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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常手记

2013-04-29蓝燕飞

文学界·原创版 2013年9期
关键词:麻风病人麻风孩子

蓝燕飞

一福利院的保姆们

接种室的全名叫铜鼓县预防接种门诊。总面积不到六十平米,被分隔成候诊区、接种区和登记区,候诊区摆放着两张油漆成黄褐色带靠背的长条木凳,登记区有两张背靠背的办公桌,接种区又被一扇玻璃门一分两半,里面是配药处,靠墙一排白色大理石台面是操作台,台上一溜存放疫苗的冰包、注射器、75%的酒精、消毒棉签,操作台旁边立着一台275立升的海尔冰箱。我的工作没有什么技术含量,就是坐在登记处,在接种本上登记好要接种的疫苗、疫苗批号、接种时间,家长签字认可后预约下次接种时间。

接种室里的孩子大多是宝贝疙瘩,不仅是父母的,更是祖父母、外祖父母的。通常情况下,一个孩子搭配两个大人,一个抱孩子的,一个拎包的,包里无所不有:奶瓶、尿不湿、卫生纸、还有些小铃铛之类的玩具。也有例外,一个人抱两个三个,一手一个,背上再背一个。看到这样的孩子,我们就知道是福利院的。福利院的孩子都是弃婴,而且基本是女婴。福利院自己带不了那么多孩子,就在外面请保姆。保姆工资低,一个月只二百块钱,如果只带一个孩子,实在不划算,反正一只羊是放,一群羊也是放,因此一带都是几个。福利院里的孩子有个共同的姓氏,以前姓党,现在姓铜民。党比较好理解,铜民拆开看也简单,前面的是县名第一个字,后面的是民政局的第一个字。好像这是统一规定,最少在江西范围内如此。

福利院的孩子发育相对滞后,身形瘦小、表情呆滞、脸色白里带黄。做保姆的大都没有固定收入,靠带几个孩子来缓解家庭窘困。生活如一盘沉沉的石磨,压在身上,几十年下来,他们大多神情憔悴、粗手砺脚。印象比较深的保姆有三个。一是山东女人,六十左右的年纪,刀条脸、鼻翼旁两根皱纹刀刻斧砍般,一双小眼睛放射出精明的光亮。她一来,就大声嚷嚷:医生,快点快点,先帮我的种上,家里还有几个在哭呢。接种室人来人往,空气本就不怎么新鲜,伴随山东口音席卷而至的是一种说馊不馊说臭不臭的怪味快速与空气中的氧分子结合在逼仄的空间扎下根来。这呛鼻的怪味来自没有及时清洗的物件与孩子。包裹里的棉花已经结板,衣裳的领口处凝结着半干的奶渍,撩开衣服,看到孩子娇嫩的肌肤皱褶处有好些破损。那些孩子在如此环境里安然若素,一针扎下去,有的如弱猫般啼一声,有的则大哭起来。山东女人从来不哄,她边给孩子穿衣服,边说:可憐啊,这些有父母生无父母养的家伙,长到八九个月就会被牛高马大的外国人领走。天远地远的,漂洋过海,谁知道到那边受啥罪?然后她压低嗓音,眼珠滴溜溜一转,神秘兮兮地说:听说到那边卖器官呢。说完,大声叹口气,拉长语调说,可怜啰,可怜。

山东女人有一点没说错,孩子都是被外国人领养的,外国人不仅重视疫苗的接种与否,其他行径更让人匪夷所思。老话说养儿防老,养个孩子总要得到些什么。如果谁家领养了一个孩子,恨不得昭告天下,说孩子是自己生的。如果无冤无仇,旁人不会多嘴多舌泄露天机。大家都明白,这样的身世之谜最怕的就是被孩子或孩子的父母知道,被孩子知道了,怕孩子不认自己,白瞎了功夫,被孩子父母知道,怕他们找上门来,闹个竹篮打水一场空。一个黄头发高鼻子的外国人,养个黑头发矮鼻子的中国人,用不着别人说什么,一看就知道不是他自己的血脉。山东女人不能理解也算正常。

前些年看到一篇报道,一个美国母亲为女寻亲。美国母亲是个律师,已经育有三个儿女,上世纪九十年代,在湖南衡阳收养一个女儿。一晃女儿十岁了,却不幸染上白血病,需要骨髓移植,遍寻台湾、东南亚,均无与之相匹配的。这位美国母亲,辞掉事务所的工作,带着女儿来到衡阳,希望找到孩子的亲生父母,进而找到有相同遗传基因的兄弟姐妹。她奔波半年,从衡阳辐射到湖南,凡有点线索的地方都走遍,失望然后绝望。这个空手而归的母亲,把孩子的照片发到互联网上,那个女孩穿着白色衣裙,直的黑发,和异国兄、姐一起,笑得如花朵一般。

