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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妇

2013-04-29拉腊·瓦普雅尔

文学界·原创版 2013年9期
关键词:外公外婆

【美】拉腊·瓦普雅尔

皮肤科医生有个情妇。最近几星期,在他那洁白的候诊室,这一直是谈话的核心主题,陪衬着墙角上一只孤零零的、歪斜的手掌和那些鲜艳的皮肤病宣传画。约有八个病人坐在红色的高级皮椅上,多是俄罗斯人,因为诊所位于国王大道,这是布鲁克林的俄人区。医生还备了几份俄文报纸呢,跟些过期的《时代》和《体育画报》搁在一个塑料的期刊架上。不过没人对它们感兴趣。

“他十一月带她去阿罗巴了。就是那个情妇,”米萨的外婆用俄语把这事透露给一个花白头发,穿运动夹克、球鞋,配搭长裙的女人。“是阿鲁巴1,”米萨在心里纠正她。他正打着精神在看一本书,但外婆那些兴奋的唠叨充满了像“阿鲁巴”或“情妇”这样的肥沃、富饶的词儿,怎能让他集中精力呢。有时她还拼命去找一个坐在米萨旁边的戴灰色软帽的女人说话。要这样做她就得挨到米萨身上了,用她那笨重的肘子顶住他的膝盖来保持平衡。他只好把翻开的书抱到胸口等着她把话说完,同时尽量把脸躲开她那股混着缬根水、草茴香和汗味儿的混合香型。“起先他是要跟他妻子去度假的,但那个情妇大闹了一场,他只好也带她一块去了。他们都喜欢那样的,你知道。”那个花白头发的女人点点头。不知不觉的,其他的俄罗斯病人也凑了过来一块闲聊。“你是说利维医生有一个情妇?”“是啊,”那个花白头发的女人兴冲冲地说。“他还带她去了阿罗巴呢。”而米萨的外婆以责备的眼神看着她,因为她想成为谈论阿鲁巴的第一人。

每隔一个星期四,放了学,米萨就得陪他外婆来皮肤科医生这里。他要当翻译,因为外婆不会说英语。他对这些并不介意———其实也没多少东西要翻的。利维医生,一个总是带着两眼黑圈的瘦小个子男人,只是瞄一眼她脚脖子上的溃疡,便在表格上划拉起来,同时问问:“好点没有?”外婆就用俄语说“好点了”,然后米萨把它翻成英语。米萨也不在乎眼科医生、牙科大夫什么的。要去看妇科医生的那次,米萨被他外公救了。“一个九岁的男孩去妇科诊所干什么!”他说得掷地有声,全家人都觉得吃惊,因为自从他们来了美国以后极少听到他发表言论,甚至很难听到他开口。米萨乐坏了———因为某些缘故他害怕那些挺着大肚子,脚踝肿胀,走起路来大摇大摆的孕妇。他妈妈只好请几个小时的假带外婆去那里。她一边抱怨一边用责备的眼光看着米萨和外公。

每月陪外婆看一次内科医生的事,就没人能救米萨了。这医生领了米萨和外婆进他那间在米色的墙壁上挂满证书的豪华办公室,然后信心十足地走到他那张硕大的红木桌后边。他高高地倚坐在那里,一头浓密的泛蓝白发,红脸,两手非常白皙,耐心地听着外婆的苦情。跟别的医生不一样,他从不打断她。如果是米萨就做不到了。“我的问题是……”她会以一个事先的叹气开始。她为自己能用生动而精确的话来描述自己的症状而感到骄傲。“你本该成为一个作家的,妈妈,”有一次米萨的爸爸说,当时她将排汗描述为“一场瓢泼大雨从我的皮肤倾泻而下”。米萨的妈妈显得很失落。她不知道她是应该对这种打趣表示微笑还是因为他讽刺她的妈妈而责骂丈夫。后来她选择了微笑。“不,是一个医生,”米萨的外婆纠正道,倒没在意他的嘲讽。“我早就成为一个医生了,如果我不是把生命都献给了我丈夫的话。”

在她跟医生说话的时候,米萨通常都是低着眼睛,一路跟踪哔叽色和棕色格子的油地毡上的图案,图案在桌腿和他外婆那宽大的黑球鞋踩着的地方中断了。她的话音响亮又清晰,间或以呻吟和语调变化予以加强。“我已经有好几天不能排便了,但我两三个小时都上一次卫生间的。这种事情经常发生。我一感到有便意就马上去卫生间。我很使劲挤了,但一点用也没有。我只好出来,但我觉得就像有一块大岩石在我肚子里边似的,沉沉地压着我的肠子。然后我又进去再试一次。”外婆说到“大岩石”的时候就用一只脚狠狠地跺一下地板。米萨看着她那厚厚的黑长袜。她从俄罗斯给他们带了一大批物资来,包括一批宽条纹的吊袜带。米萨觉得身下的高级皮椅边沿开始发潮了,在他的手指下面攫得滑腻腻的。他还觉得他的全身都在发红,尤其是耳朵。他不知道医生有没有注意到它们有多红。但他没看米萨,他带着耐心的、礼貌的微笑看着外婆。

