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懵懂时代(中篇小说)

2013-04-29刘志铁

文学界·原创版 2013年9期
关键词:赵东喜子大洼

刘志铁

喜子原来只知道锁柱调皮,学习不好,总惹事,却不知道锁柱还很下流。知道锁柱下流,是那天上数学课的时候。数学老师是女的,姓林,三十出头,白净面皮。那天林老师感冒,人蔫巴,脸发红,说话时有气无力,样子好像没睡醒,眼睛睁不开。林老师给学生布置了作业,就趴在讲桌上,睡觉。睡觉也未必真睡着,也就是闭目养神。锁柱个儿矮,坐前边第一位,喜子个儿高,坐最后一位。锁柱坐前边第一位,不单是个头矮,还因为他上课好整事,调皮。把调皮学生放在第一位是老师的一贯做法,时刻盯着,免得他生事。锁柱虽然在老师的眼皮底下,但觑着老师不在或不注意,仍然搞小动作,出洋相。这个时候,林老师趴桌子上养神,锁柱就坐不住了。坐不住不是左顾右盼地跟人说话,或者是私下里鼓捣些东西,而是下了座位,蹑着脚跑到教室后面。教室很大,学生并未坐满,后面留有很大一块空地,堆着杂物。空地是有用途的,它的用途在冬天。到了冬天,教室要砌取暖的炉子。取暖炉子砌在中间,不是后面,但中间砌了炉子,桌子就要往后撤,还要堆取暖的木头疙瘩,空地就被占满了。喜子并不喜欢锁柱,他爹嘱咐他很多回了,叫他离锁柱远点,说是跟锁柱屁股后头哄哄,学不出啥好样。此时,喜子看见锁柱跑后面来,知道他又要出啥洋相,所以看见了假装没看见,把头伏在桌子上,装着看书入了迷。这时,锁柱就压着嗓子叫他:“喜子,喜子。”喜子再不能装了,回头看一眼锁柱。锁柱倚着墙,呈半蹲姿势,涨红着脸,嘻笑着,突然把裤子褪下来,露出了小鸡鸡。然后,又迅速提起了裤子。同样的动作,锁柱重复做了三次。喜子大吃一惊。大吃一惊不单是锁柱敢在上课的时候跑到后面来脱裤子,而是锁柱的小鸡鸡和以往大有不同。锁柱和喜子经常在一起玩,有尿就尿,谁也没背过谁,或者看见道上有屎壳螂滚粪球,就一起掏出家伙冲屎壳螂猛烈开火,直把屎壳螂刺个仰面朝天,溜圆的粪球刺散了板,再哈哈笑着欣赏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翻过身来的屎壳螂转着磨磨儿找粪球。那个时候,互相都看过小鸡鸡长得啥样,虽略有不同,但大体一致。而此时,喜子发现锁柱的小鸡鸡不一样,不但直挺挺的,还发红,像连阴雨的时候,烂树墩子根上长出来的狗尿苔。打那以后,喜子认定锁柱下流,理由不单是上课时跑到教室后边脱裤子,还有锁柱的小鸡鸡像狗尿苔。这是一九七八年,喜子和锁柱都在桃花庄小学四年级读书。

锁柱他爹姓张,人称老张,是桃花庄赶大车的车老板。老张是光棍,锁柱他娘生下锁柱三天,得产后风死了。埋了老婆,老张看看破棉絮里的锁柱,锁柱瘦得就剩下一层皮,皱巴巴的像一根晒了八百天的老茄包子。没了娘,老张担心锁柱也会旦夕不保,就给锁柱取名叫锁柱,意思是一把大锁锁在柱子上了,跑不了。这以后,老张就屎一把尿一把,独自拉扯锁柱长大。也许是生活压的,老张不爱说话,整天阴沉个脸,抱着鞭杆子赶大车。不爱说话的人性子都躁,点火就着。老张发火时不吵不嚷,就是拿鞭子抽人。锁柱最怕老张,怕老张不是因为老张是他爹,而是怕老张手里的鞭子。老张的鞭法十分了得,指哪抽哪,一鞭子就能把马耳朵抽得淌血。锁柱打小性子野,啥事都干,偷人家鸡蛋,往人家菜地里的倭瓜上拉屎,朝人家房子上扔石头。人家找上门来,老张二话不说,抄起鞭杆子就抽。这招挺好使,找上门的人看见老张鞭子一甩,嘎嘎响,心里也发怵,不敢再较劲,怕出人命。于是就冷锅贴饼子蔫溜了。锁柱上学时,经常后脊骨背着一条一条的血印子。老张性子虽躁,却知轻重,抽锁柱不抽耳朵,抽后脊骨,知道一鞭子抽掉了耳朵后果不堪设想。后脊骨抽不坏,顶多抽一条血印子,就算败败火,过两天也就好了。有老婆婆看着锁柱脊骨上的血印子心疼,埋怨老张下手狠,老张咧嘴笑笑,这样跟人解释。锁柱虽怕他爹的鞭杆子,却也以他爹的鞭杆子为荣。喜子和赵东整天围着锁柱转,用喜子他爹的话说,屎壳螂跟屁哄哄,就是因为能借锁柱的光,坐他爹老张的大车。谁要是惹着了锁柱,锁柱就横愣着眼睛,发狠说,想坐车?没门!锁柱在孩子堆里算是肚子底下一撮毛———缯(小公猪,意为孩子头儿),跟他爹老张的鞭杆子不无关系。

这年春天,喜子和锁柱掰交了。掰交不是掰在喜子知道锁柱小鸡子像狗尿苔,从此便瞧不起他,而是掰交在锁柱扯闲谈。扯闲谈扯的不是喜子,是喜子他姐。扯喜子的闲谈,喜子不急,但扯喜子他姐,喜子就急了。喜子有一哥一姐。姐叫玉翠,比喜子大八岁。喜子娘生下喜子一个月,就下地跟大帮干活挣工分了。喜子就扔给了玉翠管。喜子是玉翠一手带大的。娘干活中间,往家送一次奶。说是送奶,其实无非是例行公事。娘哪有奶啊,整天粗茶淡饭的还填不饱肚子,再整天劳累出汗,两只奶子快抽巴成干茄子了。一天的奶水,攒一起也不够一大酒盅子。喜子吮娘的奶头,吮出来的不是奶的腥甜,而是汗的咸味。确切点说,喜子是玉翠嚼玉米糊喂大的。喜子饿了,玉翠就在灶膛里烧玉米粒。然后,放在嘴里嚼。嚼成糊,再抿到喜子嘴里去。喜子从小熟悉的是姐身上的味道,或者是姐嘴里嚼出来的玉米糊的味道。大了以后,喜子对娘不亲,对姐亲;或者说对姐的亲,超过对娘的亲。所以,锁柱扯闲谈扯到玉翠身上,喜子没有不急的道理。事情还得从根上说起。教数学的林老师是外村人,离家二十五里,平时不回家,住校。林老师二十多岁,还没婆家,是个大姑娘。校长担心林老师的安全问题,就给林老师找个作伴的,晚上跟林老师一起在学校伙房睡觉。给林老师作伴的是喜子他姐玉翠。校舍有东西向两排房,两排房之间是操场。伙房和办公室紧挨着,在前面一排。厕所在后排房子的后房角,靠着最北边。林老师和玉翠起夜上厕所,就得穿过操场,拐过后排房子的房山角。白天不觉得什么,晚上整个学校就剩林老师和玉翠两个人,显得空旷,寂静,瘆得慌。所以,林老师和玉翠晚上起夜解手,都不去厕所,就近方便。一般情况下,解小手就在前排房子的西房角,那有一块空地。这天晚上,不知林老师和玉翠谁干的,出门口就方便了。山村潮气重,洒在地上的水不易干,到了早上,门口还有一块湿。湿一块没啥,一个普通小学,备不住哪有一块湿,问题是这一块湿与别的湿不同,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咋回事。按理说,知道咋回事也没啥了不起,两个姑娘家,夜里不敢走远,就近方便了,能咋的?如果谁都不去注意,事本来就不是一个事。问题是有人注意了,不单是注意,还往细里分析。本来不是一个事,一分析,就成一个事了;本来是一个小事,一分析,就成了一个大事了。这个注意并往细里分析的人就是锁柱。早晨,教数学的林老师招呼科代表给她送作业。恰巧科代表不在,去廁所了。锁柱自告奋勇给林老师送了作业。从办公室出来时,一低头,就看到了伙房门前的一片湿痕。锁柱像哥伦布发现新大陆似的,招呼许多人来看。锁柱还进行了推理,说这是什么?显然是一泡尿;啥时候尿的尿?显然是黑介;为啥在这尿尿?显然是不敢上厕所;谁尿的尿?推到此处,便卡了壳,不知道是林老师的尿还是玉翠的尿。恰好喜子走过来。喜子不知道发生了啥事情,伸着脖子往里瞧。锁柱蹲在地上,扭头看见喜子,说:“喜子,看看,这是啥?”

喜子看见地上有盆口大的一块湿,一时没反应过来:“啥?”

锁柱:“你看像啥?”

旁边围观的人都笑。喜子终于看明白了,那是一泡尿的痕迹。喜子的脸腾地红了。

锁柱指着尿痕:“喜子,你闻闻,是你姐的吧?”

又说:“不是你姐的,就是林老师的。”

围观的人哄然大笑起来。

喜子的脸由红转白:“你姐的!”

锁柱嘻嘻笑着:“我没姐。”

用手指指地上的尿,接著说:“就有姐,三更半夜的还能跑这儿撒尿来?”

喜子气得扭曲着脸,说不出话来。

看见喜子受窘,锁柱更加得意,站起来,拽喜子,说:“闻闻,是你姐的吧?”

喜子突然出手,照锁柱的脸就是一拳。这一拳正打在锁柱的鼻子上,血哗啦一下流了出来。锁柱也不示弱,抹一把鼻子,把鼻血甩了喜子一脸,上来薅喜子脖领子。喜子和锁柱扭打成一团。围观的人见两人打了起来,也不劝,却在一旁起哄叫好。外面的吵闹终于惊动了办公室里的老师。老师出来,呵住了锁柱和喜子。看时,锁柱鼻子歪歪了,喜子脸上也挂了花。锁柱和喜子都挂了花没啥,问题是把这一泡尿的小事整成大事了,一时传遍整个校园。又从校园,传到全村。林老师因为这事课也不上了,趴办公桌上哭了半天。锁柱他爹老张,抱着鞭杆子来到学校,从教室里拎出锁柱,当着老师和学生的面,抽了锁柱数十鞭。鞭子甩得嘎嘎响,锁柱鬼似的叫唤。

锁柱在班里是劳动委员,班委会成员之一。班主任老田让锁柱当劳动委员原因有二:其一是锁柱身体好,爱劳动,劳动时冲锋在前,不怕脏不怕累;二是他调皮,好整事,让他当劳动委员,就相当于给他带个笼头或马嚼子,起个约束作用。“尿痕”事件发生后,班主任老田真急眼了,啪啪地拍着桌子,骂:

“无赖,流氓,牲口,还是劳动委员呢,狗屁,马上撤你的职!”

