冒。她觉得自己离疯狂这么近。淮平是对的——他人没那么坏,只是何乐坏。他们对他坏,竟逼着他更坏。这世界究竟是一种怎样的逻辑?

是每月物业费供养的商业机构制止了这一疯狂行为。这座小区的报警系统是很先进的,她的浴室瓷砖也显现了很好的耐受性。她放物业人员进门时,两个穿黑西装的外省小伙子很客气地朝卫生间里望了望。浴室灯坏了,浴杆上挂着各种零碎的衣物,也不便进去深究。黑暗中那些意大利瓷砖上的小天使,张着天真的眼睛,高档又肃穆地透出一股焦煳味儿。李天娇绷着嘴不作声。光线照射处,摊在浴缸底部的一团乌黑,就是她恨的残骸。

李天娇没有上班。她跟单位请了假,说病了。她并未详述这几天发生的事情,但是公安还是跟她单位的保卫处联系了一下。这种事在国家单位里还不是一传十,十传百的?李天娇嫁给了一个有钱人,本就招眼,平常颇有几个资深妇女见了她,不冷不热,待搭不理,又上下审视她的服装:“啧啧,真是越活越有魅力啊。”这回富婆遭难,众人一时兴奋,问候的电话也此起彼伏。有唏嘘道:“是谁开玩笑开过火了吧?天娇这人没有仇人哪。”或者“天娇,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啊”。刻薄点的则沉吟道:“听说你被一个男人带到一间屋子里了?肯定认得他吧?”更有甚者远兜近转地问她的身体状况:“咦,这真是一个有素养的绑匪,没怎么样你吧?没怎么样就好。”李天娇气恼地把手机关掉。这些就是她的噪音,而她心里更大的噪音早已把它们淹没。

她那几天果然浑身发热,嗓子疼得像被火烧了,嘴里也起了溃疡。小娇倒是懂事,课也没有上,熬了一小锅雪梨水,在她母亲床边侍奉。她们母女两个其实长得很像。李天娇口里喝着雪梨水,望着女儿发呆。年轻真好,脸皮儿绷得紧紧的,萌芽一样的胸,走路轻盈着。虽然五官并不完美,鼻子有点上翘,但脸型还是美女典型的鹅蛋脸。这几年,小娇当然知道她父母的情形,因此每逢她父亲在家,竟一言不发,以沉默表示敌对的立场。只有她和母亲单独相处的时候,才鱼入活水,话也多起来。每时每刻都对母亲叙述,现在有多少男孩子追求她,而她是多么心不在焉。她最大的困惑就是跟王小滔看电影好呢,还是跟严予锦去酒吧?这两个男孩子又都不令人讨厌,真让人难以抉择。最近也是他们对她示好,才找五六个同学结伴郊游的。李天娇漫不经心地听着她诉说苦恼,闭着眼睛,眼睛仿佛穿越时空,看见了多年以前的自己——自以为是公主呢,成天自说自话的,认为天下所有人都是宠爱她的,也以为未来是彩色的童话书。她觉得一个沧桑母亲与一个妙龄女孩之间最大的区别就在于:一个是什么都难信的,一个是什么都轻信的。原来时间就是这样把一个女孩过成妇人的。

她缓缓道:“小娇,这次如果意外,说不定你再也见不到妈妈了呢。”嗓子沙哑,声音哽咽。她或者是想听她说:“妈,我不能没有你!”或者“妈,别说这样的话,让我心疼”。一个母亲在心底里其实是希望做女儿感情的上帝的,这是她们最自私的心理。不想小娇满不在乎地道:“妈,你想到哪儿去了!即使警察不来,他也不敢怎么样你。说不定等等他也累了,你俩出去吃顿饭,再找到我爸当面管他要钱……要得到要不到就另说了。”“你为什么这么想?你不知道现在世道人心有多坏。”“坏归坏,可这人不坏,甚至傻。”“你为什么这么说?你懂心理学?”“这不明摆着嘛。”小娇在试着一件蓝色小圆点的软料衣服,左右回头看着镜子,以证实它不同角度的完美性,道,“他还给你按顿儿吃饭,吃得还不错,又是木樨肉又是小油菜的,我爸都没这么周全。”说得李天娇几乎失笑了,但又止住。心想这倒是她没有想到的。有人说孩子从来具有超能力,这无法证实也无法证伪。不过,或许越年轻的孩子,受世界的污染越少,所见离真相也越近吧。而成年人都是些惊弓之鸟,因此俗称“人老奸马老滑,兔子老了鹰难拿”,就是这个道理。但无论如何,小娇的话,倒是她心里最爱听的。李天娇陷入了沉思。因此阚律师找来的时候,她也并未拒绝,而是存下了电话号码。

她发烧的这几天,她父亲也在发烧。她在心理崩溃的边缘,他在生命崩溃的边缘。她接到电话,撑着到医院的时候,医生告诉她情况不容乐观。

现在医院已经非常人性化了,消化内科的病床有八个人一间的,有三个人一间的、两个人一间的,也有单间的。护士根据病人的病情轻重进行分配,这样最大的好处,就是便于家属参照彼此情况。李天娇的父亲邻床也是一个老年人,人已瘦得一把骨头。护士查房时极力向他的家属推荐一种软垫,说是防止褥疮的。“听话啊,老爷子。”护士温柔地道,又吩咐家属去一楼交费。那老年人浑身上下形容枯槁,只有眼睛里还闪烁着模糊而清冷的一点光,在很遥远之外似的,可以使人了解他的神志。他含糊不清道:“这么硬,让我怎么受啊?”声音倒如一个清宫里的太监,既高又细。他拍床时的用力,也只有很轻的分量。护士不由分说地给换上了软垫,一天一百六十块。病人家属是一个外地县城的汉子,不置可否又犹豫不决,最后终于屈从于护士的威势。李天娇站在门口目睹这一切,没有眼泪,只到父亲病床旁边半蹲半跪着,握住父亲的手,手是温的,他还在睡着,身上插着各种管子。她的眼泪止不住流下来。她觉得只有在父亲身边的时候,她的心才是安全的、松弛的。她还有父亲,她不是孤儿,这就是她与这个世界的来龙去脉的联系。虽然他已经不甚清醒,管不了她的生活,但是他毕竟还在。在这个年头,血缘就是她的上帝,他正向她普照着一种光,她真怕他离开。看见护工过来,她就塞了钱给她,以示对父亲的爱的现实一种。