女孩来自福利院。福利院的孩子大多来历不明,如虚空中飘荡已久的落叶,随风而逝。要识别叶子来自哪棵树,无异大海捞针。

有个男保姆,常年穿件蓝工装,一张寡白的宽脸上按着一颗蒜头鼻。他带的孩子有个特征,头发都是直立着的。有次,见到一个孩子脸上好几处伤口。他说,老鼠咬的。孩子三指宽的小脸惨不忍睹:鼻子一处、脸上三处,还有一处在右眼睑,老鼠咬了几口?或者是好几个老鼠同时咬?他又说,已经打过狂犬疫苗。我问,晚上孩子有人管吗?他吞吞吐吐说,有是有,不过也有睡死的时候。老鼠咬孩子,孩子不哭吗?没听到。他的声音和表情都平静到麻木。

每年福利院有上百个孩子,分散在十几个家庭。就如投胎一般,也有投得好的。那是一对夫妻,男人身材魁梧,嗓门高,女人腿有微疾,走起路来一颠一颠,但小巧的身材十分匀称,白净的脸上总是浮着一层软软的笑。他们一来,接种室就热闹了,男人的大嗓门呱唧呱唧的,把孩子逗得咯咯地笑。别说是福利院的孩子,就是平常人家也很少在接种室逗孩子的。他边逗孩子边夸孩子,这个聪明啦,三四个月就晓得认东西,怕大家不相信,他说,灯灯,他手里的孩子果真抬头看着顶上的日光灯,然后他又会说,凳凳,孩子转动着小脑袋,盯着凳子笑。夸过孩子的聪明,开始夸孩子的漂亮,他抱起一个孩子到我们面前,你们看看,这脸蛋像不像红苹果?我抬头看,那孩子果真惹人爱,红嘟嘟的脸蛋,乌溜溜的眼睛,透着机灵。

他夸完孩子,开始夸自己。我就是喜欢小孩子,一有空就抱抱她们,亲亲她们,逗逗她们,拉了吐了,及时弄清爽,别看她们小,个个都是鬼精怪。你对她们好,她们也懂的,晓得我们带十来个不容易,个个都听话,夜里吃饱了呼呼睡,不吵不闹。

他说,我的孩子都是香喷喷的。

他脸上的自豪表情极富感染力,那些孩子活泼、干净,衣衫虽然是旧的,但都柔软,洁净,散发着阳光的芬芳。

有一次,他和我们谈那些送走的孩子,他说,好些孩子都是出世没几天来的,在我手上慢慢长大,会笑了、能坐稳了、知道爬了,长出了小牙齿,一点一滴的变化都在我眼睛里,就像自己的孩子,自然舍不得,每次送孩子走,我老婆都要哭上几场。他扭头看他老婆,他老婆在旁边不好意思地笑,脸上浮起两团红晕。他告诉我们,福利院不让保姆和外国人联系,有一次,他在一个孩子的衣服里夹了张纸条,上面有他的名字、地址和电话,结果福利院把他找去狠狠批了一通,说再这样,就取消他的资格。他说那次他才知道,孩子交出去时,都会换上外国人带来的衣裳,所以啥都瞒不了。唉,要不是下岗了,谁想带呀,刚有了感情就送走,一批一批,我带了十几批呀。他红着眼圈,声音渐渐低下去。

我是二〇〇〇年到接種室的,那些孩子大的已经十二三岁了,保姆们换了几批,但是山东女人和穿蓝大褂的还在,他却在前年死于肝癌,他的老婆,因为腿脚的不便,一个人无法继续带孩子,也再没见过。

他叫方生,是唯一一个我记住了名字的保姆。

二拿什么拯救你

1

那一天,接了两个陌生的电话,上下午各一个。第一个正在出差途中,汽车在蜿蜒起伏的山路上摇摇摆摆如企鹅般缓慢前行,太阳拂照着路旁的山岗,绿色的植被上升起淡淡的雾岚。车厢内,早起的人们大多处于浅睡中。

叮当叮当的木琴响起,猛然惊醒,大脑却依然处于半昏睡中,迷迷糊糊地喂了一声,那边是个陌生的声音。

是蓝大夫吗?

你是?

我是深圳某医院的郑医师。

哦,你好。(我和深圳从未有过任何联系,这是谁啊?)

你们是否去过赵新正家?