接着严厉地指出:“如不悬崖勒马,后果不堪设想。”

最后一拳捣在桌子上,声色俱厉地落了款:“必须写一份检查,当众检讨,要深刻。”

随后,班主任利用一节课时间开会。会的内容有三项:一是宣布撤销锁柱的劳动委员职务,由赵东接替;二是号召全体同学敢于同坏人坏事做斗争,坚决打击害群之马,不要让一条鱼搅得满锅腥;三是警告一小部分人,不要屎壳螂跟屁哄哄,要分清美丑,不要被人利用。

锁柱挨了他爹一顿鞭子,又被撤了职,蔫巴了好几天,野性收敛了不少。上课下课,都低头耷脑,像是被谁抽去了大脖筋,挺不起脑袋。相反,喜子却成了英雄,成为英雄并不是他把锁柱打了个满脸花,而是敢于同坏人坏事进行斗争。最风光的是喜子,次之是赵东。赵东稀里糊涂就白捡个劳动委员当。老田宣布的最初一刹那,赵东头有点发蒙。问同桌小芹,老师真说的是我?小芹郑重其事地点了头,说,真的。赵东人乖巧,原来傍粗腿,整天屁颠屁颠地围着锁柱屁股转,如今当了官,立马与锁柱划清界限,投靠到喜子这一边来了。喜子是英雄,又是班里的体育委员,赵东没理由不投靠喜子。赵东和喜子显得前所未有的亲密,不但形影不离,走到哪还都摽着膀,勾肩搭背的。这期间,喜子把锁柱上课跑到教室后边褪裤子露小鸡鸡的事告诉了赵东。赵东也告诉喜子,锁柱偷着给小芹写情书。

喜子吃了一惊,说:“真的?”

赵东拍着胸脯,说:“逗你是你儿子。”

小芹在班里是文艺委员,文艺委员的主要职责是帮助老师组织文艺活动。平时上课,管起歌。每天早晨第一节课上课前,都要唱一首歌。唱什么,小芹说了算,她起什么,大家就唱什么。小芹人长得好看,又会唱歌,自然备受瞩目。但没想到,锁柱会给小芹写情书。喜子又问赵东:“你咋知道的?”

赵东不好意思一笑:“我给传的纸条。”

喜子指着赵东的鼻子:“原来你小子是帮凶,小心你的皮!”

赵东一缩脑袋,龇牙一笑:“小芹没搭理他。”

赵东那天上课时,偷着把纸条塞给小芹,小芹看了一眼,就把它扔到地下,又往上吐了一口唾沫,用脚使劲地碾,最后碾成了泥。赵东觑着小芹的脸,发现小芹的脸是阴的,耷拉得很长。不光耷拉个脸,眼睛里还有泪。赵东心里咚咚打鼓,担心小芹眼里的泪会掉下来,弄得自己说不清道不明。提心吊胆一节课,直到下课铃响,小芹并没有异常动静,赵东才放下心来。

过两天,赵东又发现一个细节,表明小芹心里没锁柱。锁柱学习狗屁不是,脑袋不开窍,却有一样本领,能抓挠钱。抓挠钱不是偷不是抢,是挖药材。尤其擅长挖穿山龙。穿山龙是一种山药,有止疼效果,据说药社里卖的止痛片,主要成分就是穿山龙。穿山龙长在大林子里,成片生长。因其茎蔓生,像黄瓜秧似地爬在柴枝上,所以当地人把成片的穿山龙称为“架”。发现一架穿山龙,掐着一头挖,能挖一大筐。锁柱属獾猪子的,腿快,眼睛尖,一进林子就兴奋,眼睛发亮,鼻子也灵敏,老远就能闻到药材味。别人挖不着,锁柱能挖着;别人挖半筐,锁柱能挖一筐。药材晾干,卖到供销社去。卖了钱,买糖瓜,买汽水。锁柱兜里不断糖瓜。掏出来,剥去糖纸,呱哒丢到嘴里,牛逼哄哄的。有时故意当着人面,把糖瓜分给要好的同学吃,神情和动作都表明,他们关系不一般。锁柱坐第一位,赵东和小芹坐第三位。那天下课,锁柱假装来找赵东,嘴跟赵东说话,眼睛却看着小芹。走时,手顺势往小芹的桌子上一杵,小芹面前的桌子上就落下了三颗糖瓜。回来时,小芹不在,三颗糖瓜还在。上课时,小芹就让那糖瓜摆在桌子上,该干啥干啥,没事人一般。班主任老田看见三颗糖瓜,问是谁的?赵东说不知道,小芹也说不知道。老田疑惑了半晌,抓起糖瓜,扔垃圾篓里去了。

赵东最后有理有据地作了总结:“小芹能喜欢那个没娘的货?”

小芹长得好看,弯眉大眼,细皮嫩肉的。还有一样,小芹手巧,会打扮。小芹穿的也是姐姐们的剩衣服,但小芹不是拿过来就穿,而是要细细改过,改不用娘改,自己改。比着自己的腰身,裤腰和裤腿都改得很瘦。哪儿坏了窟窿,她就掂量窟窿的大小、位置,还有布的颜色,再找来一块相匹配的布头,或是补上一朵小花,或是剪成小猫小狗,缝上去。这样的衣服穿在身上,不仅看不出是姐姐们的剩儿,还很得体,俏皮,好像专门给她新做的一般。

小芹他爹姓李,人称老李。人老实,不爱说话,属于八杠子压不出个屁来那种人。因为老实,可靠,便被安排在生产队饲养场喂牲口。饲养场前任喂牲口的是老霍。老霍不老实,贪污驴料,每头牲口队里每月拨八斤高粱三斤黑豆,老霍分别拿家去五斤和二斤。牲口净吃草,吃不着料,瘦成了一把骨架子。事发后,老霍进了学习班,老李接替老霍喂牲口。小芹长得好看随她妈。老李不好看,小芹娘好看。小芹娘也是本村人,本村女人嫁本村男人,俗称本地凿。小芹娘就是本地凿。本来,好看的小芹娘到不了老实巴交的老李手里,原因是吃食堂那年,老李他爹是食堂管理员,背地里偷着给小芹她姥爷送过二十个油炸糕。小芹姥爷就把闺女给了老李。把闺女给老李不单是因为二十个油炸糕,而是看到人家手里有权,管着全村几百口人的吃喝拉撒睡,日子好过,饿不着人;就是喝粥,人家也能捞一碗浓稠的。小芹她姥爷自以为看得远,谁承想,食堂吃了一年多,散了伙,人们又各回各的家,各做各的饭。这时,小芹姥爷后悔了。但后悔也晚了,小芹她娘的肚子里已经有了小芹大姐。一九七八年,小芹十三岁,身体明显有了发育,该凹的凹下去,該凸的凸起来,长得屁股是屁股胸是胸的。见了的人都说,这丫头,长得像她妈,活脱一个美人坯子。

这个村子叫桃花庄。桃花庄的地势很特别,中间一条鼓梁杠,遍生桃树,花开时节,满坡满岭桃花似锦。山梁两边是洼地,分别叫东大洼和西大洼。东大洼和西大洼是两个生产队。小芹家属于西大洼,喜子家属于东大洼。相比之下,西大洼较平坦,开阔,村部、药社、代销店和学校都在西大洼。西大洼算是桃花庄的政治和文化中心。因此,西大洼的人感觉比东大洼的人多一种优越感,处处都压着东大洼人一头。孩子们也以东大洼和西大洼自然分成两派。东大洼的孩子很少到西大洼去玩,西大洼的孩子也很少到东大洼来玩。小芹虽是西大洼的,但姥姥家是东大洼的。论庄亲,小芹管玉翠叫表姐。所以,小芹便常过东大洼来找喜子他姐玉翠玩。乡村晚饭吃得早,太阳还有一杆子高,家家户户就冒起了炊烟。待吃过饭,东山坡上,还有一抹橘红色的余辉。晚上,对于孩子来说,还有一段十分美好的自由活动的时光。小芹和玉翠玩的是跳皮筋。以往小芹和玉翠跳皮筋,喜子不屑一顾,看都懒得看。喜子他们玩的是打球、撞拐。跳皮筋太文,相比之下,打球和撞拐更是一种力的较量,更有挑战性。自从听说“锁柱给小芹写情书”后,喜子就变了,开始关注小芹和玉翠跳皮筋。他模糊地感觉到现在的小芹跟以往的小芹不同了,现在的小芹已不是原来的那个小芹了。这天晚饭后,小芹又过梁来找玉翠跳皮筋,喜子自告奋勇给她们撑皮筋。撑皮筋就是把皮筋在小腿上挂住,撑起来,让人来跳。一般都是轮番来撑,没有人愿意老老实实地站在那给人撑皮筋。喜子也不是愿意撑皮筋,而是找借口看小芹。撑着皮筋看小芹,比干巴巴地呆看自然,合情合理。小芹那天穿一件蓝色碎花小褂,一条黑底红格的裤子,梳着一条马尾辫。跳起皮筋来,小芹的马尾辫上下有节奏地摇摆。小芹从皮筋的那头跳到喜子这一头,再一转身,往那头跳。转身时,小芹的马尾辫就甩了个半圆,从喜子的鼻尖上擦过。小芹的马尾辫甩过来的一刹那,喜子闻到了一股奇异的香味。这香味既熟悉又陌生,说不清道不明。有点像春草萌发的味道,还有点像桃花杏花初开的味道。起先喜子怀疑是小芹擦的雪花膏味,后来经过仔细分辨,不是,雪花膏味喜子闻过,娘和姐都擦,都不是这个味。喜子头有些晕,有些心慌意乱,心跳明显加快,咚咚咚像在打鼓。

锁柱被撤职的第三天,给老田上交了一份检讨书。检讨书是用三十二K田字格纸写的,连涂带抹,整好一页。全文如下:

