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零度以下(中篇小说)

2013-04-29陈鹏

文学界·原创版 2013年9期
关键词:李果赵薇

陈鹏

他爱的太深,要求得也太多,这样就把一切都耗尽了。

———海明威《乞力马扎罗的雪》

1

嗯,我老了。我经历了整整三十七个昆明的冬天。

昆明的冬天没什么变化:没有雨也没有雪,白天阳光通透,早晚温差大得离谱。已经在这个城市过冬三十年的红嘴鸥继续从西伯利亚飞来,把肮脏的翠湖撕裂揉碎。无论你从小西门走到尚义街,还是从东三环驶向滇池路,除了性病广告、烂尾楼、大塞车和街道改造,你无法找到有意思的东西,就像去年冬天我经历的那场没什么意思的离婚。

你瞧,随随便便就说到了离婚。

那天真冷,我右侧底脊肌真疼。你都搞不清楚是哪场球被哪个家伙踢的,就在尾椎附近,像个潜伏的小畜生咬你的骨头。剧烈的北风揪扯小区里的缅桂树、罗汉竹和奇迹生还的银杏。我从不认识的街坊邻居像大棕熊一样缩着脑袋疾走,被拴住脖子的长毛狗连声惨叫,一伙老大妈照样打开音响在花园广场上跳健身操。就是这么个鬼天气,我老婆却告诉我,她将出差一个月。什么,一个月?我说,你要把我一个人撂家里?她说她是项目制片人,必须安排剧组照顾吃喝拉撒。没办法,这是工作。我和我老婆结婚不到五个月,还没经历过这么久的分离。除了差不多每天做爱,我们大部分时间腻在一起,渐渐习惯了黄昏就缩在被窝里看部电影并为此讨论半天,比如《夜店》结尾。我老婆说———现在我告诉你她的名字,赵薇,对,和那个电影明星一模一样———小钢牙为了心爱的姑娘飞身一扑很扯淡,如果是我,她说,我会让这一跳变成美国大片式的单挑,让小钢牙直接走到绑匪面前说,你丫要开枪,就冲我来!

赵薇想拍一部牛逼的电影,只要把这一票干好不是不可能。跟央视合作呐,必须把北京来的糙哥当大爷。作为项目交换,这帮大爷将为她弄来首部电影的启动资金。

这就是一笔生意。赵薇抱紧我。

嗯,我说。那你答应我件事。

一千件我也答应。

凡是在昆明拍外景的时候就回家。在外地我不管。行吗?

赵薇笑了,你太不自信了王重。

答应我。

她把我搂得更紧了。行,我答应你。

2

孩子的脸有点发僵,李果低头亲她,一遍又一遍。孩子睁着眼睛,嘴里发出呀呀的声音。她似乎想表达太多,但说出来的只是一连串的单词:爸、爸、爸爸。

爸爸明天就带你上飞机,去成都。知道成都吗?成———都———

孩子的眼睛像雪地里的黑豆。她张大嘴巴冲他笑了。刘盐坐在阳台上,李果喊了一句奶瓶在哪儿她也装没听见。幽暗的小区布满灯光。冬天的昆明夜晚像冷藏过的砖头又硬又冷,碎星星在头顶闪烁。她起身回来,李果把奶瓶塞进孩子嘴里———他在茶几上找到它了,他试了试温度,还行。

真要去?刘盐说,机票没定,还来得及。

不是说好的?他说。百分之一的机会也要去。第一流的专家嘛。

百分之一?她说。哪有百分之一?

她可是我闺女。他说。

刘盐不说话了。

妈的,怎么这样?他想。早就商量好的事情。如果不做百分之百的努力,没准后悔一辈子。至少他会。哪能眼睁睁看着孩子撒手不管?她的小脸小手还散发着奶香。她就像奶粉雕出来的。

好,那我不去了?她说。你带她去。

机票不就三百多?李果提高嗓门,你是她妈,她亲妈。

我担心,我就是担心啊……

担心顶个屁用。

那个专家,真像他们说的那么牛?

他说没问题就一定没问题,他要说没治了那就……

好,我去。她说。

这么些年了,整整八年,她也就是身体微微发福,别的一切都好:脸蛋还是鹅蛋型的,皮肤细腻光滑,没有多余的皱纹。尤其这双眼睛毫无变化,眼珠深黑,眼白微微发蓝,像昆明深冬的黄昏。他知道这辈子再也不會离开她。从球队退役那阵,他以为她不回来了,结果她和一个有钱的小老板分了手。他也就原谅了她半年多的移情别恋。她重新和他住在一起。前前后后,他们一共好了八年。八年前她还在昆明各大秀吧夜总会跳舞跑场,一眼就看上了喝酒解闷的足球运动员李果。从小老板身边回来那天,她说我想过了,我们开个杂货店吧。李果说我的钱都在狗日的铁矿项目上打了水漂。刘盐说我这儿还有四万多呢。那我给你打工?打什么工,是合伙,我用钱,你就用你运动员的身板,白天伺候顾客,晚上伺候我。

就是这个女人,一年前给他生了孩子。杂货店生意马马虎虎,要不是半年前孩子被查出脑瘤,店里收入足够保证一家三口过得不错。当初自己哪一点吸引了她?李果不太明白。可踢球的家伙没一个不自信的,都觉得自己是帅得想毁容的大明星,浑身的男人味儿能把女人活活熏死。

孩子出生的时候,他开始考虑,要不要和刘盐登记结婚。虽然这状态和结了婚没两样,可该领的证还得领,该摆的宴还得摆,否则总觉得亏欠刘盐。他原打算年前的,但计划很快就被孩子的脑瘤打乱了。全乱了。

3

每天,我专心等待赵薇的电话。她通常中午和下午打来,按时告知我一切安好,剧组转战大理、宾川、下关、丽江或香格里拉。需要像个度假观光团跑那么多地方吗?差不多把全云南都转遍了。我夜里给她回一次电话,告诉她我在看一部美国电视剧,几个女主角开放得令人咋舌。赵薇说那是《欲望都市》吧。我说没错,看过吗?她从我精心挑选的话题上一掠而过。我真累,王重,我真累。我想回来,想回家。

那就回呀。我给你炖只土鸡补补身子。

哎,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这一周我过得很狼狈,工作没头没脑,吃饭睡觉都不规律,像处置一条流浪狗一样处置自己。没准赵薇回家时我瘦了一圈,她会心疼地把我拉进怀紧紧拥抱吗?这就是我想要的,让她陷于某种抛下新婚不管的自责和孤立。第十天傍晚我妈来看我,进门后大声抱怨我的家像猪圈一样乱。她花一个多小时帮我清理冰箱里的过期食物,为我打扫房间,收拾屋子,给将死未死的剑兰浇了水,之后给我做了一顿丰盛的晚餐。根本不让我插手。

你该体谅赵薇。我妈像教训当年那个经常摔破膝盖的小屁孩一样教训我。他们这行哪个不忙?不回来就不回来吧,你没必要魂不守舍连自己的生活都不要了!不就是个女人?

是啊,不就是个女人?可我无法承认,我非常在意这个女人,每天像初恋男孩一样盼着她那通八分钟左右的电话呐。究其原因,如果我完全撇下她认真工作准点吃饭按时睡觉,那和单身生活有何不同?我干吗还娶她?拥有一个妻子的重要标志在于,我们彼此应当深深牵挂和惦念,她不能老惦记什么狗屁的电影以及那几个帮她拍电影的大老爷们吧———那究竟是一帮什么样的北京痞子,能让她不知疲倦地追随他们走遍云南?一个总惦记工作不要家、不要老公、每次电话不超过十分钟的女人是我想要的?

有时间多关心一下你爹。我妈不愿多谈赵薇。他最近失眠、发呆、暴躁,瘦了很多,老把自己关在书房里。你有空回家看看他,别只惦记你老婆。

我吓一跳。很久没回老两口的家看看他们了。我像藏在这个城市另一头的失踪者,一个不称职的儿子,每天以婚姻、工作为由逃避义务与责任,比如陪他们逛逛街,购购物,更不用说周末开车带他们泡个温泉之类的休闲活动了。我每隔三天给他们打个电话———通常连这点也保证不了,是我妈主动打给我。差不多两三个星期陪他们吃顿饭,不超过一小时就走人,仿佛担心他们的唠唠叨叨会像疟疾一样传染。他们吃得很简单,不太出门,热衷看电视,没什么大开销,像四十年前一样平淡、低调。他们这代人真是奇迹———婚姻维系四十年,真心实意地相信爱情。见鬼,他们哪来的信念?这信念又靠什么维系着?道德?习惯?或兼而有之?我百思不得其解。我老婆赵薇为了工作抛下老公,我老妈老爸却为了对方抛下世界。两代人的巨变何时发生的,怎么发生的?所有人不都在大大小小的婚礼上高呼白头偕老嘛,可我身边的家伙百分之九十离了婚分了手。我三十七岁以前怕得要命。可怕有什么用?最后还是和赵薇———这个我似乎还算了解的女人结了。领证那天我两腿发抖,说不出是兴奋还是恐惧,赵薇说反正这样了还能怎么办,现在就离?我说你再发一回誓吧,再发一回誓说你会对我好。赵薇閉上眼睛说,我对毛主席发誓一辈子对你好。你也得发誓,王重,我都三十四了。于是我又发了誓。话音在空中飘荡,我晃晃悠悠的两条腿总算消停下来。

现在,我终于弄清楚我妈来看我的真正目的了。我不开玩笑,她说,你必须关心一下你爹。我从没见他情绪这么差,像个土匪。光知道让我服侍他。搞得我老做噩梦。

哪根筋搭错了?

你亲自问问他。不想跟我过下去了?

开什么玩笑。我盯着我妈委屈的脸。不对,你有事瞒我。

我妈直摇头。你自己问他。自己问。她像受了什么重创,情绪突然低落下去。在我三十余年的成长记忆中,我爹乐观、执拗、简单,似乎这世上就没什么东西难得住他,四十年来死心塌地对我妈好。这对样板夫妻还能出什么问题?我妈收拾碗筷洗干净,收好,叉腰站了半天才坐进沙发吃了点水果。

我走了。她说。

我开车送你。

不用。门口就有直达公交。

我明天就回去看他。

我妈穿上鞋,抬头看一眼冰箱上的红囍字和两个手拉着手的纸孩子。给我听着,对你老婆有点耐心。女人是靠哄的。但是一个大老爷们咋能被一个女人牵着鼻子走?你该干吗干吗,你老婆跑不了,跑了就不是你老婆。懂了?

我陪她走到小区门口。这个傍晚干燥、清爽,并不很冷,周围店铺和住宅透出的灯光温暖宜人,天边躺着几片薄云,街角出现烧豆腐和凉狗肉的宵夜摊,刚刚生起的火炉窜出浓烟。一辆薄荷绿的五路车调头驶来,空荡荡的车内光线让人想起香港电影里即将发生故事的夜行电车,它在我们面前稳稳停下,懒洋洋的司机垂着眼皮打开车门。

4

孩子睡得很熟,渐渐把他的胳臂压得酸痛。飞机前后座的空间实在太小,连转个身都成问题。他不想惊动孩子,于是咬牙坚持。刘盐睡着了,没几分钟突然醒来,像驱赶噩梦一样揪扯头发,确认李果和孩子就在身边后重新睡去。但很快再次惊醒,睁大眼睛瞪着李果。他问她怎么了,她摇摇头,擦掉鼻尖上的细汗。漂亮的空姐来回走,问他要不要喝点什么,显然体恤他们带个孩子。他笑笑说不用,谢谢。孩子的脸红彤彤的,嘴巴微微张开。戴一顶红底白花的毛线帽子,看起来像一根小小的火柴。如果你摘掉帽子,就能看见后脑勺那颗鸽子蛋大的突起了。肿瘤。医生是这么说的。恶性肿瘤。换句话说,就是癌。

飞机在上升气流中剧烈颠簸,就像一辆马车在坑坑洼洼的路面蹦了起来。刘盐一把攥住他,目光惊恐虚幻。孩子一动不动,侧着小脸继续酣睡。

他握了握刘盐。这只手冰凉、紧绷,像块石头。

她顺势贴紧他,像急于取暖的猫。

我一直做梦。她说。没完没了啊。不好的梦。梦见———

别说了,不吉利。

我梦见成都的专家说———

不要说了!

你让我说啊。万一呢?我是说,万一?

没有万一。李果说。要不你喝点东西?

她不再说话了。

飞机冲出气流带,在雪山般高耸的云团上方平稳飞行,阳光把机翼和云朵照得闪闪发亮。李果闭上眼,心里狠狠诅咒刘盐的噩梦。酸麻的手臂一直在传递沉甸甸的压力。他也想睡上一觉,把这些念头都抛到该死的梦境中,醒来后再也不惦记不操心。去他妈的,去他妈的。他骂骂咧咧,却不明白究竟在骂谁。

5

我妈说得对,你的老婆跑不了,跑了就不是你老婆。我哪儿来那么多担心?就像个捡到钞票又怕被人抢了的小屁孩。离婚?这个字眼像塞壬海妖般招摇,我闭上眼睛使劲驱散它。绝不给它半点位置。我怎么舍得跟一匹大洋马似的赵薇离婚?刚结婚五个月,被子还没捂热和呐,偶然撞见对方的裸体还觉得害臊,上个厕所都小心翼翼生怕弄出什么响动来彼此尴尬。怎么可能离婚?