赵新正?大脑如老式收录机倒带,一节一节返回。渐渐从懵懂中清醒。赶紧回答:是的。

具体什么情况?病人现在情绪很低落。质问我说,不是保密治疗吗?为什么我的家乡会知道?疾控中心派了好几辆车,兴师动众的。现在村里人都知道了,我再也回不了家了。

这样啊,昨天下午是去过他家。我和分管领导,两个人,没开车,对,骑摩托车去的。他家就在城郊,只有哥哥、嫂嫂在家,没有没有,没有邻居在场。你也知道,大疫情的管理规则,作为病人的原籍地,我们有责任去了解情况,如果他已经回到家乡,那我们必须进行管理。是的,我知道,应该先和他取得联系,可是,他的电话,无法接通。得知他未回来,我们就离开了。对,他哥哥问过,我们没把病情告诉他。

最后郑医生说:病人明确表示不希望你们再去打扰他的家人。

郑医生的语气带着些不快,似乎嫌我们多事,让他的工作增加了难度。

电话一激,瞌睡没了。路途还很漫长,久雨初晴的大地露出了春天的妩媚,隔不了多久,就有一块油菜花,在春风中绽放着金黄的微笑。河流大多浑浊、细瘦。人家门前种的李树还是梨树,白花如雪。间或可见红色的土壤、堆积的垃圾、整平如镜准备播种的水田、一头或几头憨憨的水牛、贴着锃亮瓷砖的新房子和歪身裂体的老屋。在逶迤连绵的绿色中,如大地的一朵头饰或一块伤疤。

今年换了个岗,应该属于照顾的性质。地方病、麻风病、慢病名头看似复杂,并没多少具体工作。特别是麻风,在我的印象中,已经是个传说,唯一留下的印象是狮子脸、秃眉毛。没想到刚一接手,大疫情上就转来一例麻风,紧跟着是这次在抚州召开的麻防会议。

铜鼓到抚州没有直达车,要通过南昌中转。辗转到达时已是下午四点。站在街头,见西斜的太阳如一枚红印章盖在天边,似曾相识却又陌生的车流与人流,让人生出几分虚幻感,不知身在何方,去往何处。隐隐听得杜丽娘婉转凄美的唱腔从云天外传来,她缠绵的爱情如水袖一般甩落尘埃。这是戏剧家汤显祖的故里啊,一时怔住。定了会神,才按照客车司机的指点,坐上12路公交。12路公交直达赣东宾馆。一天行程,真不轻松。

找到报到处,一说铜鼓,立即有人说,你是铜鼓的啊?正好,找你有点事。惊愕地回头,见一中年女人坐在床边,脸上浮着似有似无的笑。

还是关于赵新正的,她说她是省控制中心的肖梅梅,她的顶头上司国家麻风病防控中心的朱教授打电话询问,省疾控中心是否派了人去?开了几辆车?要我说明一下情况。

在我心里,那是件小事,去之前并没斟酌审慎,没想到却惊动麻风病防控最高机构。

接过已经连通的电话,重复了一遍上午的话。最后,我把自己的猜测说了出来。赵新正的哥哥见到疾控中心的人找上门,心里肯定有疑虑,但在我们这里又得不到确切的消息,所以打电话问弟弟,他刻意夸大甚至歪曲事实,也许是想“诈”一下弟弟,从而获知实情。朱教授听罢哈哈大笑起来。

2

再也回不了家了。这句话,让我心里有种不安。我们是否做错了什么?

确实是骑摩托车去的,但这完全是歪打正着。因为司机当时正好不在,我们又不耐烦等,路不远,太阳也很好。春天正在慢慢敞开胸怀,春风柔软,春光明媚,那么温暖和美好,春天的光和影、形与色一起诱惑着人融化其间。

人可以无数次地走进春天。但是人心有春天吗?我总在想,那个哥哥告诉弟弟的为什么是非事实?他担心什么呢?这个电话他打得多么糟糕啊。在他家,我见到他们父母的照片挂在厅堂的墙上。这个世上,他们只剩下兄弟俩。他或许有自己的理由,老婆、孩子需要保护,他是不是害怕弟弟回家来,把病传染给他们?又或者他埋怨弟弟不该隐瞒?

如果村庄是一泓静水,赵新正成为了一块砸向平静水面的石头。这是哥哥告诉弟弟的。于是赵新正说,他再也不敢回家了。

一直在犹疑,要不要给赵新正打个电话。

我可以把那天的事情经过一五一十告诉他。他应该会相信的。但是相信之后他会怎么想?他将如何揣度他的哥哥?赵新正今年二十四岁,还没成家。一个人在外面打工,已经六年。哥哥是他唯一的亲人,是他过年时在滚滚人流与车流中风尘满面向往的家。那是应该有温度,是他放松精神、舒展筋骨的所在。

那栋山脚下刷得雪白的房子,门前一片田野,傍着田野的村路外,河流蜿蜒而去。田野里的菜花、门前的桃花、路边的野花,金黄、粉红、浅蓝,缤纷着、热闹着,它们再也不会向赵新正敞开胸怀?绽放笑脸?

现在他情绪低落,知道真相后他的情绪会不会更低落?