转眼到了年底,圣诞节之前,小娇的学校要组织一场圣诞及新年晚会,邀请全体家长也来参加。现在的私立大学也十分西化了,又过万圣节又过圣诞节的,春节时反而在放假了。小嬌因在班上人才出众,被分配做主持人,可谓众所瞩目。她对他们通牒道:“老师说了,家长可以来一个人,也可以来两个人——你们随便!但是我们班的同学,家长没有来一个人的。”

他们三个人一起去,看似真是一个幸福的家庭。何乐个子不高,戴金丝边眼镜,头发梳理得很齐整。因得知来客中颇有教育界精英,故此服装偏于中式,手腕上戴了菩提子珠串,显得十分有文化感。教育界也多有移民倾向者,对他来讲正好拓展潜在客户。对一个真正的商人来说,这个世界真是处处有商机。李天娇一装扮起来,好歹也算一个美妇人。现代时装喜欢在深色料子底衬上,辅以金亮的装饰,似是浓重风景画上的高光。她面上涂了粉白,倒也凸凹有致,朱颜不老。这体体面面的两个人,一前一后拉开距离,举手投足间既得体又优雅,只不多说话。和家长们吃自助餐时,互相拉椅子、撤碟子维护得相当妥帖,至少小娇看不出破绽。小娇那天自是高兴和满足的,玫红色长裙像蝴蝶一样翻飞在人丛中,和她喜欢的男孩子玩笑着,脸上泛出虚荣的光辉。有的家长恭维他们是当代社会中最完美的家庭。他们两位遂将谦和的微笑长时间挂在脸上。

孩子们还需要参加舞会,要闹到半夜,家长们先后退场了。他们俩一出校门才意识到演出结束了——他们自己主演的,在虚构和非虚构之间的,那么光彩夺目、绚烂多姿,只是一时间全在身后。保安把校门“哗啦”关上,剩下的就是真实的人生了。夜幕里,他和她立时摘盔解甲地板了脸,沉默着上车。

何乐道:“我一会儿还要去接人。把你放哪儿?前面倒是好打车。”这时已是深夜了,李天娇平静地说声“好”,开门要走。忽何乐止住她,道:“你觉得这样有意思吗?”李天娇木着脸不说话。这时停车场一阵大乱,倒车的倒车,按喇叭的按喇叭。何乐发动引擎,打开两列耀眼的车大灯。恰好两个女孩子想要在车前穿行,却被他气势汹汹地逼近。两人惊跳,瞪他一眼,绕道走了。这边李天娇诚实道:“没意思。”“没意思还不赶紧办了?”李天娇道:“好的。”他们两人的对话既平静又有礼。顺着车灯的光柱看出去,街上夜灯璀璨,景致繁华。不远处一辆车子慢慢开过来,停靠在前方路边,殷红色的漆皮闪着妖精一样的光。李天娇上次和女儿在街上遇见过的,这使她竟冷笑起来——敢情他和她是这样衔接和约会的,何苦启用两辆车呢……她忽然觉得自己的心一时间完全松弛了。李天娇在年轻时十分好强,但在世俗的沧桑中上下颠簸磨砺,早已看清山高水低。她觉得自己几乎是哲人了——“你迷茫时,你的思想其实在沉默中工作着,从未停歇”,或者“你累了,你的思想会计算出生活的答案,在你依然迷茫时告诉你”。她在心里左右编排着这两句箴言。按照她的哲学,现在,她的答案终于水落石出。李天娇完全知道自己下一步该怎样做了。

这片小区的门前摆满了圣诞树。天黑得越发早了。圣诞树上红的绿的小灯泡,首先按照纵向的规律,自左而右亮一回,其次按照自上而下的次序亮一回,然后按照跳一个亮一个的规律亮一回,最后一齐放亮,循环往复。

这间名叫朱利莲的酒吧是个法国人开的,灯光幽暗,播放的圣诞音乐充满了宗教意味,细听却是儿童的和声——Merry Merry Christmas,Merry Merry Christmas,平静,安稳,深听起来里面全是虚空。上帝受了难,即使是很欢快的圣诞曲子也充满了忧伤。佛教音乐往往平安喜乐,全在说生之自然、逝之自然,里面能找到人的归属感,是在根儿上给世人淌血的心敷药——李天娇是这样看的。她虽非唯心,但现在心态上偏于宗教了,至少现在表情上看起来是虔诚的,眼光也并未调整焦距。

阚律师的方案,李天娇曾仔细考虑过:“淮平毕竟对你实施了数小时的人身控制,并向家人勒索现金,这就犯了绑架罪。虽然过程中对你没有施行暴力、胁迫,也没有伤害你和拿到现金,但只能是不典型绑架罪的犯罪未遂,而不是犯罪中止。按照法律会判处五年以下有期徒刑。但是除非……”阚律师眼睛在阔边方形眼镜的后边冷静地看她,“这个除非,你懂?”

