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治祛魅与文学建构——上世纪80年代文学史著中的鲁迅形象
2013-04-12禹权恒
禹权恒
(武汉大学文学院,湖北武汉430072)
一
鲁迅是谁?不同时代的读者也许会得出许多截然不同的答案。作为中国现代社会的一个“卡里斯玛典型”,鲁迅不断地被各种政治势力所言说,成为一个非常特殊的文化符号。在各种文学史著中,鲁迅无疑是诸多文学史家重点书写的对象之一。他曾经被塑造为“五四新文化运动的先驱者”、“左翼文艺运动的旗手”、“无产阶级文学的伟大导师和精神领袖”、“中国现代文学的奠基者”等等一系列光辉形象。1940年,毛泽东发表了《新民主主义论》一文,鲜明地提出“鲁迅的方向,就是中华民族新文化的方向”。之后,这一结论被无限地强化和放大,鲁迅终于成为“新中国的第一等圣人”和“党外的布尔什维克”。20世纪50年代,新文学史家们按照毛泽东的新民主主义革命思想来编纂文学史。比如,王瑶的《中国新文学史稿》、丁易的《中国现代文学史略》、张毕来的《新文学史纲》、刘绶松的《中国新文学史初稿》、蔡仪的《中国新文学史讲话》等等,都严格遵循此种政治逻辑。此时,鲁迅形象被赋予一种特殊的政治使命,对来自旧时代的知识分子和广大普通群众进行思想教育,以扩大和巩固新生的无产阶级革命政权。在当时的历史语境之下,鲁迅在新文学史上的地位被过度地拔高,鲁迅研究也因此一步步地走入误区。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汪晖说:“鲁迅形象是被中国革命领袖作为这个革命的意识形态的或文化的权威而建立起来的,从基本的方面说,那以后鲁迅研究所做的一切,仅仅是完善和丰富这一新文化权威的形象,其结果是政治权威对于相应的意识形态权威的要求成为鲁迅研究的最高结论,鲁迅研究本身,不管他的研究者自觉与否,同时也就具有了某些政治意识形态的性质。”[1]
十年“文化大革命”期间,中国的新文学史被全面地、彻底地否定,鲁迅被纳入到无边的造神运动之中。此时,主观唯心主义极为猖獗,科学理性精神扫地以尽。许多从事新文学研究的专家和学者,被标示以“反动学术权威”,成为了“黑线吹鼓手”。这里,鲁迅被歪曲得面目全非,逐渐沦为“四人帮”整人害人的工具。从表面上看,他们似乎非常尊重鲁迅,把鲁迅捧到“圣人”的位置。但是,他们所塑造的鲁迅形象绝对不是真实的,而是一种用粉墨涂饰过的虚假形象。于是,鲁迅成了一尊神灵而被高高地悬置着。“文化大革命”之后,“拨乱反正”的风气重新占据了社会发展的中心,人们逐渐从原来的政治迷信中走出来,求真务实成为一种主要的精神导向。在相对宽松的文化氛围之下,现代文学史书写也回到了正常的发展轨道。黄修己的《中国现代文学简史》、唐弢的《中国现代文学史简编》、钱理群、温儒敏、吴福辉、王超冰的《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等一大批史著先后问世。与建国初期文学史家对鲁迅形象的塑造不同,他们虽然也对鲁迅形象给予了重点描述,但是,他们的立足点已经不是鲁迅及其作品在政治层面的重要价值,而是凸显了鲁迅在现代中国思想革命方面的特殊意义。此种研究视点的变化反映了科学理性精神的极力彰显,明显地属于一种比较进步的文学史观,同时标志着鲁迅研究逐渐趋于成熟和完善。
二