“快啊,”米萨想,“快看完她。肯定还有很多病人在等着呢。”但医生不动。大概他用这段时间来睁着眼睛睡觉吧。“等到终于拉出来的时候,我觉得累坏了,我觉得我简直是打赢了一场战争。我的头好痛,我心跳得非常厉害,所以我要吃四十滴缬根水,然后躺着,至少要这样休息一个小时才行。”当外婆说完了,她把头转向米萨。医生也转头看他,脸上保持着同样的有礼貌、有耐心的表情。米萨想着冲出门去,冲过接待员,冲过候诊室,一直到大街上。他想着扑到窗外边去,就是在窗台上摆着一个分裂的人体塑料模型的那面明净大窗。他都看见自己落在了草坪上,然后拔腿飞奔,逃离这个诊所。但是他没跳。他坐在那里,想着怎样避开不提“大岩石”或者外婆在卫生间的坐姿。“嗯……她……我外婆……她的问题是……她有……她經常感到头疼还有她心跳非常快。”这个医生满意地对着米萨微笑然后用他那双优雅的、非常白净的手写了处方。“扑热息痛!”后来他外婆在皮肤科医生的候诊室大发牢骚。“看看这些美国医生!我跟他说我便秘但他却给我扑热息痛!你能相信吗?”那些俄罗斯病人都表示深有同感。米萨把他发烫的耳朵藏在《史前世界大指南》后边。他希望他们能转到皮肤科医生的情妇这样更安全一点的话题。

有一次,他们见到她了。她摔开大门进来直接走向利维医生的办公室,没有微笑,直视前方。她是一个三十多岁的矮胖女人,红褐色短发,穿紧身白色牛仔裤和一件油亮的皮夹克。她一路蹬着高跟靴子,金手镯叮当作响。她手里还晃着汽车钥匙。屋里的人,包括米萨,都沉默了,眼睛追着她。她有一张漂亮的嘴巴,涂成鲜红色。“不知羞耻!”有人用俄语嘘道。大概是米萨外婆说的吧。

在家里,米萨在他们狭长的白色厨房做家庭作业,因为按他妈妈的观点来说这里是他们家惟一有合适照明又不是太通风的地方。差不多一年了,他们四人———他,他妈妈,他外公和外婆———都住在这个单居室公寓,油漆的墙壁坑坑洼洼,地毯褪成了褐色,还有二手家具。屋里的一切看上去都是属于别人的。米萨和他妈妈睡在卧室,米萨有一张折叠床。外婆和外公睡在客厅的两用沙发。或更准确地说是他外婆在睡,还轻轻地打鼾。外公似乎整夜都醒着。不管米萨什么时候醒来,都听见外公在翻身和叹气,或者在叽叽嘎嘎的厨房地板上使劲跺着。

在俄罗斯,他们各有各的房子。他们还住不同的城市。他的外公外婆住在俄罗斯南部,一个满是苹果树和桃树的小镇。米萨和他的爸妈住在莫斯科,在他爸爸搬去跟另一个女人住之前。在莫斯科,米萨有自己房间,一个非常小的,不到六平方米那么大,壁纸上有小帆船的图案。米萨有他自己的床和他自己的书桌,还有一盏做成鳄鱼形状的台灯。他的书整整齐齐排在桌上,他的玩具都放在床边的一个双层胶木板箱里。当父母争吵的时候,他们就说:“米萨,回你的房间去!”但在他爸爸离开之前的最后几个月,他们就等不及打发他回房间了。他们几乎是没完没了地争吵:突然爆发,没有任何警告,在平平常常的谈话中间,在晚饭的时候,下棋时,看电视时,到米萨上床以后才结束,也许他们根本就没有结束也不一定。米萨自个儿回到他的房间。他坐在他的床铺和书桌之间的一张小编织毯上,玩着积木听着父母的闷闷响的吼叫。他玩得很安静。

米萨喜欢做家庭作业,虽然他从来不会承认。他摆开他的书本,纸,铅笔,这样它们就占满了差不多整个桌面。他喜欢填地图,画表格,做数学题,他甚至喜欢拼写练习———他非常满意自己的书法,那些结实、清晰、流畅的字母的样子。他最喜欢的是在做家庭作业的时候没有人打扰他。“嘘!迈克尔在学习,”全家人都这么说。就连他外婆,经常在米萨学习的时候做晚餐,也安安静静,几乎是安静的———哼着一个墨西哥肥皂剧的主题歌。她每天都在看西班牙语频道。她的西班牙语倒不是比她的英语好到哪里去,不过她说看墨西哥片子不需要学单词就能看懂。

她喜欢看的另一种电视节目是天气预报,也是不需要学单词的:太阳的图形就是好天,雨滴是小雨,一排排的雨滴是大雨。米萨的妈妈反对去订一个俄语电视频道,因为她认为这会妨碍他们适应美国生活。基于同样的理由,她坚持要全家人把米萨叫“迈克尔”。米萨的妈妈适应得不错。她看电视上的新闻,租美国电影,还读美国报纸。她在曼哈顿上班,她穿去上班的衣服就像米萨在候诊室的那些杂志上见过的一样,只是她的裙子比较长些,而且鞋跟更短更粗一点。

