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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证(中篇小说)

2013-04-29陈然

文学界·原创版 2013年9期
关键词:证件身份证

陈然

我忽然想到,何不办一张假身份证呢。

因为我偶尔会写点诗。在什么地方发表了,人家就会寄稿费来。错就错在,一开始我就用了笔名。这大约是诗人们的通病。我曾经分析了这一通病的由来,概括起来也无非两类,一类是标榜,一类是逃避。当初我写诗的主要目的,就是想把自己藏到那个笔名里去,好像一个人要躲进地洞才觉得安全,才敢大声说话。生活总是让人无处可逃。有一次,我的手机没了铃声。我拿去修理。但跑到半路,我忽然又往回走了。我真是个天大的傻瓜,让人家永遠找不到我才好。我感到了一种自由,一种如释重负,一种反客为主。虽然后来在各方的督促下我不得不把手机铃声修好,但那几天难得的独立自主还是让我回味不已。多年来,每收到稿酬,我只要到系里盖个章就可以去取,但现在这个办法已经失效了。身份证信息要准确无误,别说笔名,就是错了一个字也没用。别说错字,就是字体不同也不行(比如一个是繁体一个是简体)。

看来,我不但精神无处可逃,连肉体也无处可逃了。

我知道,这句话从常见的逻辑来说,应该倒过来。先物质后意识,轻肉体重精神。这是我的学生们都知道的常识。但我总觉得,精神多少还是有逃路的,只要你想逃。而肉体没逃路时,精神又能逃到哪里去,又能逃多远?这是皮与毛的关系。是根与花的关系。

当然,我也可以像很多人一样,在稿子后面注明自己的真实姓名。听一个在晚报当编辑的朋友说,许多人投稿时,把银行账号都加在稿子后面。但我总觉得,为了方便取稿费便在一首诗后面附上自己的身份证信息,有点滑稽。好像坦白从宽。好像放弃抵抗,举着两手从笔名后面走出来。更别说什么银行账号了。

那天,我下班回家,便注意起街两边那些办证刻章的广告来。就像看电视台的新闻,里面总是有很多“留白”。比如办证肯定是办假证,刻章基本上就是私刻公章。我不想做什么骗子,也不想满足什么权力欲(我们系主任在给什么盖公章时,表情总是特别的陶醉,动作也随之迟缓凝重起来)。我想起刚读大学那年,由于发生了一些事情,学生都要到原单位开个什么证明,以证明自己的安分守己。一个学篆刻的同学为了节约车费,就用橡皮自己刻了一个公章。那是一所暮气沉沉的成人大学,一点也不好玩。从院长教授到学生乃至教材,都是二手货。不幸的是,毕业后我被留了下来(当时我还沾沾自喜了好久),教着一代代的学生。虽然学校早已不收成人了,而且校名也像个特别不守节的女人变换了几次,但那“药”是换不掉的。现在,我们依然每学期要写一个类似于总结样的东西,盖上系里和学校的公章交到什么地方去。为了不让若干年后被人看到脸红(希望有那么一天),我尽量不写得肉麻,虽然每次系主任都说我写得太少。我一边走一边浏览着街边的狗皮膏药。它们有的写在纸片上,有的直接用墨汁隆重地写在墙上。有的干脆像个无赖赖在水泥地上。除了办证刻章,还有放高利贷的,治各种性病及疑难杂症的,高薪招工的,店铺转让的,借精受孕的。有的是假的也有的是真的。这样的东西,看一眼就能想象得出里面可能有的情节。但办一张假身份证还是很吸引我。我甚至有点热血沸腾起来。

这不能怪我。我曾经想删繁就简,用笔名做我的本名。不想把事情弄得很麻烦。但打听了一下,到派出所改名本身就是一件挺麻烦的事情,虽然从理论上来说很简单。可是若不与生活实践脱节那就不叫理论。你在递交改名申请时,派出所的人肯定会用一种怀疑而警惕的目光望着你,问你为什么要改名字。你说为了领稿费方便,他会更警惕:你写的是什么样的文章?是发表在网上还是报纸杂志上?文章的内容有没有违反政策法令法规?你为什么用笔名不用真名?如果你低着头说你写的是诗歌,每首诗的稿费还不到五十元,这时,他又会露出鄙夷的神情,说,他们系统有个人写破案的写婚外恋的,每个月能赚好几万。我这不是自取其辱吗?就是改成了,还要到单位人事部门来改档案,到财务部门改工资表,到银行去改储户名,不然你就领不到工资,银行卡丢了也挂不了失,档案里你辛辛苦苦挣来的成绩和荣誉跟你毫无关系。你好像一截钢材忽然断裂了,连不上过去,也就谈不上什么未来。虽然那未来也并不一定是你想要的。在许多场合,你不得不费尽口舌解释,你不是谁,你是谁,或者说,你以前是谁,现在又是谁。你不是你,你是你。你越解释不清,人家却越认清你是个有疑点的人,有问题的人。你想办的事,肯定很难办成。于是你发现,名字一改,你反而寸步难行。

但有个假身份证,一切就迎刃而解了。你一下子可以和生活拉开距离,开辟出一片宽阔的空地。

很多人一听到假的,首先就想到了诈骗之类。难道假的,就一定是为了骗人吗?其实假的不一定骗人,倒是那些自我标榜“真”的东西好像天天在骗人(例子就不用我举了吧)。在太“真”的世界里,拥有一样假东西,说不定倒显得更真实。至少,这假东西是真的啊,真正的假东西,对吧?货真价实的假东西。只有假东西才是真的。这样的有点黑色幽默或存在主义意味的逻辑让我着迷。

我开始记电话号码。我对数字并不迷信。所以我特意挑了两个尾数分别是4和7的号码———有人曾说我的不迷信其实也是一种迷信,我表示同意。人就是这样,往往在破除一种迷信的同时,会建立另一种迷信。这是个哲学话题,暂且不作探讨。总之,只要你的意识里有迷信这个词,你就永远也摆脱不了它。我一看数字还是头晕。那些号码那么长,我一下子哪记得住。再说,我的记忆力也大不如从前了。我站在那里,拿着手机若有所思,好像在想着要不要给谁打个电话,又间或转身瞄一眼身后的行人,似乎想看那是否是个熟人。其实我眼睛的余光仍盯在墙上。我记下几个数字。转过头,看看天空,看看车辆,又记几个数字。好像终于决定要给谁打电话了。我若站在那里认认真真地记狗皮膏药上的电话号码,大概会有人以为我想干坏事了,说不定还会偷偷地去给什么人或相关组织报告。有一次,我在课堂上讲了几句实话,第二天系主任便把我找去,提醒我说,大学生的首要任务是就业,不要讲无关的东西,尤其不要讲让他们迷茫乃至迷乱的东西。弄得我跟学生们的关系紧张起来。不过有什么办法呢,除了传授知识,我并不能给学生们其他实际的好处,比如评优、奖学金或保研。有一个女生,为了保研,天天夜深在校园内一些阴暗的角落徘徊,因为不久前一个女生在校内被性侵,为了避免事件扩大化,学校竟提出保送该女生读研,此后便常有女生在事发地点踯躅,若有所待。我说的不是笑话。不过就是在这类事上,我也帮不了学生。我还不想丢饭碗,不想坐牢。不想成为报纸网页的新闻热点。