1979年6月,唐弢主编的三卷本《中国现代文学史》第一卷问世,是粉碎“四人帮”之后出版最早的现代文学史著作。紧接着,人民文学出版社于1979年11月和1980年12月先后出版后两卷。作为1980年代许多高等学校的文科教材,唐著受到广大师生的一致好评。本书主要分鲁迅(上、下)两章对其进行具体阐释。唐弢在第二章《鲁迅》(上)中,简要介绍了鲁迅的基本生平和思想发展概况之后,重点评价了《呐喊》和《彷徨》中的代表作品,总结了鲁迅小说主要包括“农民”和“知识分子”两大题材。唐弢详细分析了《狂人日记》、《孔乙己》、《药》、《阿Q正传》、《祝福》、《离婚》等小说的主要思想内容。并进一步指出,在鲁迅之前,还没有一个作家像鲁迅那样以这样平等的态度描写过农民,还没有一篇作品像鲁迅那样从根本上否定封建制度,展示了如此深广的历史图景。而且,这也符合广大人民群众在这一历史时期的革命要求,体现了鲁迅在无产阶级革命思想影响下,作为中国文化革命主将和旗手的重要作用。我们知道,在早期文言文和白话文的尖锐对垒中,鲁迅是第一个写白话文的现代小说家。“和旧民主主义时期上层知识分子提倡的所谓政治小说、社会小说不同,鲁迅不仅以卓越的艺术语言,无可辩驳地证明了白话应该是民族文学的新语言,以实际的成绩为白话扩大阵地;并且一开始便将文学艺术和广大人民的命运联系起来,通过小说的形式写出被压迫人民的思想和生活,在具体的形象创造中揭示深刻的社会问题,为现代文学创作树立了杰出的榜样。”[2]113其次,作者又重点评述了《孤独者》、《在酒楼上》、《伤逝》、《白光》、《肥皂》、《高老夫子》等知识分子题材小说。可以说,从《呐喊》到《彷徨》,几乎每一篇小说的题材内容和艺术结构都不一样,这不仅是由于他在创作过程中经过反复酝酿,而且也是鲁迅长期生活观察和艺术探索的结果。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沈雁冰说:“在中国新文坛上,鲁迅君常常是创造新形式的先锋,《呐喊》里的十多篇小说几乎一篇有一篇新形式,而这些新形式又莫不给青年作者以极大影响,必然有多数人跟上去试验。”[3]鲁迅小说是富于独创性的,具有非常鲜明的个人风格:丰满而又洗练,隽永而又舒展,诙谐而又峭拔。唐弢说:“由于鲁迅的现实主义根植于彻底的革命民主主义思想,时时自觉地与革命前驱者取同一的步调,因而在严峻的现实解剖中不断闪烁着理想主义的光芒。和过去时代的任何现实主义相比,鲁迅的现实主义作品显然具有更高、更新、更深刻、更清醒、更富于战斗力的特色。新民主主义革命时代的到来,在鲁迅创作里打下了深深的烙印。”[2]130在解读《阿 Q 正传》一文时,唐弢重点阐述了“精神胜利法”的真正蕴涵,指出了“精神胜利法”是半封建半殖民社会的一种特殊产物。同时,辛亥革命没有给农民以真正的利益,没有依靠农民,启发他们的觉悟性和积极性,引导他们走上革命的道路,这就注定了辛亥革命的必然失败。可以说,鲁迅对于国民劣根性的严厉批判,也是对辛亥革命的一种历史评判。紧接着,唐弢剖析了鲁迅的《野草》、《朝花夕拾》以及杂感的主要思想特征。在第七章《鲁迅》(下)中,唐弢评价了鲁迅后期杂文以及《故事新编》的基本特点,指出了作为文化革命主将的鲁迅对于中国国情的基本认识,显示了鲁迅已经实现了从进化论到阶级论、从个人主义到集体主义的认识转变。此时,鲁迅无疑是左翼文艺运动的精神领袖和旗手,他为中国文化革命作出了重要贡献,理应得到人们的无限尊崇和敬仰。
黄修己的《中国现代文学史简编》是1980年代个人著史的典范之作。1984年,该书由中国青年出版社出版,全书共分四编,第一编为现代文学发生期(1917—1920);第二编为发展第一期(1921—1927);第三编为发展第二期(1928—1937.7);第四编为发展第三期(1937.7—1949.9)。黄修己在第三章《伟大的奠基石》和第十章《左翼文艺运动和三十年代文艺斗争》中,高度评价了鲁迅在现代文学史上的突出贡献。在第一章《伟大的奠基石》中,黄修己说,《呐喊》、《彷徨》是现代文学现实主义的开山之作,在艺术上最大的贡献是塑造了第一批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他认为鲁迅以“鲁镇”和“未庄”这些江南农村小集镇为背景,首先对旧时代农民做出了十分精到的刻画,再现了他们身上存在的许多弱点,并对这些问题作了深刻反思。