家庭作业的难题是它只能让米萨度过四十分钟。他努力地尽量把它延长。他做了“不妨一试”章节里边所有的附加数学题。他自己找了书来读,假装是一项英语课作业。他时不时停下来,就当是碰了问题然后不得不想想清楚似的,但他只能坐在那儿,看外婆做菜。她把那些花花绿绿的包装盒、抽绳袋、塑料袋、纸袋、碗、包装碟从冰箱拿出来放到厨台上,从来没忘了先对它们逐个儿嗅一下。然后她尖叫一声打开烤箱,气喘吁吁地,说,“对不起啊,迈克尔,”取出炖锅和煎锅,把它们放上火炉,一个加水一个浇上鸡脂(她总是顺便留一些鸡脂的,不信任瓶装油或佐料)。炖锅和煎锅发出汩汩声和咝咝声的时候,外婆就洗净切碎了那些包装盒包装碟里边的食物,用两块砧板———这个切生肉,另一个做别的。米萨总是赞叹她那又短又粗的手指怎么做得那么快呢。一转眼工夫,那大堆五颜六色的小方块进了炖锅和煎锅,消失在两只崩口的搪瓷锅盖下边了。“我有先见之明的,”外婆经常跟她的候诊室朋友们说。“我把所有的锅盖都带来这里了。在美国你根本不可能找到合适的锅盖。”那些女人都表示同意;美国锅盖就是有些什么毛病。要是做肉末,外婆用一个手摇式的金属绞肉机,也是从俄罗斯带来的。她只好唤外公进厨房来,因为绞肉机太重———她一个人摇不动那把手,她根本抬不起来。外公放下报纸便乖乖地进来了,一边走一边趿拉着拖鞋,带着一副疲倦的、认命的表情,自从他跟着外婆从俄罗斯食品店提着鼓囊囊的印着“多谢惠顾”超粗体大红字的大包小包回到家以后就是这副样子。他脱下暗花格子衬衣把它放在椅子上。外婆坚持要他换衣服。“你不想让生肉弄得你的衬衫到处都是吧!”他盛了一个搪瓷碗的肉块,把绞肉机固定在窗台上。他弯腰站在它前面,穿着一件白汗衫和深色毛料裤子。他带来五套在俄罗斯上班时穿的好衣服到美国来。现在他在家的时候穿长裤,而外衣则在口袋装了卫生球挂在衣柜里。外公握着生锈的绞肉机手柄慢慢地摇,起初得很用劲,然后就越摇越快了。他那松弛、苍白的肩膀在震动,细细的汗珠从他喘吁的面颊、圆圆的大鼻头和光亮的脑门上冒出来。外婆不时放下手中的菜锅过来发表评论:“你弄得都是些什么啊,笨手笨脚的!”或者“看这儿,你又掉了一块”或者“我希望我明年能吃上这肉末就好了”。在俄罗斯的时候,她从不这样跟他说话。在俄罗斯,他下了班回家,她连忙给他端上晚餐还主动在他的肉菜汤里加上两匙酸奶油。外公大声地吮着汤,会说上很多话。现在他连外婆的话都不搭理了。他只是站在那里,用发黄的指关节抓住绞肉机手柄,越摇越快,这让他的脸发红了,紫色的静脉鼓鼓地缠在他脖子上。他的目光盯着窗外远处的某个地方。米萨想,或许他的外公想跳吧,就像他在医生的办公室所想的那样。不过他们的公寓在六楼呢。

趁菜还烧着的时候,外婆去取她的特殊配料,草茴香。她把那些发黑、有点枯干的小串串晾在窗台的一张旧报纸上。她拿了一串,在小碗里用手指碾碎,然后每一只碟子撒进一些。晚饭时,满桌子都是那草茴香的味道:汤,马铃薯,炖肉,色拉。实际上,除了草茴香几乎就闻不到其他味道了———外婆不信任调味品,只放极少极少的盐,根本没有胡椒粉。米萨看着她在炖锅和煎锅之间忙碌着,穿一件方形的深色棉布罩衣,红脸庞和那包裹在头巾下的短茬茬的花白头发润湿了又被炉火烤干,在厨台上削着马铃薯,不时有一颗掉下来,她只好抱怨一声再弯腰拾起。他不能理解,她为什么要花那么多工夫来伺弄这些饭菜,它们二十分钟就要被吃干净了,没有人说话,而且味道也不好。

米薩不能永远假装有忙不完的家庭作业。最终外婆也知道他做好了。她打开电视看天气预报,如果没有迹象表明发生自然灾害的话就打发米萨跟他外公到球场去。“去啊,去啊,”她会朝外公大喊,而他则敞着格子衬衫埋在沙发里研究俄文报纸。“去,陪孩子去走走,对你适应环境也有好处!”外公这才站起来,叹气,到浴室镜那里检查一下他要不要刮胡子,通常是决定不刮它。然后他扣上他的衬衫,掖进裤子里,并郁闷地说:“我们走吧,迈克尔。”米萨知道他们离开以后,外婆会接着看那份俄文报。她会戴上眼镜(她有两副,都是廉价塑料做的,一副浅蓝色,另一副是粉红的),然后倒在沙发上,让那弹簧嗄吱嗄吱地。她会两脚岔得老开坐那里看完分类广告,单页广告。用她问米萨借来的红铅笔画上一些圆圈,过后就会拿去指给米萨的妈妈看,而她先是会大笑起来,很快就会大恼,然后心烦意乱,朝外婆大喊大叫。

