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性与自然的呐喊——论希斯内罗斯的小说《女喊溪》中的生态女性主义思想
2013-04-12喻利娟谷红丽
喻利娟,谷红丽
(华南师范大学外国语言文化学院,广东广州510631)
生态女性主义文学批评把文学批评放在性别歧视和生态危机的语境下,从“性别”和“环境”的双重视角进行文学批评,研究文学、女性、自然和文化的关系。生态女性主义认为自然与女性都是人类生存和发展的本源,人类对于自然界和对待女性的态度是紧密相连的。但在男权社会中,自然和女性都成为被压迫的对象。自然和女性在父权制中心文化剥削、统治下,被置于“边缘”、“他者”、“附属”、“陪衬”、“失语”、“消极”、“被动”的地位,从而沦为父权制文化的牺牲品。[1]生态女性主义者致力于质疑、解构和颠覆人类中心主义和父权制文化观念,倡导人与自然的统一,即人与人平等共处,人与自然浑融圆通的和谐境界。
当代美国墨裔女作家桑德拉·希斯内罗斯(Sandra Cisneros)的作品侧重于记录在双重文化背景下女性的成长轨迹。她的短篇小说《女喊溪》(Woman Hollering Creek)讲述了一位叛逆的女性克莉奥菲拉斯,她从墨西哥嫁到美国边境小镇,之后因为不堪忍受丈夫的毒打和极有可能的不忠,带着孩子返回墨西哥的经历。桑德拉·希斯内罗斯在这篇小说中,从少数族裔女权主义文学的创作视角出发,淋漓尽致地展现了墨西哥女性走出男权思想的禁锢,获得独立自我意识的过程。小说以主人公由麻木到觉醒,由顺从到反抗,最后独立、自由的奋斗经历为主要线索,突出体现了墨裔女性对男权社会压迫的反抗和对自由完美生活的渴望与追求。在小说中作者通过对女喊溪,这条充满了女性痛苦和愤怒喊叫声的溪流的描写,把女性和自然这两个弱者联合起来,充分展现了她的生态女性主义意识。本文拟通过分析小说中的女性人物和自然意象来探析小说中的生态女性主义思想。
一 女性——父权制文化的他者
父权制文化是一种以男性为中心和主流的文化,在父权制文化看来属于自然和物质领域的存在物劣于属于人类和心灵领域的存在物,而女性被认为是物质的、身体的领域,男性被认为是精神的领域,因此,女性就应该受男性统治。建立在父权制基础上的这种文化把女性排斥到了边缘和他者的位置,对女性实行控制和压迫。
克莉奥菲拉斯因母亲早逝而过早地担当起家庭的重担,照顾着六个一无是处的兄弟和一个总是抱怨的老父亲。她渴望着摆脱家庭的重负和贫穷的羁绊,向往着甜美的爱情。仓促完婚后,她随着丈夫来到了墨西哥边境以北的美国小镇。然而,现实并没有想象中的好。她每天如奴隶般地做繁琐的家务,如给孩子换尿片,擦卫生间的地板,在没有门的入户通道挂上厅帘,为家里的亚麻布漂白等等。[2]164然而,对于她的无私付出,丈夫却没有丝毫的感激。他在家里肆无忌惮地骂人,并霸道地要求每一盘菜必须为他放在单独的盘子中。他经常光顾有妓女的冰屋,然后醉醺醺回到家里被老婆服侍。她渐渐沦为丈夫发泄的工具。越来越严重的家庭暴力使她浑身伤痕累累。对于这一切,深受旧思想、旧习俗束缚的她都默默忍受着,她不敢说,不敢反抗,生怕招来更多的打骂。
在父权制和二元对立思维的双重压迫下,女性忍受着巨大的压力。在西方认识论中男性总是被归于主体、心智、理性,而女性则被归于客体、肉体、情感。这种主体和客体、心智与肉体、理智与情感的二元对立,产生了男人与女人的二元对立,导致了等级制的男性价值体系和控制欲望的起源。在克莉奥菲拉斯的丈夫看来,克莉奥菲拉斯就是他的附属品,是他可以任意支配和操纵的物品。他有权将自己的权力凌驾于克莉奥菲拉斯之上,并控制她的生活。比如,他不允许克莉奥菲拉斯打电话回家、写信或做任何事情;他不允许她看爱情小说;他不允许她出去工作并把她囚居于家里。克莉奥菲拉斯完全没有自己的独立生活空间,也不允许有自己独立的思想意识。