可她这趟差出得真不是时候。似有不详的征兆。家里的清洁剂、洗发水、厨房油烟、皮革、灰尘交织的气息像冬天的影子一样变淡,仿佛赵薇出差那天也把它们打包带走了。到处都空空荡荡,尤其当你披着昆明深冬的寒风从外面回来,发现对面某个房间里的小两口正抱在一起亲嘴、楼下一条牧羊犬疯跑母狗追在后面哇哇大叫。你究竟该给赵薇打一通长长的电话,还是把她的照片放得充气娃娃那么大再堆满房间?我躺在又冷又硬的沙发里,电视的嗡嗡声有时让整栋楼房都颤抖起来。无论厕所、厨房、卧室都释放着飕飕冷气,它们纠结着我成年以来的孤寂和怨恨,把无数的惨烈片段投射到墙上桌上水仙花和天竺葵上反复播放。在错过一系列可以勉强充当妻子的女人之后,我稀里糊涂就混到了这把年纪。他们说,男人要么早结婚要么不结婚,没有折中方案,我三十七了才解决这问题是不是折中?干吗年纪大了就不用结婚?因为不再重要还是你已经无法让人不觉得你是异物———比如同性恋?通常的说法,男人四十左右性欲大减,可以像独身女人一样不需要通过婚姻解决生理问题了,如果你的心理没给憋出别的问题。

我们这代人———典型的七○后———一塌糊涂,离婚就像楼下送报纸的按时塞满报箱一样容易。我们是不是早就不需要婚姻,不需要再被古老的繁衍制度捆住手脚?抑或一夫一妻制原本就像沙滩上的大厦,否则我们的老祖宗干吗三妻四妾?传宗接代?好吧,我举双手赞成一夫一妻,但前提你得像个疯子一样坚守。我们大多数人正抛弃这个前提,因为前提的前提早就不复存在。有人说若干年前的结婚前提是性,眼下呢?排放荷尔蒙的渠道太多了,我和赵薇谈恋爱之前的相当长一段时间就忙得不可开交:参加援助妇女儿童的NGO,帮楼下修鞋的老头寻找失踪二十年的儿子,报名作协的文学活动,投身男子瑜伽俱乐部。加入一支业余足球队———我少年时代的专业积累足够应付。时间表排得满满的,直到某个周末夜里累得无法睡着,我才发现这些玩意儿已远远超出了我的负荷能力。

性依然是個问题。不知谁告诉我一个法门:寻找报纸上的伴游分类广告就能找到拉皮条的。我试了试———那天是星期五,我果然得到确切回答:过夜六百,年龄二十岁左右,漂亮,身材好,我必须自己开车接。上哪儿接?我心惊胆战。对方说了地址,我二十分钟后来到东站附近一座加油站门口。那也是冬天,我记得很清楚,五分钟后,一个四十多岁的老男人穿着严严实实的黑色羽绒服敲响玻璃,我摇下车窗,他的贵州口音里弥漫着大蒜味,随寒风扑进车厢。加油站的灯光照亮了昆明穷街陋巷里奔走的农民工、小老板和学生模样的男孩女孩。老板,你先给我钱。男人说。我探头望向外面———加油站高大的顶棚下面,暗淡的阴影几乎把一个体型丰满的女孩劈成两半,她穿一件粉红羽绒服,像只蠢笨的企鹅向我走来,抵达老家伙身边时,羞赧的脸被寒风抽打得灿如云霞。老家伙提拎着衣领把她塞进我的车,说了一大通包你满意的废话。我着急想走,他伸出黑糊糊的大手要钱,我没法看清这只手上是否有血或别的什么,我给了他一半的钱,他说另一半可以在明天姑娘离开时亲手给她。

关于那一夜没什么好说的,姑娘害羞,生涩,对性紧张而惶惑。皮肤的柔韧度令人震惊,像个不谙世事的孩子。我连问十多遍,得到的答复都是二十五岁。好吧。第二天一早我轰她起来,这才发现她长得还行。她低头收了钱穿好硕大的粉红色羽绒服,快出门时突然说你要我电话吗?我愣了,说行啊,只要你们老板不找你麻烦。她说他不是我老板。我又没卖给他。你随时CALL我,只收三百。

就这么简单。只要你下定决心做成而又不想跑到桑拿房夜总会冒着被警察逮起来关个把月还被重罚的危险,你总会有办法的。

6

赵薇属于哪种女人?我不太清楚。至今都不清楚。我们通过一场足球赛认识。当时我们公司约战电视台,对方来了四五个美女拉拉队员。那天我表现神勇,以当年的专业底子把这帮腆着大肚子整天喝酒泡妞打麻将的男人戏耍得狼狈不堪,我进了一大堆球,五个或六个,让场边一个姑娘嚣叫着把这个十号弄死!弄死!我只好用进球、再进球回敬她。那场比赛差不多成了我一个人的表演。当我队领先三球,裁判不得不提前吹停比赛。

下场后,我偷偷打量那个想弄死我的女人———高个子,短头发,像KTV经典之一《闷》里的王菲。她没看我,光顾着招呼一帮输了球的傻瓜,直到我们涌出海埂找了个铁板烧餐厅聚会,她才正眼看了看我,目光像一头狼。

我在饭桌上的沉默寡言和球场上的飞扬跋扈形成鲜明反差,她举着一支百威凑到我面前,希望我不介意她在场边说的那些话。我说,你说了什么?她说,放翻呀。所有人都笑了,说赵薇想把王重放翻啊,这世道,女人当家做主了。她凑近我说,怎么,我说错了?我说没错啊,哪儿错了?她压低嗓门,嘴里吐出丝丝酒气,我不是女权主义者。她挥挥手,一个在球场上笨得像头鹅的家伙给她一支烟,为她点上。她深吸一口,吐出来,烟雾在我们之间翻涌。我是小胡同里赶猪———直来直去。她说。

我们互相留了电话。大约第三天吧,她主动约我唱歌。晚八点多,我赶到北市区TOP-ONE才发现是一帮离了婚的男人女人,他们今天举行了一个什么离婚派对。喝多了的赵薇把我拽到角落里。我离过婚,她说,你介意吗?

介意?我干吗介意?

我的意思是,如果我跟你好的话,你介意吗?她一边说,一边把香烟吐到我脖子里,我感到一阵奇异的瘙痒,区区三秒就腾云驾雾了。

7

从机场出来,他们打车直奔华西医科大门诊大楼。成都的冬天冷得惊人,满街是穿着蠢笨的男男女女,呵出的白气散在半空,被湿漉漉的仿佛拽开冰箱门的一股冷气扑面冻住。一个中年男人把孩子落在身后,孩子跟不上步点,抬头大哭,圆圆的小下巴来回晃着。李果骂出声来。著名的春熙路到处是人,雾气变厚、加重,大幅李嘉欣的广告画模糊不清,把火锅味灰尘味汗臭味发酵为混乱、黏腻的成都气味。李果把车窗摇下一半,让钢刀似的冷风呼呼灌入又急忙关严。孩子醒着,扭头盯着窗外的楼房、树木和天空。刘盐板着脸,对这个城市没一点兴趣。他知道她不愿来。他不明白她干吗有勇气搜遍昆明的江湖医生却不愿来一趟成都。快结束这一切吧,快一点,尽快回昆明。

华西医科大位于市中心,进了大门后更冷了,似乎随时可能落下雪花和冰雹。灰蒙蒙的湿气和冷风让四周晦暗而阴沉。他怀里的孩子睡了又醒。到处是医院才有的雪白和来苏味儿。他蹲下来,把孩子搁到背上。

万一医生说什么不好的话,万一,我是说万一,我求你别耽搁,今晚就飞回去,行吗?刘盐说,她呵出的白气迅速消散了。

他没吭声。

行不行?

早知道就不该让你来。他说。

你答应我啊。

李果火了。你他妈这是干吗?她不是你亲闺女?当初不是你提议来成都的?

刘盐站在寒风中的样子像受了重伤。好吧,好。她吸吸鼻子,跺跺脚。好,好。他妈的,我冷啊!狗日的成都,比昆明冷一千倍。我就想早点回家,回昆明。

李果背着孩子直奔门诊大楼。孩子哭了,哭声嘶哑。刘盐说她饿了,从包里掏出奶瓶,但它是凉的。李果一把夺过来转身往门外走。

他找到大门右侧的小卖部,向上了年纪的老板要杯热水,老板说我的开水要付钱的哟,他说多少钱,老板说一块嘛。他给了一块钱,让老板把开水倒入一只口缸,他把奶瓶放进去———这才意识到该带上保温瓶的,但这事不归他管,是刘盐收拾东西。她不在状态。冷漠、疏离,没来由的心不在焉,或许带着深深的惊恐,某种希望很可能彻底落空再也无法面对的惊恐。

奶瓶热了,他塞孩子嘴里,孩子不哭了。他抱着她往回走,冷风在耳边呼啸。刘盐待在路边来回跺脚,使劲往手心里哈气。

手套呢?

没带。

一双没带?

她摇摇头。

奶粉够吗?

她拉开旅行包查看,狠狠敲自己脑袋。没带,临出门就拎了奶瓶。

你明明查了天气预报,明明知道没准得待个两三天!你故意的是吧?

放你的屁!

就是故意的。

放你妈的狗屁!

你再骂一句试试?

刘盐呼呼喘着,白气喷他脸上。

行了,他说。走吧,赶紧挂号。

奶瓶突然滑下来,乒乓一声摔成碎片,奶水洒了一地,白得惊心动魄。李果呆呆看着,刘盐低声诅咒。孩子哇地哭了。李果抱着她朝门诊大楼跑去。刘盐把碎玻璃捡起来,扔进路边垃圾箱。在似乎更冷更暗的大厅,孩子的哭声止住了,好歹让这对中年男女不约而同出了一口长气。

8

赵薇出差十七天了。十七天不见人影。她在我一点也不熟悉的云南大地上奔走。我梦见她长出翅膀,飞越万水千山之后化做一阵青烟,消失了。

我的腰伤疼过一阵子,但很奇怪,当你准备上医院拍片子做检查,疼痛立即缓解。过了三五天,它又回來了。我索性不搭理它。管它三七二十一,有种你就疼死我。医生劝我别再上场踢球。好吧,我把每周一场减到每月一场,这样总可以吧?我妈让我别老惦记赵薇,可是太难了。我说过,你还能返回无牵无挂的从前吗?我四处溜达,买东西,用购物打发白天和傍晚,幻想赵薇就在我身旁鼓励我挥金如土———这把年纪的七○后总向往一点小资情调和好逸恶劳,我爹我妈却把安逸、物质和浪漫视如陷阱,面对肯德基麦当劳王府井惶惶不可终日,他们似乎早被甩出生活之外,犹如脱轨的绿皮火车。他们的想法多简单———生活就是生活,被柴米油盐塞满的生活,还能是别的什么?爱情无非两个人待在一起慢慢损耗,犯不上使出吃奶的力气轰轰烈烈。我爹常说,细水长流,大概就这意思。

可总该不一样吧。我和赵薇不打算细水长流。我们热衷花钱,像老鼠爱大米一样热爱媒体、网络营造的中产白领幻觉,不再把艰苦朴素、勤俭持家当回事。我们的愿望说来简单:基于物质保障的身心自由,尽管这自由要靠透支信用卡去实现简直像天方夜谭———但它至少是自由的幻象吧?

我想我老婆。因为她是我老婆。第十七天夜里我下楼在小区里溜达,寒风料峭但天空明净,昆明的深冬像诡异的童话,空气中到处是炒栗子、炸洋芋的香气,四处跑动着牛一样庞大的宠物狗,很多女人上身棉袄下身短裙,在水果店里笑得瑟瑟发抖。小区麻将室生意火暴,我这把年纪的老女人是赌博挣钱的主力。碟店的生意不错,烂俗的国产剧音乐嘶声扩散。我期待手机突然响起来。这玩意儿像焦灼的手雷,随时静候赵薇的来电引爆它。等待的饥渴大概和濒死的挣扎差不离,你总觉得你需要她的出现(至少是声音),像苦盼之水为沙漠提供补给,否则你将被沙子和烈日折磨死的。你的身体将出现巨大的空洞,冬天的寒风穿透它,发出哭丧般的喧响。

我走了十多分钟就感到腰部隐隐作痛。它又来啦。我去三九药店买张膏药贴上,整个后背又硬又凉。似乎好些了。队友来电话问我周末还上场吗,我说到时候看吧,拜托,我差不多是个残废啦。事情不太对劲。赵薇出差没准是故意的,她似乎急于躲开我。哪有新婚燕尔就出差一个月的?即便不是躲我,一个新婚妻子拖着大箱子就出了门至少说明什么?我可有可无?是不是有了别的男人,别的什么足以扰乱一个三十四岁二婚女人心神的男人?

手机发出挨揍似的尖叫,我一阵战栗,站在花园边上接听赵薇的电话,寒风在提前降临的黑暗中嘶吼。她说两天后将从大理回一趟昆明,大概待一天,可能回家也可能不回。如果我不介意,那就跟她和剧组同事们共进晚餐吧。我本想拒绝的,却迫不及待地答应了。

没别的,我实在太想她了。

9

我爹待在沙发里,不说一个字,不讲一句话。我走进厨房,被我妈赶出来。去去,陪他说说话。我看着揪心。你撬开他的嘴,看看他心里到底藏着什么。我走进客厅,面对这个连续三个礼拜没好好睡觉的六十六岁男人坐下,夺过他手里的报纸。他凶狠地盯着我,把它重新夺回。我说你能不能说句话?不欢迎我?那我现在就走?

我爹一阵干咳。行,说吧,想说什么,你说。

是我听你说,你到底———

我爹打断我,像从不听我任何的逃课理由一样武断。在他面前我永远不值一提。不要说我,说你。赵薇半个多月没回家了?

能不能说说你的事情———

先说你的。我爹放下报纸,抬头看一眼窗外的蓝天。从这儿望出去,昆明冬天和夏天、秋天没任何区别,但你必须仔细辨认才能发现:天空更胆怯也更温柔,钴蓝色中间出现一些粉红,逐渐渗入橄榄绿和竹叶青,被楼群切割之后多像破碎、松散的水果蛋糕。你从小就没少让我操心,长大了还这样。我早说过,你和赵薇不合适———她那么忙,怎么可能顾家、顾你?算了,既然结了婚,你好歹让我省省心吧?你看你这副嘴脸,黑眼圈,鱼泡眼,要死不活。过不下去就别硬撑,我还是那句话,你做什么决定,我和你妈,我们无条件支持。

你什么意思,离婚?

我爹满脸不屑,离婚?遇到点麻烦就绕道走?婚姻在你们眼里算什么?一坨屎?

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爹眯起眼睛一声长叹。听着,你必须找出症结,对症下药。

问题是,我搞不清楚我和赵薇的症结。换句话说,我们之间或许没什么症结———不就出差一个月?快了,都大半月了。我拍拍我爹的手。这只手又硬又凉,全是骨头。

我爹陷入沉思。我能感到他的思绪在自己和我的问题之间游荡。这种分神带来一种愤懑。我不该把我的问题强加给他。如果你是一个直奔四十而去的老男人,你该明白你和父亲之间的谈话———尤其关于感情的交流不是更容易而是更艰难了。从来就没容易过。而你再不是那个凡事都被父亲完全遮蔽的小屁孩。关键在于,那一代人的经验搁在今天不过是一把生锈的破刀,攥在手里你都觉得丢人,岂能杀敌万千?