可以说,鲁迅是中国文学史上第一个描写普通农民的作家。虽然他描绘的是旧民主主义革命时代的农民形象,但作为第一个给中国人口最大多数的农民塑像,这不能不说是一个伟大的开拓和进步。黄修己说:“鲁迅在思考改造中国的国民性问题时还不可能对人的思想作阶级分析,他所说的国民性包括着中国农民的思想弱点。五四时期作为启蒙主义者的鲁迅,十分重视唤醒民众的工作,而作为人口绝大多数的农民的觉悟问题,不能不首先引起他的注意”[4]53紧接着,黄修己对鲁迅的短篇小说《明天》、《孔乙己》、《风波》、《故乡》做了具体评价。他说:“鲁迅描绘了那极端沉闷、闭塞、一潭死水般的封建农村的典型环境。从一个启蒙主义者的立场出发,鲁迅主要不是描写在这种环境中地主对于农民的经济剥削和政治压迫,而把重点放在刻画人的灵魂,写出了农民的辛苦麻木”。[4]53在论述《阿 Q 正传》之时,黄修己指出阿Q性格的典型特征是“精神胜利法”,并具体分析了其产生的社会背景、阶级原因以及个人因素。此时,鲁迅将农民的弱点与辛亥革命联系在一起考察,并通过阿Q的悲惨结局对辛亥革命的失败作出了深入反思,这正是他具有伟大革命家、思想家眼力的基本表现。1913年,列宁曾批评孙中山所领导的资产阶级革命政党时说:“这个党的弱点是什么呢?弱点就是它还没有能充分地把中国人民的广大群众吸引到革命中来。”“农民由于没有无产阶级当领袖,非常闭塞,消极被动,没有知识,对政治漠不关心。由此也可以看出,吸引真正广大的人民群众来积极支持中华民国这件事还做得很差。而没有群众的这种支持,没有一个组织起来的坚定不屈的先进阶级,共和国是不能巩固的”[5]列宁的分析是非常深刻和客观的,一语道破了辛亥革命之所以失败的根本原因。随后,黄修己对《呐喊》和《彷徨》中的知识分子题材小说进行了分类。第一类是深中封建科举之毒,充满旧文人酸腐气味的人;第二类是完全否定的形象;第三类是现代知识分子的形象。可以说,20世纪20年代的许多文学作品中,描写知识分子题材的很多,讽刺知识分子弱点的也不在少数,但只有鲁迅从知识分子在中国革命中作用的高度来考察问题。因此,鲁迅的批判和讽刺才堪称深刻。在第十章《左翼文艺运动和三十年代文艺斗争》中,黄修己主要介绍了鲁迅在左翼时期实现了思想认识的进化,即由一个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演变为一个坚定的共产主义者。之后,鲁迅便和“新月派”、“国民党民族主义文艺者”、“自由人”、“第三种人”等发生了激烈论战。作为当时左翼文艺运动的旗手,鲁迅在不断论争过程中变得更加成熟,为中国无产阶级文学的进步和发展做出了贡献,直到逝世为止。因此,鲁迅不但是中国新文学的主要奠基者之一,更是中国文化革命的伟大旗手,鲁迅的伟大形象在黄著中得到绝佳体现。
1987年8月,由钱理群、吴福辉、温儒敏、王超冰合著的《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王瑶先生当时担任本书的顾问。可以看出,编者吸收并反映了当时学术界的最新研究成果,打破了固有的文学史的狭隘格局,除尽可能地揭示了现代文学发展的历史主流外,也注意到展示其发展的丰富性和多样性,力图全面地展示文学史发展的全貌。针对现代文学的基本性质,在第一章绪论《中国现代文学的基本性质和历史位置》中,钱理群说:“作为改造民族灵魂的文学,其所特具的思想启蒙性质,是现代文学的一个带有根本性质的特征,它不仅决定着现代文学的基本面貌,而且引发出现代文学的基本矛盾,推动着现代文学的发展,并由此形成了现代文学在文学题材、主题、创作方法、文学形式、文学风格上的基本特点。”