回到家里,我先给那个“4”打电话。一个男人接的。他的声音有点鬼鬼祟祟,我听了很放心。像地下党接头啊。我一下子来劲了。我说我要办个身份证,问他多少钱。他说一百五。我说这么贵啊,上次我办一个只花了一百。我耍了个小聪明。这也是我经常耍的小聪明之一。比如买衣服时,怕店主骗我,便跟他(她)套近乎,说我上次买的那件衣服还不错(言下之意是,我是回头客)。买水果时,怕人家短斤少两,我说上次我买了两斤回去一称少了二两,这次你可要称好一点啊。其实都是我虚构的。不过还挺管用。有时候我喜欢跟店主调侃几句,弄得老婆横眉竖眼,怪我话多。话多有什么不好,可以跟对方拉近距离,免得他们骗我。对于生活,我总有一种危机感。除非坐在家里不动,只要出去,随时都有受骗上当的可能。不跟他们搞好关系我心里没底。这样,我的样子不免有些低声下气。有的人说我谦虚有的人说我窝囊,其实都不是。我只是心里没底。一个人,若一直生活在没底的生活里,该是多么的绝望虚空。这时,我便要制造出一些热闹。说一些套近乎甚至带有善意的欺骗性质的废话,好像在墙上钉几个钉子,才好挂东西。我并不是一个斤斤计较的人,也并不小气。比如我在公交上掉了伞,散步时掉了钱,我一点也不难过。因为别人把伞捡去了,肯定还会继续使用,甚至比我保管得还好。人家捡到了钱,肯定不会扔掉,而且还很高兴,这一精神愉悦的价值远远超过了货币本身。这不是大大升值了么。可人家短斤少两,就是在明着欺负人了。士可杀不可辱。这样造成的后果是,怕别人骗我,我却先骗取了他们的好感。不想斤斤计较,实际上我就是在斤斤计较。有几次,买回来的东西没少秤,我有点奇怪,怀疑是不是自己的秤出了问题。那是一根小小的弹簧秤,在淘宝网买东西时人家送的,它最大的承受量只有三公斤。直到下一次,买的东西又少了秤,我才对它重新信任起来。由于我对办证刻章这个行当不了解,先探听一下虚实也是应该的嘛。

谁知他说,一百就一百吧。我马上警惕起来。按我买东西的经验,卖主太好说话了,往往说明他东西有问题。不过我嘴上不露痕迹,继续跟他敷衍说,那我怎么找你呢?他说你把照片和身份证信息准备好,再打我电话。

货比三家不吃亏。我接着拔了那个“7”。也是个男人接的。我问办个身份证多少钱,他开口就说一百块。我说,能不能少一点啊?他好像很不耐烦,啪的一下挂了电话。他一下子赢得了我的好感。我觉得,跟“4”相比,他更真实。就好像在菜市场买东西,那些愿跟你讨价还价的家伙,肯定会在秤上做文章,而有几个摊点,是根本不会还价的。试想,菜市场每天的人流量那么大,如果每个人都讨价还价,他(她)不要累死?我买了几回不还价的,发现菜很新鲜,秤也足(每斤有九两半)。此后我再买他们的,也懒得问价,摊主称好了,报个数,我就心情舒畅地付钱。

过了一会儿,我用座机打过去,声音也做了些伪装。我的脸居然还微微发红。就好像买东西,谈崩了,又后悔,马上回去,不免有些难为情。自然,他还是说一百块。我马上答应下来,并装作很有经验的样子,反客为主地跟他说,明天我把照片和证件信息弄好了再打你电话。

我舒了口气。马上就要有一张假身份证了。这是多么奇妙的感觉。我是我。我不是我。我可以是我,也可以不是我。在一些被很不礼貌地检查的地方(这样的地方似乎越来越多了),我也可以拿个假证应付一下。即使我不得不拿真的证件,也会因为自己口袋里還有一张假证件而洋洋得意,让受到了伤害的自尊心得到一些宽慰。我有点理解为什么有那么多人喜欢谍战剧了。好像每个人都想拥有多重身份。每个人都渴望潜伏。

因为我们无处可逃。

有一段时间,我老做一个恶梦。在异地,我的证件全部丢失了。没有证件,我将作为流窜犯被流放,除非我到原地重新办理相关证件,而没有证件,我又无法穿过各种关卡(比如机场、火车站)回到原地。这是一个悖论。我感觉自己就像一个字符,在巨大的硬盘空间里迷失了,找不到任何目录和文件夹,而任何程序,也不能找到和证明我的身份……醒来,我觉得这个梦真实地反映了我内心的矛盾。既讨厌证件,又担心证件丢失。人,不过是一张薄薄的证件或十几个数字(甚至是莫名其妙的数字)。难怪我们的时代被称为数字化时代,数字化其实最早来自于集中营或监狱。在那里,人被简化或强令为数字。每次出门,我总把证件放在最隐秘的位置。我最讨厌人家检查我证件的原因是,我必须把它从什么地方拿出来,承认我只是某个数字,同时暴露了我藏身的秘密。此后我不得不时时提防,不让它从已经被曝光了的隐秘地带丢失掉。万一被人家偷去,找谁赔偿?找检查证件的人么?有社会经验的人知道,如果你执意要索求什么赔偿,那等着你的厄运会更可怕。

我在写字台的抽屉里找到了几张一寸照片。这是我上次办身份证时照的。照相的人说不能戴眼镜,因此看上去有些不像我。一个东西你用久了,它就会成为你的一部分。眼镜也成了我的一部分。他们为什么就不承认它是我的一部分呢?难道他们连一副眼镜也害怕么?有一次,我喝醉了酒,眼镜丢了,回来时老婆从猫眼里瞧着我,问,你是谁?第二天我对着镜子照了半天,觉得里面的人的确不像我。若这样去上班,门卫还不一定让我进去呢。就像那次我在路上碰到一位女同事,跟我还是同一个教研组的,我们还开过几次玩笑吃过对方的零食,但一离开单位,我就不记得她到底长什么样。我觉得那个人有点像她,又不能肯定。为了稳妥起见,我也就没跟她打招呼,结果她很不高兴。我办过几次身份证,上面的照片没有一张像我。我在拿身份证办事的时候,对方总是很疑惑:这是你吗?我说是我啊。如果是火车站,警察便会拿个验钞器样的东西来检测一下———不知什么原因,我被他们单独叫到一旁去检查的概率比较高,弄得我成了众矢之的,像一个嫌疑犯。是我那满不在乎的神态引起了他们的反感,还是他们觉得我脑后的骨头不规则———我脑袋一边高一边低,母亲说那是因为我刚出生时老朝一边睡。以至我每次去那家印有莫奈的《睡莲》的理发店理发时,师傅都要思量一番。我喜欢理平头,而我的头又不平,这就给他制造了难度。我跟他说,你不要怕露出我的缺陷,有时候,它们反而是特色。后来我发现,火车站的安保人员对理平头戴眼镜的人比较容易注意(我不幸兼而有之)。不知他们对眼镜和平头是不信任还是害怕。作为大学老师,有几个月份到外面去讲学或参加其他活动都是要报批和备案的。在办理诸如此类的证件时,我总要比其他人费些周折。

这几张照片同样也是平头。拿出身份证比较一下,越看越不像我。我有点明白了,大概在他们看来,证件上的照片,像不像你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要被一览无余。要被缴械。就像监狱里的犯人是一样的光头一样的土黄或灰蓝囚服。朋友们说,我理平头显得很有精神。大概火车站的安保人员不喜欢别人有精神吧。我拿了一张,放进钱包的夹层。我又找来一张信纸,写上证件信息。名字肯定是我的笔名了。按道理,户籍所在地也不必用什么脑筋,但我忽然灵机一动,写了一个拥有某座古老名山的小城。我曾多次梦见过那里的风景和人。至于出生年月和证件号码,我懒得改动,把现有的抄下来就是。不然,好像我还真的很把那些数字当回事似的。事情就是这样,有时候,你得以全盘接受来表达你的蔑视。比如你在一个会场,如果你对那些只有一位候选人的选举投反对票,那才真的是天大的傻瓜。你的反对或弃权,反而会消解它的荒诞性而增加它的正当性。