往球场去的一路上,他们经过一幢幢红砖公寓楼和一排排的私家房子,有一两个戴犹太圆帽的小男孩和穿华丽长裙的小女孩在边道上玩耍,米萨的外公走在前面几步,他的手背在身后,低头盯着脚尖,一句话也不说。

还在俄罗斯的时候,可不是这样的,大概是因为米萨那时还小吧。当他在外公外婆家过暑假的时候,外公会主动带他去一个公园,从来不用央求。他们沿着幽静的林中小路散步,他会说上很多:说那些树,动物,说围绕在我们身旁的这些哪怕是最普通的事物多么迷人啊。小米萨从来不去想这些话是什么意思。它们对他来说只是跟各种声响混在一起的:树叶沙沙,小鸟叽喳,当他的凉鞋碾过去的时候砾石发出恶心的怪叫。只有外公的声音对他来说才是重要的。他们慢慢走着,米萨的小手牢牢地握在外公那宽大、发汗的手掌里。米萨只好一次又一次把他的手抽出来在短裤上擦干,但接着他又连忙去抓回外公的手。

现在,只要他们到了球场,一脚踏上它的黑色三合土地面,外公就说:“好了,迈克尔,你去玩吧。”然后他就在那里四处瞧瞧,找别人留在长椅上的俄文报纸。通常他都能找着两三张,然后走到一棵大树桩,远远地离开那些骨牌桌,那里聚着一群闹哄哄的俄罗斯老头,而长椅那边是一些俄罗斯老太太在讨论她们自己的疾病以及别人的情妇。就这样,在球场的整个时间,他坐着一动不动,除了翻报纸。米萨不知道他该玩些什么。几个三岁小孩骑着三轮车在球场到处乱跑。滑梯被尖叫的六岁小孩占据了,秋千是小婴儿,让他们的妈妈摇着,要不就是胖乎乎的女中学生,她们要使劲把大屁股塞进铁链中间才行。米萨通常爬上最高的滑梯,跨过一滩滩口香糖和融化的冰淇淋。他往上爬到最顶层然后钻进一个塑料小屋。他蜷在那里的一条矮塑料椅上。有时他会随身带着一本书。他喜欢大部头的严肃书,关于古代文明,考古探险,几百万年前就灭绝了的动物。但大多数时候那里实在太吵了。所以米萨也就是在俯瞰着像头大野兽一般躁动、闹腾的球场,以及他的静止不动的外公。

英语班的广告是用大粗黑体印在粉红色彩纸上的。那么鲜艳的颜色让你不管在哪里看到都觉得惹眼。从三月初开始它就出現在公寓的每一个角落:在厨房案桌上,在卧室的一个皱巴巴的枕垫上,在卫生间地板上的扫帚和一本玛茜邮购手册之间,塞在沙发底下(外婆把它从那里拨出来,吹掉上面厚厚的灰尘,用手整平,然后狠狠地责骂外公)。全家人都在研究,在读,要不起码也看着它。现在讨论的问题是外公要不要去报名。他完全符合那广告上说的。任何入境两年以内并具备英语基本知识的合法移民均可报读为期三个月的美国口语会话班。“语言地道,”上面用加粗字母说。“学费全免,”更大的字母。“这可是一个优秀项目啊,爸爸!”米萨的妈妈在餐桌上大嚷着,把骨头从她盘里的鲶鱼汤挑出来。“由美国老师授课,真正的老师,本地口音!而不是俄罗斯老太太,她们就知道拿各种时态糊弄人,还说这是经典的英国语法。”起先,外公还想不理会她的。但米萨的妈妈坚持不懈。“你可是有眼光的呀,爸爸!想想那会多棒啊,如果你有事情做,有事情可以期待。”米萨的外婆把碗碟弄得叮当响,咿咿呀呀地搬动椅子,而且经常用“火柴哪儿去了?我刚才还放在这里的”或者“你觉得这鱼是不是烧过头了”之类的问题来打断谈话。她是受到伤害了,因为没人想到要叫她去读那个班,尽管她知道自己几乎不符合“英语基本知识”这个词儿。她能做到最好的就是拼写她的名字。到姓氏就需要米萨帮忙了。但米萨的妈妈却不会因为外婆的问题或卡嗒作响的碗碟而困扰。“你应该马上就能说会道了,爸爸。你懂语法,你又有词汇,你只需要一点点推动。”外公只是躬着脖子呷茶,嘀咕说全都没用的,在布鲁克林他们这块根本不需要讲英语。“那你和妈妈上医院怎么办?每次都要陪你们去那里,迈克尔和我都已经厌烦了。是吗,迈克尔?”米萨的妈妈说着,挪开他们的大瓷壶,好让她看见桌对面米萨的脸。米萨点点头。于是就决定了,外公要去。

开班第一天,外公把一件上装从衣架取了下来,穿在他平常的格子衬衫外面。他问米萨有没有多余的笔记本。米萨给了他一个有硬皮封面的笔记本,一只削尖的铅笔,一支圆珠笔。外公把它们都放进一只“多谢惠顾”塑料袋。在客厅,他从壁橱的顶架子取下一只装了他的俄罗斯皮鞋的盒子,然后问米萨你看是不是要上油啊。米萨不知道,于是外公又把盒子塞了回去继续穿他的球鞋。他慢吞吞地向电梯走去,胳膊下面夹着那袋子。