尊敬的田老师:我错了,我不该看林老师和喜子他姐尿的尿,更不该让喜子闻那尿是不是他姐的尿。其实这事赖赵东,赵东硬说是林老师的尿,我说不一定,赵东说不信你让喜子闻闻,就知道是不是他姐的尿。我就让喜子闻了。喜子就打我,我也打了他。老师,我错了,以后一定改正。

看过后,班主任老田差点笑岔了气。本想让锁柱在全班公开检讨,这等检讨书,也实在没法当众宣读。待要锁柱重写,想想也是多余,重写还不定写出啥花花样来呢,不如稀里糊涂过去算了。老田一声叹息,撕了锁柱的检讨书,事情就此打住,不再提起。唯一的收获,是老田知道了赵东不是啥好东西,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后悔怎么让他接替了锁柱的劳动委员呢,老田暗自责备自己用人失察。

老田没让锁柱当众检讨,锁柱很感激。不知道是因为自己的检查写得不堪入目,倒以为是老田给了他面子。再加上事情已经过去多时,身体和心灵上的创伤都已渐渐复原,凡事表现得都很积极。先是利用星期天,上山砍了一棵笔管条直的苦溜子树,给老师做了一根教鞭。苦溜子是当地一种木质最好的树,淡黄色,还有很好看的花纹。因生长缓慢,三五年也长不到镰刀把粗,所以木质瓷实,掷地当当有声。在制做上,锁柱也加了工,选当腰最好的一段,截取一米,剥了皮,两头都修得圆润光滑。做了教鞭,又做黑板擦。做黑板擦用的是他爹废旧的毡靴。锁柱他爹老张赶大车。赶大车风光,但也遭罪,特别是冬天,人坐在车辕上,腿耷拉在车辕下,格外冻脚。按惯例,队里每年冬天都要给车老板配毡靴。锁柱从草棚里翻出老张的一双旧毡靴,剪下一块,做成黑板擦。做完黑板擦,想到班里的黑板已经发白,于是又琢磨着刷黑板。刷黑板用的是灯烟灰。一九七八年的桃花庄还没有电灯,家家户户点煤油灯照明。桃花庄民居的大体格局是,三间茅草房(也有少数瓦房),以泥坯间隔,中间是灶屋,两边一东一西算是堂屋,住人。在堂屋与灶屋的泥坯墙上适当位置,开一方孔,叫灯窝,放煤油灯。灯窝的好处有二:一是干净,灯烟子直接熏粘在灯窝上壁上;二是经济,点一只灯,连堂屋带灶屋,都是亮堂的了。为防有风,条件好的,在灶屋那一侧,镶块玻璃;条件不好的,钉块塑料布。煤油烟大,几天清理一次灯烟灰。刮下的灯烟灰,或者留着涂东西,或者扔掉。学校刷黑板,用的都是这样的灯烟灰。锁柱刮下灯烟灰,用纸包好,带到学校去,利用中午休息时间,刷了黑板。午后第一节上课,老田吃了一惊,感觉啥啥都是新的。问是谁做的好事?同学们都说是锁柱。这时,锁柱坐在第一排靠窗的位置上。老师看他时,他腰挺得很直,嘴抿着,显得很不自然。老田一阵激动,连眼窝都湿了,觉得撤了他的职,做过火了。老田搓着手,神情很严肃,接着慷慨激昂地说:“锁柱虽然犯了错误,但毛主席说得好,谁都可能犯错误,改了就是好同志嘛!锁柱仍然是我们的好同学!”

全班鼓掌。

赵东明显感觉到了压力。一是自己这个劳动委员来得名不正言不顺,毫无疑问是捡了人家的漏;二是锁柱已经从一蹶不振中苏醒过来了。苏醒过来的锁柱会不会东山再起,伺机反扑?难说。单是一个锁柱,赵东也不十分惧他,问题是班主任老田似乎看锁柱顺眼,看自己不顺眼。不顺眼不是说批评他或者是不给他好脸色,而是不找他谈话。老田经常找班干部谈话,了解班级情况。谈话或在办公室,或暂时借用林老师住着的伙房兼宿舍。在这样的环境谈话,显得机密程度高和谈话的重要,让人油然而生一种庄重感和自豪感。谈过话的人,回来后,个个神情严肃,似乎是自己完成了一个使命,同时又接受了另一个重大使命似的。尤其是小芹。小芹和赵东同位,看得最真切,体会也最深刻。小芹谈话回来,脸绷得就跟“打不尽豺狼绝不下战场”的李铁梅一般。赵东接替劳动委员以来,老田找班干部谈了三次话,喜子谈过,小芹谈过,就是没找他赵东。每次谈话,赵东都抱着莫大的希望,以为下一个就轮到他了,可下一个仍不是他;再下一个,还不是他。一直等到老田若有所思地在教室里踱步,抽烟,莫明其妙地微笑。赵东知道谈话结束了,老田又不会找自己谈话了,于是暗自伤心难过,一种失落感和孤独感瞬间袭过他的全身。

赵东在同学中的印象和威信也不好。普遍的看法是:太抠门,小算计。这一点他遗传的是他姥爷的基因。他姥爷是三十里外赵家镇的,解放前走口里贩私盐和花洋布,置下二十顷好地。解放后土地改革,划分成分时被定为地主,挨批斗。为了不让闺女受连累,赵东姥爷才把赵东他娘嫁到偏僻的桃花庄。一是桃花庄山高皇帝远,阶级斗争的火药味不是那么浓;二是赵东他爹是房无一间地无一垄的八辈子老贫农。文化大革命一开始,赵东他娘就跟当地红卫兵申明,跟她爹断绝关系,划清界限。为了表明真的划清了界限,自此没回过赵家镇,赵东也没去过姥姥家。那年年根,桃花庄来了一个要饭的,从桃花庄要走了满满一书兜的年豆包。赵东虽没去过赵家镇,没见过姥爷是何等尊颜,骨子里却继承了他姥爷占尖取巧的商人基因,见讨饭来得容易,心一动,便勾引了锁柱和喜子,偷着出去讨饭。三个孩子顺着大道往南走,一直走到三十里外的赵家镇,也是歪打正着,赵东误打误撞,撞到了他舅家。他舅看着这孩子眼熟,盘问起来,知是他外甥。他舅踢了他三脚,管了两顿饭,第二天把三个孩子送回了桃花庄。三个孩子回家,分别被家长打了一顿,并差不多得到一致的警告:往后再有这事,打折你狗腿。

赵东家有两棵大杏树,五六月杏熟时节,一树金黄,满院飘香。赵东他爹坚守八辈子老贫农的德操,从来不做跟资本主义尾巴沾边的事。他娘鉴于她爹的悲惨遭遇,宁可把杏捣烂喂猪,也不拿出去卖。说到底,不是不想卖钱,是怕惹麻烦,吓怕了。但赵东敢卖。杏熟时,赵东用书兜装满杏,背着爹娘偷着拿到学校去卖。没秤,就用手量。五分钱两大捧,两大捧差不多一斤。赵东课间卖杏,上课时就把杏拎到教室,放在桌子底下,怕倒了,用两腿夹着,一直夹到下课,再拿出去卖。赵东卖杏没啥,上课时把杏拎到教室也没啥,问题是他卖杏太抠。五分钱两大捧,四分钱他就给一大捧一小捧。杏卖了两年,白送人吃的杏不过十个,其中六个给了小芹,四个给了锁柱。给小芹是因为小芹是他同桌,又是文艺委员,长得又好看;给锁柱不是因为他跟锁柱穿一条裤子,或者打溜须,把锁柱当做一棵大树来靠,而是锁柱一次买了他一毛钱的杏;一毛钱四大捧,赵东外搭他四个杏。这是一九七八年之前的话。一九七八年的杏熟时节,赵东没有卖杏。杏大喷熟的那几天,赵东把杏拿到学校,请同学白吃。前后一共拿了三回。第一回,把同学们吓了一跳,都大眼瞪小眼,一时不知如何是好。锁柱问:“白吃?”

赵东:“白吃。”

锁柱:“真白吃?”

赵东拍着胸脯:“逗你是你儿子。”

确信其中无诈,同学们才一窝蜂似地围上来吃杏。

这是一九七八年杏熟时节,赵东当了劳动委员之后,干的一件光彩事。

鎖柱上课时趴桌子上睡着了。老田正往黑板上板书,忽听得背后有微微鼾声,看时,锁柱嘴角已流出一滩涎水,睡得正香。锁柱虽在前排,但坐在紧靠门口处,是相对安全的一个角落,不易发现。同学们都用手捂着嘴笑。老田手里正掐着半截粉笔,食指和拇指一较劲,就撅下一块粉笔头,手一场,“嘣”的一声,粉笔头就砸在锁柱脑袋上了。这是老田多年练就的一手绝活,在教师中广为传颂,又狠又准,无人能及。但这次似乎没砸出水平。也许是锁柱睡得太沉了,这一粉笔头,锁柱竟然没醒。学生们哄堂大笑。老田上了火。食指和拇指一拧,又撅下一块粉笔头。这一次明显加大了力道,粉笔头“嘣”的一声弹起来,撞到门框上,又斜着一头扑向黑板。锁柱醒是醒了,但显然意识还不清晰,直着眼,愣了半晌,才弄明白是怎么回事。老田怒声道:“站起来!”

锁柱站了起来。

老田:“晚上干什么去了?”

锁柱回答得倒老实:“看电影了。”

老田:“去哪看电影了?”

锁柱:“葛家庄。”

教室里一片低声惊呼。惊呼不是因为锁柱跑到葛家庄去看电影,葛家庄离桃花庄十五里,而且道路崎岖难行,而是桃花庄虽离葛家庄十五里,却是邻村,公社放映队是按村轮放,昨晚在葛家庄,今晚岂不就是桃花庄?

下课后,许多人围着锁柱打听。果不其然。锁柱说一清早,队长二猫子就去他家,让他爹老张早饭后去葛家庄接电影。锁柱炫耀说,二猫子还给他爹一根烟,齐头的洋烟。

又有人问:“啥片?”