她怎么不懂——除非她证明他们是旧时朋友,她是自愿去的,电话是因为他帮助她索要离婚的款项。这倒是说得通的。因为现场并未有暴力的痕迹,他们在沙发上甚至还倚靠在了一起。那些对于过去时光的抒情,占据了他与她情绪的主调。好在现场没有录音,而他与她在何乐电话里的表述,也没有典型而明确的勒索痕迹,这正是律师运作的空间。看来律师费淮平是出了高价的。然而对于李天娇来说,承认了这一点,就相当于承认了他们通奸而非她被胁迫。她将用名誉换得淮平的自由。

她只是一个普通人。她不代表法律,也不代表道德。但是法律管不了道德,而道德又在哪儿呢?她只凭一个妇人的本能。她的本能就是愿意用肉体炸弹,把她所憎恶的人炸碎,然后让老实人善得其所。在这件事情上她要做他们的主。她又想起少年时代的那个电影了,这不是她一直以来的理想吗?当然,淮平放出来,还可以继续他的讨债,法律总是会给他公平,她也可以帮助他。他一定会以一生回报她,这个人还不至于连恩人都忘了,对于这一点她还是有把握的。这样,她也可以从中得到她认为应得的部分。现在,李天娇看着圣诞树灯泡一明一暗,心里终于厘清了盘算。于是嘴角歪了歪,算是对律师的笑。

她既作了决定,立时觉得天地一新,生活也生动蓬勃起来。手上几十件事情一时打理清楚,进退左右,全有了主旨。重新上班的时候,面色红润,心情平静。衣着以浅色为主调,又偏于时髦。她本就有胸有屁股的,浑圆壮硕,竟有活色生香之感。颇有几个男人见面恭维她:“咦,天娇,在家养得不错啊。气色这么好。”或者“怎么越来越年轻了?倒像小姑娘啦,跟你闺女姐妹淘哦”。只有几位资深妇女不肯放过她,关于李天娇又有新的谣传:“什么绑架!是她跟情人一起黑她老公的钱呢。有什么可吃惊的?这是人家有智慧、有追求。这样的女人才能办成大事!”或者“瞧她那股骚劲儿,说不定过些天就怀孕了。可惜那么大岁数了,人家以为是她外孙呢”。更有资深妇女警告办公室男士,注意李天娇的雌激素,别动物性那么强反被她迷住了。那就是个妖精!对于这个世界的悖论,李天娇只能一声叹息,把这当作恭维来听,它们跟她的心事相去甚远。有一回,她在家正有心情看电视,偶听到一句女人名言:“不需要花心思讨好讨厌你的人,多解释反而狼狈,就让他随心所欲地讨厌你吧!”竟深会于心。她坐在沙发上,嗑着瓜子,不免感慨:这个世界,人和人之间真是永远存在误会。当然,他们的话也有对的成分,那完全是因为他们离真相太远的缘故。那么就让误会继续误会下去吧。李天娇做了一次哲人之后竟又做了一次勇者。

短短兩个月,她与何乐只剩下最后的法律程序需要办理。那一边阚律师凭借专业优势和关键证词,竟逆转乾坤,淮平不被起诉,过两周就可以出来了。

何乐早已不再出现,既不回家也不露面。他中间倒是给她来过一个电话,两人在手机里都说了肺腑之言。何乐道:“你也别恨我。各人活各人的,谁也恨不着谁。”李天娇道:“不恨。我只求事情公平。淮平的事他自会找你的。”何乐道:“做梦呢,找我干吗?他至少五年。”李天娇道:“那天是我自愿的,朋友叙叙旧,他为我鸣不平呢——阚律师没找过你吗?他不是说你已经对了证词,签了字吗?就是你出差之前的那次。喂,喂?”她这边听不到何乐的声音,以为他已经挂断了,不想电话里突然传出他暴怒的声音:“骗子!这个骗子!”李天娇遂把电话放在桌上,听着里面不甚清晰的愤怒的音浪,嘴角缓缓地微笑了。

她这些天竟一直微笑着的。他父亲的病虽然终不大好,但维持就是胜利。她放了一点心。好几年了,她似乎一直在悬崖边上徘徊着,终于一脚下滑、身体失控,然而不想被底下一个大帆布篷子兜住,稳稳地落了下来。虽然没有原先地势高,终究是脚踏实地的。就像一个晕车的人,吐干净了反倒舒服。

转眼到春节了。除夕她是在医院过的,因为护工春节回家过年,小娇学校也有活动。病房走廊里没有几个人,除了值班的护士。医生放假之前把能做的手术加班全做完了,像她在办公室赶制报表一样,病人能回家的早回家了,因此显得冷冷清清。窗外的花炮,“嘭,啪”一声,升起老高,极尽绚丽地一亮,噼噼噗噗地暗淡了。她父亲的烧渐退下来,这些天精神见好,病床摇高,垫着枕头看外头的热闹。李天娇偶尔拿纸巾擦一下他嘴角的涎液。他的人生已是断断续续了。或者人生的亮色本也是断断续续的,因为生命的大部分时间都在黑暗里。

头一次见淮平,是三个人,阚律师也在。李天娇以为淮平出来体无完肤、胡子拉碴的呢。其实他很整洁。因为热,一只手拎着外套,随意搭在肩膀上——居然头上又戴上了他的帽子。淮平见了她,脸也不看她,也不言谢,脖子扭向一边,自己跟自己赌气似的,似乎只恨自己出师未捷身先死,钱未拿到先栽了跟头。且一个劲地“唉,唉”叹气,又有些“这个,那个”的虚辞,也并未连成整的句子。李天娇没理他,跟阚律师一句一句说着话。倒是阚律师问淮平“在里面受罪了没”?淮平道:“那真不是人呆的地方,这辈子再不想进去。”又说自己法律意识淡薄,这回算受到了惩罚。“我也是活该。我以为……谁知道……”李天娇口气强硬道:“可以让你出来,也可以让你进去。但你得帮着把事办了——什么事你不知道啊?这还用问?继续追债啊!”