[6]7在第三章《鲁迅:中国现代文学的伟大奠基者》中,钱理群主要论述了鲁迅的主要代表作及其重要意义。作为现代中国“民族魂”的代表,鲁迅是现代中国民族优秀精神和时代先进精神的集大成者。而且,鲁迅多方面的综合创造,为中国现代文学的发展奠定了极其宽厚的基础,开拓了极其宽广的天地。钱理群说:“几乎所有的中国现代作家都是在鲁迅开拓的基础上,发展了鲁迅的不同方面,而形成了各种不同的艺术流派,这就造成了中国现代文学史上一个十分独特的现象:几乎各种流派都可以在鲁迅那里找到最初的渊源。而鲁迅所开创的革命现实主义文学则成为中国现代文学的主流”。[6]58。钱理群总结道,鲁迅的《呐喊》、《彷徨》是中国现代小说的成熟之作,为中国现代小说的现代化作出了巨大贡献,主要表现在五个方面:一是新的小说观念;二是新的人物、题材与新的思想主题;三是新的多种创作方法的开拓;四是新的结构方式、叙述方式、角度及表现手法;五是新的现代文学语言。其中,作为中国现代小说的经典作品,《阿Q正传》是最早介绍到国外的现代文学著作,是中国现代文学自立于世界文学之林的伟大代表,堪称鲁迅改造民族灵魂的典范之作。而且,阿Q是世界文学史上少数具有不朽艺术生命力的文学典型之一。鲁迅之所以选择阿Q这样的落后农民来暴露国民的弱点,反映了他对于中国基本国情的深刻把握,也表现了他对农民命运的特殊关注。针对鲁迅的散文诗集《野草》的特殊价值,钱理群说:“要探究鲁迅王国的奥秘,《野草》是一把钥匙。正是在这里,我们得以领悟鲁迅式的绝望中抗战的人生哲学,以及这种哲学所特具的悲壮的美;得以窥见鲁迅作为历史的中间物所强烈感受到的先觉者与群众之间、长者与幼者之间、战士与对手之间、叛逆的猛士与爱我者之间、生与死之间的矛盾、冲突,理想与现实之间、希望与绝望之间的彷徨、挣扎,以及由此产生的深刻的悲剧意识、寂寞感,交织着愤激、感伤、企望、追求的复杂心态。”[6]121因此,《野草》不管是在思想方面,还是艺术方面,都是鲁迅式的,是最集中地体现了“五四”时代精神与现代中国民族精神,最集中地显示了现代文学的美学风格的。在第十七章《鲁迅:改造民族灵魂和中国社会的艺术巨匠》中,钱理群主要论述了鲁迅杂文这一特殊文体的历史地位和思想特质。作为大时代的真实记录和社会民族心理的深入开掘,鲁迅杂文在类型形象塑造、讽刺艺术以及思想个性等诸多方面都具有非常显著的特征,也奠定了鲁迅在中国现代文学史和思想史上的崇高地位。总体而言,钱理群在《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中对鲁迅形象的塑造充满了鲜明的学术个性,真实地融入了作者个人的独特生命体验,重点突出鲁迅及其作品的思想艺术价值,比较真实地描绘了鲁迅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的崇高地位,堪称当时鲁迅研究的最新成果,是值得我们深入思考的。
三
20世纪80年代是中国当代文学发展的一个黄金时代,各种文学体裁都获得了大面积丰收,先后出现了许多可以传世的经典之作。与此同时,中国当代文学的大发展、大繁荣,极大地活跃了当时学术研究的空气。在这一比较浓厚纯正的文化氛围之下,鲁迅研究也摆脱了早期极左意识形态的严重束缚,逐渐步入了一个正常发展的逻辑轨道。李何林、唐弢、陈涌、刘再复、钱理群、王富仁、汪晖等一大批鲁迅研究专家,都深受十年“文化大革命”的精神毒害。此时,他们强烈呼吁研究鲁迅应以鲁迅本人及其作品的实际价值为准,努力避免各种不相关外在因素的干扰,“回到鲁迅那里去”成为鲁迅研究界的共同呼声,尽力还原鲁迅研究的本真面目。特别是王富仁的《<呐喊><彷徨>综论——中国反封建思想革命的一面镜子》一书出版,在鲁迅研究界旋即掀起了巨大波澜,极大地改变了鲁迅研究的固有思维模式,让人耳目为之一新。自此之后,鲁迅研究的视点发生了极大变化。