锁柱:“《青松岭》,带色的。”

晚上有电影,《青松岭》,带色的。这个消息像燕子一样在桃花庄小学的操场上和教室里无比欢快地盘旋着。整个校园都沸腾起来。老师和学生的脸上都洋溢着喜色,像要过节似的。按惯例,演电影都是在小学校操场上。下半晌,西大洼赶大车的老张果然把公社放映员和演电影的一应物件拉到了桃花庄小学。老张“嘎”的一声,扳起大闸,丈二长鞭插在车辕前的铁箍里,然后和放映员一起,往下搬东西。东西并不多,两根碗口粗细的长竹竿,两只大木箱,四个装胶卷的铁盒子,还有绳子等杂七杂八的小物件。一九七八年的电影放映员,都是吃皇粮的公职人员,算个人物,走到哪,都有人敬着。刚搬完东西,队长二猫子就来了,说:“饭都准备好了,就在我家吃,收拾收拾,吃饭去。”

看看老张,想了想,又说:“那谁,老张也去,一起喝点。”

老张立即咧开了大嘴,说:“那啥,我还去?”

二猫子:“去。”

队长请喝酒,而且是陪公社的放映员,老张顿感身价倍增。恰在此时,几个学生凑过来看装胶卷的铁盒子上的字,老张就吆喝着:“躲远点,小心碰着,都是娇嫩物。”

其中一个胆大的顶撞道:“铁的,还能看化喽?”

老张叼着烟卷,大概是被烟熏着了,嘴和眼睛一齐歪歪着:“看行,别摸,怕潮。”

几个男学生对马车感兴趣,前后左右,转着磨磨看马。锁柱为了显示他的优越性,大模大样地走上前去,拔出丈二长鞭,抡了一个大大的半圆。他本想抽一个“响”出来,谁知那鞭子却不给他作脸,只是“噗”的一声,像是放了一个屁。鞭子没抽响,辕马却惊着了,头一扬,四蹄乱挣。车轱辘已被车闸固定住了,转动不得,马一挣,就横碾着砂地咔咔作响。老张的神经正兴奋着,见此情景,三步并作两步,上来夺下锁柱手里的鞭子,骂:“操你妈,啥都敢动?”

老张抬脚欲踢,锁柱见事不妙,一溜烟跑了。

放学的路上,锁柱拽住了赵东。

赵东问:“干啥?”

锁柱挤弄着眼睛:“晚上看电影,弄点啥吃的不?”

赵东:“弄啥?”

锁柱:“苹果梨。”

看看左右没人,又说:“昨晚上我去过,八分熟了,能吃。”

赵东知道锁柱昨晚去果园偷了梨,说:“不怕瞎母鸡拿洋炮嘣你?”

锁柱一脸的不屑:“嘁,他连影都没瞄着。”

赵东冷笑着,明显是挖苦的腔调:“你爹的鞭子,你也不怕?”

这话显然在揭锁柱的伤疤,本以为他会急,没想到锁柱却毫不在意:“他喝酒去了,知道个毬。”

村东头的山坡上是一片果园。有苹果树,也有梨树。苹果多是“国光”,还有几棵“黄元帅”。梨树的种类就多了。甜梨、酸梨、苹果梨、鸭梨,都有。苹果梨熟得最早,刚入秋就能吃。

看果的叫瞎母鸡。小时候玩“中国打美国”游戏,拿着秫秸杆拼刺刀,被“美国鬼子”一秫秸杆戳在了眼睛上,瞎了一只左眼。从此看东西时,脸和下巴一起往右使劲,状如一只瞎眼鸡。但不知为啥叫他瞎母鸡,而不是瞎公鸡。

瞎母鸡有一杆老式洋炮,总也不离手,整天扛在肩上。离远看,样子有点像《地雷战》里走在鬼子前面缩头缩脑的黑狗子。瞎母鸡的洋炮不是闹着玩的,里面真有东西。半夜,瞎母鸡自己睡在窝棚里,为壮胆,就朝天开一炮。瞎母鸡不只一次在人前炫耀说,他的洋炮比大队民兵连长的“半自动”厉害多了,“半自动”就一个子儿,洋炮就不是,光枪砂子就装了一小把,打出去四面开花,能干倒一片,顶机枪使。瞎母鸡自己命名说,这叫“飞砂”。锁柱他们确实都挺害怕瞎母鸡的“飞砂”,因为他们曾亲眼看见瞎母鸡的“飞砂”把一只野鸡干得稀烂。

锁柱和赵东沿着山边野径,悄悄接近了果园,却发现瞎母鸡背着洋炮,缩肩撅腚地在果园里转。锁柱暗暗叫苦,说昨晚上瞎母鸡狗似的猫在窝棚里,今天咋不一样了呢?看看赵东,说要不回去吧。赵东想了想,趴在锁柱耳根上如此这般交代一番。接着,赵东大模大样地朝瞎母鸡走去。差不多到了跟前,瞎母鸡才歪歪着脖颈看见赵东。瞎母鸡右手警惕地摁住枪把子,说:“干啥?”

赵东龇牙一笑:“看看洋炮。”

又说:“这东西不是闹着玩的,一般人玩不了,也就二叔你,换个人白扯。”

瞎母鸡听赵东说洋炮,警惕性立马就没了,换上了一副笑脸。

赵东接着说瞎母鸡的“飞砂”如何厉害,枪法如何准,拿民兵连长小菜一碟儿,全村没有干过他的。乐得瞎母鸡直颠馅儿。赵东请教洋炮的用法。瞎母鸡从肩上摘下洋炮,实心实意地讲解怎么装药,怎么填砂,怎么瞄准,怎么扣板机。如此这般,讲了有半顿饭工夫。这个时候,忽听得一声猫叫,赵东说:“我得走了,吃完饭,去看电影。”

在一处树窠里,锁柱叫住赵东。二人嘻嘻哈哈笑过,分了锁柱摘来的梨。

晚饭后,小芹过梁来找玉翠。玉翠正在灶台上炒葵花籽,喜子帮着填火。看见小芹,玉翠像抓到了救命草似的,说:“快来帮我填把火。”

指着灶下的喜子,又说:“啥也干不了。”

喜子脸上微微发烧。发烧不是因姐埋怨他烧火烧不好,扫了面子,而是因为见了小芹。自从上次跳皮筋时闻到了小芹身上的那股香味,喜子就不再是原来的喜子了。原来的喜子看世界,就是一个赤橙黄绿蓝靛紫,现如今,却多看出一种色彩。这色彩不是那个色彩,这个色彩叫“女儿”。没看出这个色彩时,喜子心里是单纯的,无所顾忌的;等看出了这个色彩,喜子就变得复杂了。复杂的表现,就是看见小芹就脸红。喜子看见小芹脸红,缘于某天晚上的一个梦。那晚,喜子躺在被窝里,鼻子尖上总萦绕着那么一股香味。细闻,香味又没了;待要睡去,它又飘了出来。喜子就是闻着这样的香味睡着的。睡着后,就做了一个奇怪的梦:一片桃花,开得如火如荼,香得很;喜子攀住一枝,仔細地闻,恍惚间,桃花却变成了小芹,正被自己抱在怀里;小芹也没挣扎,还冲着他笑;喜子抱着小芹,越抱越紧,越抱越紧,突然,喜子体验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愉快感,那愉快感潮水一样迅速将他淹没。喜子从梦中惊醒,感觉下身不对劲,一摸,满手的湿滑。喜子以为自己尿炕了,细一分辨,知道那东西不是尿,尿没有这么粘稠。后来,在同学李锋家,喜子从一本书里弄明白了那东西的来龙去脉。知道这种情况叫“梦遗”,出来的粘稠物叫“精液”。同学李锋的母亲是赤脚医生,那本书叫《医学常识》。这个时候,喜子看见小芹蹲在灶坑烧火,就又想到了那晚上的梦。喜子感到胸腹中有一股热辣辣的东西左右冲撞着,头晕晕的,身体仿佛要飘起来的样子。

葵花籽炒熟了,满屋子香喷喷的。玉翠、小芹和喜子各抓了两捧装兜里,玉翠找来一塑料袋,装了一袋葵花籽,说是给林老师的。

操场上,两根竹竿已经竖了起来。竹杆是靠拉绳固定的,拉绳一头是钢钎。钢钎要砸入地里。此时,车老板老张正抡着一柄大锤,砸钢钎。老张喝了酒,脸和脖子都是红的,干得十分卖力。砸完钢钎,又帮着挂幕布,跑东跑西地找东西。放映员正在房后发电锅。一九七八年的桃花庄还没有电,放电影时就用电锅发电。电锅就是一个小型汽油发电机。发电锅用一根细尼龙绳,缠在一个带槽的轮子上,猛一拽,就发着了。

天黑下来,电影开演了。字幕打出《青松岭》。开头便是一挂大车,前面是两匹白马,驾辕的是一匹枣红马,雄赳赳气昂昂地出了村,同时插曲男女生二重唱:“长鞭一甩叭叭响,赶起大车出了庄,劈开重重雾,闯过道道梁,要问大车哪里去,沿着社会主义大道奔前方。”只这一首插曲,就把人带入了一个美好的意境中去了。最兴奋的是车老板老张。这个时候,老张正端坐在一把椅子上,叼着烟,跟着乐曲摇头晃脑地哼哼,尽情享受着那种美好感觉。椅子是林老师给他搬出来的。那天因为一泡尿,老张抽了锁柱一顿鞭子,倒对老张生出几分好感来,觉得老张不护犊子,办事公正。今天看见老张忙里忙外累出一身汗来,便搬出一把椅子,叫老张坐。

锁柱在人群里一边啃梨一边啃烧饼,还不时地给人讲解电影的情节。因他昨晚已看了一遍,后边的情节,他都知道。其实,人们最烦的就是这种人,一是你嘴里说个不停,本身就影响别人看电影;二是你把后边的情节都说破了,没了悬念,看着就没意思了。果然有人反对了,怒声呵斥道:“你闭嘴!”

锁柱旁边是玉翠、小芹和林老师。锁柱乐此不疲地讲解,有一半是冲着小芹。小芹不在跟前,他也许没有这么多的话。换片的时候,电灯亮了,全场一片雪白。锁柱一扭头,正好与小芹的目光撞个正着。锁柱嘴里正鼓鼓囊囊地嚼着梨和一块饶饼,鼓起的嘴巴在灯光里显得很夸张。小芹绷不住“噗哧”笑了。

电影散场了。人群立即嘈杂起来。女人呼唤着孩子,男人把老的少的,聚合在一起,看看无差错,便带领着回家。人们按着不同方向,分散开去。锁柱回头找小芹,想跟她一块走,他们俩一条路。但小芹已經走了。

锁柱又给小芹写了一张纸条,让赵东转交小芹。如果是从前,赵东二话不说,就能给他办。但现在和以往不同了,身份和地位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赵东已不再是从前的赵东,他锁柱也不再是从前的锁柱。见锁柱还这样大模大样地支使他,就有些不乐意。赵东嘴一撇,说:“还送?上次送人家就没理你,还送?”