父权制文化观对女性的摧残,在小说中不仅体现在克莉奥菲拉斯一个女性人物身上,许多生活在美墨边境的墨裔女性遭受着同样的命运。“这样的女人在美墨边境有很多。有的女人从飞驰的车中被推出,时而会发现女人的尸体,有的女人已经不省人事,有的女人被打得浑身淤青”。[2]166由此可见父权制文化对于女性迫害的普遍性。
桑德拉·希斯内罗斯在描写女性生活状态之外还关注女性的精神生态,她将笔触深入到墨裔女性的灵魂深处,构建了许多在精神生态系统中挣扎着的女性形象。她们在男权社会对女性思想的压制中,不知不觉地接受并内化了男权思想意识,甘愿生活在男权社会的阴霾中,逐渐迷失了自我。克莉奥菲拉斯的两位邻居,一位是丈夫失踪了的索莱达,另一位是失去丈夫和儿子的多洛雷斯。她们或许在失去丈夫或儿子之前还拥有一点自己的主体意识,但如今这些意识已经完全丧失,“因为她们整日记挂着由于这样或那样的原因离去的男人们。”[2]164对她们来说失去了男人,就等于生活失去了中心。在男人/女人这个二元对立关系中,失去了男人这个主体,作为他者的女人就成了无所依附的飘萍。正如易卜生所说:
在我们今天的社会里——这个社会完全是一个男人的社会,法律是男人写的,起诉人和法官都是男人,他们从男人立场出发判断女人的行为方式,在这样的的社会里,一个女人不可能忠实于自己。[3]
当然,作为小说的女主人公,克莉奥菲拉斯也是一个缺乏独立意识的人。克莉奥菲拉斯从小生活在父权制所确立的男性霸权环境中。而男性霸权的施加主要体现在文化霸权的侵蚀,男性的价值观及标准通过各种方式渗透到女性的意识中,如教育、大众媒体、宗教等,从而实现对意识形态的控制霸权。克莉奥菲拉斯在言情剧的熏陶下长大,这些言情剧向她灌输的是对物质生活追求和爱情童话的渴望。少女时代的她终日无事可做,只是有时看看电影,玩玩牌,或者模仿电视剧里边的女孩子打扮自己。“她经常倚在窗边,一直在等待,一直默默低语、叹气、傻笑,一直期待爱情和激情的出现”。[2]162言情剧掌控了女性的自我意识并且规约了她们的世界观,使女性沉醉于虚假的爱情中,而不敢面对当下的婚姻。言情剧让她相信“为爱而忍受痛苦是值得的。痛苦也是甜蜜的”。[2]163因此当她的丈夫“一次又一次地打她,直到她的嘴角流血,她都没有任何反抗,她甚至没有流一滴眼泪”。[2]165由此可见,父权制文化透过文化符码深深地影响甚至控制了女性思想意识,她们内化并接受了父权制思想,成为被男性奴役的他者。
二 自然——人类中心主义的受害者
在《女喊溪》这篇小说中,作者不仅表现了父权文化对于女性的迫害,同时也揭露了人类中心主义所操纵的工业文明对于大自然的破坏和掠夺。工业文明占用了大自然的土地,使得小镇变成了钢筋混凝土的世界,镇上除了维修店、药店、五金店、干洗店、按摩院、小酒馆、律师行、空空的店面外就没有可去的地方。在小镇中心没有绿树成荫的广场,小镇到处都充满了灰尘。由此可见,人类侵略式的土地开发对于生态系统造成了严重的破坏。生态女性主义强调一切存在物之间存在相互依存关系,而任何依存关系中都存在相互作用性。[4]因此,当人类在破坏环境时,人类也在破坏着自身。小镇最终成了“充满灰尘和绝望的地方”。[2]165
而小说中的主要自然意象——女喊溪——也难以幸免工业文明的迫害。早年的女喊溪是一条非常美丽、充满快乐的小溪,“虽然在是春天,但因为下雨这条小溪生机盎然,发出自己的声响,日日夜夜,以其银铃般的声音高声呼喊”。[2]166后来“在夏天的有些时候,这条小溪只流淌浑浊的溪水”。[2]166显然,小溪是人类文明发展的牺牲品,是人类文明发展中没有发言权的他者。小溪日夜的呼喊声既是对他者地位的反抗,也是对人类中心主义的控诉。本文认为也正是在女喊溪这个主要自然意象上,希斯内罗斯集中表现了她的生态女性主义思想。