唐弢是中国现代著名的鲁迅研究专家。《中国现代文学史》(三卷本)是其较为代表性的著作之一。全书具有非常明确的编纂原则:一、采用第一手材料,反对人云亦云。作品要查最初发表的期刊,至少也依据初版或者早期的版本。二、期刊往往登有关于同一问题的其他文章,自应充分利用。文学史写的是历史衍变的脉络,只有掌握时代横的面貌,才能写出历史纵的发展。三、尽量吸收学术界已有的研究成果。个人见解即使精辟,没有得到公众承认之前,暂时不写入书内。四、复述作品内容,力求简明扼要,既不违背原意,又忌冗长拖沓,这在文学史工作者是一种艺术的再创造。五、文学史采取“春秋笔法”,褒贬从叙述中流露。这些编纂原则强调了尊重史实的辨证唯物主义精神,对历史应有的客观态度,企图确立一种持重、平实、稳妥的风格,无疑是对朱自清所开创的新文学史编纂传统的有效继承,同时也是对建国初期现代文学史编写过程中错误的一种反拨。唐弢主编《中国现代文学史》对鲁迅形象的塑造,是把鲁迅及其作品置于一个较为宽广空间之中来评说的,基本上是以鲁迅及其作品的实际价值为基础,较少地掺杂了各种外在政治因素的影响,叙述也相对比较客观公正,对鲁迅形象的描述也较为真实,显示了唐弢先生求真务实的治学精神。林非说:“就我长期和他接触的体验来说,他对于鲁迅的研究,确实不是孤立地进行的而是从掌握整个中国和世界思想文化史的轨迹,从投身于这个广阔的历史背景与浓郁的时代氛围,取得灵感与思想,因而能够更为运用裕如地观察、分析、研究鲁迅这个巨大的文化现象。”[7]单宁说:“鲁迅两章就写得很有分量,分析透彻,字斟句酌,特别是把杂文提到相当高度予以详细论述,较为准确地概括了各本杂文集的写作背景、思想特色、艺术风格。没有执笔者精湛的研究,这是不可能做到的。”[8]可以看出,唐弢主编《中国现代文学史》是一部极富学理性的文学史著,对鲁迅形象的塑造极具典范性,为鲁迅研究以后能够走向深入和完善奠定了一系列坚实基础。
黄修己著《中国现代文学史简编》是1980年代个人编写文学史著的一个突出代表。鲁迅在短篇小说艺术上的创造,是无与伦比的。现代文学史上有成就的小说家,很少不受《呐喊》《彷徨》的哺育和教益。黄修己说:“鲁迅是系统地整理、研究中国古代小说史的第一人。而中国古代文学中源远流长的现实主义传统,也是通过鲁迅之手而传到现代,与现代文学承接起来的。同时,鲁迅又是将西方小说艺术与中国传统的小说艺术相衔接、融合的第一人。”[4]62从传统的眼光来看,鲁迅的小说完全是现代化的,以艺术地使用民族语言,深切地表现民族生活来衡量,鲁迅的小说又是中国化的。他的小说的结构基本已经抛却了旧小说的僵硬的套式。从描写的手法和艺术风格来看,却是保持、发扬了中国传统小说的精华。所以,鲁迅的《呐喊》《彷徨》是现代民族文学的第一块丰碑。小说的现代化、民族化是发展着的,不可能由鲁迅一个人来完成,但他为以后的发展奠定了坚实牢固的基础,这便是他的不朽的功勋。此时,黄修己重点突出了鲁迅在中国现代小说方面所做出的巨大贡献,特别是《呐喊》《彷徨》为现代文学中现实主义风格的开山之作,其重要意义是不可抹杀的。值得一提的是,黄修己在第一章《伟大的奠基石》中,还特意介绍了郭沫若及其代表作《女神》的巨大成就。这里,黄修己把两个文学巨匠共同置于五四文学开拓者的显著位置,可以说是意味深长的。作为浪漫主义文学的杰出代表,郭沫若和鲁迅都是中国现代文学的奠基者,在各自领域扮演了极为重要的角色,共同推动了中国现代文学的长足发展。