锁柱信心十足地说:“这次肯定没问题。”

赵东见锁柱这般肯定,倒吃了一惊:“为啥?”

锁柱做出不拿赵东当外人的神情:“看电影时,总瞅我,还冲我笑。”

赵东有点怜悯锁柱了。怜悯不是看他诚心,没把小芹打动,倒把赵东打动了,而是怜悯锁柱的愚蠢和自作多情。那晚看电影,赵东也在他旁边了,亲眼看到了锁柱的种种丑态。那梨偷回来,赵东根本就没吃,演电影前都甩河套沟子去了。没吃不是觉得梨的来路不正,而是一点都不好吃,又硬又涩,离熟还差得远。赵东看锁柱津津有味地就着梨吃烧饼,感觉好笑,笑过后,又骂,打小没娘,吃生米长大的,自然吃啥都是好的。不说小芹看他笑了是真是假,就是真,还不是瞅他太招笑?赵东倒是把事情看透了,但他并不说破。看看锁柱,眼珠一转,说:“这事让人知道,不是玩的。”

又说:“我凭啥替你担这风险?”

锁柱再愚笨,也听出这话的意思了,知道赵东是个唯利是图的人。于是从兜里掏出五角钱,给赵东。见赵东还在犹豫,又答应事成后送一条皮鞭梢给他,赵东才接过了纸条。当天,赵东趁上课时老师不注意,悄悄把纸条掖在小芹的书下。小芹抽出纸条,看一眼,揣兜里了。赵东大感意外,本以为小芹接了纸条,还会像上次一样,扔地下,吐唾沫,用脚碾碎,谁承想,却把纸条装兜里了。赵东心里犯了嘀咕,难道说小芹真的动了心?这样一想,赵东心里咯噔一下,感觉有些不痛快。原来知道小芹不理睬锁柱,只把这事当乐子做,如今看到一朵鲜花真的要插在牛粪上,才觉得自己做事莽撞,没过脑子。

下课时,小芹径直走出了教室。直到上课铃响,学生都回了教室,老师开始上课时,才回来。回来时,眼睛是红的,像个熟透的桃,显然已经哭过。赵东感觉事情不妙,想问,又不敢吱声。正犹疑间,看见班主任老田推开了门,耷拉着脸,冲赵东招手,说:

“你来!”

赵东心里咚咚打鼓,腿肚子开始抽筋。跟着老田来到伙房里间林老师的宿舍,看到桌子后面还坐着校长老姜,大吃一惊,知道问题比想象的要严重。赵东呈立正姿势站在校长面前,浑身不由自主地筛糠。

老姜说话还算温和:“你也不用怕,但我希望你实话实说,不要隐瞒事实。”

老姜把一张纸条推过来:“说说,这是咋回事?”

事情明摆着,纸条的事发了。知道是小芹告了状。事情挑明了,赵东反倒镇静了。镇静不是觉得这事跟自己并无多大关系,自己不过是传递了纸条,而是知道小芹心里仍无锁柱。这样一想,心里敞亮了不少,于是表示,一定实话实说,不说半句假话。不等老姜问,便把事情的来龙去脉,一五一十,竹筒子倒豆,全说了。

接着找来了锁柱。白纸黑字,铁证如山,锁柱未作任何抵赖,全盘承认。

当校长老姜问锁柱为什么要这样做时,锁柱竟说出了一句与他的身份和当时情景极不协调的一句话:

“我爱她。”

这句话似乎让老姜和老田都有些措手不及,显得有些慌乱而无所适从。在一九七八年的桃花庄,这三个字差不多已经从人们的记忆中完全消失了,而且似乎永远也不会卷土重来。谁承想,这话却从一个烂泥巴扶不上墙的锁柱嘴里蹦出来了。老姜和老田愣怔了半晌,竟然如鲠在喉,嘴张着,却无语。

因为这件事,锁柱和小芹都成了桃花庄小学的名人。而且,从某种意义上说,锁柱的名气比小芹更大更响。名气响不是他敢给一个漂亮女生写情书,而是明目张胆地敢当众说“我爱她”。一时街谈巷议,满城风雨,连外村学校都知道了。多少年后,人们还记着这件事。听说二十里外赵家镇的一个女老师来桃花庄小学办事,还特意到四年级看过锁柱。据说看过后很失望,她说她以为是一个风流倜傥的小公子哥呢。这是后话,暂且不提。

当晚放学,锁柱心知这顿鞭子难以躲过,便不敢回家,到漫荒野地里瞎绕了一圈,觑着没人,偷啃了两颗青包米,包米还没定浆,甜滋滋的,不难吃。以前上山挖药抓蝎子,饿了就啃青包米吃。吃过两颗青包米,肚子不饿了,但看看天色渐晚。一阵风吹来,青窠子里刷刷作响,瘆人。一九七八年的桃花庄,还有狼,有狐狸,家里养的鸡、羊,都被狐和狼叼过。锁柱心中害怕,又无去处,只好硬着头皮往家走。锁柱希望老张今晚有酒喝。老张一喝酒,便把一切事都忘了。或者喝多了睡觉,或者没喝多,但趁着酒劲,想的都是美事,也能把他这事遮过去。但锁柱知道这几天爹手头紧,家中的酒壶酒盅都落了灰尘。寻思为爹打壶酒,一摸兜,才知道五角钱给了赵东。心里又开始恨赵东唯利是图,又不够朋友,那么快就把他供出去了。待走近家门口,从敞开的窗户,看见老张抱着鞭子在屋地下走柳,知道这件事过去很难。忽然又起了风,风里夹带着一些凉丝丝的东西,身上一阵阵发冷。正无主意,转头看见大门旁边堆着上年秋陈下的秫秸,平日里鸡在这里打抱窝,狗在这里调情做爱,猪在这里晒太阳,早磨叽成一堆乱草状。锁柱打定主意,就在这里凑合一夜。

锁柱和小芹都是西大洼的,两家相距也不远,隔了一条村路。村路西是一道陡坡,坡上是一个平台,住着三十几户人家。锁柱家就住在这个平台上。小芹家住在村路东侧,有十几户人家。小芹家再往东,是一片菜地。菜地的北头就是大队部、代销点和学校。小芹家四间瓦房,石头院墙,柞木板门。大门外,是一小广场,有一株海棠果树。这棵树是小芹的太爷那辈人栽下的,主杆差不多两搂粗,高三丈余。春暖花开时节,一树粉白色海棠花,如锦似缎。入秋后,海棠果渐渐转熟,由青变黄,由黄变红,蒜辫子似的,压弯的树枝,垂到斜坡上,走过路过的人,顺手捋一把,也是常有的事。小芹娘挨肩生了三个闺女,后来就突然闭了怀,任凭小芹爹老李如何勤奋努力,小芹娘的肚子再无半点起色。老李家的三个闺女,十里八乡是出了名的,要模样有模样,要身条有身条,个个都水葱儿似的。小芹是最小的,大姐出了阁,二姐读完小学,就不念了,帮爹妈下地挣工分。

小芹跟锁柱住得虽近,却不怎么在一起玩。小芹打小就知道锁柱是个野蛮孩子。那年夏天,锁柱不知道从哪弄来几颗花皮炮(一种很厉害的炮竹),又带着几个孩子从河里抓来青蛙,然后把花皮炮插在青蛙嘴里,放炮仗。小芹亲眼所见,一声巨响过后,青蛙的脑袋没有了,胸背上的皮被撕开,翻卷着,露出血红的肉。青蛙的两只后腿,还在努力的踢蹬着,作挣扎逃跑状。小芹见此情景,吓得浑身战栗,哭喊着往家跑。小芹娘以为小芹看着了蛇,赶紧喊着“小芹小芹”跑出来。小芹一头扎在娘怀里,身上还在抖。后面的锁柱张着嘴巴看着小芹傻呵呵地笑。小芹娘才知道小芹不是遇见了蛇,是锁柱用炮仗炸青蛙。后来,小芹娘就悄悄嘱咐小芹,锁柱打小没娘,没娘的孩子就那副德行,你离他远点。自此,小芹看见锁柱转身就走,多一眼都不瞅他。还有一条,锁柱打小没娘,穿的衣服不像衣服,鞋不像鞋。六七岁了,还光着屁股挺着肚皮在外面跑,浑身晒得油黑锃亮。小芹娘看不过眼,也觉得自家三个丫头,天天看着这么一个黑泥鳅似的小蛋子在眼前晃,心里别扭,就从盛旧物的破筐破篓里翻出两双鞋和一团破衣服,给锁柱穿。鞋和衣服虽不合体,但总比光着好看。这倒把老张感激得够呛,再赶大车出门拉东西,就站小芹家门口喊一声老李,问问捎啥不。

老张跟小芹她爹老李成了朋友。老张跟别人没话说,跟老李却投缘。晚上,老张把车赶回饲养场,卸了套,看着老李把马拴到石槽上,添上料,就掏出烟来,请老李抽。老张赶大车,免不了给人捎个东西拉个脚啥的,人家为表谢意,有时就给他几棵洋烟卷。老张舍不得个人抽,留着,晚上卸了车,跟老李一块抽。老李虽是个老实人,但也不是榆木疙瘩,也知道变通。原来喂牲口的老霍,贪污驴料,每月每头牲口八斤高粱三斤黑豆,老霍分别拿家去五斤和二斤。老李不,老李每样只抓出一把。一个月就差这么一把,跟不差没区别。老李抓出的这一把料,也不往家拿,攒着,攒多了,拿去换酒换豆腐。换了酒换了豆腐,也不个人吃喝,而是等着和老张一块享用。老张有个毛病,一喝酒就好哭。第一次喝酒他哭,把老李吓了一跳,以为他在外头惹了麻烦,后来时间长了,才知道老张就这个毛病,喝酒爱哭。知道是毛病,也就不放在心上,边哭边喝,啥也不耽误。有时看老张哭,老李心也烦,就问:

“喝酒,你哭啥?有啥孬糟事儿?”