我爹我妈当年轰轰烈烈,这个从上海插队云南的知识青年被我外公一票否决了:他觉得女儿高攀不上,他反对他们好;彼时我妈也就二十出头,她收拾行囊带上二十斤粮票、五块钱打算和我爹私奔上海。她说反正云南是待不下去了,我跟你回上海。我爹说你真异想天啊,你让我想想办法。我妈倔得像头驴,一个人跳上长途汽车从我出生的杨林镇直奔昆明,在南窑火车站买了一张前往上海的硬座票;我爹急坏啦,乘车赶到昆明火车站,跑遍十六节车厢找她;火车开动了,他一无所获,一屁股坐在冰冷的站台上。天色昏暗,我爹远远看见一个人顺着铁路一瘸一拐走过来,正是我妈。走近了他才看清她浑身是伤,手上脚上全是血。她跳车了,她原本藏在厕所里,车开了才猛然觉得她不能不跟他回去。我妈不顾一切抬起车窗,从刚刚启动的火车上蹦下来。我爹拉着我妈的手连夜赶回杨林,我外公看着我爹说,行,你们有种。我爹后来用实际行动证明他是最棒的:孝顺有礼、任劳任怨,永远为我妈一大家子着想,婚前婚后赢得所有人的夸赞与信赖。

四十年的爱情像个神话,天知道他们怎么做到的,怎么熬过那些争执、猜忌、吵架、冷战甚至厌恶的。我很想知道我爹那天夜里赶到昆明、冲进火车站寻找我妈的心情究竟如何?怕吗?我才不信他不怕。万一这姑娘有个三长两短他怎么向我外公交代?恨吗?后悔吗?就没想过换一个省心的姑娘结婚成家?这故事的后半部分更牛逼:结婚不久,我妈因为我大伯的黑五类身份被镇革委会直接下放二分场劳动改造,天天掏牛粪、挖泥巴、打土方,整整干了大半年才从二分场调回杨林。换句话说,他们两人八个月没见面。这八个月到底是什么东西支撑他们挺过来的?两星期一封情书?偶尔的电话和口信?

我问过我妈,她什么也不说;我爹答非所问:我去看过她的……二分场保卫科的人把我挡在门外。没见着。去了三五回吧,就没见着……

我爹说话了,赵薇还要在外面待多久?

十多天吧。

那再等等。没什么大不了。

就是,比起当年你和我妈的八个多月,这算什么。

那不一样。我爹直摇头,凑近了盯住我的脸,老年人的汗味让人难受。这张脸松弛、衰老、布满皱纹,再难找出从前那个英俊小伙的影子。我甚至怀疑这是另一个爹,另一个男人,趁我妈一不留神就闯入了她的生活。根本不一样,他说。你们太容易出事了,因为你们太精明了。

行了,说说你和我妈。我打断他,问了一句胆大包天的话,你们还睡在一起?

我爹的眼睛睁大了———我知道他的感觉和我如出一辙,我们像赫然撞见对方裸体一样难堪。他显然吃了一惊。你怎么问这个?我爹用干咳掩饰尴尬。没有了,他不得不承认,我早就住你那间屋了。

我一阵悲哀。我妈说你最近不搭理人。

我爹摇摇头。我累,心累。

你说说看。

我爹看看我,再看一眼廚房,确信我妈无法听到我们的谈话。他向后靠去,陷入沙发深处,像是突然缩小了。好吧,如果跟你好了一辈子的人,突然发现,你还有个初恋情人,你该咋办?

你什么意思?

我爹一声不吭。

10

老头被誉为西南乃至全国最棒的脑瘤专家。一切都很顺利:他们居然顺利挂了号,排队四十分钟就轮上了。此前,坐在走廊里就能听见北风的呼啸:把一扇窗户砸向墙壁,劈啪,劈啪,没完没了,掠过墙面的呜呜声仿佛长长的呻吟。李果觉得冷,由内而外的冷。护士和医生的脚步声清脆低微,像在冰块上滑动。来看病的人大多沉默着呆坐在塑料椅子里,像在等待审判。两个头缠纱布的年轻人吓到了孩子,她钻进李果怀里,睁大眼睛。李果想给她讲个故事,却发现肚子里的故事早讲完了。但是,一岁零一个月的她都听懂了?

他想象孩子问他:这两个叔叔干吗裹着脑袋?他说:踢球摔的。孩子:你当年踢球的时候没摔坏吗?他:我没那么笨呀。孩子:他们怎么摔的?他:嗯,是这样,他们玩头球的时候趴得太低,差不多是用狗吃屎的动作,就是这样———他站起来给她做示范,她哈哈大笑。她又问:踢足球那么难吗?他答:当然啊,要不中国的足球队怎么臭得像狗屎呢?孩子快乐地重复他的话,中国的足球队怎么臭得像狗屎呢?

他笑了。刘盐掐他的胳臂。李果回过神,仔细审视怀里的孩子。她的脸她的手像透明的,仿佛轻轻一按就能淌出水来。他想说点什么,突然听到诊室里专家在叫号,“李然”的名字听起来格外亲切。他的心微微一颤。

老头从低垂的老花镜上方送来一瞥。他简单说了说病情。老头填写处方的手停下了,让他把孩子的帽子摘掉。他照做了,那只鸽子蛋大的肿块露出来,雪白的病室像冰窖一样冷。老头看着刘盐,你抽烟对吧?对,刘盐说。多少年?八年。这就对了。老头叹口气,卵黄囊瘤,先天的,大多由母亲抽烟引起,万分之一的几率。你们运气太差。没得救。领回去吧。

你说什么?

老头说,受尼古丁影响,女方的卵子先天就带有一颗霉斑,当男方的精子不幸撞上这颗霉斑,受精卵将慢慢裂变出卵黄囊瘤。治不了,任何药物都治不了,也没法手术,病变体将以每天百分之一的速度吞噬大脑,直到吃空它。

他以为刘盐会哭的。可她没有。她一再重复着毫无意义的问题,为什么会这样,真的没办法?真的是抽烟的原因吗我很多朋友都抽烟啊怎么偏偏我的孩子就出问题其他人的孩子都好好的?

他抱着孩子走出来,成都的天空放晴了,阳光照亮院子,但似乎更冷,寒风像刀子一样飞蹿。他觉得脚底、身体、头发乃至血液、肌肉里都散射着成都冬天刺骨的寒氣,像无数条小冰蛇来回撕咬。他问孩子咱们是不是回家吧。孩子回答说是呀我们回家。他说你想吃点什么?孩子说我什么都想吃,冰激凌、火锅、牛奶、巧克力。他说没问题爸爸这就带你回家给你买。想吃什么吃什么。待这破地方干吗。孩子笑了。他觉得自己流泪了。淡淡的阳光像鼻涕一样软,可他睁不开眼睛。满大街的人和车,却和他,和他的孩子,再也没什么关系。

刘盐一路小跑,跟上来大声叫他,李果没吭声。她拽着他的肩膀,似乎再也站不住了,软绵绵地向下出溜,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哽咽。对不起,对不起。李果撑住她,不让她坐到地上,另一只手攥紧孩子。怎么会这样?刘盐说。他扶着她往旁边长椅上坐下。她直直盯着远方,不再哭也不再诅咒。孩子睡着了。他们默默坐着,李果想起四年前的一场足球赛,问她还记不记得。她还是一声不吭。

都市周末足球擂台赛,半决赛,我们惠恩服饰对阵华优家具,对方先进三个,我连扳三个,一口气追回来,记得吗?

她没回答。

他眼前出现那天上午海埂基地六号球场热辣辣的草皮味,出现兄弟们愤怒的呼喊和满身的汗臭。最后一分钟,他接中场直塞球转身过掉后卫远射直挂球门右上角,4:3,一场伟大的翻盘,一次完美的绝杀。他一个人完成的,四粒进球把兄弟们送入决赛。

他又在复述那场比赛了。当时你就在场边,像个疯子一样大呼小叫。终场哨声一响你就冲进来,跳到我身上,和我队友们一起把我压倒在地……还记得吗?

她闭着眼,头垂向地面。

我们挺到最后了。我从来没有放弃,最后一秒我也不会放弃。我不会不管你的,刘盐,更不会撂下然然不管。

11

我老婆赵薇的脸色居然比十九天前好很多,我原以为她憔悴不堪、蓬头垢面呐。她笑眯眯的,从旋转门进来,冲我眨眨眼,一步步向我靠近。我的心脏怦怦跳。她身后的家伙和我年龄相仿,三十六七吧,很瘦,个头中等,长相一般。赵薇来到我面前,带着我熟悉的香奈儿幽香。提前到啦?她说,转身把那家伙介绍给我,罗刚,央视下面一家制作公司老总,这次拍摄就由他们操办的。都叫他罗总。罗刚说剧组其余人马十分钟后到。他向我伸出手,我握了握,它被寒风吹得冰凉,让人浑身不爽。

这顿泰式火锅索然寡味,我一心盼望赵薇撂下这个狗屁的罗总跟我回趟家,我似乎有满肚子话要说,我将握住她苗条的水蛇腰,再循着我熟悉的气息从她右肩位置拥抱她。紧紧拥抱。赵薇没兴趣听我唠叨这段时间都在干些什么,她和罗刚反复讨论拍摄进度.刚开始还表情木讷的罗刚吃到后三分之一时渐渐精神焕发,大谈特谈北京影视圈的段子和花边,好像每次他都在现场。赵薇兴致十足,咯咯笑着问这问那。这多少让我抵消了一些疑虑———如果他头一次对她说这些,他们的关系应该亲密不到哪去。我突然痛恨赵薇这副嘴脸:兴奋,世故,谄媚,对北京来的家伙充满莫名的热情。多他妈庸俗。我怎么一直没发现她的这一面?

吃完火锅,我悄悄把买单的赵薇拽到一边,你请客?你剧组同事呢?赵薇皱皱眉,算了,人家大老远从北京跑来,我请吧。同事来不了,都忙着呐。我觉得自己被骗了。你不该这样。我说。你没说我们请客。我们?赵薇轻轻冷笑,是我,和你没关系。她叹口气,你怎么了王重,今天怪怪的。我们平时请朋友吃个饭买个单不是很正常么?我没吭声,眼睁睁看着她掏出钱包数出不低于五张的百元大钞,这些红色纸币像怪物一样咬我的脚趾,我浑身战栗。

最后,怀着一线希望,几乎是在恳求,我对我老婆说,今晚回家吧?

她转过脸,像是一眼洞穿了一个急于和老婆厮混的可悲男人的全部底细。抱歉,今晚不行。这顿饭还是拼命挤出的时间呐。晚上有夜戏。像是某种补偿,她凑近了抱住我,在我下巴上轻轻一吻。甜美的脂粉气息与香奈儿的气味交错混杂,让我伤感极了。

好吧,我竭力捍卫男人的自尊。随你便。

对不起。

我看着她和罗刚消失在城市花园餐厅门外的夜色中,刺骨的寒风撼动正义路边的法式梧桐,发出暴风骤雨般的哗哗声。头顶高处,街灯倾泻而下,仿佛满怀凄楚。我在门前的人行道上站了很久,远方一个乞丐伴随手风琴的歌声清晰传来,我却听不清他在唱些什么。我使劲跺跺脚。

我总不能一把拖住赵薇说,给我回家,别让我一个人待着。

12

后来我才知道那是罗刚飞抵昆明的第三天———也就是说,我老婆赵薇刚见他不久,准确说,是她率领的剧组返回昆明后迎来的合作方真正的头目,一个专门从各个地方台忽悠资金、骗钱合拍栏目剧的大杂种.我后来想,所谓满嘴跑火车的京痞子小混混就是他这类男人吧,手里有几个臭钱,有几个项目,有几分才气,就以为全世界的女人都该对他五体投地了。

这是后话。现在我先说说赵薇的第一次婚姻。它对这部小说的后半部分至关重要,至少我将为你们提供某种线索,否则你们总认为我自怨自艾把简单的事情搞复杂一点不够爷们。其实很多事情对我们来说是一个又一个的谜:看不清、猜不透,哪怕不惑之年你还是满脑子的糊涂账,比如我的哥们李果遭遇到的。没错,到处都是谜团,我们这些老家伙哪参得透解得了?

赵薇的第一任丈夫是个坐镇菊花村的药材批发商,我们刚开始好那阵她问我介不介意她第一次婚姻是嫁给了钱,我说我对历史没什么好介意的,关键是,你的现在和我们的将来。她摸着我的脸说王重你真好,虽然你没什么钱。在她二十三岁那年———也就是十年前她碰上四十岁的药材商,他送她一辆凯迪拉克SUV,她开上这辆气派的大家伙就同意了他的求婚,半年后就离了。为什么?我告诉你为什么———他居然有性病!我说嘛,怎么半年了不碰我。我偷看了他病历才发现是什么疱疹!赵薇点一支烟,仿佛陷入痛苦的记忆。她迫不及待地离了,那辆车也还了,他想给她,算是补偿,她坚决不要。我凭什么要?我觉得脏。真他妈脏。开这车我会倒霉的。此后十年间,赵薇频繁更换男友,遇见我之后她终于想安定下来。她累了,并且真想生个孩子。

凯迪拉克SRX,真酷。她说,车身大,提速快。有一次我带他在高海公路飙车,一百八十码,他吓得嗷嗷叫,哈哈。

我没法想象这一切。我在昆明街头特别留意凯迪拉克SRX,它大气,硬朗,带有钻石般的棱角。某种程度上倒也符合赵薇脾性。她出差以来这大半个月,我每次在大街上撞见这款牛哄哄的豪车总会幻象体格高大的赵薇就是驾驶员,她戴着墨镜,抽着烟,一脚油门就冲上一百八十迈直奔海口,把她今天的老公孤零零甩在黑漆漆的家里挨饿受冻。赵薇故事的真伪我无法考证,也无力考证。我就认一个死理:她既然嫁给了我成了我老婆,我就该忘记历史和她踏踏实实过日子,让她有个温暖的家和光明的未来。

13

孩子在他怀里,像冬天的玫瑰一样皱缩,仿佛被成都-昆明的空中飞行抽干了水分。连续三天,他几乎寸步不离地抱着她守着她,期待那只“鸽子蛋”永远消失。一个小魔鬼,就像专家说的,先把她的脑子吞掉,再把她嚼碎了吃下去。连续几天,他们的杂货店都关门歇业,刘盐继续满世界寻找神医,每天很晚才回来,进门后咕咚咕咚喝杯水,一言不发走向阳台,跌进破旧的藤条椅子里。李果抱着孩子來回走,喂她吃的,带她上厕所,把冰箱门踢上的哐当声提醒她这是他们的家。她还没和李果办证结婚呐,可有什么区别?她在这儿怀上她又在这里把她养到一岁零一个月大,也在这里经历了最初发病时把房顶掀掉的哭喊,也将在这里见证她渐渐熄灭的希望。多残酷啊。她呆坐着,掏出香烟,抽一半又掐了。李果狠狠瞪着她,大声说刘盐,你他妈的真没救了。

他没胁迫她戒掉。太晚了。不再抽了孩子就能好起来?他们之间的冷漠比仇恨还要深,让他讨厌她,蔑视她,想轰她走。能滚多远滚多远。为什么当初她跑回来找他?他干吗不找别的女人?为什么?