第二天上午快下班的时候,我打了“7”的电话。这次是个女人接的。看来是一家夫妻店啊。也好,这样更稳妥有保障。我问她怎么把证件的资料给他们。我故意用了一个词“接头”,她也挺解风情的,笑了笑,说,你到××宾馆大堂来等我。这是市里有名的宾馆,实际上它当初就是市政府的招待所,经常接待政界或商界要人。我们学校领导开比较重要的会议,都是到那里去租会议室的,然后神气活现地在校园网上宣布,××学院××大会于×月×日在××宾馆召开。这样就表明会议达到了某种档次。就好像省里花钱到人民大会堂开会一样。我说,我要不要带本杂志什么的?她说不要。我说,那你怎么知道是我?她说,我当然知道。

我马上沉浸到即将到来的“接头”这一事件的兴奋当中了。而且还是在那么高级的、带有一定权力象征的宾馆里,多刺激啊!我的行为看上去就像是对它的巨大反讽。就像一部小说里写的,男主人公喜欢跟穿着某类制服的女人做爱。读书人喜欢拔高自己行为的意义,比如把婚外恋美化为个性解放,把不合群美化为特立独行,把不服从管理美化为挑战权威,可到了说好话的时候还不是要说好话,到了掏钱发论文的时候还不是掏钱发论文。不过这时我觉得自己的确是特立独行的。学校的同事若知道我将要去干什么,要么会笑我幼稚要么会以为我发了疯。法学院的同事说不定还会跟我讲一通民法或刑法通则呢。我上网查了一下,在2004年1月1日《中华人民共和国身份证法》实施前,使用假身份证的行为可按《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第二百八十条第三款“伪造居民身份证罪”定罪。

《中华人民共和国身份证法》:

第十七条有下列行为之一的,由公安机关处二百元以上一千元以下罚款,或者处十日以下拘留,有违法所得的,没收违法所得:

(一)冒用他人居民身份证或者使用骗领的居民身份证的;

(二)购买、出售、使用伪造、变造的居民身份证的。

伪造、变造的居民身份证和骗领的居民身份证,由公安机关予以收缴。

第十八条伪造、变造居民身份证的,依法追究刑事责任。

有本法第十六条、第十七条所列行为之一,从事犯罪活动的,依法追究刑事责任。

如果我因此被派出所逮住了,那可有意思了。不知道院长会不会亲自披挂上阵去领我出来。有一年,有个同事丢了辆电动车,跑到派出所报了案,结果那年我们学校就没被评上“社会治安综合治理先进单位”,每个员工损失了两千多块钱奖金,后勤处的几个老妈子对那个丢车的人恨得牙根痒痒,几乎要联手上门去找他赔偿。此后,她们再听说谁丢了东西,马上就提高警惕,想出种种办法跟在对方后面,看他有无报案的动向。若有,她们大概会大喝一声上前把对方摁倒在地。我想,我要是又把大家的治安奖给弄黄了,她们岂不要吃了我!所以还是小心为妙,最好不要干出上小报新闻的事情来。

由此看来,在我们的生活中,大多数人每天都走在犯罪的边缘。甚至就是在犯罪,只不过不为自己或别人知觉罢了。就拿我们学校来说,院长也许每天都在贪污受贿,教授们时刻在准备着剽窃论文或性侵某位女生,就是再普通的员工,恐怕也在想着多占公家一点便宜或其他犯法的事情,比如我,习惯于保存所有的的士票,以便有报销的机会时全部拿出去。在申报那些所谓的项目时,我也尽量多占一些便宜。利用学校管理上的漏洞谋一些私利。只不过我不像有些同事,明目张胆贪污学生们的钱。我更喜欢直接打学校的主意,好像我敢于向它挑战(瞧,我又给自己赋予光明正大的理由了)。有一次,我在造年级组的奖学金时,多报了几千块钱,那现金很快就跳进了我口袋。做这样的事,要有过硬的心理素质。我自认为心理素质是不错的。要让自己做了坏事不脸红。不能像网上说的,有个大学退休老师,看到社会上贪污成风,很气愤,决定自己也要贪一回污:坐公交时逃票。她还真的逃成了。司机没讲什么。但她自己越来越如坐针毡,最后绷不住,还是去补了票,并感叹道,那些贪官,贪污那么多钱,要多强的心理素质啊!其实,我觉得这个故事,更像是记者虚构的。表面上似乎在说明邪不压正,其实更像是在嘲笑我们大学老师脱离现实,没见过世面。

不过这个故事倒是可以说明,在某类环境中,每个人的内心深处,都充满了对犯罪的隐秘渴望。渴望贪污受贿。渴望剽窃性侵。渴望挑战法律。就好像有的人渴望养个小三,有的人渴望一夜情。总之,都在渴望做一点出格的事情。仿佛不这样,“潜伏”就毫无意义。

快下班时,我打了“7”电话,说我马上要动身了。对方说,她十分钟后到。我把资料放在信封里。那是印了学校名称的信封。每学期开学时,各个科室都会发厚厚一摞。元旦前还会发在邮局订制的贺年卡。不过我一看到这东西就来气。我跟同办公室的人说,你们谁需要就拿去。他们都摇头,说,有啊,都有。然而等我出去了一下回来,发现我的桌上干干净净,它们被一扫而空。

我把资料放在学校的信封里,是想让对方知道,我不怕暴露我的单位和地址。我跟那些办假证去干壞事的人是不一样的。我不希望当我从她手里接过假证时,她一副居高临下的样子望着我,好像比我还有道德优越感。

学校到宾馆只有五分钟的路程。我记得它的一楼有一个很大的西餐厅。一个朋友请我在那里吃过一顿饭。挺贵的,弄得我很不好意思。经常见宾馆门前拉着横幅,热烈祝贺或热烈欢迎。从玻璃转门里出入的大多是西装革履之辈,脸膛红润,目光有神,夹着公文包,上下车都有人弯腰开门。我一个大学老师(职称还是个可怜的副教授),不免显得寒碜。我挺了挺胸膛,故意目不斜视,进去,转着身子打量了一下(我无端觉得,仅仅转脑袋是不够的),以显示从容。但没看到什么人在等我。大厅里空荡荡的,粗大的圆柱肃穆地立着,靠墙的一组皮沙发在闪着冷冷的亮光。我打她刚才告诉我的手机,问你到了吗,我已经到了。她说,我已经看到你了。我说你在哪里,她说你把资料放在沙发上,然后离开。听到说话声,服务员从柜台里伸出脑袋,望了我一眼,又低下头去。我想,她会藏在哪里呢,说不定就在那柱子或某个屏風后面。还真的是接头啊,搞得这么神秘。不过我还是照她说的做了。

这也是可以理解的。毕竟她不知道我到底是干什么的。说不定是警察在钓鱼呢,那她不正好落入网中了?原来也是个胆小的人,我有些高兴。这样倒显得真实。我在给学生讲写作理论课时,最讲不清的,就是这个“真实”二字。我说,看到的,不一定是真实的,没看到的,不一定不真实。他们怎么也不理解。他们说,眼睛都看到了,怎么还不是真实的呢?我说,也许你们看到的是根本不存在的东西。他们说,肯定是先有存在才会看到,不存在又怎么会看到呢?