见老张不吱声,又说:“有,就说,别窝心里,窝心里做病。”

老李这样一撺掇,老张还真说了。但说的都是千年的谷万年的糠。说的是锁柱他娘。说锁柱娘死的时候才二十六,要活着,今年也是小四十的人了;说锁柱娘死的时候,就想喝一口小米粥,可家里没有啊,找保管借,借是借了,剛到家,人就死了,到了没喝到嘴;说锁柱娘临走给他留句话,续弦行,但得对孩子好,千万别亏了孩子。最后叹口气,说:

“就因为这句话,我睡凉被窝睡到现在。”

老李本是老实人,听着老张诉苦,也不知道如何排解,只是哼哼哈哈地听,听到最后,顶多也就陪着叹口气。或者说一句:

“人活着都不易。”

锁柱给小芹写情书的事,在学校传得沸沸沸扬扬,很快就传遍了全村。老李听说这话时,正端着个草筛子给牲口添草。老李多肉的一个人,现在也急了,“咣”地摔了草筛子,撅撅地去找老张。老张正往菜地运粪,被老李在半道上截住。老李说:

“那谁,你等等。”

老张“嚓”地刹住大闸。问:“咋?”

老李忿忿地喘着粗气,把锁柱给小芹写情书的事如此这般叙说一遍。最后跟老张叫板:“你管吧?管,我看你咋管;不管,我管!”

老张也来了气。来气不单是冲锁柱,还冲老李,屁大个事,整得跟闺女让人强奸了似的,犯得上吗。老张瞪着眼,脖一伸,咳出一口痰,“啪”吐出老远。说:

“管!”

老张“咔”放下大闸,“叭”一个响鞭,三匹马哒哒哒跑起来。

当晚,老张把大车赶进院,没等老李拴好槽,绰起鞭杆子回了家。到了家,却发现锁柱不在,就抱着鞭子等。从太阳卡山等到天黑,从天黑等到半夜,从半夜等到天亮,也没等来锁柱。这时,老张急了,丢下鞭杆子,大步流星奔到饲养场,从槽里拽出枣红马,骑着马,西大洼东大洼找了个遍。把全村都惊动了,不少人都跟着找。翻遍了整个桃花庄,最后却在自家院子的秸杆垛里找到了锁柱。找到时,锁柱还在睡觉。老张没打锁柱,上去抱住锁柱的头,哭了。哭完,骂道:

“操你妈,有种,你把那丫头娶家来,爹服你。”

当时在场的人,都听到了这句话。这话很快就传到了老李耳朵里。老李听了,气了个眼蓝。气过后仔细一想,渐渐明白过来了,这事不怨孩子,怨老张,肯定是老张在背后怂恿的。于是决心跟老张断交,不再跟他喝酒。

喜子做过那样的梦之后,又做过几次,每次的情形大体差不多,对象多数是小芹,但有两次是模糊的,拿不准,感觉像是小芹,细一较真,又不是,像是自己的同桌吴玲。这事让喜子既羞惭又期盼,有一种令人着迷的魔力。桃花庄小学四年级全班三十九个学生,总共坐三行,中间一行七排,左边一行六排,右边一行也七排,但最前边的锁柱个人单占一桌。小芹在中间第三位,喜子在中间最后一位。中间隔着三张桌子。上课时,小芹的背影清晰完整地落在喜子的视线里。喜子的眼睛就常常从黑板上溜下来,落在小芹后背上。小芹经常穿的是红、白、黑三种颜色的花格子衬衫,领子很窄,露着一块脖颈。喜子给小芹的脖颈打了一个很好的比喻,像葱白儿。而且不是普通的葱白儿。是带着露水珠,有乳白的奶汁渐渐渗出来的葱白儿。一条马尾辫,自然地搭在脖颈上,白皙的脖颈,若隐若现,更有一种独特的魅力。喜子看着小芹好看的后背,自然就想到晚上的梦。梦终归是梦,有些细节显得模糊,不真实;或者原本感觉是真实的,细一较真,又模糊了。越模糊,越是想把它想清楚,但结果往往是越想越模糊。有时喜子也把目光收回来,假装低头看书,目光从胳膊肘儿下面打个弯,拐到同桌吴玲的身上去了。吴玲长得不好看,但爱学习,坐在那目不斜视,喜子一天跟她也说不上两句话。有时喜子嫌自己的地方太小,挤得慌,就用胳膊肘儿杵吴玲。吴玲也不吱声,把身子往旁边移移。吴玲上学晚,比喜子大一岁,凡事让着喜子,像个大姐姐。喜子从胳膊肘儿下看吴玲,看到的是她的腿。吴玲个子高,腿长,裤子却短,裤管下露着多半截脚脖子。喜子突然意识到自己很下流,赶紧抬起头来,看黑板。可是,老师都讲了什么,喜子一无所知。

自从“情书”事件发生后,小芹一夜之间成了桃花庄学校的名人。全校二三百人,没有不认识小芹的。小芹从操场上走过,总能引来许多好奇的眼睛,跟着小芹转。仿佛小芹手里有一根绳子,像牵驴一般拽着他们的下巴转圈似的。

一九七八年的桃花庄封闭得就如一只木桶,他们缺少新闻,缺少娱乐,缺少新鲜生活的刺激,他们每天都如木偶一般,走来走去,做着他们一年又一年重复做着的事情。锁柱对着校长老姜和班主任老田说的一句“我爱她”,就理所当然地成为新闻被人们热情而广泛地四处传播着。不少年轻人都在有意无意地回味和模仿这句话。他们在模仿的时候,心里总是有一种发泄式的慌乱,他们用貌似嘻嘻哈哈无所用心的调笑掩饰着内心的慌乱。

最近桃花莊办起了夜校,扫盲。全村十八岁以上,四十五岁以下,不识字的,都去夜校学习识字。玉翠念过三年小学,也认识一些字,上夜校也行,不上亦可。但林老师劝玉翠上夜校,说好歹能多识几个字,将来看个书写个信,也方便。林老师用“书到用时方恨少”来劝玉翠,还说,将来搞对象了,难免要写信,别到时候提笔忘字的,自己抓瞎不说,也让人看低了。把玉翠说得脸红心跳,心也就活动了,再加上夜校就在桃花庄小学办,很方便,于是玉翠就上了夜校。

玉翠上了夜校,小芹晚上也就不来东大洼了。以前,喜子每晚看着小芹跳皮筋,不觉得什么,如今看不见小芹来,心里便发虚,心悬着,不落地儿。这天晚上,百无聊赖的喜子沿着村里的小道往前走。一边走一边踢着一颗小石子。小石子跌跌撞撞滚出两三丈远,停下来。喜子找到它,接着踢,好像他对它有仇,非要把它踢散了架才解气似的。这样边踢边走,一直到学校。趴窗台上看了一会夜校上课,觉得没意思,也可笑,那么大的人了,还学人、口、手、刀,还学乘法口诀。出了学校,往西二百米,是西大洼小队的菜地。这个时候,还都长着土豆。土豆秧都泛黄了,再过个把月,就要出了土豆,种大白菜。喜子站在菜地边上往菜地那一侧望,就看见了那棵高大的海棠果树。果树冲阳的一面,海棠果开始泛红。但现在还不熟,要等到中秋节后,经一场霜才好。现在吃到嘴里是涩的。虽然不好吃,喜子和赵东他们上体育课时趁老师不在,溜出来祸害人,也摘过,但吃一口就扔了,或者装兜里,在后面偷着砸人家的后脑勺。可是,这个时候,一种奇妙的心情在喜子心里萌生着,他突然觉得这海棠果树亲切而可爱,他竟然产生了一种拥抱它亲吻它的冲动。就是在这样的心理作用下,喜子穿过了菜地,来到了一条土坎下。土坎不高,抬腿就能上去。土坎上,就是那棵海棠果树。海棠果树正对着小芹家的柞树木板门。喜子猫似的躲在墙角,心怦怦跳着,他很茫然,很彷徨,不知道自己究意想干什么,刚才明明是想拥抱和亲吻海棠果树的,可是到了跟前,又觉得自己的心思并不在海棠果树上。而是在这院墙里。墙是石头墙,黄沙泥溜缝,喜子看不见墙里面的情形。喜子尖着耳朵听,听到了人的说话声,听声音像是小芹,又像是小芹她姐,内容也听不真切。片刻,听见屋门吱一声开了,有人出来,往大门这边走,一条模糊的人影,顺着敞开的大门钻出来,又爬上了海棠果树。喜子吃了一惊,倒退了好几步,以为有人要出来了。紧接着咣的一声,才知道是有人关了木板门。板门一关,微弱的一点光线被切断了,周围黑了下来。木板门上了栓,里面的人并没有立即走开,停留了几秒钟,喜子听到了一种熟悉而又陌生的声响,沙沙沙,像雨丝落在了树叶上,还带着一种隐约的哨音。喜子知道里面的人是在撒尿,他听见过娘和姐尿尿的声音。尿尿声停止,里面的人一边往里走,一边叫:“娘,尿盆呢?”

喜子吃了一惊。声音是小芹的。喜子浑身的血开始往头顶上涌,他觉得自己的脑袋都快爆炸了,晕晕乎乎不辨东西南北了。恰在此时,肩膀啪地被人拍了一下,喜子浑身猛然一震,吓得差点叫出声来。这时,那人说话了:“大体委,干啥呢?”

原来是锁柱。喜子的心稍作镇静,但声音明显是颤抖的:“没干啥。”

锁柱冷笑:“没干啥?黑灯瞎火的猫人家墙下,还说没干啥?”

喜子:“玩。”

锁柱:“玩?你东大洼的跑我们西大洼玩什么来了?”

锁柱进前一步,把手搭在喜子肩膀上:“说玩也行,那你说,你在这儿玩啥呢?”

又逼问一句:“好玩吗?”

喜子想甩开锁柱的手,但锁柱抓得很牢,没甩开。

锁柱突然嘻嘻笑了,说:“你说,是不是在偷听人家尿尿?”

又问:“好听吧?”

接着又嘻皮笑脸地告诉喜子:“好听是吧?告诉你,我常听。”

又说:“可我是听我媳妇尿尿,理所应当。”

喜子不屑地:“嘁,谁是你媳妇?”

锁柱:“小芹啊。”

喜子:“你凭啥说她是你媳妇?”

锁柱:“我爱她。哈哈哈,我爱她。”

喜子:“你爱她她就是你媳妇吗?给人家写情书,人家都告给老师了,不知道寒碜。”

锁柱:“寒碜?跟你黑更半夜地趴人家墙根听人家尿尿比,咱俩谁寒碜?”

又威胁:“明天我把这新闻传到学校去,看是啥效果?”

喜子:“你也偷听了。”

锁柱:“你偷听让我抓到了,我偷听有人抓到吗?”