半个月后,刘盐放弃了———孩子根本吃不了她从江湖医生那儿抓来的草药,它苦得要命,稠得像大便。第十五天,她待在家里哪也不去,一直睡到下午三点才起床,随便吃了点东西,磨磨蹭蹭又去了阳台———太阳真好啊,昆明深冬难得的好天,天蓝得像假的,云彩薄得像纸,楼群、电线塔、枯瘦的大树闪闪发光,浑身上下披着冬天才有的浅灰,就像在为不远的春天做好准备。麻雀和鸽子匆匆掠过,从翠湖返回滇池草海的红嘴鸥气势惊人,带着湿漉漉的神秘气息出发,发出野蛮的尖叫;空气里充满枯草丛、猫屎和风的气味;这栋旧房子下面是一片马蹄形的小花园,枯黄的飞机草和惨白的矢叶菊并不茂盛,也一直没人修剪,十来只野猫在这儿安了家,不分白天黑夜地撒野;太阳把硬邦邦的泥地晒得透透的,连一条蚯蚓你都找不见。

这天黄昏,李果给孩子喂了牛奶、洗了尿布,去楼下小卖店买回一袋藕粉,一整天没和刘盐说过一句话。他出门前看了看她:猥琐、绝望,像堆破布晾在阳台上。夕阳加剧着寒冷,但她不为所动。他喊了一嗓子,我去店里看看。记得给孩子喂奶。她随随便便应了一声,像睡着了。他开门出去,深深呼吸楼道里的煤灰味尿臭味。下楼骑上车直奔不到一站地的杂货店。一路上没什么风,夕阳软得像水,路边卖烤红薯的小贩来回跺脚,修车修鞋的摊子没什么生意,但几十米外的火锅店人声嘈杂,空气里充满刺鼻的麻辣牛油味。他来到店门口,开了门,突然不想进去了。不会有什么生意的。来这儿干吗?太晚了,而且越来越冷。他重新锁上门,顺着门前窄窄的铁皮巷往前走,很快发现自己饿得慌。他折身走进一家米线店,要了一份过桥米线,吃完后给刘盐带了一碗豆花米线,慢慢踩着单车返回。骑到一半时他停下来,找个台阶坐下,看着来来往往的汽车和行人。天空透出深紫色,像衰败的月季,被寒风擦得又白又亮。他重新往回骑了。五分钟后,他开了门,走进自己的家。

刘盐还坐在阳台上,但闭着眼睛。他把豆花米线盒子搁在桌上,招呼她说我给你带吃的了。她一动不动。他去卧室寻找孩子,但她不在。

然然呢?

刘盐一声不吭。

他急了。前前后后找,来到阳台逼问她,然然呢?

李果突然发现她的脸白得厉害,像皱巴巴的枯树叶,突然睁开的眼里充满虚幻不解,似乎他回来得太早了。天色像黑布一样耷拉下来,他能闻到她满嘴的酒味。

什么?

问你呐,然然呢?

生意好吗?她的声音轻飘飘的。

不好,他说。这种天气,谁会买你东西。

那就好。她说,那就好。

好?没生意还好?我们都喝西北风吧。

她发出诡异的冷笑。

好,好。她说。

妈的你喝多啦。他凑近她,我问你然然呢?

她呼呼喘息,似乎要吐出来。然然,你光惦记然然。

李果按亮电灯。光线直溜溜掉下来,照亮了她那张疲惫的近似苍老的脸。他抓起她又软又凉的手,这只手在他手心里来回摇晃,轻轻指了指他身后小客房的门,那里曾经是然然的卧室,她生病后再没睡过。门关着。他全明白了。他转身开门走出去。就在一楼那个小小的废弃了的花园,在那些乱七八糟的杂草和花树底下,硬邦邦的泥土散发出刺鼻臭气,像被野猫的尿浸透了。他站着,一动不动,软绵绵的路灯从花园那头铺洒下来,潮湿的寒气能把耳朵冻僵。可他感觉不到冷。一只,两只,三只野猫尖叫着一掠而过,杂草发出刷刷响声。它们在他对面草丛的豁口处站住了,瞪着绿莹莹的眼睛死死盯着他,像在仔细研究这个来自二楼的四十岁的老男人。他跺跺脚,往回走。上楼,进屋,不再搭理陷在灯光里的刘盐。他凑近那扇黑魆魆的门,用力一推,门轻而易举地敞开了,几乎没发出响动。她就在那里,在黑暗深处的小小的床上。他以为她的个子早就超过了这张婴儿床,现在看来不是这样的。她居然那么小,小得完全融入又厚又硬的黑暗中,与一张即将报废的小床连为一体。

14

这顿饭吃得很郁闷。我爹、我妈都不吭声。我三下五除二吃完打算回家。我受不了这氛围,更无法洞悉我爹欲说还休的背后藏着什么惊人秘密———只能是他们之间的秘密。难道我妈背着他去见了什么初恋情人?可据我所知,我爹正是我妈唯一的初恋。我这个唯一的儿子该不该打破砂锅问到底?

我爹率先撂下碗筷,穿上大衣出了門。我妈趴在阳台上,看着他远去的背影狠狠叹气。寒风扑面,一轮新月爬上天空。我爹很快消失在小区深处。我妈转身看着我。

他有个初恋情人。她说。

我张大嘴巴,不知该说什么好。

我妈抓起电话打给我爹,得到的答复是,他出门走走,屋里憋得慌。我妈盯着我,轻轻颤抖。你说我咋办,王重,你告诉我,咋办?她嗓音里充满绝望,似乎这个陪她四十年的老家伙将一去不回头了。

我妈说,三个月前我爹背着她和初恋情人见了面。这可不是闹着玩的。我妈穷追猛打,我爹终于坦白:他是在几个老哥们的陪同下一起去见的初恋情人,也就是说,在场的还有三五个老家伙呢。仅此而已。四十年之后,他和这个所谓的初恋情人还能做点什么出格的事情呢?

王青哪来的初恋情人?我打断我妈。

杨林镇食堂的美女呀,他们好过半年。当年王青二十八岁。后来女人的亲爹死了,后事还是王青帮忙料理的。

一个二十八岁的男人,谈过一次恋爱,不过分吧……

不过分。我妈放下碗筷。过分的是,王青四十年之后还有脸见她。他儿子都三十七了!

我的亲妈呀,不就见个面?有那么多证人呐。

证人?我妈一声冷笑,他们几个哥们兄弟在为他打掩护哩你懂不懂?狗日的王青!骗了我整整四十年!

你言重了!那可是陪你四十年的男人。都四十年了你还不了解他?

了解?我妈的冷笑在屋子里扩散。呼啸的冷风穿过楼下花园的秋海棠,发出清脆的嘶嘶声,像一群孩子站在野地里放声大哭。不了解,我以为我了解,其实,我错看他了。否则他干吗背着我偷偷见他的食堂妹?你晓得吗,如果不是我一问再问,他根本就不承认。打死不承认。我问了别人,手里有了铁证他才坦白从宽了。狗日的王青!

看嘛,别人跟你说的是实情,那就没打掩护嘛。

狗屁,你就能断定他们什么也没干?就能保证王青心如止水什么也没想?你就知道他四十年来从没有惦记这个女人?你能保证四十年前他不是勉勉强强跟我结的婚?

我毛骨悚然。别这么想我爹。不可能。绝不可能。

我妈在屋里来回走,像一头孤独的麋鹿。她突然站住,嗓音低下去。把你爹找回来吧,去吧,外面又黑又冷,他记性不好。

我摸黑下楼,声控灯全坏了。北风敲击着楼道墙壁,发出打篮球似的砰砰声。我上哪儿找我爹?电话一直无人接听。我穿越小区从后门前往沃尔玛,那里的大片灯光和密集人群或许会吸引一个内心陷入孤独的老头。但我没发现我爹。人太多了,他可去的地方也太多了。我沿着被灯光照亮的铂金大道笔直往前,穿过十字路口就是江东片区,那一带有几家小饭店、小酒馆,我爹会在那儿吗?我一路拨打电话,他就是不接。他是不是弄丢了手机?我没在那些烟雾腾腾的小店里找到我爹,只能沿银河大道前往江岸。其实我在如此宽阔的大街和稠密的小区里是无法找到他的。冷风在密集的灯火中穿梭,像一群捣蛋的孩子。几个溜滑板的少年袒露着胳膊,仅穿一件肥大的T恤。一伙农民工聚集在人行天桥下燃起熊熊大火,三个浓妆艳抹的妓女从下江南洗脚城鱼贯而出,缩着肩膀踩着噼里啪啦的高跟鞋消失在黑暗里。我不再感到冷了,我妈打来电话问我找到王青没有,我说还在找呐。我妈说要不我也出来找?我说不用,你在家等我消息。

盘龙江在冬天夜晚的流动声就像某种神秘的巫乐,江边影影绰绰的桉树丛和夹树桃即便在十二月末仍郁郁葱葱,你在遥远的北方别想见到。我沿着江边一路往西,潺潺流水在左侧喧响,还算清澈的水面在月光下闪闪发亮,江心一带露出又圆又滑的石头。右侧的江岸花园有不少跳舞的老人,我以为我能找到我爹的,但这个满腹心事的老头怎么可能和一帮兴高采烈的老太太混在一起?晚风越来越冷,月影不时被云层剪断,对面江岸遍布茶室酒吧,喧闹声隐隐传来。我还没走到江心花园北段就发现他了———就坐在高高的台阶上,清冷的月辉照亮他消瘦的身体,他像一卷草纸蜷缩不动,抬头看向对岸,月光在他眼窝里跳跃,寒风似乎塑造了他而并非急于摧垮他,尽管看起来他就快撑不住了,却像某种轻飘飘而又硬邦邦的物体镶嵌在那里,让人心惊胆战。

回家吧,我妈急得要死。我凑过去,拍拍他的肩,想拽他起来。

我爹抬头看我,目光忧伤虚幻,认出是我之后转过头,不动弹也不说话。

走吧,走,回家。太冷了。你会生病的。

他还是不吭声,两眼直勾勾看着对岸。我顺他目光看过去,灯红酒绿的步行街中部有家稍显清静的茶室,目楣上挑一盏古色古香的红灯笼,光线幽暗温暖。我突然明白了。

她开的吧?

我爹点点头。

我挨着他坐下来,风把我两只耳朵吹得生疼,像被这个男人狠狠揪着,要揍我个半死。给我讲讲嘛,讲讲你这个———初恋。

有什么好讲?我爹开口说话了,语气像目光一样虚幻。一个二十八岁男人好了个女人又分开了,有什么好讲?要讲也是讲我跟你妈的故事。我和你妈才真正有故事。

无所谓。我懂。

你懂?我爹叹口气。你懂什么?我就是有点内疚。我知道我连这点愧疚感也不该有,可我觉得对不住她。她跟我分开是因为她父亲不同意我们好,她不像你妈那么倔,她调头就走了。我觉得自己受了伤害。我当着她父亲的面骂她破鞋———转身就跟个退伍军官好上了。她没说一个字。她父亲也没说一个字。她父亲不久就死了,我才知道是胃癌晚期。她就因为这个才不不愿和我再好下去……你懂了?

我在黑暗中点头。

总觉得对不住她。两个月前,我们一起去看她。只是看看。她后来从杨林嫁到嵩明,嫁给一个皮鞋匠,不是什么退伍军官……最近两年日子才好些了。四十年来我心里只有你妈。但我就想看看她……不算严重吧?

我懂。

我们回家。我爹说。他站起来拍打屁股上的土。四十年了,我就见过她这一回。可是你妈不依不饶。四十年来我可以不洗澡不剪指甲丢了手表存折钱包弄坏洗衣机还砸破别人脑袋,为什么偏偏就这事不行?我搞不懂,我也想不通。是我错了还是你妈错了?就一回。我要骗你我就不是你亲爹。

15

这回是我约的赵薇。

第二十四天了,赵薇从大理返回昆明,剧组下榻西站附近一家破败的小宾馆。下午,我去菜市场买了一只上好的昭通小母鸡,花半天工夫炖了一锅鸡汤,用保温饭筒盛好,晚九点多开车直奔西站。我在宾馆楼下给她打了电话,她非常意外,我们刚开完会呐,她说,你上来吧,六楼。

我乘电梯上去,刚进过道就看见赵薇迎面走来,脸上没有一点惊喜。走,见见我们导演。她说,脚步没停,径直去往某个敞开的房间,我提着饭筒跟过去。屋里坐满了人,除了姓罗的家伙我谁也不认识。他出人意料地一声大喊,啊呀,老王,来啦?他热情地冲我伸手,我随便握了握,这手还是那么凉。屋子这头坐着一个貌似鲁迅的家伙,硬邦邦的寸头,八字胡,穿一件狗熊似的黑色羽绒服。罗刚向我介绍,这是剧组总导演老吕,后者向我点头致意,赵薇说这我老公王重。老吕身边的姑娘有一张圆脸,随时给老吕端茶倒水,后来才知道这是他女朋友,特地从北京飞来陪他拍戏的。

另外几个人是剧务、助理和摄像,罗刚一声令下,他们各自回屋。我随他们看了看今天拍的东西———一部莫名其妙的警匪片,讲述一把枪弄丢之后又怎么把它找回来,顺便逮了几个毒贩。我不觉得这戏拍得好,相反,镜头呆板,表演粗糙。老吕和罗刚突然就某个片段争执起来,我低声提醒赵薇,汤,凉了可就不好喝啦。

赵薇点点头,冲罗刚老吕说我得回房一下,老公的爱心鸡汤不能不喝呀。罗刚盯着我手里的保温饭筒大叫,啊呀,模范丈夫呀老王!

我跟随赵薇去她房间———这是一个大冰箱似的破地方,被褥和墙壁黑糊糊的,卫生间的蹲坑和水池子遍布污垢。我打开保温筒,盯着赵薇一口口把热乎乎的鸡汤喝下去,用我揣来的筷子吃了几块鸡肉。我凑上去,从后面抱住她,她拧身躲开了。王重,我累呢,你看看,还在审片。饶了我,行吗?

我想利用丈夫的权力动点粗,却不知道该怎么动粗。狠狠拥抱她?

赵薇啊赵薇,我明明知道你还会回来,可总觉得你再也回不来啦。

我不回来我去哪儿?

你好像离我十万八千里。

我得工作啊哥哥!