想着情绪低落的赵新正在异地他乡的某一处流水线上,疾病与心事如一头凶猛的野兽,咬住他不放,想把他撕成碎片。他像一片落叶,被风追赶着,满地打滚,最后腐烂成泥。

现在的赵新正犹如一只惊弓之鸟,惊惶失措,任何一点动静都可能让他嘭的一声,摔落在坚硬的大地上。

既然不能幫助他,至少不去惊扰他。

3

麻风是个古老的病种,公元前七百到一百六十五年的《圣经·旧约全书》即为麻风病人制定了一系列严厉的礼仪法规、检疫隔离及清洁等程序,十二世纪欧洲开始设立麻风病人收容所。公元五百五十六到五百五十九年,印度僧人在河南汲郡西山霖落泉寺设立“疬人坊”是我国最早收留麻风病人的机构。

春秋时期记载“妇有七出”其一“为有恶疾者”,“女有五不娶”,其一“为世有恶疾者”,其中的恶疾皆指麻风,晋葛洪《抱朴子》记载:上党赵瞿,病癞历年垂死,其家弃之,送置山穴中,公元九世纪,欧州多国颁布麻风终身隔离的法令。我国秦代有将犯罪病人水淹或活埋的规定。直到近代,惨绝人寰的一幕在广东上演,一九三五年,军阀在白云山枪杀三百多名麻风病人。

民间有句俗语,比喻某种人不能接近:好似大麻风。说明大麻风的传染性人所共知。面对麻风病,东西方出现了惊人的相似,少有的统一:轻一点的把他们隔离起来,重一点的活埋、烧死。

两千多年的漫长时光,面对麻风,人类并无多大建树。隔离或者杀害。铁的坚硬与血的腥味,覆盖在一具具残弱的病体之上。

麻风的传染性远远比不上天花、霍乱。为什么人类会谈麻色变?

这恐怕与麻风的后果有关。说起来麻风不会轻易致人死地,它侵害的主要是人的皮肤与神经。两天的培训,十几个小时,投影出来的图片该有几百上千张吧。毛骨悚然。这是我真切的感受。那些面部、上肢、下肢,前胸后背布满了可怕的斑块,但这仅是开始,接下来眉毛脱落,眼不能闭,眼睑翻出,口角歪斜,最后鼻子烂掉、手指烂掉、脚趾烂掉、眼睛瞎了。或者手脚还在,却不能动弹,像鸟爪样强直地垂着。毁坏面容、肢体残疾、失去光明。一个好端端的人,变得人不人鬼不鬼兽不兽,世上怎么竟然有如此歹毒的病菌?

中国麻防所的陈教授温和儒雅,他再三强调接受治疗后一年内,麻风病症状是加重的。想想吧,治疗了一年,病情没有往好的方向发展,一边吃着药,一边看着自己的身体在溃烂,心里会是怎样的绝望。他说自己是个老麻风,从青年起一直做着麻防,他谈自己的病人,天南地北,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的辗转求医七八年才确诊。他说:麻风病人固然需要药物救治,同时需要社会救治。某种程度上,社会救治更重要。但是因为麻风病在民间名声太坏,极易引起恐慌,麻风病人都是保密治疗的,有的妻子或丈夫患了病,对方都不知情。保密过头也不见得是好事,有一次到西南的某县,分管的副县长十分讶异地问:我们县里还有麻风病?所以我们还是要多向领导反映,领导重视了,才谈得上社会救治。教授语调平和,语速缓慢,他说,麻风病人自杀的概率是普通人的十六倍,几乎每个病人都产生过轻生的念头。他们要活下去不容易,既要和疾病斗,又要忍受歧视。真的很可怜。因为神经受到了损害,感觉出现障碍,痛觉、触觉、温觉渐次丧失,开水烫着、火烧着、钉子扎着,都不晓得痛。脚烂得见了骨头,还一样走路。人体的所有感觉都是一种自身保护,当肉体成了一截木头,面对伤害不管不顾,不晓得躲让,很容易造成畸残。可以说,防止畸残是麻风防治的关键。

晚上与室友聊天,她是景德镇麻防所的。话题绕来绕去竟然又回到了麻风上,她说刚发现个病人,是在厦门打工发病的,确诊后回来治疗。病人二十八岁,刚生了第二个孩子。幸运的是她的丈夫和公公婆婆都很善良开通,知道是麻风,也没嫌弃她。