同样,《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也是一部影响深远的现代文学史著。该书前后经过三次修订和完善。后来,《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受到各高校中文系师生的共同肯定。全书的主要章节都是先归纳出若干论点之后,再进行详细论述,而不是按照文学史的基本过程来记述。王瑶说:“他们注意从文学发展的历史过程与历史联系中去分析各种重要的文学现象,重视文学本身的规律和特点,重视作品的实际艺术成就,以及艺术个性与风格的特点;注意对文学思潮和流派的历史考察,努力揭示各种文体发展的内在线索。”[6]3虽然本书是集体编著,但还是具有鲜明的学术个性,绝不作平庸之论。如《鲁迅:中国现代文学的伟大奠基者》一章,编者没有叙述鲁迅的基本生平,而直接以“鲁迅的伟大意义”为标题切入。本书有关鲁迅章节部分都是钱理群亲自主笔。众所周知,钱理群一生把大部分时间和精力都花费在鲁迅研究上,在时下鲁迅研究界享有崇高的学术声誉。我认为,钱理群研究鲁迅最值得我们借鉴和思考的地方在于,他不是为了研究鲁迅而研究鲁迅,而是把鲁迅的精神有效地融入了自己的现实生活中,用鲁迅的思维方式来审视中国社会的各种矛盾,是一个地地道道的鲁迅精神的捍卫者。我们知道,20世纪中国文学的一条基本主线就是“改造民族灵魂”,钱理群在塑造鲁迅形象的过程中,把国民性的主题融入中间,注重凸显鲁迅作品意义的丰富性,根据自己真实的生命体验来解剖鲁迅及其精神世界的深层意蕴。钱理群对鲁迅形象的塑造是围绕着“改造国民性”的主题来进行的,重点突出鲁迅在中国国民性改造方面的积极贡献,这无疑也是钱理群先生从事学术研究的显著特点之一。
纵观唐弢、黄修己、钱理群等人的现代文学史著,他们在塑造鲁迅形象的过程中,基本都是以鲁迅本体及作品的实际价值为立论基础的,没有过多受到原来极左意识形态的严重规约。他们本着实事求是的学术态度,没有不切实际地抬高鲁迅或者神化鲁迅,和“文革”时期肆意妖魔化鲁迅的行为划清了界限。当然,以我们今天的眼光来看,他们在评价鲁迅的时候可能带有一定的局限性。但是,这也许是任何一部文学史著都挣脱不了的一种历史宿命。从评判标准和价值立场来看,他们都在努力追求一种求真务实的学术态度,鲜明地打上了20世纪80年代的时代特征。换言之,他们已经不再唯政治马首是瞻,而是在不违背政治意识形态的基本前提之下,从鲁迅及其作品的实际出发,努力回到鲁迅那里去,试图对鲁迅及其文学作品做出一种科学合理的评判,这明显是一种比较进步的文学史观。此时,鲁迅研究也走出了昔日的怪圈,逐渐地趋于成熟和完善。正是在这个意义上,竹内好说:“中国文学只有不把鲁迅偶像化,而是破除对鲁迅的偶像化、自己否定鲁迅的象征,那么就必然能从鲁迅自身中产生出无限的、崭新的自我。”[9]因此,在20世纪80年代,唐弢、黄修己、钱理群等人对鲁迅形象的经典描述,都蕴含着异常宝贵的治学经验,很值得鲁迅研究者广泛借鉴和深入思考。
[1]汪晖.无地彷徨——五四及其回声[M].杭州:浙江文艺出版,1994:251.
[2]唐弢.中国现代文学史:第一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0.
[3]沈雁冰.读《呐喊》[N].时事新报.1923-10-08.
[4]黄修己.中国现代文学史简编[M].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1984.
[5]列宁.中国各党派的斗争[J].历史研究.1978(1):28.
[6]钱理群,温儒敏,吴福辉,王超冰.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87.
[7]林非.回忆唐弢先生的治学精神[J].新文学史料,1993(1):111.
[8]单宁. 贵在有史识[J].文学评论,1981(4):119.
[9]竹内好.鲁迅[M].李心峰,译.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1988:28.