从那时起,每周两个晚上———那个英语班逢周一和周三开课———他们吃晚饭的时候就没有外公在场了。他不在场倒没造成多大的差别,除了米萨的妈妈和外婆的吵嘴或许更多了一点点之外。通常都是从俄文报纸的一张夹页开始的,一张大幅彩色广告———“加入我们的聚会,把握你的姻缘!票价:五十美元(含酒水)”———结束的时候则是米萨的妈妈在叫喊:“为什么你要把我嫁出去?这样你就可以再赶走一个人了是吗?”而外婆则伸手去取一瓶缬根水。“我从来没说过你丈夫的一句坏话,”外婆哀怨地说。“你可是对我说得够多的了。不要把钱花在长途电话上!”“我只是想让你睁眼瞧瞧!”然后米萨的妈妈冲出厨房而外婆在她身后喊着,同时仔细地数着滴进她茶杯的药汁:“你怎么可以这样忘恩负义的!我到美国来帮你。我丢开一切跑到这里来还不都是为了你!”

米萨的妈妈来美国也是为了米萨。她对他说过一次,在她从家长会回来之后。她一回到家就说:“跟我到卧室来,迈克尔。”他去了,同时觉得他的手出汗而耳朵发红,虽然他知道他在学校没做什么坏事。他妈妈坐在床沿上,脱掉高跟鞋,然后扯下裤袜。“老师说你不说话,迈克尔。你根本就不说。上课不说,课间也不说。”她用弯曲的小脚趾搓着她苍白的脚掌。“你的英文很棒,你考试得了优秀。你每一科都得了优秀。但是,你却不能拿到最高分!”她丢开她的脚开始叫喊起来,两个黑眼圈放大了。她抽了一口气,对他说,他,他的未来,是让她来美国的惟一的原因。然后她到卫生间去洗脸,把抽了丝的裤袜扔在地板上———两团缠绕在一起的模糊的黑圈。她在卫生间朝他大喊:“为什么你就是不说话啊,迈克尔?”

其实说他完全不说话是不对的。老师提问的时候,他总是给出正确答案,但他尽可能地说得简洁。他从不主动交谈。他把课上听到的一切都记下来了,他在头脑里进行评论、反驳,他甚至还会开玩笑呢。但有些东西阻碍着他把这些东西形成词语从口中说出来。他觉得当他爸爸星期六打电话给他的时候也是同样的感觉。米萨花了整整一个星期来准备他的电话,他有成千上万的东西要告诉他。在头脑里,他把在学校遇到的每一件事都告诉他了,他还描述了他的同学,他的老师。他想谈论他在书上看到的东西,消失的古城,火山,奇怪的动物。在头脑里,米萨甚至还大笑起来,想象他会怎样告诉他爸爸那些有趣的恐龙故事,而他爸爸又会怎样跟他一起笑呢?但他爸爸打电话来的时候,米萨就变傻了。他回答问题,但从不主动发言而且从来不问任何事情。他拿着电话坐在他的床上,脸向着墙,手指抠着墙上的旧油漆块儿。他听得出他爸爸的着急又失望的呼吸从另一边传来。米萨想,他对交谈的反抗可能就是他爸爸已经好些星期没再打电话来的原因。

现在外公也必须做家庭作业了。米萨放学回家就看见他坐在案桌上米萨的老位置,笔记本和词典一直铺到桌那头。外公还自己用绘图纸裁了一些彩色卡片把词典上的难词写在上边:一面是英文单词,另一面是俄文解释。他在认真学习不许被人打扰。外婆只好自己一个人去俄罗斯食品店了,她拿回来的袋子也比以前更小、更轻,因为她提不动重物。现在没人用那绞肉机了。它被收进一个碗橱,跟其他从俄罗斯带来的没用东西一起:烤板,有趣的饼模子,一个有点凹痕的茶炊壶,一个用来剥酸樱桃核的夹子。外婆对此不太开心。她嘀咕说所有的家务她要都扛在肩上,然后狠狠地瞪着她的丈夫。米萨的妈妈说:“让他自己待着好吗?爸爸要学习,再说也只是三个月的时间。”米萨想知道外公是不是像他一样喜欢做家庭作业。他还想知道外公是不是也像他那样使诈,假装家庭作业要花很多很多的时间。

开课之后的大约三个星期,外公从壁橱取下了他装皮鞋的盒子。他去鞋店买了一小瓶暗棕色的鞋油。去做到这个他必须得翻词典查查“鞋油”的英文单词。每次上课前,他热心地用一块布给他的鞋抛光。“我可不想让老师以为俄罗斯人都是猪,”他咕哝着,回应外婆的注视。他蹲在那里,低着头,脸和脖子上都是通红通红的,红得就像那天他说他没有多大进步以后每个星期六还得去补课的时候那样。他说这话的时候外婆正在碗橱那里放东西。她扑通一声满意地关上白色的碗橱门。“不管学多久你都不会有进步的!”一天傍晚,外公从沙发上起来,穿好上装,拿了一些钱放进口袋,走到国王大道,回来的时候带了一件新衬衫,一件带深蓝条纹的浅蓝色衬衫。“是打折的,”他对外婆就说了这么多。