二十四天,整整二十四天。

不要这样,王重,你不要这样。

赵薇放下筷子。

你该回家了赵薇,回一趟家。

要不你先回,我活儿还没完,他们还在等我。

我举手投降———既然无法交流也没法亲近,不如闭嘴。结婚五个多月来我和赵薇没遭遇过这么严重的危机。把一切推给工作包你万无一失。我错了?我小心眼?我一声不吭。她叹口气,换上体贴的口吻,好啦,陪我过去坐会?都等着呢。

我随她返回先前的房间,现在就剩下罗刚、老吕及其女友。他们正讨论拍摄进度,嗓门高得像吵架。我们进去后罗刚老吕热情向我介绍北京的影视资源如何与昆明本土资源嫁接,我不如帮着赵薇成立公司一起挣钱吧。此后彻底进入罗刚时间,他喋喋不休历数北京某某公司某某老总怎么泡了某某明星,包养了半年又一脚踢开。诡异的是这位女明星后来弄出一个艳照门把这老总的照片抖搂出来了,这下子捅了马蜂窝,大腕的别墅天天被各路小报记者包围。后来女明星离奇失踪,有人传言她已经被大腕给肢解了扔进马桶……我对娱乐圈的狗血故事没有半点兴趣。罗刚低声说,好吧,知道这女明星是谁?我没吱声,赵薇瞎猜一气,从李冰冰到范冰冰,从小宋佳到周迅,罗刚就不说出答案,以至于赵薇兴高采烈地怀疑这故事是他瞎编的。最终他还是说了,那是个完全陌生的名字,她拍过的电视剧我一点印象也没有。

后来罗刚一把拽住我不放,说他最向往的不是影视圈而是舞台剧。他非常后悔退出话剧舞台,我就像从超级大饭店跑到乡村小饭馆里检人家吃剩的垃圾,就为了填饱肚子。是嗎?我说。是———吗———就是!他说。赵薇追问他在北京排过哪些话剧,这家伙张口就来,生存,还是毁灭,这是一个问题……四部莎士比亚,两部易卜生,一部奥尼尔,在北京人艺小剧场和朝阳区九个剧场混了三年。还混过孟京辉剧组,排过第一版《恋爱的犀牛》。赵薇转头看着我,目光闪亮,对了,罗总是中戏毕业,表演系。罗刚直摇头,嗨,我那点破家底哪敢跟老王抖搂啊,你说我一个中戏学表演的卖身电视圈,还是栏目剧,多他妈丢人!

老吕插话说,不丢人,从此戏剧舞台少个傻逼兮兮的跑龙套,多好!

你丫才二逼!罗刚大声说,我真有一颗话剧的心,我为自己的堕落深感不安啊,我怎么就跟于导之辈同流合污了呢?

他说话剧太累,还挣不了钱。那需要真正的艺术节操,电视不一样,瞎编个故事就能糊弄观众。好在北京还有一批话剧理想主义者死扛着,像他这样太想挣钱的就不要往里头扎了,装逼谁都会,架不住天天装啊。我们都笑了,罗刚也哈哈大笑,声称早晚还得杀回去———只要赚够了钱,他就搞个话剧社,天天排演谁也看不懂的先锋戏剧。

那天晚上就他一个人絮絮叨叨,我们无法插嘴;赵薇不时报以崇敬的笑声和赞叹。我心里空得可怕,这家伙的滔滔不绝像抽水机一样把我的心脏一点点抽空,让我认定老吕罗刚来自遥远的外星球,就连我老婆赵薇也变得陌生而复杂,似乎宁可追着他们满世界流浪也不打算回家。我搞不懂她究竟怎么了。

16

李果把它抱起来,小心搁在沙发里,用热毛巾给它洗脸,洗手,把鼻子嘴巴耳朵洗得干干净净。刘盐看着他。她就像她屁股下面的破椅子一样消瘦,过去让他队友们为之激动的鸭蛋脸细得像把刀,身板也小了一圈,就像被什么东西严重挤压,浑身骨头都变形了。

他出汗了,贴着脊背往下淌。屋里的灯光奄奄一息,让他恨不能点一把火好让自己看清楚些。她直勾勾的眼神像漂在半空的一张皮,嘴里发出呼呼声,像迎风奔逃的野狗。李果在沙发上坐着,黑暗淹没了房间。他站起来,走到饮水机前倒杯水,咕咚咕咚喝光又接满一杯,端着它走向阳台,递给刘盐。

她一动不动。

你要说什么,你说,我听着。他说。

她还是不吭声。

说吧,刘盐。说吧。他蹲下去,仰视她。这个和他生活八年的女人盯着他,眼神空荡荡的。

他不再问了。进屋吧,洗洗睡。他拽她起来,她挣扎了一番,最终被他扛到肩膀上。她哪对付得了一个足球运动员?

他帮她脱衣服,放了热水,帮她洗澡。她赤裸的身体像铁皮一样滑溜,腰部那点赘肉全没了。胸耷拉得很厉害,刚给女儿断了奶,像两只松松垮垮的破袜子。

水流的哗哗声和雾蒙蒙的热气把卫生间填得满满的,可以暂时忘掉外面刀子一样的寒风,忘掉脏兮兮的野猫和乱糟糟的杂草。忘掉昆明的冬天。操他妈的冬天。他往她湿漉漉滑腻腻的身体打上香皂。她摇晃着,不说一句话。他把她洗得干干净净,随手抓一块大毛巾把她包起来扛上肩直奔卧室。他拧亮电灯,打开电热毯,把她塞进被窝里。她紧闭的眼睛湿漉漉的,显然已经分不清是泪还是水了。他挨着她坐下来,身上滴滴答答往下滴水,很多水渗入很久没换的床单上,湿迹逐步扩散。他似乎没有察觉,寒风闯入卧室他也不觉得冷。他看着她,让她睁眼,让她说说话。她还是闭着眼睛,身体在被子下面颤抖。他挪到旁边椅子里,身上的水往下掉,脚下的地板全湿了。

然然。她说。

嗯。

然然,然然。她说。

他没回答。

李果,李果啊。她说。

在,我在呐。

然然不是你的。

我知道。他说。

她睁开眼睛看着他。

她病了那么久,哪家医院不验血啊。我日你妈的刘盐。他抬起两只湿漉漉的手,捂住脸。

17

我明明感到赵薇出事了可就是不愿面对,它像我心底的一只黑洞,一座荒岛,一个清晰的秘密。第三十一天,我的妻子还在嵩明县某个破农庄抢拍夜戏。我搞不明白一部六集的栏目剧干吗要拍这么长时间,整整一个月来我们被迫退回婚姻的史前状态———那场足球友谊赛之前,认识这个剽悍鲁莽又不乏可爱的三十三岁女人之前。过度的思念和困惑熊熊燃烧,让我几乎忘了她又无法忘掉,她的缺席已经成为日常生活的一个真相,一块无法抹掉的伤疤。

如今,她把每天两通电话减少到了一通,常常中午打来。下午那通彻底省了,第二天的解释是太累,几个负责人开个碰头会一说就一两点,剧组简直不是人待的。我琢磨今晚应该给她打个电话,就算我将影响她的夜间例会也该打个电话。意识到已经有点失控之后我浑身发抖。我看了一会电视,下楼走了走,买了些方便面和水果,然后上楼,继续看电视。十点一刻,一部劣质国产电视剧总算播完,我抓起手機拨出去。蜂鸣声响了很久,终于被接起来。

喂,她说。

我的心脏怦怦跳。

怎么样,还好?

哎,累啊,还没开会呢。

都十点多啦!

刚拍完一组夜戏,老吕在骂人。马上开会研究明天的分镜头剧本。

早点休息……

你也早点休息。晚安。

等等,我有事问你。

嗯?

你和罗刚……你们没事吧?

你疯了,王重!她喊起来,我整天忙得像条狗一样!

你发誓。

你真疯了!

你发誓。

为什么?

因为我想听你发誓。

好吧。好,我发誓!

发吧,我听着。

我发誓我和罗刚一清二白。

晚安。

她挂了电话。

我决定像我爹那样出门溜达,能走多远走多远,哪怕今晚累死在大街上也行。我关门出来,沿东三环一路走向金沙小区,从二环辅道直插东站,半小时后居然抵达菊花村药材批发市场。今晚云淡风轻,一轮圆月陪着我一路向北,白森森的月光渐渐变暖,像一件温情脉脉的棉外套。我站在批发市场大门口时想起赵薇前夫———那个药材商人。我走进大门,很多商铺还在营业,到处弥漫着呛人的药腥味。我走进一家天麻专卖店,看店的女人缩着脑袋告诉我,那个姓薛的四川家伙大概叫薛建明之类的吧,当然还在这儿做生意呐,有事?我说我是他一个老朋友,弄丢了他电话。她在身边鞋盒子里翻了半天,打电话问了几个朋友,果然弄到一个手机号,顺手抄下来递给我。我谢了她,走到外面的月光里,拨通电话,对方的嗓音迟缓低沉,我没法想象他长什么样。我说我是经人推荐来买他药材的,能见个面吗?来吧,十四号,我十点才关门。

我顺着门牌一路过去,十四号铺面很大,两头敞开,各种各样的药材装满大大小小的纸箱子。这是个将近五十的男人,秃顶,微瘦,眼睛很大,穿灰色西服。你要在大街上撞见他你会认定这是个得体、帅气而平和的家伙。我告诉他我叫王重,今天来,不是买他三七的。他面带微笑,让我坐进店里的黑皮沙发,茶几上有紫檀木的茶具,他娴熟地为我沏茶。这可是上好的下关沱茶,尝尝。他笑着冲我举杯。我喝下去,味道回甘,口感很棒。

抱歉,我来找你聊聊赵薇。

你是她老公吧?他说。现任老公?呵呵,我一猜一个准。

如果你觉得不方便……

没什么不方便。你尽管问。

就随便聊聊。比如你们的过去啊什么的。

你真想知道?他盯着我,你们出事了?要离?

没有,我只是好奇。我觉得我一点也不了解她。

兄弟,既然结了婚成了家,最重要的是信任。啥也别想,好好过日子。

赵薇出差一个月了,身边全是男人。

你们两口子的事情我不好掺和。

她说,当年你得病了?

得病?她说的?他嗤之以鼻。

对,她说的。

好吧,那我告诉你。头一次离婚是她策划的———我后来才知道。她给我看她的医生处方,说她没办法怀孕。她知道我们生意人接受不了。就这么离了。她分掉我一百二十万。不少啦。这在十年前,不算少。

她没说过这些!

她当然不会说。后来听说她做什么亏什么。服装店、药店、饭馆、慢摇吧、小酒店……一百来万哪够糟蹋?

她不一直在电视台?

那是生意惨败之后。薛建明喝一口茶。我没什么病,我能有什么病?我儿子都七岁了。她跟你说什么,说我没办法生?他哈哈大笑。突然很认真地说,兄弟,听我一句劝,千万别纠结历史。我今天的话哪说哪了,我无权做你的参谋让你照本宣科。不应该,也没必要。差不多十年啦,我和她离婚之后再没联系。我觉得,你们既然结了,都应该不计前嫌白头偕老。

我谢了他,起身告辞,跟他要了赵薇過去闺蜜的电话———薛建明和这个叫徐冉的女人一直有联系。这恰恰是赵薇的失败之处,前夫和她闺蜜还是朋友,和她,这个做过半年夫妻的女人却永远陌路了。

临走前我问起那辆凯迪拉克SRX,薛建明一脸疑惑,我没送过她车。真没送过。他抱歉地笑笑,是不是记错了?时间太久了,难免。

月光渐渐清亮,夜晚八点多钟的菊花村一带行人稀少。我知道事情没那么简单。结婚、离婚的缘由就像博尔赫斯的迷宫一样复杂,往往不是某一方撂挑子而是两位驾驶员同时跳了车。那辆莫须有的SRX在我眼前投下巨大的黑影,让我的腰伤阵阵发作,像把锋利的小刀子来回划拉,简直要把两块尾椎骨活活拆掉。看来,周末别想上场啦。它还好得了吗?我还能像从前一样满场飞奔吗?到底是哪场球在哪儿受的伤?……我突然觉得自己虚伪而卑劣,大概早在心底种下了彻查赵薇的种子。否则我就该坦然相信她的说法并把这段吊诡历史全抛下的。我究竟是过于在乎她还是需要确认远远没我想像的那么在乎?

18

这天凌晨,我妈突然打来电话。儿子,你给我听着,她故作镇静。首先,你不要紧张,其次,我觉得事情不会像你想的那么严重———

我打断她,到底出什么事了?

你爹离家出走了。

离家出走?

我正准备出门找他,所以给你打个电话怕你担心。我妈有点语无伦次。我不会有事的你爹也不会有事你不要管了不要过来,我出去找找看。他的电话一直关机。

我蹦下床,让我妈冷静下来慢慢说。她说我爹下午没吃晚饭就出了门,半小时后给她发来短信,让她不用担心,他一个人找个清静地方度完周末就回来。他特别强调,他用性命和人格以及四十年的婚姻发誓他不会找他的初恋情人。他就这么走了,我这才发现他早有预谋———一大早就收拾了毛巾牙刷和一条换洗内裤。你说我该咋办,儿子?我没法睡觉。你爹不在家我根本没法睡觉啊。你说我不出去找他还能咋办?

我吓住了。三十七年来从没遭遇他们任何一位做出如此出格的举动,更没料到我爹经过盘龙江边的倾诉之后还来这么一出。我劝慰我妈,放宽心,我这就赶过来。我大概知道我爹在哪里,你等着。现在你要做的事情是,挨个给他几个朋友打电话,别怕半夜三更把他们吵醒。

他是不是疯了,你爹他是不是疯球了?我还没走呢,我还没一气之下走球呢。他凭什么?

什么时候了还说这些!

我妈伤心不已,他高血压,心脏不好,万一有个三长两短……

别乱想!我马上就到。

我跑下楼跳进捷达车着急往家赶。进了小区,我下车奔向我妈———我远远就看见她竟然穿戴好了坐在楼道口的冰冷台阶上,外面开始起风,我担心后半夜气温会骤降四五度。我妈像个绝望的孩子,背靠着墙,一面故作镇定一面站起来吆喝,走,快走。他那些狐朋狗友我全问了,都说没来过。他会在哪儿?

我搀着我妈上了车,沿那天夜里我爹出门的方向慢慢开。凌晨一点四十五分的北京路平滑如水,那些小坡和弯道像上过蜡一样清亮。渐渐增强的北风低低嘶吼,两排整齐的路灯弯着腰,似乎在向我们鞠躬敬礼。除了比我更快的出租车,北京路像梦境一样空空荡荡;碎纸片和枯树叶在霓虹闪烁的半空中疾飞,到处是蓝色施工围栏和黝黑的打桩机,我头一回发现半夜三更的昆明和废墟如此接近,似乎被什么灾难毁掉了。我妈瞪大眼睛盯着窗外,不停地说,他怎么能这样,你说他怎么能这样……狗日的王青啊,你怎么能这样……

一路上都没我爹的影子。我直接驶向江岸小区,强烈的预感告诉我王青就在那天待过的地方。如果那儿没人,他一定是过江了。

但他没在那儿。他坐过的台阶上什么也没有。清冷的月光照着那小一片窄窄的空白。到处是夹竹桃的腥味。我爹的手机还是打不通。盘龙江发出清脆的哗哗声,江对岸亮着红灯笼的茶室似乎打烊了。我建议我妈顺这头找一找,我到对岸看看,我们彼此喊叫不要走远。我妈同意了,大喊大叫着跑到江边花园的一排路灯下面———不远处就有110巡逻值班点,她不会有事的。我过了桥直奔对岸,茶室的门虚掩着,抬头才看清名字:清乐墟。多像个道观的名字。我轻轻推门进去,小小的院落清爽怡人,四合院式的老屋子,墙角有两只大大的石缸;正面、两侧耳房里都有灯光,依稀听到不急不慢的说话声。我刚要选一间屋子进去,突然听见我妈的喊声传来,王重,快来呀,我好像看见你爹了!