我问她们那里有没有麻风村。她说,以前有。紧接着她说了一句与陈教授一模一样的话:麻风病人真的很可怜。外人嫌,亲人也嫌。麻风村在远离人烟的山洼里,四面是山,只一条小路与外界相通。粮食啊、日用品啊,都是派人送去的,也不进门,通过围墙上的一个洞口塞进去,像狗一般。麻风村是上世纪五十年代建的,几十年,麻风病人死的死,已经没几个了。政府一直倡导麻风病人回归社会,前年把这个村子撤了。那些人多数没有成过家,只能跟着兄弟过。兄弟碍着政府的面子,不好拒绝,但也不和他们共同生活,他们大多数住在老屋里,与兄弟隔着几丈远。我又问:麻风村里还有人吗?她说有一个,怎么劝也不走,说家里没人了。去年我们去看他,见房子已经东倒西歪,正是年关,天寒地冻,好几处都在漏雨。我们说,这里住不得了,房子要倒啦,赶紧回去吧。他说,倒就倒,反正没什么活头。还有个病人,已经快八十了,找了我们几次,说想回麻风村。他也是二十多岁得病的,是麻风村第一批村民,他的好年华都是在麻风村度过的,唉,麻风病又有什么好年华,再好的年华都是丑陋不堪的。他说,回去人家既把他当怪物,又把他当瘟神。话都找不到人说。白天傻坐着看太阳升起落下,晚上的月光照得人睡不着,一天一天,日子长得让人心打颤,不如在麻风村里自在。

4

输入麻风村,百度一下。汝城县麻风村坐落在大坪镇海拔一千二百多米的乌泥洞,又称“无人洞”,距县城二十五公里,四面环山,呈盘形洼地,远避河流及交通要道,与外界自然隔离。

这种隐形的村落让人不寒而栗。但也有意外的发现:台湾记者张宜平只身走进大凉山麻风村。

张宜平的关键词:那些孩子每一个看起来眼神都是空洞的,衣着都是褴褛的,我看到之后不忍心转身离去,这些孩子们全部没有身份,他们无法选择父母。只能背负着父母的宿命。我希望让孩子有个地方可以读书。当时去的时候就听说大营盘只这么一间小学,两间破教室都快倒了,唯一的代课老师下个月就要去卖水果了。当时一门心思就是要把新学校建起来,写文章、演讲、甚至还卖过蜡烛,到处筹钱,两年后终于建起了新学校,十一间教室,总面积一千平方米。

让我意外和震惊的是,她做的第一件事竟然是教孩子们如何洗澡。

可以想象麻风村里的生活。麻风病人在被世界遗忘的角落里,彼此怜惜、温暖,疾病夺走了他们的人样,但留下了正常的欲望。被欲望或爱情催生的孩子,像一块石头或一棵歪脖子树,深陷在麻风的泥淖,他们一生下来,脸上就刻着无形的红字,一个人长期过着画地为牢的生活,如断了翅膀的鸟,只能栖息在某一棵树桠上,它全部的世界就是那棵树。麻风村的孩子不仅不能像正常孩子那般上学,连洗澡都是奢侈的。

她做的第二件事是让麻风村的孩子成为真正的人。

在张平宜的游说和努力以及当地政府媒体的帮助之下,二〇〇五年三月,这个村子正式成为越西县第二百八十九个行政村。在这之前,孩子们只是这个村子里集体户口里的一个数字,现在孩子们第一次有了身份证。在他们出生很多年后,终于有人承认:你是一个人。可以坐飞机、住旅馆、拥有银行账户。

张平宜堪称是个了不起的女性。但是不可能人人成为张平宜。

张宜平走在大凉山的深处,风从远处吹来,撩乱了她的头发,她望着远方,身后的道路陷落在野草之中,越过这条路看向更远些的地方,是另一条更为孤独的路,空空荡荡时隐时现,最终消失在莽莽群山。

镜头前的张宜平,微蹙眉头,清秀的脸庞上笑容疲惫。

孤独的道路、孤独的身影,世界广大而沉寂。

5

在泛黄的老资料里看到一本麻风病人的病历。一、二、三、四、五、六、七,七个人七个影子,都是二三十岁的年纪,不禁想象起他们的命运。依稀记得有部老电影,女主人公是个麻风病人,在深山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后来被解放军所救。美丽的秦怡在电影里依然美丽,成就着旧社会把人变成鬼,新社会把鬼变成人的童话。

七本病历,活着的只剩了张满根和刘山石。

依照每年一次的惯例走访他们。我是第一次面对麻风病人,心里七上八下,多少有点惊恐。张满根住在修铜交界的一个山凹里,汽车停在村部,一条小路从村子的尾巴上长出来,像羊肠七扭八拧,我们三个人抱着一床棉被、一双胶鞋、一件棉袄、二十斤大米,走得气喘嘘嘘。

约莫走了五六里,远远地看见小路尽头,一条黑狗从屋子里窜将出来一路狂吠奔我们而来,心里一惊,四下张望,见屋里有个人影,跟着一声吆喝:黑狗!回来!