“‘是打折的!他对我就说了这么多,”米萨的外婆在皮肤科诊所的候诊室公开出来。“如果我不是还知道他,我會认为他有情妇了。”她的听众们,两个俄罗斯女人,一个戴亮紫色的厚毛线软帽,另一个是纯黑色的,都对她点头表示同意。“但我太知道他了。”外婆咧嘴一笑扬起一边眉毛来加强她的话。她意味深长地看着那两个女人,把身子更挨近一点,开始嘀咕一些什么。“那———有好几年了,”她补充说。戴紫色帽的女人说:“但这样好,这样更好。”外婆琢磨着她的话然后接着说:“对,对,这样更好,没错。”

米萨想象他的外公有一个情妇,就是那个皮肤科医生的情妇,因为他只见过这一个情妇。他想象他的外公跟她沿着红鲈湾的海堤散步,跟别的情人一样,她的一只手在油亮的皮衣袖子里搂着他外公,另一只手里晃着汽车钥匙。然后他又想象她吻外公的脸,还留下一个鲜红色的唇膏印子。外公会皱着鼻子赶快把它擦掉,就像米萨每次被妈妈下班回来吻过之后所做的那样。想到严肃的外公使劲擦脸的样子,米萨笑了起来。

现在红鲈湾是外公每天傍晚带米萨去散步的地方了。刚开课的那几个星期他们还是去球场,但那些俄文报纸不受欢迎了。外公身上带着他的彩色卡片。他把它们在那棵树桩上铺开,每张用一粒小石子压好以防被风吹走。有时他慢慢地念,发出一点声音,或者只是动动嘴唇或眼睛。但更多的时候他经常用一种怀疑的表情四处打量,就像他第一次看见这些东西似的。后来有一天,外公说他要带迈克尔去红鲈湾看轮船,呼吸呼吸那新鲜的海风。外婆起初反对,说走路去太远了,而且那里风大,孩子会着凉的。但外公很坚决,几乎就像他从前在俄罗斯的时候那样坚决。他说男孩子需要锻炼等等等等。

在红鲈湾,他们没有停下来看船。他们走过叽嘎响的木桥然后一路沿着大堤,过了钓鱼的人,大树,还有那些被孤单等候着女人们占据的破烂的绿色长椅。到了小路的尽头他们又往回走,就这样沿着老路翻了三四遍。外公走在前面,大概比平常稍微快一点,穿着他的硬皮鞋有点磕磕绊绊的。他注视前方,有时转头看看那些树和长椅子的方向。有几次米萨似乎看见外公在朝某个坐在一张长椅上的人点头。有一次,他朝那边望着的时候一脚踩着了人行道上的一块鱼头还差点摔了一跤。米萨老是要停下来看那些钓鱼的人,亮晶晶的线轮,用来做钓饵的鱼头、鱼尾巴,看看他们的白塑料桶里面有什么,一般都是空的。风真的很大,冷飕飕地刮着米萨的耳光,简直要把他的小扬基帽给扯掉,水里有些清楚的黑东西在游动,米萨可以看见鱼哗啦地一声跳起来。有人拉钓杆的时候,米萨的眼睛就一路跟着,闭住呼吸咬着嘴唇。他希望至少能看到有一条鱼被钓上了。等外公的课上完以后,米萨敢肯定,他们就不会再到这里来了。他又得回到球场的那个塑料小屋,夏天的时候那里面会很热,发出橡胶的焦糊味。

外婆把预约上医院的时间都写在一个大挂历上。它挂在冰箱旁边,在一个单调的厨房墙上是一个亮点。“俄罗斯著名修道院”,德国印刷,是在布莱顿海滩买的。那张扎戈尔斯克修道院的美丽、光彩的图画,金黄色的穹顶在亮丽的蓝天上飘浮,下面是六月份的时间表。十五日,外公的英语班结束的日子,被米萨的那支红铅笔划了一个圈。“看,你还不想去,但它结束的时候你又要想它了,爸爸,”米萨的妈妈说,她拿着盘子要往水槽扔的时候正好碰上那日历。外公只是耸耸肩膀。他似乎一点也没有听到她的话。听到的是外婆,简直是听得欢欣鼓舞,只要有人提到六月十五日的话。那样有些大事情就可以做了。外婆还说到她想让外公去给她从布莱顿海滩提十磅黄瓜回来。“在那边才二十九美分一磅!我要做泡菜。”她还说她要李子和杏子来做果酱,还有做酸樱桃布丁的酸樱桃,做醋渍菜的小硬梨,做苹果馅饼的苹果。她远远地望着那绞肉机搁着的方向,说到她在牙科诊所听来的一个最新菜谱。“我要做肉卷。安娜·斯特芬诺夫娃说用韭葱比用洋葱要好多了。我想放够量的牛肉末来配。”而且她发现了一个俄罗斯人的旅行社,他们能给中老年游客提供优惠。“我们可以去波士顿,去华盛顿,去费城。在候诊室总是听人家没完没了地说她们去旅游,我只能坐在那里羞得连嘴都不敢开。你也一定要跟我去,”她对外公说。“我不会自己去的,好像我还没结婚似的。他们会把未婚女子放到后面的低等座位,挨着厕所。”米萨觉得对他外婆来说能坐在厕所的旁边倒也不坏,但他一句话也没说。外公也一句话没说。他只是深深地把自己埋在课本里边。