我转身往外跑,顺着硬邦邦的水泥桥奔向我妈。我远远看见她从一片雪白的像是覆盖了一层厚厚冷霜的江边堤岸往下冲,像电影里那些顺着玻璃墙面往下滑的惊人镜头;她的两腿飞快捣腾,竟然奔下大堤直达江边。我大声说我妈你疯了吗你别再跑啦!我妈说王重你快看呀江里是不是有人,我看衣服像你爹那件带格子的毛呢风衣啊。我顺她说的方向往下看,江心里的流水被月光、灯光同时照着,粼粼波光织出一片银箔似的细网,昆明人人皆知的一米多深的江水似乎格外清澈;在几缕水流中间,我看见一团漆黑的东西漂浮晃荡,就像我爹王青趴那儿一动不动。我浑身冰冷,像被凌晨三点的北风冻得透透的。我呼唤我妈的喊叫声像被堵在喉咙里,在风中盘旋飘荡。我没法叫住我妈,没法阻止这个不知哪来那么大勇气的女人扑向江中。水花飞溅,我妈扑腾着但很快站稳了蹚着刚末胸口的水向那团黑影一步步走去。妈,妈,妈,我连声叫喊,差不多快哭了。我妈大声说你别下来,别下来听见了吗,我把你爹拽上来。你等着。她嗓音里有种不容置疑的威严。我冲下大堤跑向江边,我妈已经挨近那团东西了。江面上有蒙蒙雾气,但一定很冷。妈的,正降温呐。我妈哪儿受得了?北风呼啸,我就快蹦进江里时我妈正在把那团东西翻转过来。别下来,王重,你不要下来!她大声说。我收住脚,像小时候听见她命令那样不知所措。她仔细看它。我的心脏就快从喉咙里蹦出来了。

不是你爹,不是!她呼呼直喘。不是,不是。

我跳进江里,跌跌撞撞摔下去被刺骨的江水完全淹没;我挺身站起来,无边无际的冰冷让我一阵窒息。我妈向我走来,稳稳蹚开江水伸手抓住我。我被她牵着一步步往回走,很快上了岸。北风袭来,真冷啊。右侧底脊肌钻心地疼。

听我的,快回家吧。我爹会回来。

不行,再找找,我顺江边往上走,再找找。

我妈沿着江边逆流而上,一面大声呼唤,王青,王青,王青……她湿透了的棉衣棉裤一路滴滴答答往下滴水。我大声呼唤,我妈,你跟我回家,先跟我回家。

我妈不死心,顺着附近江边找了个遍,确定江里不再有任何可疑物之后终于跟我往回走了。我不再觉得冷,一把将我妈推进副座,跳上车一路飞驰。我妈两眼直勾勾瞪着窗外。我把车里暖气开到最大。我妈不再吭声。那天夜里,她始终保持着仿佛突然淡漠了的像是突然理解我爹消失的悲悯甚至超然表情,直到我搀着她进了家门,她像个累坏了冻坏了的病人连续发出低低的哀叹,脸上依然带着淡漠和悲悯。家里没人,并不像我想象的那样我爹完璧归来了。没有,他没回来,手机依然关着。

我没问我妈她在盘龙江里看到了什么。

19

只要待在球场上,所有问题都不是问题。一直跑下去,不停跑下去。让鞋钉踩上草皮和露水的刺啦声大一点,再大一点。太阳直直照着,八千多平的足球场一片透亮,到处是浓烈的青草气味,点水雀在场边飞舞,两道白花花的球门和直苗苗的边界线既模糊又清晰。男人之间流血流汗的较量多带劲儿啊。只要你踢出一流配合,打入精彩进球,不光队友大声叫好,对手也由衷叹服。你们对垒、冲撞、谩骂、撒野,你们挥洒荷尔蒙解决一个又一个麻烦。这是属于你的九十分钟,你的。你就该把九十分钟内的一切做到最好。忘掉九十分钟之外的烦心事吧。统统忘掉。

李果效力的惠恩服饰5:4拿下比赛,他连进四球,队友们纷纷和他击掌庆贺。真高兴啊。很久没这么高兴了。他缺席了两个月还是三个月?然然生病后几乎没露过面。哪儿忙得过来?他有些内疚,觉得对不住兄弟们,没他在前场和王重搭档,原本声名远扬的惠恩输了太多比赛。王重最近也受了伤?可你有什么办法?你不再靠它吃饭了,惠恩不过是一只周末在海埂基地集结的业余球队,大家来自五湖四海,还能怎么样?除了进几个球,为大伙赢得一场胜利之外你什么也做不了。九十分钟之后你还是那个李果,然然还是那个然然。难道打进一百个一千个一万个进球然然就有救吗?去他妈的。球场上的阳光灼热而虚幻,让他没法抬头。累了吧。真累啊。他精疲力竭。连脱掉球鞋的气力都没了。脑子一片空白,像被没心没肺的云彩塞得满满的。下场后队长本杰号召大家交钱。李果盯着本杰那颗硕大的光头问他,交什么钱,我该交多少?本杰没搭理。他问了几个兄弟,谁也不说话。本杰举着厚厚一沓钞票走回来,认真点了一遍,五千二,他大声说,谢谢兄弟们啊。他用一只牛皮纸信封装好,走向李果,把钱塞他手里。这是兄弟们的一点心意,一定要收下,否则翻脸!

李果急忙拒绝。本杰把钱塞他背包里,和一堆球衣球鞋搁在一起,把拉链拉上。别嫌少,他说,你说我们还能帮上什么忙?

李果浑身颤抖,但愿没一个兄弟看出来。事实上的确没人看出来。他的额角渗出细汗,刚刚进过球的两脚抠在鞋子里,趾尖又冷又硬。他不想要这笔钱。明明知道不该要。可他知道兄弟们的脾气。每一个人听说孩子的消息后,除了几句安慰都没办法说点什么,连叹息都觉得多余。有人问起刘盐。她都好吧?好好照顾她,我们一定抽空来看看你们两口子。

他换下球衣,穿上T恤、羽绒服,冬天的阳光暖暖照射海埂优质的六号球场。恍惚间重新回到那场经典的逆转反超。到处是拉拉队的叫声和嚎哭。刘盐真够意思,兄弟们都这么说。都觉得李果重新找回这妞是他的福气,虽然她抽烟,喝酒,跑场子,但这年月能有个女人死心塌地跟着你你就磕头烧香吧。他背起包往外走,包里那只信封似乎有千斤重。草皮味里混合着石灰味,有些呛鼻。小蒋搂着他的肩,你们再生一个吧,好好生一个,这多简单啊,不用我帮忙吧?段凡说你和刘盐先把结婚证弄下来,这是大事。本杰说,生个儿子,带场边来从小踢球,保证练出个马拉多纳。王重从身后赶上来,有事就吭声。他说。他们从小在一支球队长大,后来李果进了红塔二队,王重选择上大学,差不多六七年后又混在一块踢球。他们一直是好兄弟,无论场上还是场下。这场久违的球赛让他们突然发现很久没照面了———差不多两个月啦。

王重把他拽到一边,你气色不好。他说。钱我这儿还有,一万,够吗?李果摇摇头,我不缺钱。上次的五千还没给你。我不急。王重说。然然的事,别想了。我求你了。

嗯,不想了。

這就对了,没有过不去的坎。

腰伤了?

还行,跑半场没问题。

赵薇呢?

出差。王重说。一个月零七天,我就见过一面。

天呐!

大理、丽江、嵩明……和一帮大老爷们。

不会出什么事吧?我是说……

我懂你意思。王重一声长叹。别管我。先管好你家刘盐。好吗兄弟?答应我。别趴下。妈的,千万别趴下。

20

第三十八天了。赵薇还没回来。电话量和通话时间持续减少。从每天一次缩减到两天一次,每次通话从原来十分钟锐减到三分钟甚至更短。每次都抱怨不已———刚忙活一天或正忙着开会,疲于应付剧组这帮皮糙肉厚的人精,或周旋北京来的大腕款爷,回到屋里只想倒头就睡。前几天还感冒了呐,她语气伤感,像撒娇又不像撒娇,像诉苦却又敷衍了事。共同的特征是,每次电话时都很安静,不像在外景地,没有剧组人员奔走的吵闹声。那我来看看你?不了,那么远!那你现在究竟在昆明还是在哪里?在嵩明呐,嵩明拍最后一组外景,如果一切顺利,明天晚上就回昆明。嵩明?我告诉她我出生在嵩明杨林镇,那儿是兰茂故乡,我八岁时我们家才……知道,你说过一百遍了,可我们拍戏的地方在嵩阳不是杨林。好吧就这样,她打断我,真累啊。我无法对刘盐说你能否抽空去我出生的故乡看一眼呢,看一眼那幢老迈的三层青砖楼?例行公事的汇报很快被嘟嘟嘟的蜂鸣声终结,我手握电话,被这声音噬空了心脏。

很快,我抓起电话回拨。赵薇半天才接。她那头依然鸦雀无声。她的声音陌生而无奈,又怎么了?

罗刚呢?

他?在啊,在剧组。

你们俩没事?

你疯啦王重!你他妈要我说多少次?

真没事?

你听好,我和罗刚,我们———没———事!还要我发誓吗?

算了。明天能回家吗,我的意思是,从嵩明回昆明之后,能回家了吗?

还不行,明晚还得住回你给我送鸡汤那家破宾馆,后天,或者大后天,我就能回来。别乱想,我知道你想我。放心,我会好好照顾自己,会按时回家。最后两天,好吗?

我挂了电话。我在屋子里来回走,在卧室躺了半小时,走进厨房打开冰箱但不知道该取什么东西,是冻得像石头的冰牛肉还是硬得像柴草的大白菜?我回到客厅,坐在沙发里聆听自己的心跳,扑通,扑通,像什么动物垂死的哀鸣。我搞不清楚赵薇的态度为什么让我这么大反应。一个月没回家的女人还能让她丈夫安心么?我是说,真正的,严格意义上的安心?我检讨自己是否敏感过了头还是真的太在乎这个被我称作妻子的女人?或者,我過于在乎的是婚姻的尊严而不是一个妻子缺席的新家?又或者,因男人的自尊心作祟产生了虚妄的猜测与深深的嫉妒,正如那位著名的奥赛罗,已无法从绝望的泥淖中抽身了。

我渐渐明白我妈的感受了,即便食堂妹只是一个四十年前的故人,一个八竿子打不着早就远离我爹四十年的老女人。

离婚?———这两个字及其拖着的大大的问号开始在我头顶上隐现。七○后们太容易分手了,婚姻像玻璃一样易碎。很多离婚既典型又非典型,绝大多数以男女一方出轨为重要指征。嗯,出轨,刘盐出轨了吗?没有确凿证据,但它为什么像个耀眼猎物戳在我敏感的刀刃上?它和它引发的可耻联想变得又大又重,像牢笼、诅咒和梦魇,在我心底来回翻腾。我无法回忆罗刚的相貌,甚至连赵薇的模样也像寒雾一样迷离,我无法想象她穿什么衣服,抽哪个牌子的香烟,每天还抽那么多还是略为减少了。无法猜想她的脸色,无法回忆她的目光,无法获知她的声音,无法攫取她的信息;更无法了解她的吃喝拉撒一切正常还是一团乱麻———她从不跟我说这些,一开始就没说,再也不会说。

21

嗯,赵薇当然是有主见的女人。这位徐冉慢悠悠地说,她看起来又累又瘦。她第一次离婚?算了,你别纠缠这事,没意思。她盯着我。翠湖在不远处泛着蓝光,我们坐在北门街赖客咖啡馆。她挑的地方。这些小资们就热衷赖客之类的茶肆酒吧,大面积的粗纤维灯芯绒的深红色块构成赖客全部的视觉内容,如此而已,很多地方墙皮脱落了。在昆明,你还真难找到一家严格意义的品位茶吧。一切都被改头换面:向外来务工者的品味低头、向《男人装》之类杂志低头、向奔驰宝马卖地挣钱低头,还总以四季如春的狗屁情调自居,过于偏塞的地理环境和偏执狂般的执政心态已经让这座城市像穿红戴绿的傻瓜一样不伦不类。

好吧,按你逻辑,你相信谁的话?薛建明还是赵薇?你觉得,哪一个赵薇更真实?徐冉说。

我拿不准。我说。所以才来找你。他们说的都有道理,我其实很害怕薛建明说的那些,如果是真的,那赵薇———

太可怕了,是吧?徐冉瘦瘦的下巴像一副衣架。无所谓,其实无所谓。王重,过去的都过去了。它不是现在,也不可能威胁现在。

我知道既往不咎。没有昨天哪有现在?我们的今天不就是明天的历史?我觉得自己在拙劣地模仿某部电视剧的烂俗台词。

哎,赵薇当然喜欢钱。谁不喜欢呢?你们结婚半年了,你一点没发现?你当然会发现的。她喜欢钱并且总有办法搞到钱。

她上一任男友……

做婚庆公司那个?

对。我撒了谎。其实我对她前男友一无所知。

河南人,妈的,还养着别的小三。赵薇说她被骗惨啦。问题是,像她这么精明的女人居然毫无察觉?

什么意思?

你说呢?徐冉笑了。她从这家伙身上至少搞到这个数,她伸出手。五十万。

我没说话。

不重要。我觉得一个女人混社会真的太难啦。从哪个男人身上搞钱、搞了多少钱一点也不重要。

那什么才重要?

她俯身看我。我觉得吧,重要的是,她到底要什么———除了钱?