黑狗猛回头,四蹄立住,犹不心甘,轻吠几声,才慢慢往回走。

张满根坐在屋里,阳光从门口射进去,如一束追光。他的脸色和头发一样苍白,却并不狰狞。只是笑容僵硬,我知道,那是麻风杆菌侵害了神经。他那么吃力地笑着,也不让座,也不倒水,对我们的问话抱以点头或摇头。他的家,真正是家徒四壁,一床一桌一灶,屋子有年头了,墙壁上有横七竖八的裂缝。

直到我们离开,他保持着坐姿。严格地说,他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判愈,已经不是病人,但是麻风杆菌一口一口咬掉了他的肢体,我对他的情况了若指掌。我知道阔大衣袖裤管里的秘密:只有两只拇指的双手,双脚踝关节强直,不能正常站立与行走。

带路的村医说,一个人不成家过得就不像个人。他这个病,人丑不说,还没有了劳动力,到哪去成家啊?还不是阿猫阿狗样的活一天是一天。

屈指算来,张满根已经是七十岁的老人了。

得病时他只二十三岁,还没娶亲。他的父亲也才四十四岁,正是壮年。壮年的父亲为儿子盖了两间房,这两间房就像孙猴子画的那个圆圈,他呆在里面,任头发一根根白尽了,再没回过家。

村医是个话唠子,年龄也在五十开外了,瞪着一双爬满血丝的眼睛,絮絮叨叨:这样活一世人亏死了,女人的味都没闻过,和狗作了一世的伴。你知道他养了几多狗不?十几条呢。

狗死了一条又一条,他老哥子还活着。一条烂命比狗还经得磨。

说话间已经走出数百米。转过一个弯,远远见村子白墙红瓦,绿树掩映。禁不住回头,两间老房子矮矮地依偎在土崖下,如风中摇烛,谁也不知道它什么时候就熄灭了。

刘山石的所在地离张满根足足有四五十里,倒还生活在村里。找到他时,他和老婆正吃着中饭,油漆剥落的小方桌上放着两碗吃残了已经了无热气分辨不出何物的菜。

刘山石穿着半旧的灰运动衣,见到我们微微欠身招呼,除了眉毛稀少,似乎没什么异常。他的笑是舒展的,我看了看他的手,似屈非屈,呈现出过度自由不知像树根还是鸟爪?他的两脚,鞋的前半部明显瘪下去。隔着绿色的解放鞋依然能够看到残缺。

想和他聊聊,但是他话少,问一句答半句,只告诉我们脚底的溃疡前两年只一处,今年新长了一处。搽了送去的药膏,好是好些,但断不了根。他老婆端上茶水,我有点口渴,但是我没有把茶水送到唇边,依旧放在小桌上。这是个高个子女人,宽脸,花白头发。她问戴医生呢?我说今年我接了戴医生的手,以后有什么事找我,我姓蓝。她是个爽快人,和刘山石的寡言少语成了鲜明对比,,噼噼啪啪放爆竹般说了一通,几十年的光阴,在话语里一带而过。

我听在心上,不用揣摩,也能够体味到她的难得和不易。

刘山石发病时也才二十八岁。她说,村里知道他是这个病,就似开了锅,能够烫死人。我是抱定了主意:烂棉絮裹头,任命撞。他去外县住院,都说他回不来了。我写信和他说,不管他病成什么样,我都在家等着他。那年我二十三。已经有三个孩子。二十三岁后我再没生养过。二十三正年轻呀,他得了这个病,人又不在家,世上啥样的人没有?摸黑打拐的、想占便宜的、落井下石的。我是一條道走到黑,人到了那份上,怕不管用,哭也不管用,烂棉絮裹头,蒙住眼睛任命撞,要是当年我带着孩子一走了之,他刘山石名下连痕迹都没了。现在三个孩子都长大成人,嫁的嫁、娶的娶,女儿生了外孙、儿子生了孙,个个都长得胖嘟嘟,精精神神。她进到卧房拿出张照片给我们看,照片的边角已经翻卷,露出绒绒的毛边:三个小子穿着海魂衫,右手齐眉做敬礼状,圆头虎脑的,个个讨人爱。听着我们的夸奖,她的脸上焕发出光彩,配着紫红的上衣,让原本清冷的屋子光亮温暖起来。

烂棉絮裹头,任命撞。这句话女人说了两遍,人到了绝境,或许会生出一身胆,和命运斗一斗,也唯有斗一斗搏一搏,才有生活下去的勇气吧。

也奇怪啊,蓝医生,都说这个病会传染,我和他一起吃、一块睡,几十年下来也好好的,村里也没第二个他这样的。癌症不传染,村里倒有了好几个呢。她看着我们带去的棉被,又说,你们可怜我们,年年送东西来。我这些年在外面捡废品,常见有人大包小包地丢衣服,有的真是挺好的,八九成新呢,我问过,不是病人穿过死人穿过的。电视里经常播哪里又发大水了,哪里闹地震了,我也想帮帮别人。就是不知道找谁寄、寄费太贵了付不起,几十块的总能够对付。