出门时,我朝旋转玻璃门吹了声口哨。我有点洋洋得意。有点蔑视。

我忽然记起忘了问“7”什么时候能办好。在公交上,我再打她电话。她说后天就可以办好了,到时候你再打我电话。我想说,按道理该你给我打电话嘛,但想了想,似乎也没这个必要。过犹不及,不要处处显示自己的自尊心。我跟她开了个玩笑,说,还是你们这个行当好,低投入,高回报,办个真的也才三十块钱呢。她也笑了,说,并不是什么东西都是真的比假的值钱。我说,你这话有哲理,可以上《读者》了。因为我看到公交上有位妇女正捧着本《读者》。

过了两天,我一上班就打她电话,问证件办得怎么样。怕她不记得我是谁,我说我的资料是放在我们学校的信封里的。她说她知道。我说那你什么时候送过来,她说十一点吧,还在××宾馆。

我上午没课。看看时间差不多了,我提前从办公室溜了出来。刹那间我充满了渴望。想马上看到它是什么样子。我已经很久没这样激动过了。类似的感觉还要追溯到很久以前,我读初中时,想看一本什么书,一个同学说他表哥有,但他表哥在县城读书,要到周末才能拿到。于是我踮起脚来盼着周末早点来临。

我朝宾馆眨了眨眼睛,觉得它亲切了不少。我拿起手机,估计她也应该到了。为了让她放心,我还下意识地朝不同的方位展示自己的身体,以表明我没带什么硬件,不是什么便衣警察。我尤其突出了我的近视眼镜。因为根据我的经验,警察一般是不会戴近视眼镜的。我有个同学,从小就想当警察,为此很是用功,把眼睛都读近视了。考大学时,才知道近视眼不能考警校或军校。他很伤心。

我问她在什么地方,她说宾馆旁边有个储蓄所你看到了么。我张望了一下,说,没看到你啊!她说,我是问你看没看到储蓄所———你先到那里把款汇过来,我再拿证给你。我有些不高兴,怪她不信任我。不过别说她,就是学校的同事甚至家里的父母妻子,又真的了解我么?同事视我为他们上进的拦路石,必欲把我的形象破坏而后快。父母妻子总不相信我说的忠言,他们情愿相信电视,或那些江湖骗子。

说实话,我刚把钱汇出去,就意识到有点不对头。因为,我已经失去了主动权。根据我的经验,无论什么事情,一旦你丧失主动权,就注定要吃亏。在单位上,有人多次到系主任那里告我的黑状,我始终保持我的镇定从容。我不屑于接受他们的游戏规则,也就不会被卷入他们的游戏当中。如果我很在乎主任对我的评价,或有什么好事首先想到我,那我自然就会被动。后面的事情就完全按我想象的那样发展了。虽然我知道没什么用了,但还是给她打了个电话,似乎要表明我不想束手就擒,或已经明白是怎么回事了。我装出愉快的微笑的样子跟她说,现在,你怎么拿证给我啊?她说,别急,我已经派一个小姑娘给你送过去了,你记一下她的手机号。我说,我不记,要不,你把我的号码告诉她吧。

让我生气的是,我居然还怀着一丝侥幸。她该马上关机,让我找不到她才是。我打量着来往的行人。一个服务员样的女孩子忽然从宾馆里冲出来,东张西望着。难道是她?但另有一个女孩从什么方向出来,跟她汇合了,她们有说有笑,朝什么地方走去。一个女孩推着自行车急匆匆向储蓄所赶来。我几乎要跟她打招呼了。但她的样子,不像是找什么人。还有个女孩,背着挎包,一边走着一边看着手机,她手指动了几动,然后把手机送到耳边。我紧盯着自己的手机,看它是否会响起来。不过等她走过去好远了,我的手机还没有动静。

这时日光把我的影子钉在地上。我有些睁不开眼睛。有人奇怪地打量了我一眼,我脸红了,赶紧从储蓄所的台阶上下来。

又过了一会儿,手机终于响了。一个女声问我,先生,是你要拿身份证的吗?我说,是啊,不敢跟我见面么?她说,是这样的,我是给人家送货的,现在证带来了,但我不知道你到底是什么身份,为了让我相信你,你得先给我打一笔保证金,保证我的安全,交货后再把钱退给你。我彻底笑了,说,多少钱啊?她说,一千块。我说,好,你等着。

上了公交,我给前面那个女的发了个短信,说,我已经报了案,你们就等着公安去收拾吧。

她回了我一条短信:各人的活法不一样,何必呢?再说,我敢肯定,你不敢。

我很生气,又有些泄气。我承认,我的确不敢。如果派出所问我,你为什么要办假身份证,我怎么回答呢?跟他们说为了取那区区几十块钱稿费么?那等于还未开口我就输了,成了他们眼中可笑的人物。如果我说,我并不想干坏事,只是想身上有那么一个假的东西,他们要么根本不信,要么以为我有什么阴谋,是潜在的危险分子。说不定他们会找个理由,以更严重或更让人难堪的罪名惩罚我。就像有个人仅仅在网上转发了一张有损派出所高大形象的照片,就被他们破门而入搜走了电脑,然后振振有词地说他在家里下载黄片,“传播淫秽色情信息”。

回来我输入“7”的手机号在网上查了一下,吓了一跳,原来,早在两年前他们就在本地的一个网站上发布了一条“寂寞、陪聊”之类的信息。看来此项经营不善,他们才改行干了这一行的。

我并不在乎那一百块钱,但我很难接受自己被愚弄。我奇怪自己怎么如此马虎。一般说来我是个警惕性挺高的人。比如买什么东西,要先上网查一下,看有没有相关的检测通报或投诉。这次我怎么就放松警惕了呢?我想,根本原因是,我没想到造假也有假。或者说,因为报纸电视里经常说那些假证的事情,我便以为那是很容易的,很普遍的。为什么他们说别的我不相信,而一说这些我就相信了呢?平时我总笑别人被报纸误导,没想到我自己也被它们误导了。我像很多人一样,以为只有真的有假,哪知道假的也有假呢?按照负负得正的逻辑,假的造假是否就会造出真东西来呢?这似乎是一个很深的命题啊。在现实中失败,便马上把事情提到形而上的高度来作精神安慰,这也是读书人的恶习。

我不想就此罢休。我不相信那些造假的都是假的。那这个世界,就真的无可救药了。再说,如果真的那样,电视节目尤其是法制节目里那些假证是从哪里来的?我在网上输入“他用假身份证”,跳出来一堆搜索结果:

一张假身份证他用了五年代考“枪手”黎明乘车时被乘警识破

他用假身份证登记结婚她想离婚咋办?

据了解,李某到北海后,办了一张假身份证,用这张身份证考取了旅游证及汽车驾驶证,并购买了一辆套牌小汽车,靠接旅游团为生。

他用假身份证应聘上班两天,卷钱跑了。

生孩子的时候用的是假的身份证,办理出生证的时候可以用……

一对夫妻梦想发财,竟对银行打起歪主意———用假身份证办理了四十余张信用卡,半年套取现金一百多万元,买房买宝马轿车。

怀疑包工头用假身份证帮我家盖房,该怎么办?

他用假身份证和我领了真结婚证

解说:赶到售票厅后民警发现,售票员说用假身份证买票的就是这个穿黑色上衣的男子……

用假身份证骗财骗色他同时与三女“结婚”(组图)

警察面前用假身份证他栽了……

原来,有多年吸毒史的蒋某故意用假身份证租车运毒。两个月前,他用假身份证在台江某租车行租车,因遮挡车牌被警方查获后,他干脆弃车逃逸。

…………

我回顾这次被骗的经历,发现了很多值得借鉴的地方。我为什么相信了“7”?因为他们对顾客的心理把握得很准,知道现在的顾客都有点受虐狂心理。比如在单位上,领导骂你几句,你会觉得很亲切,这是他对你好的表现。如果领导忽然对你客客气气起来,绝对不是什么好事,你一定会觉得马上要大祸临头了。在菜市场买菜,人家不还价,你会以为他的东西最好,价格最公道。在公交车上,人家跟你说几句粗话,你会以为他够爽快,够正义。就是在家里,老婆忽然跟你保持距离,相敬如宾,那也一定是出了什么问题。