下午四点一刻,赖客吧的客人渐渐增多。阳光铺洒在落地窗上。不下雪的昆明冬天,翠湖浓郁苍翠,显然比刺眼的夏天好一些。独自带着八岁女儿生活的徐冉开始讲述她的故事,急于为我提供一个与赵薇截然相反的版本:被偷腥的老公欺骗,离婚,自己带孩子;最近相中一个呈贡的花卉小老板,每次开房还是她掏的钱呢。她说她不在乎钱,但最可怕的就是,似乎也不太在乎感情。那究竟在乎什么?她陷入沉思,盯着落地窗上刺眼的光线,盯着从半空降落的大片红嘴鸥,它们白得像一把把钞票,迅速覆盖了暗绿色的翠湖。

对,好问题。我究竟在乎他什么?不够帅,也没什么钱———被他老婆攥手心里呢。典型的妻管严。更不够浪漫。你说他一个卖花的小老板,干吗从来舍不得给我带一支红玫瑰?

没准他是真心爱你。

徐冉笑了。你信吗?

我没吭声。眼睁睁看着一群红嘴鸥腾空而起越飞越远,就像什么东西从我心里渐渐消失了。

虽然我和赵薇很久没联系,但我了解她———她那么久不回家,出差当然只是借口。肯定出事了。这个人不好说。可能为了一件你恰恰没有的东西。

钱?

没准。

那当初跟我结婚干吗?我挺直身体,腰伤隐隐作痛。

你独特、另类?想换换胃口?她不知满足嘛,整天打猎呢!而且,刚好,在河南老男人那头受伤了,啪,你这头正好接着。

我闭上眼睛又睁开,窗外的光线毫无变化。

别想太多。她永远是她,你永远是你。历史永远是历史。未来却是你们两个人的。结婚就是过日子。过日子是不能太讲究的,如果你真在乎这个女人。

22

李果攥着厚厚的牛皮纸信封开门进屋,刘盐倒在沙发里,像高烧病人一样昏睡。她身后柜子上搁着孩子的大幅照片,彩色的,笑得真美,他多看一眼都受不了。他把信封搁在桌上,去卫生间洗澡,出来时刘盐刚醒,正盘腿坐在沙发上抽烟。

抽,你还抽!

她没搭理他,把淡淡的烟雾吐出来。

你没治了刘盐。

她扭头看看他。屋里光线很暗,黑糊糊的客厅似乎更冷。冬天,这个操蛋的冬天。

他让她数数信封里的钱。她还是没动,眼神像木头也像玻璃珠子更像软塌塌的两片手纸。自从那天之后,她整个人都不对劲了。不吃东西,就睡沙发上,夜里一次次哭醒,不再让李果碰她。

五千多,队友们凑的。他说。你没意见吧?没意见,我就收下。

她的目光转向信封,像在看着别的什么东西。

他只好自己数。故意发出响亮的哗哗声。她还是一动不动。他数一遍后硬塞她手里。收起来,你收起来。她挥舞双手拒绝他。他火了,非塞给她不可。就这样爆发了一场小小的战争,那沓钱像流水一样散落在沙发上地板上。他想揍她,但只是扯下她嘴角的香烟,扔在地上踩扁。

别抽了。我们生一个。还来得及。

她把自己埋进沙发。

少许的阳光经过屋角的折射洒进来,照亮茶几下面的一把钥匙,一朵干透的玫瑰,正在碎裂的花瓣就像一小排牙。他不敢回头打量照片。他知道她在那儿笑着,多幸福啊。

你说话。他说。刘盐,你说句话。

刘盐终于直起身体。涣散的目光看向照片,像在仔细辨认她。

……你让我说什么?

随你便。李果松口气,把钱一张张捡起来,重新塞进信封。

你想她吗?

你说呢?

不想知道谁她是亲爹?

不想。

刘盐笑了,也是,你不认识。你怎么可能认识?

李果低下头,希望能听到孩子从照片上发出的咯咯笑声,哪怕撅着小嘴叫他一声爸爸也行啊。

我是不是该走了?刘盐说。从你面前滚蛋?

23

他当然不会让她走的。可也没办法待在一起,像以往那样待在一起。李果整个晚上都躺在卧室。刘盐仍然占据沙发。好在家里还有电视。他开着它,声音很大,只要有电视的响声就还像个家。夜里,他似乎听到刘盐在门口轻声问过他饿不饿,要不要弄点什么吃的,她可是真饿了;似乎还听见刘盐窸窸窣窣打开冰箱翻找了一阵又回到客厅。冬天的夜里,月光惨淡,屋里像撒了一把灰。李果半夜醒来才发现自己大概是在梦里看见她四处走动。他觉得浑身冰凉,没准感冒发烧了。他下意识向右侧摸去却抓了个空,这才想起孩子没了,刘盐也成了熟悉的陌生人。刘盐,刘盐。这名字短促、焦灼、饥渴,像火柴烧他的脸。他跳起来,大声叫着她的名字,打开门,走出去。

客厅黑洞洞的,只有屋外的黄色灯光从窗口渗入,像一方切割整齐的奶油。墙上的孩子笑得那么甜,看一眼都会心惊胆战的。真冷啊。他穿着裤衩,光着膀子,继续大喊刘盐,刘盐。同时下意识又看了看孩子,不知为什么,这一次她的笑脸不再那么叫人心碎了。沙发里没有刘盐。那就在卫生间?那儿也没有,几间屋子都关着灯。只能在客房里。果然,门反锁着。他叫她,敲门,最后变成使劲拍打。里头毫无反应。他从茶几底下找到备用钥匙拧开它。刘盐趴在地上,穿着整齐的牛仔裤、白T恤,一手耷拉在散发着塑料臭味的婴儿床边,烟灰缸里塞满烟头,一只空了的红酒瓶倒在脚边;另外,克感敏的小药瓶也空了。

他站了几秒钟才开始呼唤她。但似乎一切都有点晚了。

24

冬天的昆明萧瑟、凌乱,像破掉的溃疡,颓败的废墟。红嘴鸥把空气撕裂,带着这个城市罕见的雪白盘旋疾飞;夜里的街道空阔而干燥,盘龙江流水淙淙,月光像井水一样明亮———相比之下我和你一样喜欢冬天的夜晚,它更冷也更清晰,即便有点小伤感也谈不上矫揉造作;冬天的昆明夜晚适合出门溜达,比北方暖得多的气温尽管寒气逼人,可总不至于把你赶回屋里。你随便往哪儿走都能闻到烧烤摊、香水、米线、臭汗、下水道、灰尘、垃圾的气味,它们通常在开阔的街角被云贵高气压催生的冷风一口吞掉。我越来越喜欢踩着昏黄的路灯满世界乱逛,饿了就买点烧豆腐烤洋芋,渴了就来杯热豆浆。冬季适合思考,适合干一点出格的事情———突然出现在赵薇面前算不算?我差不多就快走到西站附近那所破败的田园宾馆了,赵薇的剧组下榻之处,可我妈的事情更棘手———我爹,这个六十六岁的老头还没回来。冬天的夜晚如此凄清,他能去哪儿?他能呆在哪儿?随便找一家桑拿店还是洗脚城度过周末?我当然相信他会回来的,让我想不明白的是他干吗这么决绝,连起码的缓冲都不给,硬生生把我妈一个人撂在冷冰冰的家。我没办法回家陪她,那只会让她心慌意乱唠叨个没完。毕竟我爹只是逃离一个周末,顶多三五天,情况坏不到哪儿去。

我在北站隧道口附近给我妈打了电话。每天必须两三通电话才成。我妈情绪稳定一切如常:自己做饭吃,晚上照例和小区老太太们跳舞扭秧歌;只有夜晚,我知道,只有夜晚如此的艰难,我这个被老婆撇下的儿子和她同病相怜呀。必须沉住气,不能再给她压力了。多一句都不行。我告诉她,不就两天嘛,当年你们八个月不见面都能挺过来,这区区四十八小时算个屁。四十八小时之后王青要不乖乖出现在你面前为你捶肩揉背,我就不是你儿子。别为王青瞎操心,没准他就在哪个老哥们家里打麻将呐。

我担心他的高血压。我妈说。

他不是三岁小孩了。我说。

好吧,我信你,儿子。

我心中酸楚。我妈,你们风风雨雨四十年,你老实告诉我,我爹这回到底———

不知道,我真不知道。

起码的信任也没有?

我会等他。我妈答非所問。我会等他回来。

我挂了电话,已经来到西站附近昆师路口。路灯坚硬凄惶,照亮一小片干干净净的柏油路面。今天晚上赵薇该入住田园宾馆了。也就是说,这个我日思夜想而又面目不清的女人,眼下距我不足一公里。该去看看她吗?

我给她打了电话,语音提示关机。我站在路灯下面,心脏衰弱跳动,腰伤似有似无,像一枚小图钉戳在肌肉和骨头里。卖煮花生炸洋芋的小贩推着热气腾腾的小板车从面前经过。几分钟后,头顶的路灯发出一声脆响突然熄灭。黑暗像所有的三十九个夜晚一样拥过来。我稳住自己,拨了李果电话,问他在哪儿,他说刚从店里回来,刚进家门不久。我说了说我老婆,他不可思议地大声说,三十九天了?三十九天没回家?王重你他妈傻呀,她和别的男人,绝对有问题。我说我也觉得有问题。这世道,不可能不出点问题。那么,该如何处理这个问题?

住哪个宾馆?

田园。

那好,查她房间。

你的意思是?

捉奸呀兄弟!

捉奸?

你是她老公,你就该破门而入!

我浑身颤抖,遥望田园宾馆方向,那里灯光闪烁,霓虹把黑暗撕开。

你能来吗兄弟?

行。等我。

李果大约十点抵达,从出租里出来时我觉得这家伙就像好几个通宵或一两个月没好好睡觉了。最近半年他瘦了一圈,孩子的事情让他焦头烂额,最终却是个躲不开的悲剧。球队上下都为他难过。没什么比中年丧子更让人难过的了。李果都四十一啦,和刘盐好了八年,至今还没领证。他怎么挺过去?还能从足球里找到快乐吗?

我们直奔田园宾馆,两侧黑魆魆的高楼似乎随时会向路面倾轧,街上的汽车陆续冲上西站立交桥,马达声此起彼伏。我一路上跟李果简单说了说赵薇出差的前前后后,说了她种种不愿回家的缘由。李果直摇头,傻,你真傻呀,明显出事了!对,就是那个杂种,央视那个,姓罗的,百分之百!

我浑身发抖,被冬天的寒霜紧紧裹住。立交桥一带没什么灯光,桥下躺着几个黑糊糊的流浪汉,身上盖着破布和报纸。转过几只粗大的水泥桥墩,田园宾馆就在眼前,霓虹像烈焰一样燃烧。

怎么办?

先去查她房间,然后,你让服务员给你开门。

她要不开呢?

不,你先敲门,说你是服务员,她要是开了门,你就闯进去。

现在几点?

十点二十。

不行,她还在开会。

好,那再等等,十一点半?

行,就十一点半。

我们在田园宾馆门前站下来抽烟,寒风呼啸,出租车的排气管喷出白雾,稀稀拉拉的行人缩着脖子往前走。天空黑得发紫。

你生意还行?我说。

还行。李果说。

刘盐怎么样?

她呀,昨晚吃了四季豆,拉医院吐一夜。会好的。都会好的。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李果满脸疲惫。就像当年体能训练过量,再也缓不过来了。

到底出什么事啦?

没事。李果笑了,放心吧,我不会扔下她不管。

对,别扔下她。千万别。她刚死了孩子啊。

李果一声不吭,把烟雾吐进黑暗里。

十一点二十八,差不多快冻僵了,我们走进小小的大堂,这里像我头一次来那样又脏又破。我问前台服务员赵薇住哪个间房,她问哪个赵薇,我说电视台制片人赵薇,他们剧组今天住进来了吗?

剧组,什么剧组?服务员说,没什么剧组,也没什么赵薇入住。

25

现在我们回头说说李果。他的女人在医院吐了一整夜,把头一天吃的东西吐得一干二净,这些乱糟糟的东西被冷血似的红酒裹挟搅拌成并不恶心却十分惊悚的絮状物。好在抢救及时,刘盐的呼吸渐渐平稳,听上去就像哀叹和谴责。她醒了,打算从床上起来,但鼻孔里的氧氣管拽着她。他一阵难过。

他伸手握住她。手指凉得像从冷柜里抽出来的。没事了。他说。

她什么也说不出来。他已经很久没认真审视这张脸,这张似乎比三十三岁年轻许多的脸。当然挺漂亮的,用不着怀疑牵她手走在大街上的回头率,身材也保持得很好,当他扛着她奔下楼冲向出租车,能感觉到她的身体宽阔而结实———还是暖的,这给了他巨大信心。她属于自己呀,还不让人宽慰吗?他看着她细细的鱼尾纹和微微下垂的嘴角,八年来她改变了很多,但没被改变的永远也改变不了,改变的未必像他认为的那么多。如果她从一开始就把所有事情弄得一清二楚活得像个圣人和楷模,他还会和她在一起?她就像个孩子,走累了脚疼了自然会找准方向回家的。他不一直等着她吗?她当然还会有女儿或儿子。他们的。她一点也不老。她这双眼睛漆黑、孤单、无助。多像然然。

明天,我们该营业了。他说。你在家好好休息。我去看店。

她缓缓点头。

我把明天的收入全给你,我们出去吃顿好的。他说。

清晨六点,他们打车从医院回来。窄窄的人民路像被牛油抹过一样闪闪发亮;路灯都还亮着,高山峡谷似的楼房延绵起伏,在某个豁口出现最早的晨曦,刚开始是玫瑰色的,后来变成野菊花一样的浅粉和海棠红,最后在轻柔的云层背后闪出一丝灯泡骤亮般的银白,瞬间就一片金黄,刺得他无法面对。

刘盐在他肩上上似睡似醒,眼睛突然睁开时,她被三环高架桥上的朝阳吓住了。她轻轻哼出声来,脸色潮红。到哪儿了?她说。

快了,就快到家了。他说。

26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赵薇在哪里?谁能告诉我赵薇在哪里?我和李果走出宾馆,来到空荡荡的交林路口,汽车和行人少得可怜,午夜十二点的昆明像风干的狗屎或割掉的盲肠,气温一定降到了零度以下,一个月来最冷的一天。我们站在路灯下抽烟,尽量找避风的地方待着。赵薇一直关机。我一点办法也没有。我抖得像个伤寒病人,像被掏空了心脏不知道身体里剩些什么却还能感到腰部刺痛的玻璃人。我问李果怎么办。李果,我们惠恩球队的著名杀手,过人像砍瓜切菜的强力前锋沉默了很久才说,总得先找到人吧?大主意你拿。我陪着你。

我说我们走走吧,碰碰运气,把附近宾馆酒店搜个遍怎么样。李果同意了。我们从交林路拐上西二环,昆一中附近一团漆黑,一片即将拆除的平房和矮楼插入黑暗,像一群受伤的牦牛,一只只被剥皮示众的猫。从西二环走到红莲路,灯光更暗了,夜间拉土施工的大货车大吊车咆哮着驶向远方。

真他妈冷。我说。

这个冬天就没怎么暖和过。李果说。

太晚了,我担心你回不了家啦。

没事。刘盐会给我留门的。他笑了,拍拍我的肩。没事的兄弟,你说今天晚上有多少人在为乱七八糟的事情伤心呢,你还能咋办?男人嘛,抬头挺胸,就像我们惠恩从来输球不能输人,你要和中国队一个德性就完蛋了。

就是。抬头挺胸。

我们沿西郊一带接连搜了六七家宾馆,没有赵薇,也没有罗刚。后来我们走到遍布烧烤摊的西坝十字路口,烧豆腐和炸鸡翅的油烟四处弥漫,到处是吃宵夜的年轻人,他们并不惧怕寒冷。这么找下去不是办法啊。李果突然想起球队的替补后卫桂子———这个报社记者一定认识公安局的人,没准有办法找到赵薇行踪。太可不思议了,我们就像中情局探员和克格勃间谍。一切顺利,从被窝里蹦起来的桂子给公安局的兄弟打了电话,后者通过一套监视系统查找赵薇的信息。大约三十分钟后,桂子的电话来了,告诉我们赵薇身份证和手机最近留下的线索都聚焦在翠湖边的海鸥宾馆。错不了。他问我们是否要他赶来帮忙,我说不用了,谢谢。桂子说我靠,兄弟之间说这个!