真正过了事,李天娇才知道这淮平真是一个无心角色。所有作证的重要票据都无专门存留,只胡乱塞一个包里。其中有高速费票据、购物小票、停车票,甚至许多住酒店的一次性牙刷、香皂,以及飞机上发的面包和榨菜,几包花生豆,都已经发了霉了,估计放了至少两三年,真可谓人生一塌糊涂。想必他这么多年一直是一个人,缺乏女人的圈养和驯化。李天娇一边厌弃一边想着,或者男人本是一种需要圈养的野生动物,人性少于动物性,总需要女人圈养和驯化,这就是女人一生的职业。还是何乐的人性成分多些——只可惜多了人性中的恶。

这淮平自见了李天娇,一时气馁,自动屈从于一个男仆的角色,对她言听计从不说,简直奉若神明。他虽是高个子,却屡有奴颜屈膝之意。或许是他真正的歉疚使然,而她也安之若素。她有着更重要的任务,搜集证据的工作实在琐碎而艰难的。淮平自是全力以赴,关键是淮平他哥哥的医药费,李天娇又垫了钱。有几次她几乎绝望了,觉得自己既丢人又赔钱,这淮平真是上下左右的扶不上墙。好在阚律师甚是专业,在她犹疑的时候屡给她建议和希望,因此居然势如破竹,成功扳局。一笔一笔地追款,跟何乐一方几个回合下来,拿到了淮平应得的。清了阚律师的费用之外,他和她两个人之间的分配比例,也是由她说了算的。

一过春节,人的心情就放松下来,一个节接一个节,又是元宵节又是情人节的。转眼就到初春,颇有几个晴日。这一天下午,三人从税务所出来,阚律师有事先走,剩下他两人要走老远才到停车场。路经一个商场门前的广场,李天娇坐在一座大喷泉的池边俯下身。她那双高跟皮鞋是新买的,脚弓尺寸不对,人完全空着脚心走路,无所依傍,吃劲得很。淮平低声道:“行吗,你?”李天娇懒得理他,索性脱了鞋子,着丝袜踩在地上。可是料峭三月的天气还是冷,一会儿脚就冰凉了。忽见淮平不知什么时候从商场里转出来,手里拿双运动鞋,往她手里一杵。李天娇厉害道:“你动不动脑子啊你?我穿着一身正装,怎么可能穿运动鞋?”淮平嘟了嘴,一声不吭,浑身僵住了。他似乎一心要讨好她,可她不知什么时候变成了他的女皇,可以随时冲他使性子。他拧着脖子的劲头又显出一个无辜孩子的神情。或者他少年时代就是这么一个角色,烙上了心理烙印,长大了也改变不了,越想改变越改变不了。

她这么想着,看他的眼神就有了母性。趁着两人高兴,遂笑道:“对了,一直想问你呢——你头发应该很黑的,好好的总戴个帽子干吗?”说着嘻嘻笑,一边支着耳朵很注意地听他的反应。她先感觉到了他的热,想他一定是不情愿说的。淮平果然笑道:“不为什么,就愿意。”而她这个人,正像所有偏执的女人一样,凡事定要求个究竟。“不为什么是为什么?”她娇嗔道,“要不摘下来看看啦,喜欢你不戴帽子的樣子。”说着就伸手,却被他的大手一把握住了手腕子。他笑着看她,她却疼得“哎哟”叫起来。他的手真有力量,看来他确实不想让她碰他。

他们之间的沉默,使得喷泉池水的声响大了起来,哗啦哗啦的,催促着他必须说点什么。他于是道:“天娇。”她道:“嗯?”回脸看他。她背后不知什么植物的枝蔓,繁复而扭结地伸展过来,在风里画了几道写意的线条,倒显出别样的情致。她想,如果他现在表白爱慕,她别立刻回应他,也别马上拒绝他——是谁说的?一个好女人的标准就是有足够的力量拒绝男人的进攻,也有足够的力量阻止他们撤退……这时一个扫地的老人过来,嘟囔道:“抬脚,姑娘。”她把穿着皮鞋的脚俏皮地抬一抬。有人叫她“姑娘”,这足以给她快乐。她于是在微笑间拢拢头发——或者,她还没太老,她还会有未来。她的笑来自心里。人的幸福感受大概都是瞬间的吧。不想淮平道:“天娇,你有没有过心里的一些事,谁也不想说,就是最亲近的人也不想说?”她想了想,道:“没有。我的事都可以说,只可惜没有人听。”他道:“那是因为你是女人。”她不懂他的话,反道:“你倒是有什么秘密?赶紧说出来痛快,别闷着发酵。”他笑了,道:“那我说了——比如我想睡一百个女人,或者让她们像印度女奴一样成天端着奶和酒在太阳起落的时候喂我,或者站在一个山顶上看那些男人像蚂蚁一样忙活有多可笑,或者让何乐这种人一辈子难受——我说这些你满意了吗?”李天娇瞪他一眼,说你这人怎么成天犯神经病净胡言乱语。

其实,他的话到了嘴边却又隐身不见了,他的真相究竟是什么,他自己都不知道。而他的心,就像是森林最深处积满的落叶,一层覆盖一层,它们已经腐朽、枯萎、粘连,经年累月,密不透风,连他自己也分辨不清,哪些是陈旧的,哪些是新鲜的,哪些是最初的自己……他又低头揉她的手腕子,缓缓地说:“天娇,你这辈子最难受的事是什么——小时候他们在我头上撒尿,我也尿他们。可我哥比我脾气暴,看不下去就冲上去,被他们一板砖拍下去。他后来身体一直不好,是我欠他的。”说着沉默着哂笑,她也沉默着哂笑,而她心里要为他哭了,遂轻声道:“那后来呢。”“后来,后来我才知道,这个世界其实就是男人比着撒尿……我养过狗,知道它们成天抢骨头,发情,撒尿占地盘。男人跟它们有什么不同吗?只不过美化了自己——把抢骨头叫挣钱,把发情叫恋爱,把占地盘叫当官创业……”她被逗得呵呵笑起来,道:“你怎么跟说单口相声一样。那又怎么样?大家不都这么过的?就你个别。”“我总觉得,还应该有点别的。”“别的是什么?”淮平不耐烦道:“你问我,我问谁去!我又不是哲学家,我怎么知道。”

她无话可说,遂把她的手盖在了他的大手上。他的手冷,她的手热。他也试探着反手握住她的手。他们的握手,开始时完全是因为冷,到后来就是因为异性激素的化学反应而产生的热及烫。几个喷泉一直在以各种花样喷水,又有西洋音乐传来,大概是《蓝色的多瑙河》《春之声圆舞曲》之类的。水花忽高忽低,忽放忽收,又一停一喷,或旋转摇摆,随着节奏,煞是好看。来来往往全是陌生人,人在音乐里有点像在纪录片里。他们两个呆呆地看着喷泉,看着行人,在下午薄而淡的阳光里,人也要变成植物人了。