喜子不吱声。

锁柱:“你回答我一件事,我就不说。”

喜子:“啥事?”

锁柱龇牙一笑:“那回伙房门前的尿,到底是你姐尿的,还是林老师尿的?”

喜子扭过脸,不理锁柱。

锁柱:“不说也行。上次我挨了你一拳,今天我也打你一拳,咱俩扯平。”

话音未落,喜子嘴巴上就挨了重重的一拳。喜子感觉半边脸先是麻的,随后嘴巴和牙齿开始火烧火燎地疼,但他忍住了,没出声。锁柱打完,转身走了,边走边吹着口哨。喜子怀疑自己的牙被打掉了,用舌头舔舔,牙还在。

第二天上学,人们看到喜子嘴巴上有鸡蛋大小一块黑紫。有人问是咋弄的?喜子答走道撞的。上课时,同桌吴玲悄悄问喜子:

“真是自己走道撞的?”

喜子:“嗯。”

吴玲:“咋撞的?”

喜子:“就走道不小心撞的呗。”

吴玲:“瞎话。”

喜子:“咋?”

吴玲撇着嘴:“撞也是先撞着脑瓜门,还能撞嘴巴子上?”

喜子白了一眼吴玲:“你管呢!”

吴玲冷笑:“你的嘴巴子,又不是别人的,谁稀罕管!”

午后,吴玲给喜子带来一小瓶药水,说是他爷用草药熬的,治跌打损伤,管用着呢。她爷是老中医,祖传的。上课时,吴玲又悄悄塞给喜子一个鸡蛋,说今天她生日,她娘给她煮了三个鸡蛋呢。

赵东这几天情绪低落。本来班主任老田就看他不顺眼,谈心时别人都找了,单不找他。为挽回危局,今年他没卖杏。不但没卖,还白拿三书兜的杏给人吃。实指望事情会有转机,谁承想,又出了这码事。一切都泡了汤,白费心机。赵东先是埋怨锁柱,骚种,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想吃自己去弄,还他妈的拽着我;埋怨完锁柱,又埋怨小芹,小题大作,不行拉倒,犯得上去找老师吗?接着又埋怨自己,真他妈的贱,五角钱,就把你支使得滴溜转?埋怨完,扇自己三个嘴巴,算是长了记性。

三个嘴巴扇完,突然想起,锁柱还欠自己一个皮鞭梢。

自从上次看过电影《青松岭》,孩子们中间开始流行玩鞭子。一边甩着鞭子,一边唱“长鞭一甩叭叭响,赶起大车出了庄……”神气十足。鞭子响不响,全在鞭梢上。最好的鞭梢是皮鞭梢,既结实,甩起来又响。而皮鞭梢只有生产队仓库里才有,是专门给大车上预备的。得到一条真正的皮鞭梢,不容易。所以,赵东对一条皮鞭梢不能不闻不问。晚上放学,赵东在学校门外拦下锁柱,说:“皮鞭梢呢?”

锁柱正眼都不看一下赵东,继续往前走。

这个时候,锁柱心里也正得意着。得意的不是成为桃花庄小学名人,而是把一向自命不凡的喜子给镇了。因为一泡尿的事,不但让喜子打挂了彩,还让老田撸了官。官当不当没啥,问题是丢了面子。这回,总算把丢了的面子找补一些回来。如今,见赵东来要皮鞭梢,便不把他放在眼里。

赵东紧走几步追上锁柱:“你还欠我一条皮鞭梢呢。”

锁柱:“你还有脸管我要皮鞭梢?”

赵东:“啥意思?”

锁柱:“事都办砸锅了,还要皮鞭梢?”

赵东:“砸锅怨我?是人家根本没看上你。”

锁柱:“不怨你也行,那我问你,咋那么快就把我供出去了呢?”

赵东不服:“不供出你,我咋办?”

锁柱:“你咋办我不管,我就知道你不够朋友,软蛋包。”

赵东:“别赖皮,说话算话,男子汉大丈夫,拉泡屎还坐回去?”

锁柱:“甭将我。”

鬼魅地一笑,又说:“要鞭梢没有,要屁倒现成。”

说完,走了。

赵东注意到了锁柱的鞋。锁柱的鞋左右各有一条皮子,从鞋尖到鞋跟,通长包着。这是他爹看锁柱穿鞋太费,求人做一双鞋又难。就跟库房保管多要了两块皮子,剖为四条,绷在锁柱两只鞋上,经磨。

第二天,趁下课的空档,赵东来找喜子,说锁柱鞋上的皮子,可以割出多少多少条皮鞭梢。喜子心正烦着。前天嘴巴上挨了一拳,红紫的伤痕还未褪尽。看见赵东,烦恼又多了一层。多一層不是他哪壶不开提哪壶,这个时候,又来说锁柱,而是想起他替锁柱给小芹送纸条。但这层烦恼只能在心里憋着,不能拿到明面上来说。于是,没好声气地反问:

“你啥意思?”

赵东说:“偷他一只鞋,割鞭梢。”

喜子:“鞋在人家脚上,你咋偷?”

赵东:“想法呗。”

喜子有些犹豫。前天挨锁柱一拳,正愁憋着的气无处撒,这也是个机会;但转念一想,害怕惹恼了锁柱,把前天晚上的事嚷嚷出去。正拿不定主意,吴玲用手指头捅了捅喜子的腰眼。吴玲下课时刚要走,见赵东过来找喜子,跟喜子勾肩搭背地套近乎,知道没有好事,便假装鼓捣书包,尖着耳朵,听赵东说话。吴玲和赵东两家住得近,知道这小子一肚子坏水儿。果不其然,就听到了要偷锁柱的鞋,于是捅了捅喜子,提示他注意,别上当。喜子见吴玲捅他,知道她有话要说,就没理赵东那个茬儿。

赵东走后,吴玲就把赵东替锁柱送情书,锁柱给了赵东五角钱,又答应给一根皮鞭梢,昨晚赵东跟锁柱要皮鞭梢,锁柱不给的话,一五一十,叙说一遍。喜子吃了一惊。吃惊不是只知道赵东替锁柱送情书,不知道其间还有这些疙疙瘩瘩的过节,而是与赵东做了几年的朋友,本以为认识了这个人,却不知道他肚子里还有这些弯弯绕绕的花花肠子。自那时起,喜子便明白了一个道理,认识一个人,不像吃根葱那么容易。

半个月后,桃花庄来了个照相的。一九七八年的桃花庄,照相机还是个稀罕物。好多人别说没照过相,就连相机也没见过。照相的师傅姓葛,赵家镇照相馆的,四十来岁,待人和蔼,有人走近前来,像看新媳妇似地看照相机,有的还用手摸,他也让。原来没见过照相机,觉得照相机是多奇妙的物件,如今见了,不免失望,觉得照相机也没啥了不起,一个呆头呆脑的木头匣子。说不奇妙,其实还是奇妙,要不咋就能把人印到纸上去呢?很快,桃花庄就开始传言,说照相机为啥能把人印进去,是因为它能吸人血。人照一次相,就要失掉一部分血。弄得人心惶惶。照相师傅老葛借宿在饲养场,和饲养员老李睡一炕上。老李人虽厚道,少言语,却乐交好为。以前和赶大车的老张是朋友,自从上次锁柱和小芹的事,两人闹翻,见面便不说话。老马晚上把大车赶进饲养场,卸了套,走了。老李拿个草筛去草料房端草喂牲口。回来时,老张已出了大门。老李冲门口“呸”了一口唾沫,骂:

“白眼狼,酒和豆腐都进狗肚子了。”

正愁无人说话,来了照相师傅老葛。晚上,老李温了一壶酒,拣了两块豆腐,豆腐上浇了酱油,撒了葱花,请老葛喝酒。老葛喝了酒,脸红脖子粗地发牢骚:

“愚昧,无知。没听说照相机吸人血的。鬼?妖魔?”

又说:“中央领导天天照相,要吸人血,早完了。”

又说:“树也能照上,石头也能照上,吸的啥?”

老李安慰老葛:“说吸人血,都知道是瞎扯。说到根上,还是心疼那几个钱。”

接着问老葛:“照一张相,多钱?”

老葛:“三毛。”

老李敬老葛一杯酒,说:“我多一句嘴,行不行?你也别介意。”

老葛:“你说。”

老李:“降降价,两毛。”

老葛眼珠子转了转:“行,听老哥的。”

老李也高兴了:“这样的话,明儿个老哥给你开开张,给我照个全家福。”

第二天,老葛把相机架在学校门口,墙上挂一块红布。从学校借一把椅子,放红布下。又请老田用毛笔写了小广告,贴在旁边墙上。上写:照相两毛,加洗一张八分。老李带着媳妇和二闺女小芬靠墙根看老葛布置物件。想帮忙,也搭不上手。等老葛布置完,老李又从教室里叫出小芹,照了个全家福。桃花庄的人头一回见识这玩意儿,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着看。只见老葛用一块黑布蒙着照相机,之后,老葛的脑袋也钻进黑布里,鼓捣半晌,之后,抽出脑袋,手里掐着一个鸭蛋状的胶皮球,说好,往这儿看。手一捏胶皮球,只听“嚓啦”一声响,把人们都吓了一跳。老葛说,完事。人们都看老李,老李还是老李,老婆还是老婆,闺女还是闺女,谁都不少啥,于是就笑。人都有攀比心理,坏事攀,好事也攀。只要有人开头,接下来人就越聚越多,先还都是看热闹,后来都排号往椅子上坐。一个上午,老葛忙出一头的汗。

午饭后,不少学生都开始照相。学生照,老师也照,弄得第一节课都没法上了。校长干脆下令,放半天假,照相。小芹也单独照了相。老葛知道是老李的闺女,心里念着昨晚老李的酒和今早老李给他开了张,就不收钱。小芹照一版一寸的,老葛又多给她照一版,二寸的。

傍晚,照相的人散尽,老葛收拾摊子。喜子走过来,递给老葛五角钱。老葛以为喜子要照相,说明天吧,现在光线不行。

喜子:“我不照相。”

老葛不解:“不照相?”

喜子:“是不是能扩大?”

老葛:“能。”

喜子猶豫着,不知道咋跟老葛说。见老葛收拾东西,要走,喜子急了:“扩大一张小芹的相片。”

老葛吃了一惊:“扩大人家相片干啥?”

喜子:“不干啥。”

老葛又问:“她是你啥人?”