由此看来,那个“4”倒是个老实人。他想多赚点钱,便开口一百五。你还价,他怕生意做不成,便马上降到一百。这样的老实人现在不多啊,别以为干坏事的都是刁民,什么行当里都是有老实人的。哪怕是杀人越货的犯罪团伙。这个老实人一定是被什么逼急了,才铤而走险从事这个行当的。根据我对老实人的了解,他们要么不干坏事,要么就一干到底把事情做绝,而且特别的敬业,有追求彻底和完美的倾向。这样的人,怎么会骗人。再说,即使他是骗子,现在我也有足够的经验来对付了。

我重整旗鼓,给“4”打了个电话。居然占线。看来生意挺好。再打,才通。他当然不知道我曾经给他打過电话。这次,他开口就是一百。看来他干这个行当不久,还在摸着石头过河呢。看看,这就是老实人的体现。他现在了解行情了,知道一百五行不通了,干脆就说实价了,免得费口舌了。他说方言。舌头有点大。我说,麻烦你说普通话好不好?他就马上改说普通话了。只是舌头还那么大。像一块石头挡在那里。但跟上次相比,鬼鬼祟祟的神气没有了。这说明他开了实价,心里踏实。我轻车熟路,问在哪里把资料给他,他问我方位,我把家里的大致位置告诉了他,他也说了一个宾馆的名字。那家宾馆离我住处不远,我每天上下班都要经过那里。

我是在办公室给他打的电话,怕同事听出来,不免有些含糊其词。同事大概以为我又在外面接了什么业务吧。有一段时间,我专门给一些单位写解说词或其他公文。他们说我写得好,请我吃饭送我红包,弄得大家有些嫉妒。其实我的解说词里是有很多反讽的。这种写法让我心里得到了微妙的平衡。就像我喜欢的一位歌手。他有一首歌几乎全是用墙上的标语写成,我听了直乐。

那天下午办公室有些杂事,出门时我打他电话约好。没想到路上堵车,我迟到了足足半个小时。到了那家宾馆门口,再打他电话,却一直占线。等了十几分钟,他的手机还没有脱离占线状态。是不是他出了什么事,或怀疑我是公安?我真想告诉他,我不是公安,他完全不用害怕。我跟他是兄弟。我完全可以跟他狼狈为奸。

眼看天色越来越晚,我只好回家。

第二天一早我就打他电话,问他的手机昨天下午怎么一直占线。他哦了一声,说,他还一直在等我的电话呢。我说,这就怪了,不过我现在有空,可以把资料给他。他说那好,你就放在宾馆一楼的自动取款机那里吧。

宾馆里刚搞过一个某学校的同学毕业多少周年聚会,电子字幕还在那里慢跑着。大厅里空荡荡的,几条金鱼在大鱼缸里寂寞地游动。我故意咳嗽一声,朝取款机走去,以向那看不见的眼睛说明我不是什么干坏事的。我回头望了一下,见服务台也没冒出什么人的脑袋。取款机上的电子宣传画在一张张更迭,我把信封放在那里就按照约定走了出去。我已经很懂得配合了嘛。就像体检做心电图时,医生叫你挽起袖子,你便自觉地把裤腿也挽起来了。

我找了一个比较阴凉的地方看起手机上的电子书来。我都懒得瞧宾馆门口是否有什么人进出了。过了十分钟,我重新走进宾馆大门,见有个女人在取款机前犹疑。她盯着我放的那个信封,内心很是煎熬,大约想把它拿走,又知道取款机前有监控录像。她肯定以为是谁忘了把钱拿走了。我本来还想让她多受些煎熬,但要赶着上班,便径直把信封拿了回来,好让她得到解放。

果然又是个假的。我不知道是该沮丧还是该高兴。我打电话,问他是否拿到资料了,他说拿到了,拿到了。我很想马上揭穿他的谎言,让他的骗术见鬼去,但又一想,还是让他多高兴一下。我说什么时候付钱给你啊,他说明天把证办好了就打我电话。我说那好,我等你电话。

第一次办假证时犯了一个重大错误就是,不该主动给对方打电话,应该让他给我打。平时在单位上我无欲则刚,这次因为急于看到那个假东西,也就是说有了某种欲望,而使得自己乱了阵脚。想不到我还这样幼稚,这样脆弱,经不住一点欲望的冲击。有免疫的理论,却没有免疫力。

我还想找出些更好的捉弄对方的办法,但想了半天,也没想出来。看来我在这方面的想象力很有限。从小到大,虽不是什么三好学生或先进工作者,但也从未受到被学校通报批评或开除的威胁。有一天我忽发奇想,想把孩子或大人的种种恶作剧写出来,结果绞尽脑汁只写了几种,就再也想不出了。看来恶作剧或作恶也是要天分的。

事实再一次证明掌握主动权的重要性。第二天,我刚上班,他就来电话问我什么时候去拿证,我说现在很忙啊,等会儿我跟你联系。过了半小时,他又来电话,我说快了,我差不多忙好了。他第三次来电话时我就问他,跟他在哪里见面,是否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他说为了双方的安全,还是不见面为好,他会如何如何。我说,那你知道我的名字么?他说证件上不是写了吗,送货的人肯定知道的啦。我说我要你现在就告诉我,他说你这人真好玩啊,我说我一点也不好玩,昨天我转身又回头去看,发现材料还在取款机那里原封未动。他便中枪似的哑巴了,电话冒出气泡似的忙音。本来我还可以跟他再扯一会儿,比如问问他每天可以办多少个证,是否谈恋爱了,如果结了婚是否有婚外情,如果有婚外情是否很煩恼,小时候是否梦想过当警察,看电影是否最喜欢看女特务,长大了是不是不合群,是不是逆反心理特别强,现在还经常自慰么,尤其是当着老婆或女朋友的面自慰,是不是喜欢吃中草药,一次我刚上的士,司机就跟我大谈特谈中草药的好处,说他老婆得了一种什么病,很多大医院的医生都没治好,后来经人介绍去找这个老中医,才喝了几付药就有了明显效果,以至他现在逢人就想说中草药的好。我下车时,他还端起粗大的茶杯勇于实践似的美美地喝了一口,里面泡着黑黑的藤叶状的东西。

取得了这次精神上的胜利,上次被骗带来的阴影终于烟消云散。看来我得吸取教训,办什么事都不能急,古人说,欲速则不达。老人们也常说,忙中多出错。假证肯定是能办到的,只是里面同样鱼龙混杂,有的人利用办证者的心急和不敢报案的心理骗人。不过骗子也没什么不好。很多人一提到骗子就咬牙切齿,深恶痛绝,其实是没必要的。我觉得,一个社会骗子越多才会越好,那样,大家防骗的意识和能力才会增强,老百姓的智商也就增高了。骗子为什么那么容易上手,一个重要原因就是,似乎我们从来不用或不应该担心上当受骗,从来不应该用脑。实际上,我们天天在上当受骗。

我把两次受骗的经过告诉了老婆和孩子。这没什么丢人的。其实如果不是考虑到报案太麻烦(姓名啊,籍贯啊,职业啊,原因啊,经过啊,乏味的表格和乏味的记叙文。当我走出大门时,他们肯定还会嘲笑似的欣赏我的背影,然后会给某个小报的记者打电话,于是第二天报纸上就会登出“大学副教授办假证受骗为哪般”之类的噱头新闻),我肯定会去报案。不过为了防止更多的人受骗,我还是化名在本地的几个网站上公布了骗子的手机号码和银行账号。老婆说,你这么小心谨慎的人,居然也被骗了。然后她开始做数学题。她一做数学题就等于开始了幻想,比如一百块钱可以买多少大米多少鸡蛋多少蔬菜。我说,还好,你没买母鸡。然后我趁机教育孩子:看到么,老爸这么精明的人都被骗了,以后别老是在作文里写好人好事了,也别老是那么欲扬先抑欲褒先贬了。