淮平忽伸个懒腰,天真道:“啊哈,反正现在有钱了。有钱真好!”李天娇不理。淮平又道:“天娇,我现在是不是跟何乐一样坏?”“什么意思?”她瞥他一眼,挑高眉毛。她觉得淮平这人,真让人说不上!说话完全不着调,一会儿蹦出一句,深一句浅一句的,不知什么来由。“以前何乐黑我钱,又黑我女人。现在我不是也黑他钱,又黑他女人。”淮平只顾自己抒情,话出了口,似觉不妥。果然李天娇怒道:“你黑谁女人了?哪个女人被你黑了?你说清楚!”淮平讪笑道:“哦,说错了,说错了,是想黑没黑成呢。”

这个世界从来总量相等,否泰均衡,总不能让人过得那么痛快——淮平有了钱,他哥却快不行了。然后是李天娇的父亲。淮平因为他哥已卧病很多年,早有准备。现在医院一条龙服务很商业化,他没费多少事,也算尽了心。只是李天娇父亲在抢救那天,她完全慌了。她父亲先是喘,然后不能自主呼吸。护士给吸痰,痰又深,吸不出来,要插管。护士下手都狠,像用刑似的,门口渐渐围了人。她实在看不下去,就去求医生。好几个医生来来去去,各有重任。做手术的做手术,抄病例的抄病例,无暇旁顾。病房走廊不长,竟隔着生死天堑。李天娇冲到父亲床边,拉住护士胳膊,眼里全是泪。护士厉声道:“你抢不抢救?躲开!”有人把她拉开。护士哗啦哗啦推来了她不懂的仪器,三四个医护围着病床忙活得密不透风。旁边的病床早就空了,想是那老年人已经走了。她浑身发凉,隔了人,在他们的缝隙中只看见父亲的一只手。他已悄无声息。她无能为力地站在一旁,傻了似的,两只胳膊下垂,张着嘴,肩膀一耸一耸,哭也不敢出声。亏得淮平赶来,大手揽住她。不知道是谁,忙乱中竟碰翻了水壶,水洒了一地。

她站在父亲病床旁边,就是站在那个生命的旁边。然而他与她之间仿佛隔了一层玻璃罩子,他是他,她是她。彼此已经听不见声音!她离他这么近,近在咫尺,却完全帮不了他。她就要成为孤儿了,而她还没有长大,她的生活这样迷乱,什么都没有准备好。她想起小时候有一次父亲打她,她犯犟不理他,几天不跟他说话。她从小就受不得委屈。后来她跟何乐办婚礼的那天,父亲似乎不大喜欢这个女婿,未给他喜钱,她不高兴,后来嚷嚷了好几次,跟他赌气。现在她回想起这些,竟觉得似在昨天!她父亲渐渐成为一个老人了,而她还在他面前甘心当孩子。她多么不懂事!她在20岁的时候觉得自己什么都不懂,到了40岁觉得自己什么都懂了,可现在她又觉得自己真是什么都不懂了……她的心成为一个泉眼,无论从哪一个点触碰都要水花四溅,不可收拾。在这个混乱的世界里,她是把血缘作为宗教的,而生命竟然如此不可思议!

是淮平帮着穿的衣服,穿的鞋。她按照淮平所说的,剪了父亲一撮头发,用纸包了收起来。淮平找的车,找的人,给的钱。他们跟着到了医院最安静和阴冷的房间,把她父亲安置好了。她想这下子真的完了,她感到彻骨的冷和孤独!

后来她回想起来,亏得有淮平。他这人不爱动脑子,但是世俗人情这一块,却比她在行,该做的都做到了。那应该是一个儿子或者女婿做的事。她心里认了,想来他也认了。只是一件,她回想起来仍耿耿于怀:他們把她父亲送到地下室,返回病房收拾东西的时候,东西不知怎么已被清空了。一个穿蓝制服的阿姨正在擦地。李天娇还没有回过神来,她原还要在这里缅怀一下、追思一下的。那是她父亲最后的世间席地,或者他的魂魄还没有走远,总可以在这里停一停、站一站,寻着世间的路径。她在这个空间里,也可以感受到他刚才的温度。这个程序不走完,她觉得一切还没有完似的。但是现实又完全地不可能了。新的病人很快来了。一个老年人,七大姑八大姨陪着,端着水果、脸盆的。完全不知就里,在两张床里,选择了她父亲的那一张。那张床正好靠窗,可以看见楼间的草地。李天娇站在门口哑声哭泣,他们张着眼睛奇怪地看她,她的眼泪着实令人不快。直到很久之后,她都不能原谅他们。她心里这个坎一直都没有过去。

大概是从那一天夜里开始,他们的情爱完全放任了。说是放任,其实彼此裸身相对竟是一件非常尴尬的事情。那些较之常规裸体的凸起部分,有的是性征,有的却是岁月的累赘,不堪入目得很。两人只得黑着灯,一边放任一边收敛,心却还像少年时代一样拘着,极力避开彼此薄而脆的禁区。他们的爱也夹着生。这倒很像小娇在家里养着玩的一只蚌壳:张开来刚露出一点点柔软的肉,只轻轻一触,又缩回去,把自己完全关闭了——现在的人,不都是身体已经是亲人了,可心还隔着玻璃罩子!她不懂他,他也未必懂她。好在不久之后,淮平又开始做生意了,渐渐地有了起色。他挣了钱给她花,纸币成了他们之间最省事的语言,这语言还包括吃饭睡觉,当然还有夜里的爱。