六月二日,电视上的天气预报是一朵整齐的乌云和一排排稠密和倾斜的雨滴。“暴雨,”外婆公布说,然后关上电视进了厨房,米萨和外公在那里学习,或者是捧着课本坐在那里。“你们今晚要待在家里。”从窗外看去,天空几乎都是灰蒙蒙的,但也露出几小片蓝色。米萨看看楼下。没有人拿伞而且柏油路是干的。他看着外公。外公仔细研究了天色,然后把窗户抬高了几寸把胳膊伸出去。冷风呜呜地灌了进来,但是胳膊,尽管起了一阵鸡皮疙瘩,但却是干的。“我们会在下雨前回来的,”他说。外婆耸耸肩。

他们刚走出大楼,第一滴雨就打下来了。雨水在人行道上留下一个个黑印,但没打着米萨和他外公。后来有一滴掉在米萨的鼻尖上。他擦掉了。快到红鲈湾,外公停下来,张开手掌。一些水滴落上面。“不是下雨,对吗,迈克尔?”外公说着,转向米萨,用他湿漉漉的手擦着他湿漉漉的脸。米萨耸耸肩。两人看着海湾那边。它那么近,他们可以看见轮船,还有脏乎乎的黑色大浪,树梢被风力压得低垂下来。报纸,也许是别人丢在长椅上的,呼啦啦地飞起来。“不是大雨。我们去走一圈吧。好吗?”米萨点头,揪住他的帽子。他们横过街,街上只有他们两人往公园那边走。大多数人正忽忽跑出去。滚圆的雨滴现在落得更密了,一颗接一颗打在人行道上发出噼噼啪啪的声音,变成小斑点变成复杂的花纹,然后变成一片胶泥。外公犹犹豫豫地停下来望着那些长椅。那边没人。“我想我们还是回家的好,迈克尔,”外公说。“开始下雨了。”

正当他们在街边等着绿灯的时候倾盆大雨泼到他们身上。大风呼啸,雨水噼啪,他们一开始还没听到有人在喊他们。或者说,米萨听见了,但他一下子也没反应到那是在喊他外公的名字。“格里高利·米哈伊洛维奇!格里高利·米哈伊洛维奇!”自从离开俄罗斯以后还从来没人叫过他的姓。一个穿棕色雨衣的小个子老太太,头顶上盖着一只塑料袋,正向他们跑来,吧嗒吧嗒地拖着一双对她来说实在太宽了的黑色水靴。米萨扯扯外公的衣袖,让他停步转过身来。“格里高利·米哈伊洛维奇!到我那儿去吧,快点儿,孩子会着凉的,”她上气不接下气说着,还想把她的塑料袋套在米萨头上。

她家就在公园街对面的一幢三层褐石房子的顶楼。他们走上一个阴暗的楼梯,那里发出难闻的气味。“是猫?”米萨想,不过他从来没闻过猫味。那个女人带着路。她还是气喘吁吁的,说着简短、不连贯的句子。“可怜的孩子。格里高利·米哈伊洛维奇。你怎么能这样。在这种天气。我原先还在一条长椅上坐着。但我走了。一开始下雨就走了。我看见你们从街那边过来。我是担心这孩子。”外公也是气喘吁吁,而且沉默。

进了屋,米萨刚注意到这公寓非常小还亮着一盏暗暗的小灯,一条大浴巾就蒙到他脑袋上,发出不熟悉的香皂味儿,盖着他的脸、肩膀和后背。他感到那个女人的小手在快速地揉搓他。他觉得痒痒想打喷嚏。

“我叫埃琳娜·帕洛夫娜。我们一块上课,你外公和我,”那女人说着,而米萨和外公拒绝了干运动裤但接受干袜子然后他们的鞋被报纸塞满了拿到卫生间去晾干。他们在小厨房的独腿圆桌上喝热巧克力。米萨的外公和埃琳娜·帕洛夫娜一起冲热巧克力。外公端水壶倒开水,用木托盘双手捧出来,埃琳娜·帕洛夫娜在三只黄色的口杯里放了巧克力粉然后把它们挪到水壶面前。他们互相说着“谢谢”“请”和“您能不能”,而且经常微笑。他们说话就像米萨的妈妈在俄罗斯的时候最爱看的契诃夫小说电视剧的人物,不过米萨能感觉到对他外公和埃琳娜·帕洛夫娜来说这不是在演戏。“你叫什么名字?”埃琳娜·帕洛夫娜问。“迈克尔,”米萨说。“迈克尔?你一点也不像‘迈克尔。‘米萨才更适合你。我可以叫你米萨吗?”米萨点头,乐滋滋地吹着滚烫的热饮(在家,外婆通常都会在他杯里加冷牛奶),嚼着一块夹有香喷喷的黑莓果酱的饼干。“是现买的,”埃琳娜·帕洛夫娜说。“我不烤。饼店有那么多好吃的东西卖,何必花那工夫呢?对吗?不过这不是真正的理由。其实只是我的手艺太烂。”米萨看到她承认这些的时候倒不难为情。