她说话时,刘山石一直静静的,他脸上没有悲喜,只有一层轻轻的笑容。却是风吹不去,雨淋不湿。

她也是笑着的,只是更热烈些,如山花烂漫,秋林绚美。

从大门往外望,四邻都是新楼,两层或者三层,瓷砖的外墙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刘山石的家无疑是旧的,墙脚的苔藓、檐下的蛛网,还有清冷的饭食。她好像看穿我的心思,指着一幢新屋说,那是我家的,钱是儿子在外面打工赚的。正在装修哩。又用嘴努了努丈夫:装修没怎么请人,都是他弄的,你们也晓得,他站不了好久,好多都是跪在那里,一点一点,慢慢做。我们也不急,人是这样,有了新房子,住老房子就好像不丢脸了。

我出门仔细看了看他们的房子,外表看,除少了几根罗马柱,别的和邻居们没两样。刘山石能够完成这些工作,真是奇迹。

新房前,没清理好的阶沿下,淡蓝的野菊花长到没膝的高度,繁华中透着荒芜。一如我们常态的生活。

常态二字,对刘山石来说,实属不易。

三寻找王小米

早晨上班,接到市疾控中心小赵的电话,说铜鼓县医院昨天下午报告一例新生儿破伤风,要我尽快去做个案调查。当下是个网络时代,资源共享,许多信息打破地域的局限和空间距离,大家可以同时获得。我一边答应着,一边拿眼看窗外,雨正噼噼啪啪下得欢。这个春天,一场雨绵延不断,如逶迤的山脉,有时看似到了尽头,却又异军突起,没完没了地接力下去。

个案调查的完成时限是在接到报告后的四十八小时。我想,时间完全来得及,下午去吧。

谁知,这一犹豫,就与那个名叫王小米的孩子失之交臂。

下午的雨势没有如我希望的那般弱下来,单位到医院,虽然只有两三百米的距离,却也淋了个半湿。一楼的儿科,因为气候的原因,显得潮湿而阴暗。名为住院部,却兼有门诊的功能。医生办公室围满了抱着孩子的家长,走廊上的人举着输液瓶游来游去,他们的神态疲惫而焦虑,他们怀中的孩子哭闹不休或者噤若寒蝉,但不管是吵闹的还是安静的,都让人看着揪心。

我站在人群的外围,慢慢消耗着自己的耐心,直到他们渐渐散去,医生水落石出。医生也是一副疲惫的样子,眼神涣散,脸色苍白,他告诉我,王小米已经在上午自动出院了。

这完全出乎我的意料。当然,我更明白其中的含义。自动出院意味着病人在病情没有得到控制,没有痊愈的情况下自动放弃救治,对一个新生儿破伤风患者来说,结局是显而易见的。但是作为新生儿的王小米显然不会自动出院,是她的父母为她作出了这样的决定。

这种让人头疼的问题,多想也于事无补。我还是尽快把自己的事情做了,因为这个病例已经进入了网络系统,在信息管理与疫情报告内部,它是一个无法删除与更改的事实,按照规定,我必须完成流行病学调查。

见不到病人,我只能退而求其次,找到她的病历。我知道,顺着一份完整病历的藤蔓,是可以找到我需要的资料的,虽然少了客观感受,却宛如雪泥鸿爪,好歹算得有迹可寻。

但事实再次出乎我的意料,这份病历资料不齐,缺项甚多。一些基本信息譬如住址、联系方式,都是空白。

也有详实的地方。患者姓名:王小米母亲姓名:王小英。但是这组名字让我生出疑虑,它完全不符合我们约定俗成的规矩,看起来,不像母女,更像姐妹。

作为一种与母亲相关的疾病,必须记录母亲的一些资料,譬如姓名、年龄、生产的地点、接生员是否受过专业培训……我一一看下去,仔细辨认着医生龙飞凤舞的手书:出生时间:二〇一〇年五月二十八日,发病时间:二〇一〇年六月五日,入院时间:二〇一〇年六月六日。后面是临床表现、诊断与鉴别诊断、治疗……在症状那一栏里赫然写着,烦躁不安、吮乳困难、牙关紧闭、角弓反张……这样典型的症状,结合在家自行分娩,接生者为其丈夫,做出正确的诊断一点都不难。

再次找到主治大夫,他无奈地双手一摊,说,知道的我已经做了记录,不知道的不能胡乱瞎编。他不说,我有什么办法?听口音好像是贵州那边的,问住在哪,只说住在山上。

铜鼓境内层峦叠嶂。仅凭一句住在山上,想找到一个人,无异于大海捞针。但是住址与联系方式却是必须填写的,否则,系统将会摆出一副不罢休的架势,反复提示,直到满足它的要求。而且说到底,这两项对于疾病而言,是无关紧要的,它不过是笼罩山峰的缥缈雾岚,无法也不会改变一座山的本质。