时间真是过得太快了,转眼夏天来了。这一天又是周末。她下了班,觉得自己穿多了,就把车窗全打开往街上看,一丛一丛的紫丁香全开了,还有玉盘木槿、无果海棠,随着夏风寂寞地一摇一摆。北京近年来绿植增多,立交桥底下的空地上全是绿地。又进了一些名贵的树种,比如暗紫的百日红。加之时尚男女穿梭点缀,这座城市已经成为名副其实的国际大都会了。她顺着下班途经的那条铁道,往南城开。过几个红绿灯,看见一家工商银行,也就到了。她一年以前来的时候,还不认识这里,现在已经熟悉了。有时候,他们在她家里不方便,比如小娇回来,她也跟淮平来这里。那两居室经她拾掇,宽敞豁亮,颇像一个家的样子——她原来的家,最终以离婚应得的部分,加上与淮平分成的部分,努着劲买下来,其实就是给何乐补个差价。原也是从他那儿抠出来的钱。她有了淮平,三角债中总占优势。当然过程中免不了各有争执,最终以各自接受的数目结算,彼此都不算太吃亏,可又都觉得自己吃了亏。说到底,婚姻就是做生意,她跟何乐做成了最后一笔,也就相安无事,各走各路了。

李天娇这一着,本是背水一战,却彻底坐实了谣传:本就是她和情夫设局,黑她丈夫的钱,最终奸夫淫妇走到了一起,领没领证没有人知道,只是大家都觉得他们俩真是缺德,世风日下,实在有伤风化。而她越发有口难辩,索性就心安理得地做了坏女人。当然也有善良的资深妇女说,是那个叫淮平的人趁人之危,乘虚而入的。李天娇刚刚离婚,父亲又过世,正脆弱得很,谁经得住一个大男人的无微不至呢?况且那淮平长得也不难看,又是她的发小。对李天娇来讲,反正谣传总是脱离真相的。她这些年太累了,人也变得迟钝了许多,对于痛感也不那么敏锐了。她无非想跟一个老实男人平安度日,那就是她后半生的福分。她跟了淮平,算是降格以求,她心里未必看得上他。但女人说老就老,他虽不是最好的选择,可在这个世界上,好事并非在时间的流水中一桩桩漂过来,任人打捞的,而是人在激流中截流,抓住一样是一样。

这一天淮平已经早来了,还来了一个他的朋友,矮个子,一问,却是这两居室的房主。李天娇从来没见过他。那两个人似乎已经谈妥了,那人也不多留,转身走了,这倒蹊跷。李天娇问道:“他要干吗?房租不是已经给他了吗?”淮平道:“哦,我想买这房子。”“买它干吗?这地段又不值!我那儿不是有?”说着眼睛很注意地看他,一边把西瓜放下,它吃重得很,手指上勒出一道白印。淮平道:“你有那是你的。”

李天娇是最近才信星相学的,她觉得今天恐是话不投机,诸事不宜,就不多说话,自己拿刀在厨房切了八瓣西瓜,放到盘里,端到客厅来。但是淮平的话仿佛是一个萝卜缨子,她总想往上拔一拔,看看底下到底有多少碎泥,遂隐忍笑道:“你看你这人,还分得挺清。怎么叫你的我的?”淮平拿个电视遥控器总翻不到他要的那一个频道,声音倒是放得很响,一会儿是“有专家认为,最近北京的雾霾天气依然持续……”,又忽然是“华妃娘娘,皇上到小主那儿去了,并未邀请娘娘……”又换个台,是“有目击者说,城管将13岁女孩以手铐铐在车后座,现在相关责任人已被控制……”这些漫天的腌臜事让他心烦得紧,他只好看球赛。那些原始的肉的机器跑动于绿茵之上,又健硕又漂亮,甚合他心意,完全没有注意到这边李天娇的情绪。她正高声道:“破球赛有什么可看的?看《甄嬛传》!”淮平不情愿道:“你就喜欢这些成天斗心眼的东西,你就喜欢斗心眼。”李天娇道:“说什么呢?我怎么斗心眼了?有病啊你!”

淮平没说话,她也不说话。但是语言的噤声和沉默,从来不能阻止另一种东西的蔓延。它就在他和她之间,透明的,冷的,硬的,枝杈横生的。她跟他在一起,早就看见它了,她不知道他看没看见。但她宁肯装作看不见,把它当作玻璃钢,吃钢咽铁地囫囵吞下去,留作后半生去消化——天下的夫妻不都一样吗。但她到底还是忍不住,正色道:“淮平,你觉得我这个人怎么样?以后你到底打算怎么办?”淮平道:“看电视就看电视,想那么多干吗?”拿起一块西瓜,大啃一口。但是她的脸突然挡在他和电视之间,距离他非常近。他聚焦一下眼珠,几乎对了眼——她真是老了。眼角和嘴角都有一种下沉的趋势。她的人的轮廓固然属于少年时代的,可是整个大了一圈,像是被时间的水浸泡得肿胀了。小时候,她的额头那么白,那么亮,头发从两侧分披下来,像一只上了釉彩的瓷瓶子,嘴唇一朵暗淡的紫。跟他说话也“讨厌讨厌”的。要说起来,真是妙龄女孩子的调情才是好看的,中年往后的女性就要学会一个知趣。都说要惩罚一个女人,就是隔了若干年时近距离地看她。可他为什么要惩罚她呢?

淮平本不想说话,见她逼得紧,就不耐烦道:“什么怎么样?现在的人不都一个样——你还不是跟何乐一个样,甚至比他还厉害。”他话一出口,她站了起来,他也随着站起来。李天娇一字一句道:“那你现在干吗呢,跟我一块儿?”淮平嘟着嘴,赌气道:“什么干吗呢?不就是一块儿看电视吗?”

古往今来,男女吵架真是说吵就吵,没有任何过渡,一下就吵到了一个量级上。何况他们的话锋风云突变,吵得那么绝情——她说:“淮平,我就是想问问你,那次如果警察不来,你会把我怎么样?你给我说真话!”他说:“我又不欠你的。你爸的事,我也算尽了力还你情了。钱上也没亏着你!”她说:“不是我帮你,你还在局子里呢。不是我帮你,你要饭吧你。”而他说:“敢情你一直怀疑我呢。我当初就为救我哥。不为他,我要你干吗?”