她的公寓比他们的小。一个房间和一个厨房。家具跟他们的一样:一个从廉价俄罗斯家具店买来的棕色木沙发,一个刮花了的茶几和从垃圾堆捡来的衣柜,旧货市场买来的落地灯。一套精致的俄罗斯茶具和一些书隔着玻璃门放在黑乎乎的立柜里边。米萨看了那些书名———跟他们家的一样———契诃夫,普希金,阴郁的黑色封面的历史小说,俄文版的莫泊桑和福楼拜,大部头的词典,俄英的、英俄的。有些书被两张大照片遮住了。一张是两个严肃的、卷头发的女孩,都比米萨大。“我的孙女,”埃琳娜·帕洛夫娜说着叹了一口气。“她们跟我儿子住在加利福尼亚。”另一张照片,黑白的,是一个微笑的穿着制服的小伙子。是她儿子,米萨想,但埃琳娜·帕洛夫娜说那是她的丈夫。

埃琳娜·帕洛夫娜有一条辫子,一条白头发的辫子稀疏地盘在她后脑勺上。米萨还从没见过哪个老太太留辮子的。从辫子散出来的头发在她的脸四周形成一个蓬松的花白卷发的花环。她的皮肤干而薄,有细细的小皱纹,就像用铅笔画在她脸上似的。她的眼睛小而黑。当她念着她妹妹从列宁格勒寄来的信时,眼睛湿了。“一切都还是老样子,涅瓦河,大堤,冬宫,只有你,列诺切卡,已经不在了。”念到这里的时候,外公拍了拍她从一只褪色的蓝袖子里伸出来的手。她穿一件高领脖的蓝色羊毛衫,上面有一枚大琥珀胸针。“想看我的胸针吗,米萨?”她说完,松开它。“我的妈妈说里面有一只虫子。”米萨把那块大大的、未抛光的琥珀捧在手里。它凉凉的,顶面光滑,四周粗糙。里边有一团奇怪的黑影,露出细细的线条,看上去有点像一只昆虫的脚。“我不敢肯定,我自己觉得,也许那只是一个裂缝,”埃琳娜·帕洛夫娜说。“你知不知道,米萨,什么是琥珀?”“知道,”他回答踊跃,手里翻转着那块琥珀。“是硬化了的树脂,在它还柔软、粘稠的时候虫子有可能被黏住裹进去。没错,我想这是一只虫子,不过是一只变形了的。”米萨把眼睛从胸针上抬开然后便脸红了,因为他看见埃琳娜·帕洛夫娜和他外公对他的话感到很满意的样子。

大街上到处都是湿漉漉的,被雨水洗得发亮。树梢把一阵阵雨滴洒在他们脑袋上。他们走得很快,互相挨着,他们的湿鞋在湿柏油路上咯吱作响。雨一停他们就离开了埃琳娜·帕洛夫娜的公寓。他们的鞋子还湿巴巴的,但他们把那些湿透的报纸取出来把鞋穿上。埃琳娜·帕洛夫娜没有反对,她没有叫他们再等等,没说米萨穿湿鞋可能会着凉的。在楼梯上她把他的手握在她那干燥的小手里,说:“下次再来啊,米萨。”但米萨怀疑他可能再也不会见到她了。而且他还知道回家以后她是不会被提起的。或许他们只能说他们在某幢大楼的走廊上等着雨停,要不就是在一家熟食店里边。埃琳娜·帕洛夫娜,一个有白头发辫子和琥珀胸针的女人,将会成为他和外公的秘密。出于某种原因,米萨感到一阵冲动要拉住外公的手,但同时他又觉得一个九岁的男孩不应该再拉着外公的手走路了。于是,他开始谈起琥珀的成因,火山,变色龙,恐龙会吞大块石头来帮助它们磨碎食物,鳄鱼也是这样。他说个不停,上气不接下气,口沫横飞,兴奋地暗笑,一个故事说到半截又接着来一个。他看着外公,而他的眼睛也注视着米萨,他惊奇地点着头,不时喃喃地说:“想想啊!”或者“想想那些生命要多么努力才能活到现在啊!”米萨对他说得越多越是听到那一遍又一遍的“想想啊”。快到了他们那幢楼,外公突然停下脚,打断了一个关于科摩多巨蜥的故事。“米萨,”他说,声音有点喘。“你知道,我的课不会六月十五日结束的。我是说它会结束,但我又会再去找一个班,然后又再找一个。米萨,在布鲁克林有很多免费的英语培训班呢。你根本想不到有多少!”一个大雨滴从树梢掉在外公的头上。它从他的前额流下来,经过他的大鼻子,然后挂在鼻尖。外公哆嗦了一下,像一匹马似地晃着脑袋。米萨笑了。

1 Aruba,加勒比海旅游胜地。

拉腊·瓦普雅尔(Lara Vapnyar),俄裔女作家,一九七一年生于莫斯科,一九九四年移民美国,逐渐开始学习英语并尝试写作,现居纽约,作品多描写俄裔移民的日常生活,有短篇小说集《我屋里有犹太人》(There are Jews in My House,2004)、《花椰菜》(Broccoli and Other Tales of Food and Love,2009)、长篇小说《缪斯回忆录》(Memoirs of a Muse,2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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