我随便写了个地址,又在电话栏里虚构了一组数字,算是完成了一次调查。我轻车熟路地做着这些事情,内心没有不安。我想,想象并不完全是虚构,合理的想象是还原事物本来面目的必要手段,最少也是手段之一。

但是,事情没有随着工作的结束而过去。那个没有见到的孩子王小米,如树上的倒刺,落在心上,让我很不畅快,我不止一次地想到她,想到她的出生,想象她有怎样的表情,在我的想象中她轻盈的身体如羽毛般飞扬,然后降落,在触地的瞬间成为一块坚硬的石头。

王小英在丈夫的帮助下,生下了女孩王小米。他们住在某一座山上,租下一片山场,垦荒种地。留在记忆里的贵州老家,水土流失得厉害,山上地里到处都是荒凉的石头,不像铜鼓的山,肥沃、湿润,随手扔下一粒种子,都能发芽。他们虽然都没读过什么书,但并不缺少对美的鉴赏能力,撞入胸怀的满山青绿、朗照的太阳、清凉的月光,让他们的心与生活一同变得熨帖与安宁。三十一岁的王小英,已经有了两个或者三个孩子,养孩子的成本,对他们来说,并不高,只要一碗饱饭,孩子自然可以慢慢长大。难道他们少养两个孩子,就可以过上别样的生活?还不是一样离乡背井,下苦受累?财难旺好歹有个人旺,何况他们住在远离村庄的山上,平日里见得最多的是山鸟和树木,多个孩子家里也添些热闹。他们的孩子都是在家里出生的,在他们看来,女人生孩子就像母鸡下蛋一般,自然、轻松。犯不着花上千的冤枉钱,白白扔在水里。钱,他们要一个一个地攒着,孩子大了,总归要上几年学,再大些,要嫁丈夫要讨老婆成家。他们没想到,这个孩子会出问题。

刚刚出生的王小米把父母打得好好的算盘搅得七上八下。

但是,责任实在不该落在王小米的头上。她的父亲,只要把手中断脐的剪刀,在火上烧红,王小米就能像别的孩子那样顺利地活下来。这样简单的道理,那么容易就能够办到的事情,却在王小英夫妇的经验之外,他们的手里,除了一柄锋锐的锄头和苦熬苦做的老茧,什么都没有啊。

王小米在出生的七天头上,开始哭闹,王小英以为孩子饿了,解了怀,但是孩子把她的乳头吐了出来,她又去看孩子的尿布,也是干爽的,她迷惑了,想不出除了吃和拉,孩子还会有什么要求,直到孩子咬住牙关,不再张口,小小的、柔软的身体,如一张僵硬的弓,反挺在她的怀里,她和丈夫才著了慌。他们在医院住了一个晚上,一个晚上就花掉了好几百块钱,花掉了好几百块,医生却不敢说一句拍胸脯的硬气话,他们在心里划算了一下,觉得这是件吃亏的事情,怕要人财两空的。他们决定回家去,是死是活,全凭王小米的一条贱命。

新生儿破伤风在没有医疗救治的情况下,死亡率高达百分之九十以上。虽然这个世界,总有奇迹发生。会有奇迹降落在女孩王小米的身上吗?如果没有,她不过就是一阵山风吹动,树叶颤动后归于平静,一点痕迹都没留下。但是,似乎又不能简单地去指责她的父母,你看,一只母鸡也知道张开翅膀去护卫自己的孩子,抛开人性不谈,仅从人的动物性去看,她的父母必定也是希望她能够活下去的,他们令人匪夷所思的价值观,完全是环境和生存法则教给他们的。

他们让王小米成为了一个来历不明、下落也不明的人。没有住址、没有电话、没有户口、没有真实的名字,他们也许并没有谋划好,只是听凭本能的驱使。他们如此小心翼翼地保护着自己,即便在医院这样的地方,也不能让他们解下身上的盔甲?是什么,使他们成为对他者保持着高度警惕,无法建立人与人之间的信任的人呢?

原因或者很简单。他们虽然木讷,但是也明白王小米是超生的,超生要罚款,罚款是大事。所以他们小小地狡诈了一番,木在林中,水在水里,让人无踪可寻。

来到世间不足十天的王小米赤手空拳,确实只有贱命一条。她毫无选择地跟随父母,回到山上的家。雨泼天泼地,道路泥泞不堪,我完全能够想象他们的归途,笼罩着凄风苦雨。但我不知道,王小米,带着对世界和生命的未知与困惑,永远睡下去还是会在某个晨曦喷涌的黎明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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