我依然天天坐公交去上班。一天在车上碰到个后勤处的同事。他说前不久刚买了车,昨天老婆开车出去玩了,他又要挤公交了。他一脸幸福,好像坐公交是忆苦思甜,接着又撺掇我也去买辆车来。我说买不起啊,父母年事已高,老婆工资要还房贷,孩子马上高考。他眨眨眼睛,说,不买也好,像你这样戴近视眼镜的人,还是坐别人开的车安全。于是他跟我讨论起眼镜的度数来。你看,事情就是这样,如果我说我眼睛近视不想开车,他一定会认为我买不起,所以我主动招认自己买不起,结果他反而给我找出眼睛近视的理由来了。

这天吃了晚饭,我跟老婆到江边散了会儿步。灯光倒映在水里,让人遐想,我不禁说了些对未来的展望,回来就洗头洗澡。谈到未来,老婆总是脸红扑扑的,放出了光彩,好像荡漾着中国梦。但等我从洗澡间出来,忽然发现气氛不对头。其实情况并没什么两样,老婆像往常那样在看电视。她看的是综艺节目。每每看得笑成一团。有时候,我也站在旁边看一会儿,但我似乎永远也不明白有什么好笑的。这时她坐在那里,一脸严肃。电视里已经笑了好几次,她还一次都没笑。按道理,她总是跟里面一起笑的。有时候,她甚至很有先见之明地笑了起来,电视里才跟着笑。我凑近她,仔细一看,发现她心思根本没在电视上,虽然她紧盯着它,但眼睛一动不动,胸脯也好像气鼓鼓地胀了起来。我说你怎么啦,她不理我。我又问了一声,她马上一摁遥控,电视画面往中间紧缩成一点,嘟地一声送出一股热风,消失不见,吓了我一跳。她把两手往腰间一收,眉毛一拧,问我:你是不是在外面有别的女人?我说,没有啊,你怎么会有这么奇怪的想法?她说,本来我不想现在问你,但你知道我是个急性子,还是要问清楚。要不是养了别的女人,你包里怎么会有别的地址?你们是不是在那里买了房子,你要到那里办个身份证?我诧异,说,原来你翻了我的包啊。她说,我不是有意的,刚才我去拿个东西,你的包忽然掉了下来,我就看到了那个信封,有点奇怪,就打开看了下,你老实告诉我,究竟怎么回事?我说,无非是想办个假身份证。她瞪大眼睛,说,你干吗要办假身份证?我有点后悔,这么多年来,一直没让她知道我在写诗。我像一个真正的革命者那样,连自己的家人都不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这跟我的第一次恋爱失败有关。那是一个在银行上班的姑娘,老像取款机那样瞪着大眼睛警惕地望着我。有一次,她看到我诗里有“姑娘”二字,而那姑娘又好像不是她,她便又哭又闹,好像取款机里装的都是硬币。她非要我交待那到底是谁不可。我说那是一个虚构的女性,一个美的象征。她说,是我不漂亮吗?是你对生活不满意吗?我说,这跟你没关系。她怎么也不相信,此后对我严加看管,不许我写诗。看到我桌上有分行的文字就扑上来撕了。我只好赔偿了她的青春损失费,跟她分手。吃一堑长一智,再谈恋爱我就隐瞒了写诗的事实。如果我老实跟老婆说办假证是为了领稿费,她大概更要纠缠不休:什么?原来这么多年你一直在瞒着我攒私房钱,告诉我,你到底攒了多少私房钱?我若跟她说一首诗只有几十块钱稿费,她肯定会反驳我:不可能,电视里说一首歌词也能卖好几万。如果我说,诗歌跟歌词不一样,歌词唱的人多,多卖点钱也是应该的,诗歌读的人少,当然就卖不了好多钱。那她会马上问我:你为什么不写歌词要写诗歌?明摆着亏了!经验告诉我,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先硬着头皮扛过去再说。这时她指着那白纸黑字:办假证?我看更像是真的,不然,你怎么会用真号码?还有,干吗不写家里的地址?我只好说了一半真话:听说当地人进风景区不用买票,才用了那里的地址,有了证,我去那里玩也不用花钱。她说,是啊,你可以经常跟人家去那里玩了,真浪漫。我说,你为什么一定要以为我跟谁一起去呢,难道你不知道我做事向来喜欢独来独往?她说,我又不是傻瓜,就是傻瓜也会这样想,大丈夫敢作敢当,你干吗不承认呢?如果你真的有了别人,也不用瞒着我,你告诉我,我一定会成全你们,但你瞒着我,就是把我当傻瓜,我接受不了。你好好想想。

她气呼呼地洗澡去了。出来,好像平静了些。难怪报纸上说洗澡对人有好处。于是在这个晚上余下的时间里,我试图跟她解释清楚,我为什么想办个假身份证。怄气毕竟是很伤人的。若她气病了,或我氣病了,都不好。前不久,小区里有对青年人洗澡煤气中毒,几天后才被人发现。他们是外地人,结婚才三个月。想一想,在这么大的城市里,除了家人,还有谁真正关心你?以前在老宿舍里,楼上楼下还彼此熟悉,搬到新买的房子里来后,跟邻居只在楼道里碰过面,顶多也就是点点头。说实话,如果离开了楼道这一特定环境,我也许根本认不出他们来。他们对我也一样。

我说,我没别的女人,我只不过想有一件假东西。

她说,干吗要假东西?难道你嫌假东西还不多吗?上次花两百多块钱买了个龙头,回来才知道是冒牌货。买了瓶台湾酒,结果发现商标上一半简体字一半繁体字。买了袋墨鱼,外面包得好看,里面全是墨鱼仔。再说,你为什么偏偏要办一张假身份证而不是别的?

我说,我说的不是那些。有些假东西,其实是真东西,有些真东西,反而是假东西。身份证这个东西比较有代表性,很符合我的需要。

她说,那你说说,你需要的究竟是什么?

我说,这个,一下子说不清楚。

她说,你怎么连自己的需要都说不清楚,比如你饿了就要吃的,出汗了就想洗澡。还是大学老师呢,怎么就说不清楚了呢?

我说,打个比方吧,前段时间你教的那些小学生,都希望拥有一张流氓证或泡妞证什么的,其实他们并不是真的想耍流氓想泡妞。一个小学生,喉结都没长出来,拿什么耍流氓泡妞呢。但有个流氓证跟没有是完全不一样的。大概我要的就是类似于那样的感觉。

她说,你跟他们一样大,啊?你不是讨厌别人跟风,赶时髦么,怎么自己也跟风赶时髦起来了?

我说,如果这也叫赶时髦,那才好。你想啊,我们身上样样都是真的,不管是身份证还是钥匙串,上班要打卡,开会要签名,上网要注册,不然你发不了言,只要谁想找到你,就马上能找到你。连坐个火车也要实名制,据说可以防止倒票和抓捕逃犯,可为什么那次我提前十天都没买到卧铺,开车前一小时反而买到了?为什么还有那么多人带着巨款逃到了境外?报纸上说,有个县里的低级银行职员,都贪污了几千万跑掉了。所以我要搞个假证在身上,心里才平衡。这大概也是一种精神胜利法。

她说,问题是,你的假身份证,号码是真的。像是你还有一个名字。还有一颗心。而且它根本不在这里。

我说,人本来就这样,本来就不应该只有一个名字,一颗心。本来就不应该只呆在一个地方。

她说,那怎么做到表里如一,心口如一?