小说告诉读者,女喊溪这个名字出自墨西哥的一个民间传说。一个名叫劳安的女子为了报复丈夫的不忠,亲手在这条小溪里溺死了自己的孩子。饱受痛苦折磨的劳安最终疯癫自杀,化身幽灵回到河边,日夜哭喊着她的孩子。溪水的声音就像是劳安的哭泣声。福柯(Foucault)曾指出“癫狂本身不是一种自然现象,而是一种社会现象,或者说,癫狂来自于文明,是文明本身的产物”。[5]按照福柯关于疯癫的解读,劳安的悲剧也是人类文明发展的产物。而劳安的悲剧命运与女喊溪的结合就使女喊溪这个自然意象具备了相当重要的象征意味。自然和女性的命运在女喊溪这个意象上紧密地交织在了一起。它不仅集中体现了人类中心主义对于自然的破坏,也体现了男性中心主义对于女性的迫害。人类中心主义把女喊溪变成文明的他者,男性中心主义把女性变成男性的他者。而自然和女性都是人类文明发展的牺牲品。正如舍勒(Scheler)在《女权运动的意义》中所说的那样:“女人是更契合大地、更为植物性的生物,一切体验都更为统一……”[6]女性的独特性,以及女性和自然在创造和孕育生命方面的的联系,使得女性具备了不同于男性的特有的关怀和体验意识。正是这些女性的特殊气质成就了女性和自然的本原联系。这种亲密关系使得自然和女性同为男性的他者,并因此遭到了长久的迫害。在男性中心主义时代,男性把自然当作狩猎场,不仅要征服女性,还要征明自然。[7]
三 女性的解放/自然的回归
沃伦(Warren)指出“女性亲近自然是克服并幸存于男权社会的一个重要策略”。[8]桑德拉·希斯内罗斯对沃伦的观点给予了充分的再现。在其小说中,女性本身就与自然有天生的亲近感,女性和自然一样渴望得到自由。希斯内罗斯在她的第一部小说《芒果街上的小屋》中就曾明确写到:“我想成为/海里的浪,风中的云/但我还只是小小的我。/有一天我要 /跳出自己的身躯/我要摇晃天空/像一百把小提琴”。[9]在《女喊溪》这篇小说中希斯内罗斯再次表达了她对于女性与自然亲密关系的思考。饱受失去丈夫和儿子之痛的多洛雷斯对她的花园情有独钟,她每天都悉心打理它。她的花园里盛开着芳香宜人的玫瑰花和红红的镶嵌着鲜艳流苏的鸡冠花,以及美丽日葵,高得只有用扫帚和旧木板支撑才能立得起来。多洛雷斯在花草中寻找到了心灵的慰藉,从大自然中获得了生存的力量和勇气。
《女喊溪》中克莉奥菲拉斯的命运则与女喊溪紧密相连。当新婚的克莉奥菲拉斯与丈夫第一次经过这条小溪时,小溪是美丽和充满快乐的。溪水是浅浅的,活泼跳动的,它象征着克莉奥菲拉斯的单纯,对社会和自己的生存状态懵懵懂懂的思想意识,以及对新生活美好的向往之情。克莉奥菲拉斯婚后的命运也与小溪相似。繁琐的家务和一次次的家暴把她陷入迷茫和绝望之中,这时小溪成了她最亲密的伙伴,她会来到小溪边寻求慰藉。当她听见小溪日日夜夜永不停息的流动声,她仿佛听见了:“劳安正在向她呼唤,她确定。克莉奥菲拉斯把孩子放在草地上,侧耳倾听。从白天一直到夜晚。”[2]166此时的她像劳安一样无助,也像劳安一样产生了求死的愿望。而女喊溪则是她埋葬希望和自我的理想之地。
然而,在格雷西拉和费利西这两位具有独立身份意识的女性的鼓励下,克莉奥菲拉斯决定奋起反抗丈夫的虐待,勇敢地追求自我的解放。在丈夫又一次欧打克莉奥菲拉斯,将她钟爱的爱情小说从房间的这头扔到那头,在她脸上留下一道重重伤痕的时候,她意识到自己的生活已经像她的邻居一样陷入一种无法自拔的悲哀中,“看不到任何幸福的结局”。[2]166当她再次和自己的孩子坐在屋后的小溪边时,她想到的是“自己一无所有,只有脸上的那道伤痕”。[2]166因为房子、家具、甚至孩子都是丈夫的。这一切使克莉奥菲拉斯清楚地看到她在家中的玩偶地位。她意识到,必须奋起反抗才能把自己从悲哀之中解救出来。而女性获得独立自由和实现自我身份的第一步则必须是离开父权的牢笼,去拥有一个弗吉尼亚·伍尔夫所说的“自己的房间”。于是克莉奥菲拉斯选择了离家出走,她搭上了格雷西拉和费利西的便车,决定去往圣·安东尼奥。