喜子:“我同学。”

接着又补充:“是亲戚,我表妹。”

老葛到底是商人,见利忘义,知道此事不合常情,但看见喜子举在手里的五角钱,便有些心动。又想无非是小孩子间胡闹,捅不了啥大娄子,就说:

“扩多大的?”

喜子不懂,就说:“可着五角钱,能扩多大扩多大吧。”

老葛想了想:“四寸吧。”

老葛在桃花庄照了三天相,第四天回赵家镇冲洗相片。隔了三天,回桃花庄送照片。老葛发照片时,也在学校大门口,像摆地摊似的,面前堆了一堆相片。不到两个时辰,相片就取走了一大半。上课的时候,喜子请假去解手,趁人不注意,跑老葛这儿来讨小芹的扩大相。老葛还算守信用,从上衣兜里掏出相片给了喜子。喜子揣着小芹的相片,心嘣嘣跳着回了教室。喜子把小芹的相片揣在怀里,感觉周身的骨节都如同生了锈的轴承,转动起来不再灵活,一动就吱嘎乱响。喜子不敢乱动,生怕不小心弄散了架,露出一个惊人的秘密来。上课时,吴玲戳戳喜子,问:“你咋了?”

喜子:“没咋。”

吴玲抿着嘴乐:“没咋?像新姑父似的架架着,脖子都不敢转?”

喜子瞅瞅吴玲,脸红了。

吴玲又笑:“脸咋还红了?”

喜子生气了:“你管呢,乐意!”

吴玲扭过脸去,不理喜子。过一会,又戳戳喜子:“给你看看我的相片。”

说着递过来一张相片。

喜子木然地接过相片,看一眼,说好。然后,把相片递还给吴玲。这时,脸红的是吴玲。吴玲趴在桌子上,脸埋在两个臂弯里,说不要了,给你吧。说完这话时,连耳朵都是红的了。

夏去秋来,转眼过了八月十五中秋节。八月二十三这一天,桃花庄发生了一件大事。西大洼生产队的队长二猫子和小芹她娘搞破鞋,被人抓住了。抓奸的不是别人,就是小芹他爹老李。本来,老李也不是半夜里专门回家抓奸,是回家送黑豆和高粱。原来老李和老张是朋友时,每月每头牲口八斤高粱三斤黑豆,老李每样抓出一把,换酒换豆腐。等晚上老张回到饲养场,和老张喝酒吃豆腐。后来因为锁柱给小芹写情书的事,两人掰了交。掰交后,老张在外边得了好烟,不再揣兜里,装回来与老李一块抽;老李用驴料换豆腐换酒,也不再留着等老张回来一块喝酒吃豆腐。喝酒图个伴,无伴则无趣。不请老张喝酒,老李自个儿吃喝也没意思,就不再换酒换豆腐了。但此时老李抓料已经抓顺了手,不抓就总觉得心里有啥事没干似的。一来二去,抓出的牲口料已积了半口袋。这天半夜,老李寻思着,半口袋料,搁在这儿显眼,不如趁半夜无人,扛家里去算了。老李扛着半袋牲口料来到家门口,大门关着。老李不敢敲门,怕惊醒了四邻,自己往家扛牲口料的事情败露。于是悄悄拨开大门栓。老李知道小芹姐俩住西屋,老婆住东屋,也是怕吓着孩子,便蹑手蹑脚来到东屋窗下,想敲窗棱叫醒老婆开门。待要敲,忽听屋里有人说话。起初老李以为自己耳朵吵惊,或者老婆在说梦话,尖起耳朵细听,老李的头发根便唰地奓了起来,这一惊非同小可。原来,老李听到了老婆在跟一男的对话。

老婆:“快走吧,半夜了。”

男人:“半夜怕啥?”

老婆:“太晚了,怕你媳妇知道喽。”

男人:“我说跟队里干部研究事,她能知道个啥?”

老李听出来了,男人是队长二猫子。这时,又听二猫子说:

“我把老李安排去喂牲口,就是为了咱俩能常在一起。”

老婆:“那也得有个节制,让他知道,也不是玩的。”

二猫子笑了:“他那有一群母驴母马陪着,都把你忘了。”

老婆:“去你的,没正经。”

二猫子央求的口气:“再来一次,我就走。”

老婆:“还来?都两次了,你还要命吧?”

二猫子嘻嘻笑着:“一百次也玩不够。”

屋里窸窸窣窣一阵闹腾,夹杂着老婆的笑。是那种断断续续的浪笑。后来,便传来了老婆哼哼叽叽的叫声和二猫子越来越粗的喘息声。老李肩上还扛着半袋牲口料。老李感觉胸口憋得慌,喘不过气来。老李突然大叫一声,膀子一晃,便用半袋牲口料砸开了窗户。

那一夜,整个桃花庄的人都听到了老李家炸了锅般的吵闹声。有动作敏捷的人,穿上衣服跑出来查看,就看见了老李手掐板斧,撵着二猫子满街跑。第二天早上,桃花庄的人都知道了二猫子跟小芹娘搞破鞋,被老李抓个现形。大队民兵连长带着两名基干民兵,用一根尼龙绳,将二猫子和小芹娘捆到了大队部,办了学习班。

小芹三天没来上学。第四天来了,眼睛哭得像个烂桃。小芹不是来上学的,是来拾掇东西的。小芹不念书了。不念书的原因有两个:一是寒碜,娘成了破鞋,破鞋在一九七八年的桃花庄,是比天还大的丢人事儿;二是娘进了学习班,每天要给娘送饭。二姐恨娘恨得吱吱的,跳着脚骂,饿死算了,省得丢人现眼。二姐不送,小芹送。娘毕竟是娘,不能眼瞅着娘饿死啊。小芹来拾掇东西,其实也就是桌膛里的几张破纸,一个砌花的屁股垫。纸是爹老李嘱咐小芹收拾回去的,爹用破纸卷烟叶抽。小芹看中的是屁股垫。屁股垫是去年她和娘忙活了一暑假,用三十二块花布砌的,漂亮着呢。

小芹收拾东西,教室门口挤着一堆人看。内中有一个李金生,长得人高马大,平时无人敢惹。李金生有一个毛病,喜欢传风过耳。仗着自己身大力不亏,总在人后搬弄是非。这时,李金生看见小芹收拾东西,先是笑。笑过后,说:

“她娘跟人家搞破鞋。”

如果单是这一句,也就无所谓了。小芹娘跟人搞破鞋,人尽皆知。问题是李金生又借题发挥,说二猫子不但跟小芹娘搞破鞋,还摸过小芹她姐。说得有鼻子有眼儿,说某某天夜里,有人听到小芹她姐嘤嘤地哭。哭是因为二猫子把手抻小芹她姐被窝里去了。

正因为这话,小芹急了。小芹杀猪般一声尖叫,把已经收拾好的一堆破书烂纸,一股脑砸向门口。堆着看热闹的人呼啦一下散了。小芹冲到门外,站在那,胸脯一鼓一鼓地哭。李金生先也吃了一惊,片刻后,复又镇静下来,凑到小芹跟前,嘻嘻笑着,说:“牛逼啥啊,你娘你姐都让人家干了。”

说着,又上来摸小芹的脸蛋。说:“二猫子能摸,我咋就不能摸呢?”

小芹除了挨了刀似地哭叫,并无半点办法。这时,只听“噗”的一声钝响,李金生已飞出一丈开外。锁柱手拎一条木棒,站在那里,瞪着牛眼,喘着粗气。这一棒打在李金生的脖子根上。李金生躺在地上起不来,勾着脖子,像是一只将要断气的鸡。锁柱以为李金生要死了,便拽着小芹跑出学校。二人不敢回家,一口气爬到桃花庄后面的山梁上去了。从后山梁可以俯视整个桃花庄。他们看到,先是桃花庄小学乱作一团,人像蚂蚁一样聚到一起,又像蚂蚁一样散开。显然,聚和散的中心就是李金生。后来,他们又看到锁柱他爹老张摇晃着大鞭杆子,三挂套的马车从场院里蹿出来,拐过一条胡同,又拐过一条胡同,一溜烟冲进了学校。马车拉着李金生出了村子,去了镇卫生院。锁柱和小芹在后山梁一直猫到天黑,才被慢慢寻上山来的小芹她爹老李发现,一手一个,拖下山来。这时,锁柱和小芹才知道,李金生死不了,只是断了一根锁脖骨。

桃花庄人都以为锁柱这顿鞭子无論如何也是逃脱不了的。谁知老张不但没打锁柱,反倒有些高兴。高兴不是锁柱打断了李金生的一根锁脖骨,显得儿子英勇,而是自己手里的鞭杆子从此有了传承人。近两年,老张越发感觉自己老之将至,眼花了,腿脚也不再灵活。那次给生产队拉秫秸,过一个树空时,因为躲闪不及,就把老张卡在车与树之间了。多亏秫秸是松软的,倘是换了别的什么硬物件,老张的命早没了。打那以后,老张就知道手里的鞭杆子到了该交出来的时候了。可老张当了二十年的车老板,如今真要把这一肥差白白地拱手让人,他不甘心,也舍不得。老张早就在心里打锁柱的主意了。锁柱砸了李金生一棒子,砸断了人家一根锁脖骨,问题是严重的,没等学校说话,老张就主动把锁柱领家去了。从此锁柱不再上学,跟爹学赶大车。

半年后,是一九七九年的春天。这年的春天来得早,似乎有一股强大的暖流生生把一股寒流击退了一样,一夜之间,桃花就开了。桃花丛里,驶出一架马车。赶车的是锁柱。锁柱摇晃着丈二长的大鞭杆子,看得出,赶车的技艺已很娴熟。车上坐着小芹。小芹围着水红的纱巾,手里正把玩着一束桃枝,嘴里哼哼着无名小曲。马车路过桃花庄小学的操场,操场上有一群学生正在打篮球。锁柱突然像是想起什么,“嘎”地一声拉起大闸,喊:“那谁,赵东!”

赵东丢下篮球,跑过来。锁柱从兜里掏出一条皮鞭梢,给了赵东,说:“这回,咱们的账算是彻底清了。”

猜你喜欢

赵东喜子大洼
大青山的鸬鸬
忠诚
买摩托
阿贵的女人
阿贵的女人
辽河油田大洼地区中生界基性火山岩油气成藏特征
辽河坳陷大洼构造带油气来源与充注模式研究
喝酒为啥不喊我
辽宁大洼:创建“四好”助力交通事业发展
离婚蹦出个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