她已经什么都豁出去了,原以为他是一棵救命稻草,可他却是一根软麸子,随着她一起沉下去。李天娇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冰雕一样,散发着一股坚硬的冷气。她总觉得自己身体的缝隙,哪儿哪儿都是腻的。这个世界,真是人心隔肚皮。如果说婚姻是把男女两块泥巴捏在一起,少年时候它们尚是软的、未成型的、夹心带水的,捏在一起就算长在了一起;成年的男与女,各自就是一块干泥,脆而硬的,怎么捏咕都无法融合,都会有缝隙。再一使劲,就碎了一地。她的火车又一次无缘无故冲上来,轰隆轰隆的声音让她一时间什么也听不见。

他的人正坐在她眼皮底下,两眼发直地盯着电视,天真而又无辜,两个硕大的拳头抵住膝盖,又犟又倔,又软弱又懵懂,又疯狂又各色,浑身上下全是拧巴。难怪那些孩子欺负他,难怪何乐黑他,他真是活该!她从心里往外地烦他。她于是突然伸出手——她当时真是气蒙了,气得一把掀掉了他的帽子。她都不知道自己干了什么,只看见他慢慢慢慢仰起头,他的眼睛里像夏天的池塘积水一样,浮上一层雾气。他的头发完全是浓密的、丰沛的、黝黑的,只是被帽檐压了一个深印,显得有些滑稽。中间的部分想是薄了些,被灯光一照照到了头顶的青皮。她感觉他的样子有一点陌生。他们每次睡觉都是黑了灯的。这人真是怪异!她余怒未消,恨铁不成钢地嚷道:“你也配!成天跟个疯子似的,人家照样瞧不起你!”她的本意是找一个花瓶砸碎在地上,但是她不知怎的就到了厨房,拿起切西瓜的刀冲出来朝客厅的地板上狠命一摔。它蹦起来,跳向他的手臂。他的手臂立时着了一道极细的红印子,血珠冒出来。他慢慢地站了起来,反身朝她的时候,脸上就带了凶相。

小娇刚刚过了19岁生日,也刚刚交了人生中第一个男朋友。她真是年轻,穿着薄棉质的纯白小棉衫,外罩紫圆点子外搭,露了天鹅一样的长颈。圆满的胸,呈现向上的生长。灵活的小蛮腰,罩一件撒花散摆裙,孔雀蓝珠光袜子。走过去,就带过一阵女孩子才独有的清香的风。她最终还是PASS了王小滔而选了严予锦。他高大而她纤瘦,既青春又好看,在街上结伴走路也是十分招眼的。那些天,他们已经见过严予锦的父母了,又说要来见过小娇父母。虽两个孩子离订婚还远,但毕竟是个庄重的意思。李天娇原想着,淮平跟他们见面,总得他俩正式领证之后。等跟淮平领了证,还是要住在原来的家。那儿的环境毕竟好,吃饭、购物非常方便。这年头离婚也不是丢人的事,换老公不跟换工作一样。物业人员本就流动性大,也未见记得谁是谁的老公。遂让小娇带她男朋友先去见何乐。对孩子来说,她跟她父亲也没仇。她也长大了,多一个人疼她总是好的。

小娇正在兴头上,偏偏等不及,央她妈妈一定要见见她的男朋友。那天他们四个人便在楼下的餐廳吃饭。餐厅装修得很别致,处处可见建筑小品。顶上全是玻璃,蔓藤顺着极细的架子攀上来,爬满了整个窗户。玻璃的底部种了各种绚丽的花,还有蜿蜒的石子路。客人有屋里和院子两处可坐。他们选择坐在院子里。服务员穿西装,在桌底点了红蜡驱蚊,又对着耳麦按点菜器,非常的高级。他们俩说的歌星,他们俩都不大知道。他们俩热烈谈论的电影,他们俩也不大知道。淮平只顾着吃,完全忘记了吃相,天娇慈祥地劝他们吃菜:“快吃绿菜,补充点维生素。来点骨头汤,补钙的。再来点小米辽参,补充各种氨基酸的……”严予锦自是机敏而懂事的,给他们斟茶,递餐巾纸,召唤服务员换碟子。小娇只觉得她妈妈庸俗,那淮平更是上不了台面。在他们小辈看来,上一辈人都是一页翻过去的历史,完全不懂得他们浪漫易感的心。

插个空小娇跟她妈妈说:“爸说他打算移民了。妈,我以后能不能去留学?”“哦,想去就去呗。”天娇说着话,眼睛尽瞧着淮平的脸色。有一种人就是这样的,一个时期总要有一个重点,有一项任务。古往今来,经营男人就是女人最重要的任务,现在天娇还有什么所求吗?淮平就是她的未来、她的全部,他倒成了她的主。那淮平正在高声讲着电话。严予锦接笑道:“你想去哪个城市呢……温哥华还是多伦多?要到多伦多,还不如到广州或者上海,那里的中国人太多。要不你干脆留在北京算了,也就空气质量差点,别的都一样的。”

那小娇何等聪明。女儿从来就是母亲的另一颗心。在她冷眼看来,她妈妈是陷到泥沼里了,越挣扎陷得越深。而她自己却浑然不觉似的,完全是一种听之任之的态度。她眼睛里一贯锐利的光已经被时间磨钝了,透出一股老年人的与世无争、随波逐流。说话的口吻也慢吞吞的,带着股暮气:“来,来,快喝汤,要凉了……”汤是海带山药龙骨汤,白而浓稠。她舀了一勺,逐次倒入他们的碗里。两个小辈微微欠身,用手护碗表示谢意,淮平却视而不见,喝汤的声音非常之响。他们互相看了一眼,没有吱声。以她妈妈以前的脾气,从来是眼里不揉沙子的,一点不合心意,就像个火药桶子要爆裂开来。但现在终归到了强弩之末,凡事认了命。而人世间的宿命,不正是把那些红的绿的、灵性与混沌的男女,犬牙交错地压合在一起,让他们在生活的轮子里,吱吱呀呀地运转?