在小说的结尾处,当她们的车经过小溪时,费利西大声地呼喊,并说道:“每次我跨越这座桥时,我都呼喊,因为它的名字,‘女性呼喊’。因此我也呼喊……你注意到了吗?……这周围没有什么是以女性命名的?真的。除非她是一个贞洁女子。我猜,只有是贞洁女子,你才会被人认可。”[2]167
费利西的这段话,实际上是对男权社会中“崇尚纯女性”的强烈反讽。“崇尚纯女性”的中心信条是崇尚深居简出,以及崇尚女性贞洁。崇尚深居简出,就是把女性局限在家庭生活的狭小空间内,表面上冠以贤惠仁德的美名,实际上女性已沦为管理家务的奴仆。崇尚女性贞洁,迫使女性在婚姻生活中态度谦虚、举止端庄、动作优雅、保持贞洁。然而谦恭顺从就意味着脆弱,意味着依赖,意味着女人失去自己的话语权。因此“崇尚纯女性”实则是对女性思想的幽禁,从而使女性成为牺牲品的合法化。[10]而费利西的话体现了她对于“纯女性”角色的反叛,对于男性施加的巨大压力的反抗。
在费利西的影响下,克莉奥菲拉斯也发出了自己的声音。“那是从她喉咙发出的笑声,长长的笑声,像潺潺的流水。”[2]167克莉奥菲拉斯的笑声代表着她女性意识的觉醒,也是对劳安等“哭泣的女人”所代表的传统女性形象的颠覆,是对女性他者身份的摈弃,也是对自由的颂扬。在这里,小溪从容的潺潺流水声和女人们自由的笑声形成了一个自然和女性相互理解、和谐相处的美好旋律,它不仅标志着女性思想意识的解放,也标志着纯净自然的回归。
生态女性主义倡导建立平等和谐的生态系统。在这个系统里没有等级划分,没有压迫,人类和自然作为整个系统的两大部分,共荣共生,彼此关联。可以说,小说的结尾很好地体现了生态女性主义的这个思想。
[1]陈茂林.双重解构:论生态女性主义在文学实践中的策略[J].江汉论坛,2007(5):121.
[2]桑德拉·希斯内罗斯.吕娜译.女喊溪[J].南京:译林出版社,2008(6):162-167.
[3]高中甫.易卜生评论集[M].北京: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1982:42.
[4]罗蔚.另一种伦理观:生态女性主义的批判与建构[J].华南师范大学学报,2010(2):100.
[5]福柯.疯癫与文明——理性时代的疯癫史[M].刘北成,杨远婴,译.上海:三联出版社,1999:115.
[6]舍勒.倪为同译.舍勒选集[M].上海:三联出版社,1999:1311.
[7]谢奥,张铮,张蜜.《紫色》在生态女性主义中的解读[J].南阳师范学院学报,2012(4):78.
[8]Warren,Karen J.Ecofeminist Philosophy:A Western Perspective on What it is and Why it Matters[M].Maryland:Rowman&Littlefield Publishers,Inc,2000:195.
[9]桑德拉·希斯内罗斯.芒果街上的小屋[M].潘帕,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6:80.
[10]王军.英美女性作家与作品赏析[M].北京:新华出版社,2007:1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