我們跳上出租车,从西坝取道新闻路,经过灯火辉煌的昆都,由东风西路插入小西门。李果问我,想好怎么办了?我说想好了,我们打断罗刚的腿,然后,离婚。

真想好了?

想好了。

好,我陪着你。

我们商议细节:找到他们房间,把姓罗的拖出来,狠狠揍,往死里揍。之后,我将和赵薇离婚———我无法相信这是真的。频频在我心底隐现的离婚就这么迫在眼前。我早被它引诱了还是在劫难逃?就像十有八九的七○后一样?我和离婚之间,究竟谁主动选择了谁?难道你还不认为婚姻像个玩笑一样离谱吗?我无法确定我即将要做的事情,也无法确定要做的事情带来的任何后果。我已经无法思考。但我知道我在干吗———把这个冻死人的夜晚先毁掉吧。

想好,你真的想好。现在这世道,这类破事太多啦。没有才奇了怪呢。睁只眼闭只眼就算啦。

那我一个人过去。

行,我闭嘴。就是下油锅我也陪着你。

我们不再说话,车窗外的黑暗深处传来搅拌机的轰鸣,像一条狗的垂死挣扎。

我突然发现李果正悄悄抹眼泪。我吓了一跳。

怎么了?

没事。

回去吧,回去陪刘盐。我说真的。不开玩笑。这事开不得半点玩笑。

少他妈废话。李果大声说。

海鸥宾馆前台服务员告诉我们,赵薇下榻708房。我们进了电梯,一路上行,七楼。我们来到铺着粉色地毯的走廊尽头708门前。我的心脏就快从几条肋骨缝里蹦出来了。李果敲门,没人应声。敲了很久才确认屋里没人。上哪儿了?我们决定等。就待在走廊尽头的一对小沙发上,安安静静地等。无论等多久,我都会等来赵薇———过了今晚,她将不再是我的妻子。我决定了。

时间缓慢流逝,空荡荡的酒店走廊仿佛长得没完没了。我们努力回忆少年时代那些经典战役,那些散落各方的队友,那些有争议的对垒和判罚;但更多的记忆集中在为惠恩服饰这家业余俱乐部效力的五个年头,我们经历了太多的胜利和失败。如今的昆明足球圈不再是我们的天下,一帮技术粗糙的小屁孩们当家做主了。一代不如一代。可不服输不行,你能踢一辈子吗?

还记得那场大逆转?李果说,我们对阵佳萌花卉,我连进四个,你们把我按在烂泥里,还记得吗?

记得。我们惠恩比国家队强多了。

李果笑了,那是,强多了。惠恩有血性。不是每支球队都有血性。

我记得刘盐第一个冲上来把你按在下面。

这个婆娘呀!

这婆娘把我们吓着了。

我眼前出现那场经典的逆转。我记得我司职的左前卫位置防守压力很大,但李果的最后绝杀是我完成的助攻。我临时从走路调到右路,过掉一名中场,送给他一记舒舒服服的直塞球。李果牢牢把握了机会。这家伙从不让我失望。那是多么让人心潮澎湃的半决赛。再不可能复制那样的经典啦。不可能啦。

我们这帮人,李果说,老了,跑不动了,还没个好老婆,你说多他妈可悲。

我说不出话来。

我没法想象彻底告别足球的生活。和我爹我妈那一代老家伙们相比,到底哪儿出了问题?我知道我妈我爹不会出大问题。我爹不会轻易跨过盘龙江大桥去往对岸的。他不会。可赵薇她会。她走得太远了。究竟为什么?我没法想像,也没法理解。我们结婚才六个月零八天。

一团团的谜让人心灰意冷。我不再想下去了。李果也不再吭声。我们在小沙发上坐一会又起来,轮流在长长的过道里来回走,从这头到那头,从那头到这头。脚下厚厚的地毯没有半点声音。

凌晨一点,电梯发出脆响。我们盯着它像两片骨头一样滑开。赵薇和罗刚手挽手走出来。

最先动手的是李果,他上前一脚踹倒罗刚———这可是足球运动员的腿。我跟上去,把目瞪口呆的赵薇拽到一边,返身踢他的脸,狠狠踢,他惊天动地的哭喊声立即塞满这家五星级酒店梦幻般的走廊。

不,他妈的,这只是我看见赵薇独自出现后的短暂幻觉。她跨出电梯,走向我。

来啦?前台服务员一说我就知道是你。听我说,王重,你听我说,我们必须谈谈。她满脸的厌倦疲惫和淡定自若把我镇住了。你好,李果,很久不见了,刘盐好吗?她说。我知道你们想揍他,他就在楼下大堂。我和王重谈完你们再下去。好吗?我绝不拦着。

我盯着她。我的老婆,我的妻子,我曾经发过誓患难一辈子的女人。我觉得我在打量另一个赵薇。一头的曲卷短发是我从没见过的全新发型,手里那副墨镜和深蓝色羽绒服我也从没见过。这身装扮让她年轻不少,她比三十八天前更漂亮了。我浑身颤抖。

好吗?我求你了。给我二十分钟,去我房间,我们谈谈。他就在大堂,绝对不会跑。你跟我谈完了要还咽不下这口气,我随你便。

27

李果待在门外。我随赵薇走进708,房间真乱。我说我就给你十分钟。姓罗的我揍定了。听清楚了?

听清楚了。她坐我对面,把手里的古奇包放下。好吧,就十分钟。我看着表,你也看着。

说吧,你说。

我爱他。

我懵了。这三个字从赵薇嘴里简简单单就蹦了出来。

我真的爱他。请你理解。一个多月来,赵薇总算开始对我说实话并且那么斩钉截铁。她眼神里那股子狠劲儿我从没见识过。对不起,王重,我真的爱他。他是个随时能让我高兴的男人,不像你整天死气沉沉扳着个臭脸。他很乐观,天性幽默———是骨子里的幽默,不是装逼。他就是个乐乐呵呵简简单单的人,我喜欢这样的人。我和他在一起,一点不累。

你爱他?我说,半年前你不也寻死觅活地说你多么爱我吗?

别激动,王重。她幽幽叹气,从包里掏出香烟,点燃。她在房间镜子里的倒影迷幻妖娆,让我恨不能扑上去按住她扒光她骂她揍她。不一样。对不起,这回真不一样。我发现我等这样的男人等了很久。我们有很多共同话题:电影,电视剧,话剧,他懂很多东西,读过很多书。他不是你想像的痞子流氓。他不是,他有理想有追求。我们今后还能继续合作———拍电视拍电影,我们有很多事情可以一起干而且一定能干得很不错。和你在一起———恕我直言———我是真想忘掉那个骗我感情的河南王八蛋啊。我们闪了婚。可我发现我这是自欺欺人呐。他不一样,真不一样。他让我从心底里由衷的喜欢。这种感觉,不知道你能不能理解?

我的老天,你他妈的都三十三岁了!

和年龄无关呀王重。和年龄无关。我知道我在干什么,也知道我过去都干了些什么。不能一错再错了。哪怕未来一塌糊涂一败涂地,我也不会把责任推给你或者他。我自己的选择我自己扛着。人这辈子总得做点真正对得住自己的事情吧?

你疯了赵薇,你和他认识才一个月!

够了,足够了,一个月或是一天,对正确的人来说,足够了。赵薇轻轻叹气,烟雾缭绕,她像个可怕的女妖。我知道你在调查我。她说下去,有什么关系?只能证明你从来就没真正信任过我。或者说,你压根不自信。过去的我能说明什么?只能是那时候的赵薇而不是现在的赵薇。你自以为了解我的历史就能洞悉现在?你错了,不能刻舟求剑啊!人会变的,就像没碰上他之前,我原以为我会忍气吞声跟你过一辈子呐,那么不快活地过上一辈子……

忍气吞声?不快活?我觉得自己快撑不住了。

你是好人,人品好性格好什么都好,问题是我不快乐。我们对不上点呀。你没感觉到?不你肯定感觉到了,只不过,你更喜欢自欺———你总以为,结婚了就该如何如何,不该如何如何,你满脑子的条条框框清规戒律,可规矩是人定的啊大哥!谁规定了结了婚就必须三从四德整天守着那个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谁规定的?谁规定了我不开心不快乐还得冲你扮傻装逼?

我从来没要求过你……

对,从没要求过。赵薇无力地笑了,那比要求更可怕呀。

我说不出话来。足足过了两分钟,我才找到武器回击她。婚姻的责任呢,义务呢?

王重,我的王重呀。如果不快乐不高兴不爽,要那些狗屁的责任义务干什么?把自己拴起来像两条狗一样供人参观?

我一声长叹。赵薇,我说不过你,你在狡辩,为你的随便、轻薄和放荡狡辩。

你错了王重。是爱,不是性。我和罗刚之间,不仅仅只是性。懂吗?

我的心脏仿佛瞬间停跳,轻轻一碰就会裂开、粉碎。

是爱呀,王重,请你原谅……她换了一副悲伤而体恤的口吻,充满无限哀怜。对不起,对不起。但我真是爱他。你,王重,我觉得你真可悲,你明明知道我们并不是什么真爱却愿意掉进婚姻自我陶醉不愿自拔……好吧,就算你爱我,想跟我好好过一辈子,可我不愿意,我不想要这样的丈夫和家庭。对不起。我必须跟你说个明白,否则我才真正成了十恶不赦的魔鬼……

她凑近我,把烟蒂按灭,向我打开怀抱,我们拥抱一下吧,亲爱的,对不起。她抽泣起来,眼神无限柔软,像凄楚的羊羔。

我没抱她。我站着,一动不动。

她靠近我。不愿抱抱我吗?

我摇摇头。

对不起,王重,对不起。她放下双臂。我早想跟你说的,可是,一直没有机会。我想等这戏拍完了,再来找你。对不起,让你等了那么久。

我还是摇摇头。

你想揍他就去吧,他在大堂等着呐。

她走向我,仍想抱抱我。

我往后退开。别过来。别动。我说,不要碰我。对,就这样。

我转身出门,李果从沙发里站起来。我们进了电梯,来到大堂。姓罗的果然在远处大堂吧角落里坐着,看见我时,他缓缓起身,站得笔直。

是他?

是他。

我一把拽住李果。算了,我们走。

李果挣脱我冲上去狠狠踹了罗刚的小腹,声音像啤酒瓶扔进翠湖一样沉闷,这家伙向后摔去,但很快就挣扎着站起来,像铁塔一样纹丝不动。我上去拖住李果。走,我们走。我说。我转身看着罗刚。听着,你有种就回去离婚娶了赵薇。我说。否则我要你的命。李果往他脸上啐了一口。他捂着小腹一声不吭,抬手擦掉脸上的痰。我转身就走。

我们穿过大堂,走出大门。李果问我看没看见姓罗的在我们身后干吗呐,我说我没看。他说他给你鞠躬呢,一直弯腰不起,我操他媽。

那天夜里我和李果从翠湖北路一路走到五华体育馆。我不想回家。今晚以及将来每一个夜晚,我还能入睡吗?我们像两个孤魂野鬼一路游走,从环城路一直走上滇池路。就这样走着,步子越来越慢越来越重。我们沿着十公里的滇池路一直抵达风力巨大的海埂大坝,在岸边坐了很久,看着一伙无所顾忌的年轻人燃放烟花。真他妈漂亮。我们看呆了。很快,一个很帅的小子从大坝下面跑上来,身后跟着几个男孩女孩。队伍后面的漂亮女孩呼唤他名字时几乎在高声尖叫。我的腰伤疼得不行。走得太久,又是零度以下的冬夜,它显然加剧了。黑暗中李果使劲拍我的肩,面对幽暗的滇池水面大声说还记不记得某一年的都市周末足球擂台赛上他受了重伤———被对方后卫铲飞了摔断锁骨,结果全队成绩一蹶不振,连小组赛都没出线,还记得吗?

记得,我记得。我说。

兄弟,你摸摸我锁骨,现在长得像他妈的铁锤一样结实。

我想说是呀都会过去的当然。可我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一把小锥子似的东西继续在两块尾椎骨之间戳来戳去。它还好得了吗?像李果的锁骨一样重新长好?还能上场吗?还能为李果送出好球?晚风里弥漫着滇池蓝藻的腥臭,脸和手又冷又疼。高大的路灯光晦暗而孤独,把方格子地面照得闪闪发亮。

你腰怎么样?他似乎猜到我在想什么了。

还行。

怎么伤的?

不记得了,我他妈真不记得怎么弄伤的。

上年纪啦,李果说,自己扭伤的可能性最大。

我暗暗心惊———是啊,我总也想不起来谁踢了我踹了我在我身后下的黑脚,难道就不是自己拉伤的?某一场球就在我急停急转准备抬脚打门的瞬间,我自己把它狠狠弄伤了,一条大约小拇指那么粗的底脊肌,甚至一块指甲盖大小的筋腱。

手机突然响起来。李果大声说,挺住,别他妈的跌份!你是爷们!

但对方不是赵薇,更不是罗刚。是我妈打来的。

儿子,你在哪里?

外面。出什么事了?

没事,没事,我就是告诉你,你爹他回家了。现在正在卫生间洗澡呐。鬼知道他这两天跑哪儿去了,是跋山涉水还是挖地种菜了,一身的烂泥呀……

人没事吧?

没事,都好好的。

那就好,我一声长叹,妈,你告诉他,我明天回家看他。

我挂了电话。冷风狠狠抽我的脸。我听见李果问我,走吧,我们往回走吧,这儿他妈的能打上车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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