我说,人本来就是表里不如一,心口也不如一的,谁说人一定要表里如一心口如一?你敢肯定你任何时候都是这样?若真是如此,人早变成机器人了。或者说,这个世界上只要有机器人就行了,人迟早都要变成机器人了。

她说,你的思想很危险。

我说,一点都不危险。我们结婚十多年,你听到螺丝在拧紧导火索在嗤嗤地响?真正的危险是风平浪静,铁板一块,是温水煮青蛙。思想这个东西,其实是一股气体,你若一直憋着,很容易出问题,说不定什么时候就爆胎了,你要把它释放出来才好。

她说,可是,这股气体是从哪里来的?是否你对我不满意?对生活不满意?

这话似曾相识。我恍然记起以前的那次恋爱。这样的话题不宜深究,不然非要把生活弄个底朝天不可。于是我轻描淡写地说道,其实,生活就是运动,任何运动都会产生气体,比如跑步会哈气,吃了饭会放屁,对吧?只不过有的是氧气,有的是甲烷或一氧化碳。健康的生命,会把一氧化碳变成氧气,病态或濒死的生命则恰恰相反。世界上不可能只有一氧化碳或氧气,应该都有才好。丰富和复杂是不可分割的。没有不丰富的复杂,也没有不复杂的丰富。还记得小时候吧,我们看电影总喜欢看坏人,羡慕坏人,虽然我们写起观后感来又是另一回事。他们吃得好穿得好玩得也好,喝酒跳舞听音乐,就是手枪,看上去也更漂亮。尤其是,他们使坏的时候,我不知道他们究竟有多坏。他们坏无止境。当大人要我看这样的电影的时候,我就把注意力全部放在坏人身上。好人总是令人恹恹欲睡。他们怎么个好法是我能想象得到的。他们太单调乏味了。后来导演发明了一种看起来是坏人,到了结尾我们才恍然大悟他们原来是好人的那种人物。这样的人物我们也喜欢过一阵。因为他们更复杂更丰富更有趣。也就显得更真实。所以,我想办个假证也无非是对自己的形象不满。是啊,我即使有所不满,也是对自己的形象不满,而不是对别的。我想让自己更复杂更丰富也就是更真实有趣一些。

她说,我看一点也不好玩。一张假证,反而会让你真实起来,这是什么逻辑?难道以前的你都是假的?你说你爱我也是假的么?

我说,你理解错了。我说的是哲学意义上的真实,存在意义上的真实。再者说,我说的是“更真实”,并不是说以前不真实。扪心自问,我还是活得比较真实的。

她说,你脑子太复杂了。

我说,因为总有人希望我们简单,我就要故意让自己复杂,或保持这种复杂。

她说,可你自己说,你活得很简单。

我说,是啊,从家里到学校,从科室到课堂,全是两点一线,还不简单么,但活得简单不等于头脑简单。那等于完全把自己的灵魂交给别人处理。

她说,是不是生活越简单的人,头脑越复杂?

我说,也许是这样。因为他摒弃了许多不重要的东西。

她说,什么是重要的,什么又是不重要的?

我说,很多人都要的,不一定是重要的,很多人不要的,不一定不重要。

她说,我有点害怕。

我说,你怕什么呢?

她说,怕你的脑瓜子,怕你的复杂。

我说,恐怕你是习惯了小学生式的单纯吧。你就像那个电脑,不敢承载复杂的东西。有一次,我在网上看了篇新闻,很想在后面评论一下。其实我是很不喜欢发言的人。单位上开会,我总是一言不发。但这次我实在按捺不住了。人总有按捺不住的时候,对吧?我打开评论页,结果,却怎么也发不了言。像是有一只看不见的大手在笼罩着,控制着。好像有人想把网络也变成一个实心球,让人窒息,不透一点气。我觉得很屈闷,恨不得拿什么把电脑砸了。虽然我知道这不是电脑的错,但它很可能成为替罪羊,就像许多年前工人砸厂里的机器一样,认为他们的不幸全是机器给他们带来的。

她说,所以,我怕你是有道理的。有几次,你还差点把电视机砸了。那次,你虽然忍住没砸电视机,可你飞起一脚,把凳子踢到了玻璃阳台上。你想想,如果玻璃被砸破了,掉下去砸着了人怎么办?后果多严重啊!再说,你上网也是太多了一点,没事你就要上网,我每天下班回来,都看到你在网上(大学老师挺清闲的啊),每天睡觉前,你也在网上。每天睁开眼,你还要先开手机上一下网再起来。好像我不是你老婆,它才是你老婆。我还怀疑过你网恋呢,后来看看又不像。我打开电脑,点了一下你的QQ,没想到它一下子登陆了。既然你没防我,我也就没多想。

我说,还有这回事啊,我可没注意。上网可以让自己虚拟化,不用在探照灯下生活。我们乡下习惯于把聚光灯叫做探照灯,是挺有道理的。为什么有那么多人喜欢上网,就因为在网上可以完全放开自己,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本来,世界只是一个刻板的、固化的世界,但有了网络,世界一下子增大了好几倍,成了一个宇宙,而且它还在不断生长。在网上,你可以用真名,也可以用化名。还别说,有的化名真的很有才华,什么时候有空了,我一定要写一本专门研究它们的书来,可以叫做《网络化名研究》什么的,来研究那里面的游戏精神和趣味。我想办的假证,大概也类似于网上的化名,无非是想把自己虚拟化一下。对,就是这样。

她说,难道你想隐身吗?有时候,我忽然有这样的担忧,担心你早上出门,便再也不回来。你逃到我不知道的地方去了。

我说,一个人可以逃避某个具体的地方,但不能逃避世界。既然如此,逃避又有什么意义呢?我从来不相信那些世外桃源的鬼话。那完全是自欺欺人的精神鸦片。它使人耽于幻想而懒于行动。有人希望你躲进所谓的桃花源里一辈子也不要出来。

她说,你要的假证不也是一种幻想吗?

我说,它不是幻想,但可以说是影子。对,它就是我的影子。有一次,我做了个梦,发现自己没有影子了,我吓了一跳。它哪去了呢?只见许多探照灯从四面照着我,把我的影子切割绞杀掉了。我要有我自己的影子。

她说,我怕你走火入魔。你这种状态……她停顿了一下,接着说,有点像精神出轨。她忽然提高了声音:电视里说,精神出轨比肉体出轨更可怕。

谁也没想到,过了没多久,我还真得到了一张假身份证。那天,一个多年未见的大学同学从外地来找市里谈个什么项目,晚上有空,忽然想起我来,便打了我电话。想当初,他还嫉妒我留了校呢。我跟他谈起前段时间办假证的事情。本来是想添点谈资,博他一笑。不知什么时候起,我落了个毛病,关键时刻会把自己当笑话讲给对方听。虽然是同学,虽然当初无话不谈并且谈个没完,但现在见了面,谈话还是时时中断,快要中断时我很紧张,就忍不住往前一跳舍身取义了。同学一听,果然开怀大笑,笑完了,说,不就是办个身份证吗,这有何难。

大约半个月后,他竟然真的用快递给我寄来了一张假身份证。我问他怎么弄来的,他笑而不答。

我有点惊喜,带点抚摸的意味打量着那张被赋予了巨大魔力的坚硬卡片。不用说,它是真的,更不用说,它更是假的。它是我,更不是我。或者说,它不是我,它更是我。我无法否认。它想让我是谁我就是谁。反之亦然。忽然,我自己也没料到,我找来一把剪刀,把它剪碎。我先竖着剪,再横着剪。我家里有两只塑料垃圾篓,一只在客厅茶几旁边,一只在厨房。我把那些碎片分两处扔了。我以为这样,就能驱除它可能带给我的所有噩梦。