按说他们办婚礼应该是在下午,因为是二婚。但他和她都说,“都这把岁数了,有什么可办的?又不像年轻人有兴头。”他们也确实没有什么亲朋好友可请。因此就按李天娇的意思,把她原先的房子简单装修粉饰了一下。只是正式搬进来的那天,疏疏落落地在楼前草坪上放了几响鞭炮,算是对自己的祝福。

那两年,小娇果然励精图治,终于出国留学。李天娇自是担心女儿的安危,而小娇更担心妈妈的安危,她从小心思细,也心重。是她妈妈有一次闲时跟她谈起,那天激烈的争吵,亏得是淮平朋友忘记带东西,回来敲门,否则谁知道会是怎样的结果呢。小娇总觉得妈妈生活在一个危险的边缘。但正如一列火车有一列火车的轨,一个人有一个人的道,旁人终归爱莫能助,无能为力,只有远远地观望着。有一次小娇看见网上的一则新闻“在京南一所小区里发生不明原因的情杀命案。一个中年男子行凶13刀,又将受伤中年妇女急送医院,后经抢救无效死亡”。遂心惊肉跳了很久,不能成眠。她甚至在半梦半醒之间胡思乱想着——如果真的是那样,她妈妈单位的资深妇女们一定还会刻薄着:“是情杀吧?早说过恶有恶报。这年头别玩火。”或者“你们发现没有,李天娇的面相不好。因为她下巴上有一颗黑痣”。最厚道的评价也是:“跟那人怎么也好不了。现在这个社会这么复杂,她也太轻信了。”如果真的是那样,她将以她的方式惩罚他们:去探视淮平,让他一辈子活在心狱里。她要折磨他。因为她相信他是一个可以被道德折磨的人。然后,她绝不再见她的父亲。让他只知道她活着,却永远见不到她,用以施加对他刻骨的惩罚。归根结底,她是恨她父亲的。在她的眼里,就是她爸爸杀死了她妈妈活泛的心……她的年龄尚可以允许她的梦呓和天真。当然,那阵子许多网站转载了这个消息,但很快被新的社会新闻覆盖了。而何乐自是换了别的女人,随着时间的流逝,他也见老,开始感慨人生中深刻的孤独。

李天娇还在北京这座城市里生活。那一年秋天的雨特别多。傍晚时分的雨线倾斜着,漫天遍野,把人们的视野都布满了。那或者正是一个表达温存的时刻,尤其让人向往着舒服的安眠。对于她来说,秋凉的时候身边有一个温热的人,就已经足够了。尽管他是那么的不尽如人意——时不时戴着他的帽子,急功近利,一心出人头地,浑身的拧巴,也打牌,甚至找女人。但她的心已经钝了。因为治疗疼痛最好的办法,是更大的疼痛。她不感到疼痛,只感到疲倦。常常地,她在无边的时间中的某一点停下来。她的房间向西,正可以看见暮色中的街边,叶子一片片无声地落下,偶尔匆匆走过一个离家索居的人。

小娇隔几天就会给她来信——网上的信。李天娇像看着另一个自己:失望,换男人,挣钱,在不快乐中找快乐……她的命又一次轮回。但她仍然忍不住寄予无限的希望在上面,她总相信远方的小小的她会有好的未来。

原载《芒种》2013年第9期

原刊责编 李佳怡

本刊责编 杜 凡

作者简介: 徐虹,女,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北京作家协会签约作家。中篇小说《逃亡者》获“2012年《小说选刊》奖”。著有《青春晚期》《暗金色》《废墟之欢》《夏日姐妹》等小说及散文集。在《北京文学》《青年文学》《人民文学》《钟山》《芒种》《小说月报·原创版》《延河》等发表中短篇小说、散文80万字。作品多次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中篇小说选刊》《中华文学选刊》等转载,并入选多种年选。

创作谈:暮色中的世相凌乱

徐 虹

我最想说的是《暮色》中的淮平——朴质、要强,莽撞又冲动,心底永远有一块谁也不能进入的欲望与狂想的禁区。在社会中力争上游,又屡屡被抛向谷底。正如我们常常见到的大时代的普通人。一方面,在充满了规则的世界里不修边幅,磕磕碰碰。那些多年以来公共意志的积习,由一些不知姓名的人发明、修订和完善。他们陆续死了,我们却必须尊崇着他们的意志活下去……另一方面,更由于这些规则本身被变形而内心变异。不是吗?社会在转型,发展在加速。人呢?时代的列车轰轰烈烈,在大转弯处我们仿佛随时要被巨大的力量甩出去!精神的兵荒马乱、信仰的分崩离析和道德的无所适从,使得既定秩序崩解而新的尚未确立。因此,有多少个如他一样的人,类同于帕斯捷尔纳克笔下的《日瓦戈医生》,难以找到自己的生活位置和心灵归属而最终无助地沉落。他们的堕落也是不知不觉的。“他的真相究竟是什么,他自己都不知道。他的心就像是森林最深处积满了落叶,一层覆盖了一层,它们已经腐朽、枯萎、粘连,经年累月,密不透风。”

而他们的心,却时时朝向着温暖单纯的过往。比如淮平,他厌恶没有人味却看起来人模狗样的何乐,却无能为力,只能“我就是不信他這个邪”。他认定的道德底线是“坏也得有个度啊”。李天娇所处的人类最亲密的婚姻关系却是最不安全的。“她觉得她正以自己的命,抵抗着他的刻毒”。“她身陷危急的时候,淮平并没有伤她。可现在她安全了,心却被何乐杀死了一百次!”她不代表法律,也不代表道德。但法律管不了道德,而道德又在哪儿呢?而在何乐眼里,“这年头谁也别拿道德吓唬人。道德是什么?道德就是不犯法!”——他们的道德边界是动态的、不牢靠的、自相矛盾的。他们就是我们,我们就是他们。

暮色中的世相森林每一个人如同一株树,高低伸展着繁复的枝条叶片。我着迷于暮色中的世相凌乱——人们的心丢盔弃甲,接近生活的真相。我想做的就是追索他们的来路,因为真正的惊险就埋藏在普通人的普通生活中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