第二天,我像往常一样上班。像往常一样把办公桌上的灰尘小心地抹走。其实上面也许什么灰尘也没有,只是我每天必须要这么一个动作。仿佛是一种仪式。有段时间,我十分讨厌仪式。似乎一切一切的叛逆,就是想从某种仪式里逃出去。现在我却不这样想。一个任何仪式感也没有的人是可怕的。没有底线的。几个同事在谈论这个城市刚发生过的一起公交爆炸案。据说是一个失业的男人带着自制的炸药上了车。据说他对社会不满,在网上扬了言。据说他还写了遗书。只不过他的微博出现两天后又神秘消失。他弟弟说他根本不会电脑(他的人生够失败的,还是个单身汉)。他的遗书也始终没有被公布。一个据说当时坐在车前头的幸存乘客说,他亲眼看见凶犯用打火机点燃了用红色塑料袋包裹的炸药。虽然有人说,爆炸起火后,在现场一般找不到有用的东西,但这个就是证据。那只塑料袋十分牢固,在爆炸后还完好无损。大约是危险的中心更安全吧。监控录像显示,当时只有他一个人拎着可疑物品上车。所以他就是凶手。即使他已经死了,也不能否认。

我把抹布洗净,挂在文件柜旁边的粘钩上。忽然听到门外一阵嚷嚷,几个穿蓝短袖衬衫的人闯了进来,中间的一个,看了一眼手里拿着的什么,又抬起头来严厉地扫视着。停顿了一会,便坚定地朝我走了过来。他说,你是××吧?我有点吃惊。他叫的是我的笔名。刹那间我还有点感动。有点受宠若惊。能叫出我笔名的人还真不多。家里人不知道。同事们也大多不知道。莫非他们在哪里读了我的作品?可我已经很久没写诗歌了啊。就是写了,也很久没往外投稿。就是投了,也很久不能用出来。编辑说,这个,哈,这个,导向有点问题。可他们是怎么读到的?有几次,我在梦里写出了非常美妙的诗歌。我摇头晃脑读着。字迹一个个非常清晰。我惊讶于自己能写出如此好诗,心想等会儿醒了赶紧记下来,我也就有了梦中得诗的神秘经历了。这说明我多少也有点天才了。谁知醒来一句也想不起来。就好像眼睁睁看着一艘大船的背影远去,刚才明明还看得清桅杆上的缆绳和缆绳上的肌理,这时却越来越模糊。还有一次,我梦见读到了一位古代大诗人写的《食婴记》,其情景历历在目,使得我醒来后真的到书橱里去找那篇文章。这时那个人又问了我一句。我点点头。他低声说那好,跟我们走一趟。我说你们是谁,要把我带到哪里去?他向我亮了一下证件。说实话,我从未看过那样的证件,怎么知道他是不是在诓我。为了稳妥起见———比如说尽量避免失踪之类。这段时间网上老说谁谁又失踪了。要是老婆知道我失踪了,不知道多伤心。她肯定以为我是跟某个异性私奔了,那我岂不要在她面前蒙受天大的冤屈。于是我说,我不是××,我是×××。那个人让我看了眼他手里的东西。好像是一张什么单子。上面有我的一寸照头像,还有身份证号码。我说你弄错了。他说,这头像可是你?我说,是。他又说,这号码可是你?我说是。他说那你还抵赖什么。我说那复印件上的证件是假的。他说我们已经网上查过了,不是假的。我说明明是假的,是我一个同学帮我办的。他说住嘴,你自己做的事!你知道他是谁么?你竟敢污蔑……我看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了!我说你不信我可以把真的身份证给你看。说着,我转身从办公桌上拿起挎包,想找到身份证给他。我习惯于把身份证放在钱包里,再把钱包放在挎包的夹层。我不慌不忙。我知道,跟他们打交道,要从容镇定。不然,即使你没犯错,他们也认为你犯了错。就像下火车通过检票口时,我总是目不斜视。我不明白,从买票进站到下车出站,至少要被检查三次,这还不包括被广场上的安保人员突击检查。只要他们觉得谁形迹可疑(比如神态、发型、衣着之类),便可随意要对方出示身份证件。等等这些,只能说明要么他们低能,要么极度缺乏安全感的是他們自己。他们对自己的位置和所处环境感到心虚。当他们查到我时,我看也不看他们,冷漠地把车票或相关证件递过去。在出站口,如果他们强行拦住我,要我拿出票来,我也要他们把票还给我。他们每个人的手里握着厚厚一沓车票,以致很多人还以为车票是必须收回的。现在我在递出身份证的时候,也是看也不看他们。他们不老是说事实胜于雄辩么,那好,我就睨着眼睛来欣赏他们的尴尬抑或恼羞成怒吧。即使他们发怒,我也不怕。我不相信他们在众目睽睽之下会把我怎么样。我倒是记得他们的几次所谓道歉。无比的温柔。令人眼泪欲滴。看来我也要做好接受道歉的准备了。那个人拿过我的身份证,看了看,一笑,把它伸过来,说,你自己看吧。我吃了一惊。证件上明明白白写着的,是我的笔名!我说,怎么会这样?那个人不说话,只是逼视着,很鄙夷地把证件还给我。汗珠从我额角滚落下来。我把证件反复看了,说,我明明把它剪碎扔掉了,而且是分两个地方扔的,它怎么又出现在我包里?难道它有什么魔法不成?还有,我原来的身份证哪儿去了?我急促地翻搜着自己的口袋,虽然我知道,我的忙乱已经使我落在了下风。但只要找到那张由我的住所所在地派出所颁发的真实的身份证,我就能改变目前被动的局面。至少也会让他们慎重考虑一下:既然这两张身份证都是真的,那说明至少有一张是假的,或者说,最多只有一张是真的吧。我把包里的东西哗啦倒在桌子上。来自四面的目光逼得我喘不过气来。很快,又从包里掉出一张身份证来。我一把抓住,递给那个人。他笑了,还给我。我一看,懵了。上面还是我的笔名。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这一刻,我真憎恨我的异想天开。写什么破诗呢。不写诗就不会有笔名,没有笔名我也就不会想办个假身份证,不办假身份证也就不会有这张真的假身份证或假的真身份证。天啊,我的头都大了。恐怖的是,它们还在源源不断从我的包里跳出来。它们紧紧咬住我的手。钻进我的衣袋。贴住我的嘴巴。我有口难辩,不能逃脱,跳进黄河里也洗不清。这是怎么回事?我是在醒着还是在梦中?是有人栽赃还是我在自虐?我用力掐着自己。我想用力掐着自己。可是这又有什么用?难道一个人在梦中(不管是好梦还是恶梦)真的不知道痛吗?

我不相信。

【题外话】

我曾说,我要离现实远点。在太近或太真实的地方,反而没有了想象的容身之地。其实那仅仅是一个愿望。因为事实恰恰相反,我觉得自己某一段时间的创作离现实太近了,以致可能让人喘不过气来。我想,难道我写作是要让读者喘不过气来吗?难道我写一个精神病患者,结果是要让读者也患上精神病吗?这样下去,恐怕没人敢读小说了,尤其在这样一个欣欣向荣抑或娱乐至死的年代。

事实证明,现实往往比梦境更有想象力。看看新闻,所有的现实主义作家都该为自己的想象力惭愧。在毕露的现实面前,作家不过是个小学生。其作品也不过小菜一碟。冠着虚构者的行头,其实用不着虚构,这对小说家的尊严是极大的挑战。我很想摆脱这一境遇。我知道,这种纠结的状态对我来说并不是什么好事。但以做恶梦的方式来摆脱恶梦,目前也不失为一种脱敏疗法。就好像医生在给酒徒戒酒时,要把他摁在酒坛里。就好像一个可怜的人害怕强人,在打了一拳踢了一脚那人还没反应之后,他只好用脑袋尽力朝那人撞去。好像一个怕水的人,为了战胜他的恐惧反而义不容辞地跃入水中。我希望有一天,能狠狠踹一脚眼前的什么,朝它喊道:“可恶的家伙,滚远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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